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什么老陳區,老陳醋嗎?”65歲的媽媽習慣了大嗓門,在電話那頭喊。
落!塵!區!
也難怪她沒聽說過這個在二線城市還算相當新穎的舶來品——網絡上搜索一下,在2016年以前,這個詞的中文搜索結果總共8千多條,那還是關于它的源頭,日語中把這個詞的介紹算了進去。而把時間改到今天,就已經有60萬條記錄了。它意味著重新定義了家的內與外,劃定一塊模糊、曖昧的中間區域,比室外干凈,可比“真正意義上的室內”又臟一點。
這不就是傳統中國人講的玄關嗎?裝修媒體,以及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家居號可不這么想。先給一個概念命名,再傳播出去,而后塑造出一定范圍內的共識,這才能把“用戶教育”變成一門生意。刷一刷年輕人愛用的裝修家居類APP,到處都是嚇唬人的句子,“沒有落塵區?難怪你家住起來不舒適”!甚至,“還不知道你家有多臟”?媽媽那輩人慣用的擦鞋地墊顯然是不夠的,換成網紅風的墊子也不行,得墊起至少2-5公分的地臺、用水泥花磚、用六角形的鋪法等等,才能更明確地區分出落塵區,一頓操作猛如虎,儼然要一步步將一個新概念變成中國人家中的基本配置。
如果說傳統的“玄關”更強調風水、進門觀景、用遮擋避免外人的一覽無余,是“福與災”、“熟悉與陌生”的區分,那么,如今的落塵區則強調“清潔與污穢”的區分,以此來區分內外,還要在內外之間展開一場過渡儀式,回家的過程就是在落塵區脫掉外面穿的外套、外面穿的鞋、對家中的人喊一聲“我回來了”的過程,最好還有地方洗一洗手。
類似的變化,不僅在家居品類和裝修行為中發生。也是受日本的影響,幼兒園小朋友出現了新的消費品類“室內鞋”,在幼兒園教室內換上既非拖鞋、又非外出時穿的一種薄底鞋。這又會讓我媽媽那代人驚訝了:在屋里不就是穿拖鞋嗎?如果告訴她這種變化也是全球化加城市化的產物,概念從日本傳來,她可能會更驚訝——日式就比我們的生活習慣更干凈嗎?為什么那么在乎已經由樓道、電梯過濾,剩在鞋子上的一點灰塵?日式睡在地上的習慣,難道就不“臟”嗎?
實際上,清潔與污穢從來就不是一個衛生學問題。它始終是個文化問題。英國人類學家瑪麗· 道格拉斯在1966年寫下名著《潔凈與危險》,她通過宗教研究發現“不潔之物”實際上是某種文化視為污染、在體系中脫離了合適位置的物品。
用通俗語言說就是,世界上不存在“客觀骯臟”的物品,我們厭惡一樣東西不是因為它“客觀上”不潔,而是因為它出現在了我們覺得不該出現的地方,需要將其歸位,避免它污染、破壞我們的系統。不潔的東西,是“不得其所”的物品。
用例子來說就是,一雙皮靴,放在門口,它就是干凈的物品。放在晚餐桌上,立刻就不潔了——它自身沒有潔或不潔的性質,重要的是它的位置,它是否會污染其他“得其所”的正確物品,也就是這種文化中,它帶來的潛在危險。
在我們的清潔與污穢觀念中,重要的實際上從來都不是“衛生”,雖然這些問題常常以衛生與科學精神為借口。重要的只是“清理”,一種最重要的操作實踐,將皮靴與餐叉隔離開,讓皮靴到其他鞋子所在的地方去。
再回到家居問題吧。住宅研究者、前萬科副總建筑師逯薇也寫過,現在常學日本做三分離/四分離衛生間,把馬桶、洗手、淋浴、沐浴空間分離。她覺得如此徹底的分離在中國意義不大——日本那樣做是由于背后的文化觀念。在日本人看來,如廁污穢,洗澡神圣,而泡澡則是家庭的重要儀式,因此才把這幾項任務的空間分離開。這和中國人的文化并不相符。
我的朋友在家庭生活中也有類似的例子。有對夫妻總因為進門要不要立刻換“家居服”吵架,丈夫在鎮上長大,習慣了獨立住宅向街道敞開大門,堂屋和院子并不作區分——灰塵是家中自然的客人。而在大城市家屬院公寓樓里長大的妻子則覺得進家必須換衣服,外出穿過的褲子堅決不能坐在床上,會帶來可怕的細菌——也就是污染。
我們關于清潔、衛生、污染、污穢、隔離的觀念從哪里來,又發生著怎樣的變化?這有時是個有趣的問題,有時是個嚴肅的問題,有時則是個沒有樂趣可言、令人痛苦、牽涉著諸多正在受苦的生命現實安危的問題。恐怕也是每個人現在不得不想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