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城
在短篇小說《本地英雄》中,項靜寫到一對好友短暫相會:在上海生活多年的梁宇在一個周末的午后,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來電者是她十五年未見的好友令箭,兩人曾在傅村度過平淡而又慌亂的少女時代。令箭學習成績不好,早早地離開學校,成了所謂的“社會人”,走南闖北,為生活而奔波。
梁宇則像所有尖子生一樣,按部就班地考試、升學,最終成功地走出小鎮,落腳于上海。兩人的人生軌跡已截然不同,生活圈子幾無交集,僅有的交集只是在微信中極為稀少的寒暄。令箭這個突兀的電話,讓梁宇回到了二○○三年的夏天。那時,她已接到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在傅村的一所高中當兼職輔導老師。令箭則從南方歸來,處于人生的空窗期。兩人與同是輔導老師的大雷度過了一個“沒事偷著樂”的夏天,一起看電影、吃夜宵、侃天侃地。夏天結束后,三人各奔東西,不復再見。
令箭前來上海出差,順道想到梁宇家拜訪。客人上門,在傅村是極為平常的事,但對在城市生活已久的梁宇來說,卻犯了難。與先生何林商量后,梁宇最終與令箭在一家私房菜相見。在這長達三小時的相會之中,這對好友“接著一陣沉默”“兩個人聊一聊停一停”。努力尋找話題的尷尬與局促始終存在著。緊接著,項靜帶我們走進了令人猝不及防的瞬間:
梁宇問了一句:“你來找我,有沒有其他事情?”令箭抬頭看了梁宇一眼說:“沒有沒有,就是來看看你。”梁宇拿紙巾拭了拭嘴巴,把面前的盤子向里推了推,這頓飯吃得有點超量。她抬起頭第一次長時間看著令箭的眼睛。令箭扭轉脖子,朝服務員擺了擺手,說:“說實話,我就是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別人說的那么好。”梁宇兩手一攤,靠在沙發上說:“喏,你看到了,就這樣。”說這話的時候,穿暗紅色上衣的服務員已經在收拾盤盞。梁宇想說再坐一會兒,但已經來不及了,令箭回轉身拎起了那只碩大的黑包。
我們當然能理解梁宇的直接,亦能理解她的善意。在城市生活已久的她,顯然接納了新的人際交往的原則。比如,鄰里之間,不再隨便串門。人與人之間,擁有清晰的邊界。這種邊界,建立在尊重個人隱私之上,建立在市場秩序之上。在梁宇的認知上,做客本身算不上是一件“事情”。或者,更嚴謹地說,做客不算是一件嚴肅的事。有目的性,甚至帶有交易性質的,才能算是“事”,才值得我們嚴肅對待。因此,面對突然來訪的令箭,梁宇自然會心有疑慮,擔憂著客人是來尋求幫忙的。而令箭的回答顯然是出乎梁宇的意料,仿佛她只是出于關心與好奇才前來拜訪故友的。
之所以說是“仿佛”,自然是項靜在文本中埋藏了足夠豐富的細節,讓我們疑心令箭此行是否真的“有事”。比如說,令箭的第二句話,就顯得不那么自然,像是戳穿心事后的保證;再比如,令箭朋友圈曬的照片,給人感覺“像是做微商”的。種種跡象表明,令箭拜訪梁宇的目的,也許并沒有她所說的那么純粹。當然,我們已無法得知令箭的真實意圖,正如我們無法徹底理解他人的生活,無法徹底地對他人的境遇感同身受。我們所能理解的,無非就是自己眼前的生活與狀況。無論如何,我們該為令箭的行為而感動,因為她還記掛著十五年未見的好友。
《本地英雄》收錄于項靜新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清歌》(山東畫報出版社2021年)。這是評論家項靜的第二部小說集,首部為《集散地》(安徽文藝出版社2018年)。兩部小說為同一系列,都以傅村為中心,以追憶之眼回眸著、凝視著生于斯、長于斯的百姓們的生活與境況。
這是項靜對故鄉的書寫,以及對成長、自我的梳理與確認。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傅村”系列文本的寫作起始于二○○四年冬天,體裁亦從紀實的散文逐漸轉變為虛構性的小說。其中原因,項靜在《清歌》的后記中寫道:“到二○二○年,我在城市生活的年數已超過了在農村的時長,對于鄉村與鄉土,我還能寫什么?記憶越來越空虛,但生活本身一定是扎實的。我只能使用虛構的工具,去填補記憶空白,我想用一種綿密的語法表現那里的生活—物質、人情和農耕社會的日常。而實際上,我固然了解一些鄉土的現實,但畢竟已經隔膜了,我寫的只能是那里的風度與精神。我想每一個有鄉土生活經歷的人都難以忘記,也難以祛除那個空間給予自己的痕跡。我想把這個痕跡寫出來,看似沉默之處的暗流,人們潛在的精神空間。”即,在現實生活之中,鄉村與項靜漸行漸遠,最終成為“隔膜”的存在。而這,正是眾多在城市工作、生活的異鄉人所要面臨的境況。
話說回《本地英雄》,我之所以先談這部短篇小說,那是因為梁宇與令箭的聚餐極具象征意義,像是兩種命運的短暫的相匯。當一切結束后,兩人的命運又像是兩條遙遙相望的平行線,各自遠行。梁宇是學習成績好的代表,通過自己的努力,成功實現了所謂的“階級”的躍升,而令箭是留守在鄉村生活的“本地英雄”。
因此,當會面結束后,“梁宇回到家,好像有什么東西被抽空了,一陣疲憊”,進而“在兩個房間都緊閉的空蕩蕩的家里,梁宇又非常后悔沒有邀請令箭來家里坐坐”。梁宇面對著故鄉來客時所流露的夷猶與繁雜的情緒,正是異鄉人的心靈困惑。

異鄉,并非是孤立的存在,而是誕生于故鄉之上。有了故鄉,有了離鄉,才會有異鄉。在異鄉生活久了,建立新的生活圈子與習慣后,成為“新”人(新上海人、新北京人、新深圳人,等等),故鄉便漸行漸遠,最終成為清晰而又遙遠的記憶與鄉愁。一個人無論如何努力成為“新”人,總是會有些“故”事無法忘懷的。比如,家鄉的菜肴,曾經中流擊水的河流,鄰里之間的孩童嬉鬧,等等。
于是,如何面對故鄉,便成為無數異鄉人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二○一三年春天,我從家鄉乘坐T字頭火車,一路北上。火車穿山越嶺,奔襲十四個小時后抵達上海南站。像許多從小鎮出來的人一樣,我開始海投簡歷,在這座常居二千多萬人口的城市中尋找工作機會。這一晃,將近十年過去了,我自己也早已過了而立之年。在這期間,我適應了上海菜肴的味道,結交了許多好友,擁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得益于科技與物流的發展,故鄉亦似乎近在自己的身邊。每周可以在微信視頻中與父母見面,聊聊家中情況;想吃老家的特色菜,可直接在淘寶上下單,生鮮物流二十四小時內可到達。女兒出生時,母親在家殺了雞,釀好了黃酒,寄了過來。可我內心深處也知道,故鄉正在漸漸遠去:兒時的好友,幾乎沒有聯系了;一些家鄉話,也忘記怎么說了;過年回到老家,跟同齡人們除了追憶往事外,幾無他話可談。正如芭芭拉·卡森在《鄉愁》一書所言:“我似乎回到了家,但這不是我的家。”
沒有哪個時代像現代一樣,制造出數以億計的離鄉者與異鄉人。人們離開故鄉,踏上旅途,參與到浩浩蕩蕩的現代化與城市化的進程中來。盧建紅在《鄉愁與認同》一書中指出:“‘現代’最明顯的標志就是大規模的背井離鄉。工業化和城市化使社會空間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從農耕社會到工業社會,從鄉村到城市,這就是當我們想到‘家’或‘家鄉’的時候,記憶起的總是鄉村的背景,而事實上城市已成為我們的永久居住地。所謂現代性的擴張過程就是把‘家’連根拔起的過程,就是把‘家鄉’變成‘故鄉’的過程。”
八○后群體恰恰是現代化過程中重要的見證者與親歷者。許多成長于鄉村的八○后,孩童時與泥土親昵,奔跑于田野之間,生活方式是傳統的農耕社會的延續。當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而來,八○后目睹了父輩們離開鄉村,進入城市,成為務工人員,堅韌、奮力地為自己爭取美好的未來。他們則在學習、成長過程中,一路跋涉,從小鎮到縣城,再從縣城到省城。更為遠足者,則沖出國門。每跨越一步,他們的視野便會愈加廣闊,變化亦會愈加激烈,與故鄉的距離便會愈加遙遠。
最能貼合現代化社會變遷主題的小說是《見字如面》。在這篇小說中,項靜以信為線索,向我們講述了家族兩代人為生活奮斗的故事。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家由于土地少,無法養活眾多兒女,作為長子的大伯以及三叔,接連離開傅村,像歷史上的先輩們一樣,闖向了關東。“關東神秘而博大,它收留了我們村二十五口人”,大伯與三叔憑借著商人的嗅覺,在東北農場上白手起家,相繼成家立業。大伯在東北的成功,幫助大家族渡過難關。
改革開放以后,關東在傅村人心中逐漸失寵。“一九九○年以后,村里去關東的人陸續全家都搬回來,故地雖然不是發達的地區,但已經生活溫飽了,條件也已大為改善。”傅村人謀生的途徑不再是闖關東或到山西挖煤,而是去經濟更為活躍的城市,“年輕人都把附近的縣城、省城和毗鄰的大城市,甚至是北京、上海作為尋求出路的地方。人跟人,水順水,慢慢地路就廣了,雖然只是從事一些城里人不愿意做的職業:男孩子一般到大城市工廠里做生產線上的工人,到建筑工地或裝修工程中做學徒,時間久了當個拿錢多的師傅;女孩子出去較多做售貨員、保姆、服務員,也有出去做小生意一步一步發達起來的”。堂弟(大伯的兒子)就是在此大背景之下,從東北回鄉創業,一路摸爬滾打,開啟了自己的生活。傅村人的謀生選擇,與四十年來中國社會發展潮流吻合。傅村人像無數的中國人一樣,隨著社會大潮流,以堅韌向上的精神,努力經營著自己的生活。
在《見字如面》中,有個情節令人唏噓:二○一六年九月,“我”跟隨一個團隊到黑龍江采風兩天,期間聯系了在此定居的小叔。小叔很是熱情地邀請我前去泡溫泉。遺憾的是,“由于時間緊張,我們一行人商量下來,行程不方便更改,我感到了他的失望”。小叔的失望自然是可以理解的,久居他鄉的他,想見到故鄉的親人,想聽聽鄉音,想親自確認一下親人“過得好不好”,正如令箭一樣。同時,他也迫切地想向親人展示自己的生活。
叔叔的故事還在延續。在《見字如面》的姐妹篇《地平線》之中,我們看到叔叔活力四射又茫然無措的青春,也看到他在黑龍江一路打拼的辛酸。他既會慷慨地幫助家族里的后輩們,又會因為后輩們的禮節問題而心生埋怨。“我讀高中的時候,有一次要交五百塊報一個競賽輔導,爸爸不在家,媽媽湊不齊這些錢。他說我在遇到困難的時候第一個想到叔叔,他心里很高興。”“叔叔是我們傅村世界里走出來的行俠仗義者,隨時施展他對別人的愛與義。”
幫助親人是叔叔與故鄉聯系的一種途徑。因此,這也不難理解,當孩子們成家立業后,不再那么迫切地需要他的幫忙時,他該有多么失落。更令人心酸的場景,還在后頭:叔叔的教育哲學以及他的生存之道,與孩子們的觀念分歧漸大。他對故鄉人情的思念,正在被孩子們忽略;他對故鄉充滿柔情,想象著年輕時的歲月;同時對故鄉又充滿了埋怨,因為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傅村是一個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地方。
說它存在,它自然是以項靜所生活的村莊為原型的。小說中的人物、事件,大部分都是有現實根據的。傅村的某些部分,真實存在于這片廣袤的土地上。說它不存在,原因亦無他。因為即使我們窮盡文本中的線索,找遍山東全境,也無法找到與文本完全一致的傅村。因此,從這點來說,傅村是項靜“一個人的村莊”,是她一人的鄉愁。
不過,項靜并不滿足將傅村當作是“一個人的村莊”,而是“試圖在個人生命史與社會發展史之間建立起某種恰當的聯系”(韓松剛《必要的幻覺,或抒情的延伸—項靜短篇小說〈清歌〉讀扎》,《上海文化》2022年1月號)。她在寫作上刻意保持了與傅村之間的距離。不管是在《集散地》,還是在《清歌》中,項靜有意識地拒絕描繪傅村的風俗、習慣以及方言,生怕讀者精準定位到具體的村莊。(尤其是方言,近年來已成為小說家們時髦的技藝。在創作之中,將方言納入文本之中,當然會令讀者有炫目驚奇之感,起到所謂的“拓寬漢語表達”的妙用。但方言在文本中,真的不可替代嗎?)因此,我們不妨將傅村當作是中國這片廣袤土地上的村莊的代表。它可以是在山東,也可以是在山西,可以在廣東,也可以在廣西。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或自愿或被迫地加入到浩浩蕩蕩的社會大發展之中。
這群人的底色是堅韌。他們擁有健朗向上的精神,有著走南闖北的豐富經歷,當然也會有挫敗與失落。但他們無一不在認真地生活。比如,《三友記》是為傅村三位鄉村醫生所立的小傳,《清歌》是對鄉村教師的教育事業的謳歌,《宇宙人》是對流動電影放映員的追憶,《壯游》則記錄鄉村留守老人的失落與微小的幸福,《人間食糧》是記錄著家族的饑餓記憶,等等。這批平凡的普通人,在每一個歷史節點,都在努力、認真地生活。正如項靜在《見字如面》結尾的感慨:“很多事情和人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很多人仍然在努力地生活,即使在距離別人高速公路很遠的小路上,一點都不偷懶,不耽誤編織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