一位自然科學家的山水歲月

呂植

我的興趣一直在變化，從熊貓擴展到青藏高原，從研究到實踐，從關注野生動物保護到了解人的行為選擇及其背后的影響機制，而貫穿其中的，是對自己的觀察和反省—人了解自己其實是最難的。

愛讀書的調皮孩子

我從小是看雜書長大的。

上小學的年代，從課本中能接觸到的知識非常有限，但空閑時間很多——每周有3個下午老師要進行學習，學生放假，所以我就養(yǎng)成了看書的習慣。好在父母都是教師，家里還有些書，我就逮著什么看什么。從整套的《人民文學》、“歷史地理小叢書”，到《魯迅全集》《第三帝國的興亡》等，很多看不懂，我就在里面找故事，囫圇吞棗地往下看。

父母的朋友見我愛看書，就把他保留下來的書借給我看，有儒勒·凡爾納的幻想小說和一些蘇聯小說。后來，國外的文學作品重新印刷出版，家里買了整套的外國文學名著，我和媽媽搶著讀。到我準備考大學了，媽媽怕我不認真學習，就不讓我看小說了。我就把小說藏在抽屜里，桌上放著教科書，媽媽一來，我就往前一靠合上抽屜，等她走了再繼續(xù)看。

這時候可看的書多了起來。中學的時候，我看了一些國外的科普和科幻作品，像《物理世界奇遇記》《愛因斯坦傳記》，還有阿西莫夫的作品，我開始對科學和哲學感興趣。

這樣一來，我上學就有點應付了，雖然考試還過得去。上大學之后，我的這個毛病也沒怎么改，除了應付功課，大部分課余時間都在圖書館看雜書，考試前一兩周才臨時抱佛腳。所以我對學生也很理解，沒學好不賴別人，是自己沒用功。

我從來都不是個特別聽話的學生，有時也給老師搗亂，比如老師念錯了字，我會小聲糾正，弄得老師很尷尬。我的語文老師曾經做過我姐姐的班主任，就跟我媽抱怨我不如姐姐。住校的時候，我經常在宿舍熄燈后，點著蠟燭組織同學上演自己編排的各種節(jié)目，精力旺盛鬧著玩。偶爾被抓住了，就得去小操場罰站。我因為這個寫過兩次檢討。

當然，我也想上最好的大學。我爸媽都是學文科的，選專業(yè)的時候，我自己有點兒猶豫是選文科還是選理科，但家里人全都贊成我選理科。那時候，國家正大力推進“四個現代化”建設，到處在說科學的春天來了，所以我最終決定了選理科。

我是甘肅人，1981年北大在甘肅招生，文理科加起來才20個人，理科只招4個專業(yè)8個人，很幸運，其中恰好有生物。

對生物的興趣緣于我初中時看過的一部英國電視劇《達爾文》。達爾文在環(huán)球航行中前往人跡罕至的異域，看到形形色色的生物和人，這些觀察啟發(fā)他總結出了物種起源、演化和滅絕的邏輯。這讓我很著迷，于是找來達爾文的《小獵犬號環(huán)球航行日志》，里面涉及古生物學、比較解剖學、分類學、生物地理學、生態(tài)學等生物學各個領域的知識，雖然其中不少描述挺枯燥也很生疏，但他的探險經歷和對自然的觀察非常引人入勝，讓我無限向往——這是我的生物學啟蒙。因此我報考了北大生物系。

我上大學的時候，北大校園里各種當代思潮和討論都非常活躍，讓我有機會接觸到一些科學、哲學和文學領域的最新話題，我自己也在圖書館翻閱了不少雜七雜八的書籍。就是那段時間的經歷，塑造了我的世界觀的基礎。

與大熊貓在一起

上了大學之后，我發(fā)現生物系學的東西和我想象的差別很大。入校后需要選專業(yè)，都是我沒聽說過的：生物化學、生物物理、細胞遺傳學……我只好隨著要好的同學選了生物化學專業(yè)（簡稱生化專業(yè)），上的課也主要是化學，有很多實驗室的工作，和生物本身的接觸是非常少的。當時我就感到有點兒無所適從，好像來錯了地方。我有點兒不甘心，想看看有沒有可能去做點兒別的事。

我很幸運，在大二結束的暑假，跟著其他專業(yè)的同學到煙臺參加動物學實習，在那里碰到了帶隊的潘文石老師，他當時在臥龍保護區(qū)做大熊貓研究。潘老師很擅長講故事，每天晚上都有一幫小孩兒圍著聽他講熊貓，以及他早年在西藏的科考經歷。我這才知道北大生物系也有人在野外做研究。后來我就考了潘老師的研究生。

1985年，我在讀大四的時候開始了在陜西秦嶺的大熊貓研究，自此，1年本科、3年碩士、3年博士、3年博士后，以及之后直接做熊貓保護實踐的5年，一共15年。其中，有10年的時間是在做研究，基本上涉及了熊貓生活史的各個方面：食性、分布和活動規(guī)律、種群動態(tài)、社會行為、遺傳多樣性，以及生存面臨什么困境等。當然，10年時間也不足以回答關于熊貓的所有問題。

說起熊貓，很多人的第一反應是好可愛，也有不少人認為熊貓很笨，很弱勢，繁殖力不行，這導致它走向絕滅。這些都是誤解。熊貓其實很有力量、很聰明，有很強的適應力，繁殖力也與其他大型動物并無二致。熊貓在地球上已經生活了至少三四百萬年，與它同時期生活的許多更強悍的動物，如劍齒象、劍齒虎，早就絕滅了，可以說熊貓是一個進化史上的優(yōu)勝者，尤其是在近幾萬年與人類斗智斗勇的過程中，它采取了與世無爭的策略，得以存活到了今天。

在野外，如果離得太近，熊貓也會出于防衛(wèi)攻擊人，特別是帶崽的雌性熊貓。我遇到過幾次這樣的情形，好在每次都能強作鎮(zhèn)定，以氣場制勝，讓撲上來的熊貓止步。熊貓的力氣很大，竹子一下就能咬斷，人的骨頭當然也不在話下。

了解熊貓，除了通過收集數據進行分析以外，和它們生活在一起，認識它們，認識森林的各種細節(jié)，體會它們在林子里生活的感覺，也是我個人在10年研究中最重要的收獲之一。

就和學游泳時講水性一樣，研究動物也要講究自然性，其實就是與動物、與自然在身體和感性上的連接。這個我們骨子里就有，最多幾萬年前，我們的祖先就是靠自然性生存的，而我們如今已經忘記了。

那10年中有7年時間，我?guī)缀醵即谝巴猓淮褪菐讉€月。時間久了，當你走進森林里，你就知道這個地方熊貓會不會喜歡。剛開始去野外時，很難碰到熊貓，不知道它們躲在什么地方。這樣過了兩三年以后，去了就知道往哪兒看，看見熊貓的機會就大大增加了，你就知道該上哪兒去找它們。你就像它家里的一個熟悉的客人，慢慢地了解了它的脾氣、它的習性，它某個時候大概在什么地方，什么樣的環(huán)境是它喜歡去的。同時訓練出來的，還有自己的眼力和聽力，比如雪地里哪一團黑白是熊貓的形狀，哪些微妙的動靜可能是動物弄出來的，去久了自然就清楚了。

這些感性認識對分析數據很有幫助，特別是當我們用模型來解構變量的時候，良好的直覺可以幫助我們判斷哪些結果符合常識，哪些恰好相反，背后的原因又可能是什么，需要如何進一步收集數據做哪些分析，以及究竟是需要解構還是需要整合……沒有野外的經驗，你可能會做出錯誤的判斷和結論。

科學家所積累的，除了知識和信息外，是直覺和判斷力。自然的研究者，對自然的深入觀察應該是一門必修課，這是機器和模型仍然無法取代的。

也正是熊貓，把我?guī)狭俗匀槐Ｗo這條路。剛參與熊貓研究時，我完全沒有想過環(huán)境保護的問題，當時我熱衷的是達爾文那樣發(fā)現新世界的好奇和探險，是熊貓引導了我對環(huán)境問題的認知。

發(fā)現學術和實踐之間的距離

觀察熊貓時我們發(fā)現，除了幾個保護區(qū)外，所有熊貓生活的森林都在遭遇砍伐。在秦嶺長青林業(yè)局時，我們跟著熊貓在林子里觀察，了解到熊貓對森林的依賴，比如雌性熊貓有固定的產仔洞，如果天天有人在這里砍樹，它的繁殖當然就會受到影響。

人要生存是沒有錯的，而熊貓自古以來生活在這里，要繼續(xù)生存下去也是天經地義的。有沒有辦法可以兩全其美呢？這時候，我關心的問題就不只是了解熊貓本身了。

熊貓本身沒毛病，我10年的研究基本上回答了這個問題：熊貓靠吃竹子就可以獲取足夠的能量，野外種群的遺傳多樣性也不是近親繁殖，生兒育女的成功率和其他大型動物一樣正常。有人曾經說熊貓的繁殖能力不行，其實這種話稍微深究一下就知道是站不住腳的。熊貓在地球上已經有幾百萬年的生存歷史，如果繁殖能力不行，早就滅絕了，何用等到今天。導致熊貓瀕危的原因是人——獵殺熊貓和侵占熊貓的棲息地。

我當時面臨的處境是，研究了這么多年熊貓為什么瀕危，花了很多年的時間寫論文，拿到了各種學位，然而，發(fā)現了瀕危的原因卻不能解決瀕危的問題，這讓我感到很受挫。我意識到學術研究和實踐之間的距離，以及你做研究想解決的問題和真正的問題得到解決之間的距離。并不是研究無用，相反，研究很重要。

舉一個極端的例子，如果沒有很多人的野外研究，也許保護熊貓的做法就會變成把它們放進圈養(yǎng)繁殖中心人工飼養(yǎng)。建立保護區(qū)、設立保護目標，也都需要科學的信息和依據作為支持。但是，有了科學，并不能真的解決熊貓瀕危的困境，因為這里涉及人與動物在一定程度上的利益沖突問題。如果與砍伐相關的一系列當地人的生計問題不解決，熊貓棲息地保護就沒有希望。于是，我在做了10年（1985—1995）的熊貓研究之后，決定做一點實踐工作。

我的目標是在研究和實踐之間搭起橋梁。我想做的是，在實踐中發(fā)現問題，有針對性地做研究;同時研究關注問題的解決方案，并付諸實踐。

20世紀80年代末，保護生物學正式成為一個學術領域的學科。我的工作是屬于這個領域的，但我開始做熊貓的工作時，保護生物學這個詞還沒有出現。保護生物學是隨著不斷出現的環(huán)境危機應運而生的，目標是用科學的方法提出解決危機的方案。可以說，這是一個生態(tài)學的應用學科，仍然非常缺乏實踐的案例，特別是實踐成功的范例。就像醫(yī)學一樣，只有理論沒有臨床，是不能治病的。

于是，我選擇參加民間的環(huán)保機構。當時國內的環(huán)保機構很少，所以我加入了國際環(huán)保組織。

公益機構，協(xié)調保護與發(fā)展

公益機構是一個社會正常運轉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我對它的理解是：它滿足的是社會的公共需求，做政府、企業(yè)、學術機構不做的事情;可以大膽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和試驗新的理念，有風險但也有價值;不受行業(yè)、領域和既有框架的限制，既有獨立的個性，又有跨領域的優(yōu)勢;它通過社會認可而獲得社會的資源支持，當然就要承擔社會責任，建立社會信任。

當時，公益機構的定位恰好可以滿足我對自然保護的研究和實踐兩方面的興趣。

1995年，我參加了世界自然基金會（World Wide Fund for Nature，簡寫為WWF），花5年時間在四川大熊貓棲息地做了一個“保護與發(fā)展綜合項目”（Integrated Conservation and Development Project，簡寫為ICDP）。

其實，我在偏遠的秦嶺大山里思考的熊貓保護與人類生存的問題，也是整個保護界的反思。

協(xié)調保護與發(fā)展的關系，讓當地人從保護中受益而不是受損，是目前保護工作的趨勢。這很難，但如果不這么做，保護也很難實現，而且其中還有一個公平性的問題：自然保護的宏大目標不應該以當地百姓，尤其是很多貧困百姓的生存和利益為代價。

既然“保護大熊貓就是保護人類自己”，那我們何不多花一些心思和努力，讓這句墻上的標語變成現實？因此，這些年下來，我專注做的一件事就是基于社區(qū)的保護：研究和實踐鼓勵機制，讓當地百姓成為保護者，并從中受益。

從ICDP開始，20多年里，我們嘗試過不少事情，從生態(tài)旅游、林副產品，以及后來的生態(tài)補償，到生態(tài)文化，再到制度，包括市場的安排與開拓。有些失敗了，有些還在嘗試，在不斷演化，從中我學到很多東西。我目前正在做的一件事，就是認真回顧總結過去20多年里做的林林總總—到底什么是有用的，背后的原因和條件是什么。

WWF之后我又在保護國際（Conservation International，簡寫為CI）做過7年，工作的范圍也從熊貓擴展到了整個中國西部，這里是目前中國生物多樣性的熱點地區(qū)，特別是保留了諸多哺乳動物的棲息區(qū)域。青藏高原的大型食肉動物種數是世界上最多的。

2007年，我和幾個朋友創(chuàng)建了“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差不多同時在北大建立了一個“自然保護與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這些年下來，主要做的是兩件事：基于社區(qū)的保護實踐，通過研究支持保護的行動和政策。現在這個機構已經由年輕人來承擔領導的責任了。

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和我在北大的團隊近幾年還做了一件事：自然觀察報告。

通過獨立收集和分析已經公開的數據和信息，評估中國的生態(tài)保護成效如何，并進行發(fā)布。這些年政府和民間都投入了很多資金保護生態(tài)，究竟有沒有起到作用？這是大家都關心的一個問題。

我們將自己收集多年的信息全部放在網上，進行了共享。我們還建立了一個自然觀察的網站和手機App，聯合一批有同樣興趣的機構共同建造一個數字化的地理信息系統(tǒng)平臺，讓人們可以很容易地在網上和手機上看到某個地點有什么物種、棲息地的狀況、是否有保護區(qū)，以及過去幾年的變化是好是壞。

雪豹重要還是老百姓的牛羊重要

三江源位于青海省南部，因為是長江、黃河、瀾滄江的發(fā)源地，所以被稱為三江源。三江源在我國的自然保護中率先得到重視，先是建立了自然保護區(qū)，后來又發(fā)展為綜合生態(tài)試驗區(qū)，到了今天，成為國家公園的第一個試點，也成為第一批建設的5個國家公園之一。

我們國家建立的各種保護地已經占到土地面積的近20%，但是所保護的生物多樣性棲息地，獸類最高，也只有百分之十幾，鳥類、兩棲爬行、魚、植物，大多不足5%，所以大部分的物種都在保護區(qū)之外，要靠更多的人，特別是當地居民來參與保護。

但是，如何讓生活在偏遠區(qū)域的老百姓參與保護呢？不能讓他們受益，這是很難做到的。這正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所以，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在三江源做的，就是支持當地農牧民來做保護，并且把這樣的做法推廣到主流的保護體系中去。

研究發(fā)現，青藏高原又干又冷，植物的自然降解速度是非常緩慢的，牛羊吃草會加速物質的循環(huán)，適度放牧反而會提高草原的生產力。因此，在三江源存在一個牧民與野生動物共存的可能空間。

事實上，這里的百姓都世代秉持著樸素的眾生平等的理念，傳統(tǒng)文化中也有保護自然和善待其他生命的自律和規(guī)范，這大大減少了保護的社會成本。我們所做的，實際上就是和社區(qū)一起，示范自下而上的保護成效，協(xié)助政府與社區(qū)之間的溝通，把民眾傳統(tǒng)的保護意愿和行為與國家的保護體系和政策結合起來。

現在，三江源國家公園建立了公益管護員的體系，每一戶會有一個管護員來做保護，國家支付工資，讓老百姓不僅得到精神上的滿足，也從保護政策中得到實惠。

雪豹是我們在三江源工作的核心。它位于食物鏈的頂端，如果它還在，說明生態(tài)系統(tǒng)是完整的。然而，牛羊也是雪豹的食物，于是就有了雪豹與人的沖突。這就引起了討論，老百姓的牛羊重要還是雪豹重要？當然都重要！但誰來保護老百姓的利益？

我們跟當地牧民和林業(yè)與草原局討論之后，籌錢為牛羊建立了一個保險基金，讓老百姓自己也拿一部分錢給每只牛羊投保，成立委員會，牧民自己管理這筆錢，賠償審核由自己推舉的當地有威望的人來做，賠償的規(guī)矩也由自己制定，包括必須自己做好牛羊管理等。這樣大大降低了賠償的成本，提高了雙方的滿意度，同時建立了政府與老百姓在這一問題處理上的互相信任。

如今，這個做法正在三江源國家公園進行推廣，建立村保護基金，由牧民和村委會自己管理，自己制定規(guī)則。也就是說，把保護的權利賦予了當地社區(qū)，通過賦權來影響老百姓的行為和責任感。

作為高山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旗艦物種，雪豹在全球的分布棲息地有80%和人類牧場重疊。在這些區(qū)域中，如何在兼顧牧民生活和畜牧業(yè)發(fā)展的基礎上，確保雪豹的種群健康？西交利物浦大學的助理教授肖凌云博士在《動物保護》雜志發(fā)表論文，首次揭示了我國青海三江源地區(qū)人與雪豹成功共存的機制。

研究團隊根據放牧強度，在三江源自東向西選擇了7個項目研究地點，持續(xù)收集家畜、巖羊和雪豹等多個類型的數據，分析三者關系。調查結果表明，家畜密度的變化并沒有對雪豹和巖羊的生存狀況造成負面影響，三者之間呈現較好的共存關系。通過更細尺度的分析發(fā)現，巖羊和家畜在生態(tài)位上形成了分離。家畜更傾向于利用水草更豐美、更平緩的河谷地區(qū)，而家畜不常使用的懸崖峭壁，以及崎嶇巖石的附近，卻是雪豹和巖羊最重要的棲息地。這種空間利用上的分離，很好地保護了雪豹及其主要食物巖羊的種群健康，尤其在資源短缺的冬季，體現得更為明顯。

目前，隨著三江源國家公園的正式設立，雪豹得到了更加有效的關注和保護。該研究成果表明，基于科學的管理計劃，可以實現在同一片草場上，人與野生動物和諧共生。

（文/徐譚 據光明日報客戶端）

如果沒有長期連續(xù)的實地監(jiān)測，很難根據一個地方的野生動物的狀況和變化來制定有針對性的保護措施，也就無從評判保護措施是否有效。于是從5年前開始，我們試圖在三江源建立一個生物多樣性的監(jiān)測系統(tǒng)。但是我們就這么多人，靠自己做不了這件事。于是我們想了同樣的辦法：靠當地社區(qū)來完成。

我們把當地劃分成5千米×5千米的網格，每個格子放置兩臺紅外相機監(jiān)測野生動物，并由一名牧民負責。牧民對自己的牧場比我們更加熟悉，拍出來的動物照片也能讓他們感到自豪。現在，這個監(jiān)測網絡已經在三江源國家公園的很多村子鋪開了。監(jiān)測的信息既能為三江源的保護政策提供依據，更好地激發(fā)牧民參與保護的積極性，也有利于進行學術研究。

我們最終的目的，是希望在三江源向世界示范一個人與野生動物和諧共存的范例。

打破框架

“你是哪兒的？”“北大。”

無論如何小聲，這句話一說出來就已經是一種高調了。“北大”兩個字代表著這個學校多年積淀的信譽，北大教授的身份是一種巨大的無形資源，幫助你打開無數的大門。這一點在開拓一個新的工作地點時尤其明顯。

我十幾歲來到北大，在燕園里成長。30多年的人生都和北大緊緊聯系在一起。北大對我來說，就像家一樣。家，就是能包容你的地方。我做的很多事情可能沒法納入某一個學術領域，不能體現在晉升教授的慣常指標里，但不管我的行為多么不合常規(guī)、“不務正業(yè)”，只要合理，就能被包容、理解，而且有相對充分的自由。

2016年以來，三江源國家公園因地制宜，積極探索生態(tài)保護和民生改善共贏之路，設立了“一戶一崗”生態(tài)管護公益性崗位，共有17211名牧民持證上崗，當地牧民從生態(tài)利用者轉變?yōu)槭刈o者。此外，攝影家、牧民、漂流愛好者……他們同樣利用自己的知識，用科學、本真的方式守護著三江源每一寸山河的生態(tài)。

在此基礎上，三江源國家公園積極開展瀾滄江大峽谷覽勝走廊、黃河探源等生態(tài)體驗特許經營活動，提高牧民的經濟收入，積極鼓勵引導并扶持牧民以社區(qū)為單位從事國家公園生態(tài)體驗、環(huán)境教育服務等工作，使牧民在參與生態(tài)保護、公園管理中獲得穩(wěn)定收益。

（文/萬瑪加王雯靜據《光明日報》2022年2月28日第5版）

當然，近年來我也用心把自己分內的事情做好，花更多的時間在指導學生、寫論文和上課上面，爭取不愧對北大教授的稱號。我講授的《保護生物學》全校通選課，評價還不錯。有學生上了我的課之后，決定選擇生態(tài)保護作為自己的職業(yè)。這對我來說很有成就感。不斷有新的學生加入進來，會逼著我不斷更新自己的知識和認識，我從學生身上學到了更多東西。

人有惰性，特別是當你在一個領域里感到得心應手了以后，就很容易走向固化甚至自負，張口閉口以我為中心，這就意味著你要過時了。年輕的時候我很看不起這樣的人，但我現在過了50歲，開始感覺到必須要有意識地努力，才不至于變成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

我對專業(yè)領域的框架有一種天生的反抗，不過前提是你得對專業(yè)領域和它的框架有足夠的了解，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才有可能打破框架，融會貫通。如果不了解就反抗，那就是無知了。

我的興趣一直在變化，從熊貓擴展到青藏高原，從研究到實踐，從關注野生動物保護到了解人的行為選擇及其背后的影響機制，而貫穿其中的是對自己的觀察和反省——人了解自己其實是最難的。

本文內容摘編自《我在北大當教授：20位北大學者訪談故事集》一書，知識實驗室編著，中國出版集團東方出版中心，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