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燈光
“鶯歌海”,一個詩意名字和“鹽場”組合成一家國家企業的名稱,曾經如雷貫耳。
老樹發新枝了,這家老牌國企尋找到“鹽文化+鹽產品”的特色之路,正在轉型發展之中,消息振奮人心!
我和眾好友決計驅車鶯歌海,去聽一聽那灘頭大沙堤綠蔭里鶯歌鳥婉轉的新歌,去閱讀60多年前一代人的熱血奮斗史。
來到2020年投入使用的鶯歌海鹽場黨建文旅基地——萬頃鹽田的核心區域,過往的信息紛至沓來,一幕幕閃現腦際。
鶯歌海鹽場西南瀕臨北部灣,海水濃度高,東北方綿延不絕的尖峰嶺山脈擋住臺風云雨,使之長年晴熱,烈日當空,日照時間長,海風更是日夜不停地吹,風力在三四級以上,曬鹽制鹽條件得天獨厚。
根據鶯歌海鹽場首任場長、三亞梅山老革命孫惠公的回憶,鹽場于1955年10月籌建,1958年上半年建成投產,乃華南最大的海鹽場、中國三大海鹽場之一。
軍旅出身的廣東專業作家吳之在1981年4月18日的《海南日報》著文稱:鶯歌海鹽場是一個現代化企業,擁有化工廠、發電廠、收運鹽車隊、動力機械廠、水泥構件廠、機修建筑隊、轉運站、氣象站、醫院、中小學等,全場5900多人,生產過程實現了半自動化,年產量高達10至20萬噸,為廣東省上繳利潤和稅收達億元以上的32個單位之一。
1987年上半年,我在原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編輯《五指山》文學雜志,受州里指派為撰寫人民日報自治州專版稿件前往鶯歌海鹽場采訪,看到的是3793.33公頃連成一片的銀色海洋:井井鹽田,座座鹽山,銀光閃閃,一望無垠;渠道縱橫有致,高壓線凌空飛架,水泵房星羅棋布,煞是壯觀。鹽場曾創下歷史最高生產記錄,年產工業用鹽32萬噸,一天外發32個車皮。始自上世紀80年代,鹽場再行研發生產食用鹽,遂成為備受追捧的優質產品,其精湛的制作工藝為同行津津樂道。過往的輝煌,我記憶猶新。
我們一行興致勃勃地走進了鹽場黨建文旅基地,走進了融合在該基地內的鹽文化游覽項目,走進那個年代、那一片灘涂、那一群人……
1955年,孫惠公受命前來開辟大鹽場,面對北部灣和尖峰嶺山脈之間這塊沼澤荒灘——他曾經戰斗過的地方,他的內心如江翻海攪,蘆葦菁菁,沒人頭頂,白花花的芒草,叢叢片片,海風吹來,此起彼伏,滾滾滔滔,猶如北部灣的波濤一樣。早在抗戰時期,他就常在如此浩大的荒涼地出沒,還曾親自帶著游擊隊由此出發,襲擊鶯歌海漁港的鬼子漢奸,如今舊地重來而使命有別,出任廣東省鹽務局鶯歌海鹽場籌建處副處長兼場地管理所主任,為新生的共和國開拓一番國計民生事業。
在納潮閘附近靠海處,孫惠公草草安個家便全力以赴投入籌建工作之中。他豪情滿懷,渾身是勁,身先士卒,扛著木樁和標桿,帶著技術員和工人,在水草地里踏勘測繪,設計藍圖,謀劃、籌建大鹽場。其后,作家吳之從廣州下來采訪孫惠公,兩雙握過槍的手又緊緊地握在一起。
這是一對老戰友了。1947年,吳之率領瓊崖縱隊南征隊,崖縣縣委書記孫惠公率領崖縣前進隊,在崖縣(今三亞市)梅山聯合行動,并肩作戰,夜襲梅山關公廟守敵,取得了殲滅敵人一個中隊而我方無一傷亡的勝利,留下了瓊崖縱隊戰史和三亞市黨史上教科書式的戰例。解放后,吳之棄武從文,寫出了長編小說《破曉之前》、劇本《紅色娘子軍》(合作)等著名作品,載譽文壇。如今老戰友久別重逢,好生款待自在情理之中,而孫惠公僅僅破例在籌建指揮部食堂請吳之共進一頓午餐,特別開了一聽黃豆罐頭。平日他就和大伙兒吃野菜、咽糠餅;鶯歌海日烈風大,海風刮起飛沙,從棚屋窗子潑進南瓜湯盆,他照喝不嫌,這頓午餐令吳之印象深刻。本趟采訪,作家親眼目睹這老革命和年輕小伙子一起,住茅草瀝青氈棚屋,睡野菠蘿葉席子,穿綴補丁衣服,蹬六耳車輪行軍鞋,滾一身泥巴,淌一身大汗,感慨良多。當年建場的艱辛,“官兵”的同甘共苦甚至生死與共,都被作家的史筆留存。
農村小青年吳坤新,中學畢業來到籌建處負責看水尺,被烈日曬得黑黑瘦瘦,孫惠公常常心痛地關照他,倆人因此成了莫逆之交。吳坤新曾見證一個臺風之夜的一場驚心動魄。
這一夜,臺風裹挾暴雨不期而至,大海沸騰了,波浪排空,驚濤拍岸,響聲如雷,震耳欲聾,令人膽戰心驚。
恰巧值班看水尺的是一個大陸小伙子,他沒有領教過海南臺風的厲害,臺風來了也不知道如何應對。臺風把涼棚刮飛了,他慌忙抱住一棵小樹拼命呼救,被臺風連人帶樹一起刮到海里去。孫惠公和吳坤新應聲趕到,亮著加長手電筒尋找小伙子,見波浪里一個人影忽沉忽浮,孫惠公當機立斷丟下手電筒跳下海,奮不顧身地游過去。海浪把他推倒,他又頑強地站起來,眼看就要拉住對方的手了,一個騰空而起的巨浪劈頭蓋腦打來,又使他失之交臂。經過戰爭的嚴酷考驗,又有幾分好水性,正值年富力強,孫惠公不懼臺風與波浪鼓噪的恐怖,意志堅定舍身救人,幾個回合后終于把小伙子救上岸。后來,鶯歌海鹽場場長的任命公之于眾,小伙子可樂了,逢人便說:“有這樣的老革命領導,何愁鹽場建不成啊!”
吳之的史筆還寫到,建大鹽場千頭萬緒,困難層出不窮,而出現一個困難,孫惠公就研究解決一個困難。建設工程動工了,勞動力不足使孫惠公犯愁,在他正動著腦筋的節骨眼上,一支從抗美援朝部隊轉業的隊伍欣然到來,黨中央的英明決策讓他喜不自勝,這下子人強馬壯了!這支身穿褪色軍裝的隊伍,放下背包就跳到沼澤地里去,開溝排水,除草填方,不愧為打仗的英雄、建設的能手,幾年時間,鶯歌海一望無際的水草荒灘,變成了一片片整潔平坦的鹽田,陽光底下,開始出現一座座銀白的鹽山……
為了重現當年戰天斗地的情景,鹽場建造了大型雕塑《奮斗》,于2020年七一落成:軍人、農民、職工、婦女和技術員,同心協力拉著沉重的石碾前進,石碾上還立著海鳥呢。雕塑周邊,一株株、一叢叢火紅火紅的三角梅,在麗日藍天下顯得格外鮮艷搶眼。雕塑的五個代表性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藝術地反映了鹽場建設者激情燃燒的紅色精神。
如此精神,令文壇泰斗郭沫若感動不已。1962年春節期間,郭沫若蒞臨鹽場,欣然寫下傳世之作:“鹽田萬頃鶯歌海,四季常春極樂園。驅遣陽光充炭火,燒干海水變銀山。”在鹽文化項目內,郭大師詩作隨處可見。
瞻仰過《奮斗》,便走上“鹽工路”。路旁塑一排雕像,有軍人、工人、婦女,他們在烈日烤炙下忘我勞動,神采奕奕,干勁十足,表現出戰天斗地其樂無窮的精神風貌。走近端詳、欣賞,仿佛聽到他們跳動著自豪的心音,看到他們血管里沸騰的熱血,觸摸到他們為創建新中國輕工業而奮斗的青春,心頭熱熱的,滿滿的感動。
鹽場于1958年上半年建成投產。為解決產品輸出交通問題,孫惠公調任原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交通局局長,兼任安(由)黃(流)鐵路建設副總指揮(自治州州長林岳川兼任總指揮),直接領導8000民工配合鐵道兵開通安由港到鶯歌海的鐵路。還來不及看一眼幾年來揮灑汗水澆灌出來的成果,抒發一下鹽場投產的喜悅之情,孫惠公就背上背包揮揮手作別,吳坤新和內地小伙子趕來相送,想到從此要與這位良師益友天各一方,兩人萬般不舍,送了一程又一程。
其后,自治州第一次撤銷,崖縣、陵水、保亭三縣合并為崖縣,孫惠公調任崖縣縣委常委、副縣長,分管工業交通,繼續抓安黃鐵路建設。1960年國慶節,安黃鐵路建成通車。三亞港建好后,優質的鶯歌海鹽不再運往安由港,而直接從三亞港運出,三亞港鐵道直達鹽場儲鹽庫和聚鹽場。
銹跡斑斑的鐵軌,在向人們述說著這一段不能忘卻的歷史。海風藤不甘寂寞,爬上鐵道,親撫鐵軌,開出淡紫色的花朵,在風中搖曳著,微笑著。
老鐵路上停放著裝運鹽機車,兩旁是儲鹽倉庫,一間平頂,完好無損,一間應該是蓋瓦片的,瓦頂已蕩然不存,屋架巍然挺立,依然壯觀,很有年代感,讓人想像當年倉庫儲鹽的盛況。
在兩座石頭水泥鹽倉中間,搭建著一個巨大的鋼架建筑,應該是最近幾年的作品,恢宏、魔幻、動感,襯托著舊鐵軌上的老機車,極具視覺沖擊力。
鹽倉附近,堆放著許多小山一樣雪白的鹽堆,供游人觀賞拍照,但不允許把鹽帶走。
鹽又是怎樣曬制而成的?海南建省前那一次鹽場采訪,我實地考察了一顆鹽的陽光之旅。
鹽田通出海口的地方,鹽場建有納潮閘。打開閘門,海水嘩啦啦流進制鹽原料倉庫儲水湖,通過揚水站注入納潮渠,逐級流向初級、中級、高級蒸發池,成為鹵水后流入結晶池。在烈日烤曬下,鹵水變成了顆粒狀結晶體——亮晶晶的原鹽。當年我看到的納潮渠,寬闊氣派,可并排駕駛10艘小船;儲水湖一片汪洋,碧波蕩漾,水光瀲滟;尤其是結晶池,計有數千塊,每塊約10畝大,刀割線劃般井井有條,晶瑩透亮,堆著一座座連綿不絕的小銀山,我仿佛誤入了冰雪世界。
在烈日下轉了一圈,歸途,我們參觀了海鹽文化館,加深對鹽場奮斗史的認識,體會鹽文化的豐富內涵。
1964年,發電廠的落成和機組的完善,為鹽場生產、照明、用水提供了電力保障。這間海鹽文化館正是原發電廠的廠房,于2019年改造而成,大部分老設備搬走了,保留下蘇聯制造的功率500千瓦的高壓發電機組。蘇制機組以它滄桑的聲音代表上世紀60至70年代,從廣東輕工廳調撥的蘇聯、東德和捷克斯洛伐克制造的四套發電機組,向參觀者講述著鹽場曾經的前進步伐,展示著鹽場的階段性成就。
據媒體報道,走過了輝煌的鶯歌海鹽場,后因生產設備老化、生產面積減少、生產能力降低,年產量逐年下降。為了走出發展低潮,2017年后鹽場改造升級制鹽加工生產線,從生產型企業走向市場型企業。緊接著開展品牌化運作,打造高、中、低不同檔次的食鹽產品,提升鹽產品的附加值。進而著手打造“紅色文化旅游”的3A級景區和黨建培訓基地,文旅融合傳承弘揚鹽場精神,以推動多元化發展實現鹽場轉型升級。
行程結束時,深情回眸《奮斗》雕塑,深深感受到它已高高地矗立在人們心中。孫惠公他們,戰爭年代是戰斗者,和平年代是建設者,戰爭年代流血,和平年代流汗,為國家、為民族、為今天的奮斗與奉獻,令我們肅然起敬!
綠樹蔭里,鶯歌鳥低吟淺唱,那是對孫惠公他們的一聲聲告慰,他們一代人以熱血書寫的艱苦奮斗、勇往直前的精神,在鶯歌海這塊熱土上生根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