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芃潤
我醒來,從深沉的夢境中緩緩浮出。翻身裹緊被子,閉上眼睛,渴求夢境再次接受我。還是睡不著,果然睡不著。認命似地摁開手機,凌晨兩點。
我常像這樣,在夜晚兩點醒來。不是被噩夢追逐后大汗淋漓地驚醒,而是自然地從夢中脫離,像褪去一層針腳細密的斗篷。一醒,就再也睡不著。數不清有多少個夜晚,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痛苦地狂踢被子,詛咒自己那該死的生物鐘,憤怒地渴望著重返夢境。但終究還是無可奈何。整夜整夜,我將頭臉倒懸在床的邊緣,數著和心臟同步的太陽穴的跳動,什么都不想,只耐心地等待著睡意的來臨。窗簾是倒懸的,床頭柜是倒懸的,小夜燈被近視渲染得模糊不清,空調在黑暗中發出細碎的呻吟。頭腦昏昏沉沉,我感覺自己正在下沉,又或是倒懸著上升。
透過窗傾灑在地上的月光也是倒著的。那些夜里總沒有雨,月光濃得像奶昔,被窗格寸寸隔開,就像等待被餅干蘸取的奶油格子。明亮的,明亮的月光。等待夢境的我,仿佛也正處于夢境本身。
失眠得多了,常常會想,這會不會是某種秘密的宴會?總是在夜半兩點,總是有風無雨,月亮總是濃稠得像奶油湯。安全的、額外的時間,只屬于我的夜晚,是接受邀請的人們共同趕赴的宴會。
這樣的月光,是誰叫我醒來共賞?“今晚月色很美”,又是誰的告白?會不會是月亮本身?——我從未試圖摘月,是月亮奔我而來。
我想象著世界上的另一個人,也總在夜晚的同一時刻醒來,赤裸的靈魂從布袋般的驅殼中被托舉而出。他會不會也喜歡在房間里反復踱步,像一只被困的幽靈?他會不會也喜歡抱著膝,坐在陽臺上曬月亮,看夜晚溫柔的風把星點的燈火吹得搖搖晃晃?
小時候看一本漫畫,叫《子不語》。里面的小女孩偷喝桂花酒,醉入了夢境。夢里她被狐仙邀請去諸仙的集會,在溫柔的月光里,在麥田中央清出的小小一方空地上。醒來再回原路去看,已成了一片人工湖,曾經的確種過麥子,不過也是宋代往上的事情了。人類的生命可真短暫啊。書里最后這樣寫道:“在那粼粼的波光下,一定翻涌著最溫柔的麥浪——”總讓人想到明亮的月光。
又想起王小波。他在文章里寫,他喜歡在這樣的夜晚,就著明亮的月光,用藍墨水筆在鏡子上寫詩。寫了又擦,擦了又寫,直到整面鏡子都變成藍色。李銀河說,當她第一次看到這篇文章,就覺得她一定會和寫這篇文章的人發生點故事。
這樣的月亮也曾邀請過他們,并也將繼續發出邀約。那你呢?
你會不會也像月亮一樣奔我而來?
陽臺上那個夜晚的最后,月光越發黯淡,格子的邊際仿佛也變得不再清明。這仿佛具有某種催眠效果,讓我慢慢地睡熟了。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坐著睡了一晚上。清晨的空氣清新,鶯鳥喳喳歡叫,樓下的車笛聲時隱時現。又是一個屬于全世界的白天。
那么,等到下次月色明亮的時候,請再叫我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