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湛
有些唱片的目的,可能是想在宗教和世俗兩大領域里搭建一座可以溝通的橋梁, 即便演奏者技巧很好,卻堅定地不將技巧被放在唱片格局的首位。
約翰·蘇爾曼(John Surman)幾乎在以一年一張的速度發行著新片。當筆者拿出他早年選題與風格傾向十分矚目的《西蒙·西蒙的歷險故事》(The Amazing Adventures Of Simon Simon)與相對較新的《特蘭西瓦尼亞民歌》(Transylvanian Folk Songs),對照之下,這位當代英國薩克斯演奏家的不同凡響便十分清晰了。

約翰·蘇爾曼(John Surman)
《西蒙·西蒙的歷險故事》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已在唱片公司ECM錄制完成。唱片的封面上是一位頭戴英式鴨舌帽的老者,背對鏡頭,而面朝一條通向遠方的小路。晨光下,天空呈現誘人的藍色,好像正在告訴我們他的冒險即將開始。那他到底是準備策馬朝著落日奔馳,還是正在轉身離開家園?再或者,不知名的諸神將敦促他去探尋萬物之間的永輝邊界?
總之,我們雖在照片上看不見他凝望那一方向的雙眼,這種種可能性卻都存在著。
一九七九年,約翰·蘇爾曼在ECM錄制完了他的第一張唱片Upon Reflection,其中來自歐陸的、不同于或“混濁”或喧囂風格的寧靜氣質,為聽眾所驚嘆。時隔不久,這張《西蒙·西蒙的歷險故事》又在《爵士論壇》雜志的讀者投票中摘下那一年度的最佳唱片獎。
《西蒙·西蒙的歷險故事》并不具備高難度的技巧,但起碼,穿梭在純凈、激情和理智間的管樂被寄予了表達古老神思的責任(畢竟,氣鳴樂器和人類歷史幾乎同樣古老)。有趣的在于對各樂章的“定義”—確實也像是一場(湯姆·索亞式的)歷險的各片段。諸如“肯特州狩獵”或“朝圣者之路”這樣的名字下,無不有著神秘的異域風味。曲式方面,印度薩迦音樂般的巨大循環,讓敘事氣息減淡了不少;第五樂章“在海王星大廳”與第六樂章“鳳凰和火焰”中,蘇爾曼和杰克·狄強奈(DeJohnette,負責鼓與電鋼琴)配合纏綿;末樂章“合適的墓志銘”(A Fitting Epitaph)中,一切忽而變得綿長、坎坷而不可測, 如同泣訴著格外艱苦的自然環境下,那些原始族人所遭遇的苦惱。
約翰·蘇爾曼所使用的低音單簧管與次高音薩克斯輪番登場,電子合成器有節制地施用,聽者似可想象這樣一個故事背景:季節更替的時間圖式下神話故事本身(連帶一個信仰該神話的社會或文化制度)慢慢浮現。這不,鼓聲好像又在提示著薩滿巫師們的生活。
蘇爾曼的職業生涯跨度很大。早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他就曾與技藝神奇的克拉克(Kenny Clarke)聯袂獻演;七十年代,他和傳奇德國長號手曼戈爾斯朵夫(Albert Mangelsdorff)合作;八十年代到了ECM后,蘇爾曼的“小伙伴”就更多了,如高音薩克斯風手謝普(Archie Shepp),次中音薩克斯管演奏者馬爾西(Warne Marsh),低音貝斯手米徹爾(Red Mitchell),等等。
這張《西蒙·西蒙的歷險故事》里的另一位傳奇樂手—鼓手杰克·狄強奈曾伴隨邁爾斯·戴維斯多年,是爵士鼓領域罕見的天才,能在幾種全然不同類型的音樂間穿梭,讓聽者獲得跨界的融合體驗。他常常在ECM錄音,不過直到一九八一年的這張唱片,他才第一次真正地為蘇爾曼協助錄音。
《西蒙·西蒙的歷險故事》略帶悲涼基調,讓人想到唐人的好詩,多是征戍遷謫或行旅離別之作;民間音樂材料的情感基調或悲或喜,往往比古典音樂更容易被理解和接受。本文想推薦的另一張蘇爾曼演奏的作品,就與匈牙利作曲家巴托克如何使用民間素材息息相關。
今天大部分樂迷可能并沒設想過,當爵士樂手將匈牙利作曲家巴托克的民歌素材重新組織,再注入一些構思,又會是什么新模樣?

《西蒙·西蒙的歷險故事》(The Amazing Adventures Of Simon Simon)
距離一九六八年蘇爾曼在瑞士蒙特勒音樂節被一舉票選為最佳獨奏樂手過去了半個世紀,獨立唱片公司Sunnyside發行了這么一張《特蘭西瓦尼亞民歌》,雖然蘇爾曼的名字只是標注在了封面上不起眼的角落位置。
按地理圖冊記載,特蘭西瓦尼亞(Transylvania)位于東歐喀爾巴阡山脈及其周圍地區(如今歸屬于羅馬尼亞中部)。據說,特蘭西瓦尼亞人喜歡四處走動、社交。那是一個在音樂上尤其表現出東方和西方二重影響的多元文化傳統地區。再就現有的一些田野錄音資料看,特蘭西瓦尼亞音樂的典型格調,是由一把或數把小提琴交代主旋律或形成復調織體,重復性和循環性均很顯著,查爾達什或拉索這樣的節奏形態較為多見。
二十世紀,巴托克最中意的民間素材之一也正是從中取材的。一九○八年開始, 向來醉心原始素材的他以并不很先進的設備錄制了該地區數千首歌曲,成為美談;譬如當地人常歌吟的嫁娶或是悼念性質的歌謠,一旁的小樂隊中總會添加一兩架手風琴,以便為獨唱或二重唱作出伴奏。
如今,以薩爾曼領銜的全新重奏組基于巴托克收集曲調,在近一個世紀后開始了新任務:蘇爾曼演奏薩克斯與低音單簧管,與他搭檔的是盧西安·班(Lucian Ban)和美國爵士中提琴手馬特·曼尼里(Mat Maneri)。
前者是一位移居美國前在特蘭西瓦尼亞地區生活過許久的歐洲人,堪為該組合中歌唱感十足的鋼琴“心臟”。第一曲《嫁妝之歌》(The Dowry Song)中的效果讓人想到教堂鐘聲的回響。后者(曼尼里)的任務大約在于為巴托克的準民謠找出老式旋律的“復述”方式。當薩克斯正慟哭時,他獨自“梳理”著中提琴啞暗或者安靜的紋理(如“Violin Song”樂章)。
說到巴托克的器樂創作,中提琴可是一件相當重要的樂器!可有趣的是,巴托克式的新古典主義傾向在這兒反倒被溶解了,“化用”水準堪比科普蘭基于阿巴拉契亞民歌《淳樸是天賜》的新變奏。

《特蘭西瓦尼亞民歌》(Transylvanian Folk Songs)
即便對巴托克的原作不怎么熟悉的聽者,也讀得懂這三位即興演奏家手中交織出的化學反應。在這一“三人小組”喧鬧的、朝著古老疆域的遙遠跋涉途中,管樂低頌猶如效仿著人聲,短暫休憩后又有薩克斯引領著的舞蹈律動,蘇爾曼的吹法接近民間風笛節制而緩慢的氣質,卻默默地蓄積著什么……
譬如“Violin Song”樂章里,中提琴在向巴托克的無窮動獨奏風格致敬,證明了對較原始音樂材料的復雜變化,爵士樂手亦不輸于古典作曲者;“The Return”一曲初聽時清苦而悲穆,三兩分鐘后發覺不乏后搖之滋味;又如“The Mighty Sun”樂章中,三人處理著十分相近的主題,可是節奏興味大相徑庭……輕快的鋼琴,慢速如男中音的薩克斯,或是并與之交談的中提琴(“Up there”樂章),像是找到了它們孤獨的同類。
以人文研究的視角看,早期人口聚落的天然信仰使得某些民間音樂得以存在與流續,起碼,能用它來淋漓盡致地表述人生行進的步伐。我們傳統中有諸如《詩經》里的“國風”與其他一些悼亡詩,原本應該是配有民族樂器伴奏的歌唱才對。詩“歌”本正大,金石宮商之聲,憂傷而曠遠,即便優秀的民間音樂素材不常被舞臺的聚光燈所關照,即便山海蒼茫間總有一些歌者終其一生都只是為歌而歌。
從《西蒙·西蒙的歷險故事》里曾探求暗啞與喧嘩對比的色調,如今到了《特蘭西瓦尼亞民歌》之于羅馬尼亞民間傳統的解析與重構,約翰·蘇爾曼總有著十分痛快沉著的功力,對此,不止有巴托克一人會萬分欣喜和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