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十二點半,陸續有人來了。每天都是如此。
聲音從牌場傳來,直達我的耳朵。這正是午睡時刻,我會在躺椅上蹺起腳,瞇上一會兒。身子被花圈圍住,就像藏在一片花海里。花有白色的,也有紫色和暗紅色的。送別已故的,更多的人送白花。白的花球大,很扎眼,那些白色仿佛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符號。扎花就扔在桌子上,我有空,或者有心情時,就會扎上一會兒。電視一直開著,有時播新聞,有時播點體育比賽。
隔壁是個小雜貨店,賣香煙、餅干、面包,還有女人用的衛生巾等。他們有個鍋,到中午的時候,電磁爐送來炒菜的香味。我不燒飯,帶些隔夜的飯菜,到中午在微波爐上轉一下。再過去是理發店,有兩張鐵椅子,白色的漆已剝落,銹跡斑斑。偶爾會有老人在刮臉,收音機里經常是蘇州評彈的聲音。中午一過,牌場開張,就在理發店門口,支起折疊桌玩牌局。此處正好有幾棵香樟樹,擋住陽光,就變得陰涼。聲音不時傳來,一陣陣地:“喂,怎么搞的,出啊。”“他媽的,抓了那么臭的一副。”“哇,少見的好牌,直搗龍門,爽爽爽!”敲桌子的聲音、吐痰聲,更有吵鬧聲,有時好像要打起來似的:“無賴,你賴!”剛開始那陣子,我會去瞅上幾眼,看他們爭得臉紅耳赤。漸漸地,也習慣了這些聲音。
那日,正在躺椅上養神,有一點點進入夢鄉。聽到腳步聲,我抬起頭,看到有個女人進門。那人穿著紅襯衫、皮短褲,頭發披散著,胸部鼓鼓的。我嚇了一跳,以為在夢里。“有衛生間嗎?能用用嗎?”她環視四周問。我起身,揉了揉眼,上面好像蒙了灰。“有的,有的。”我邊說邊找鞋,但鞋一下子找不到。一只蒼蠅在頭頂上盤旋,我有些惱,揮手想趕走它。我指了指里間,那里有道小門,門把手掉了,鎖芯露在外面。一串凌亂的高跟鞋聲后,門被反掩,不久,就聽到了咣當一下的沖水聲。
她出來時,我把躺椅收了起來。衛生間有點小,且擠。馬桶蓋的螺絲歪了,搖頭晃腦,有時還會漏水。地上的馬賽克磚二十多年了,積滿了污垢。里面有一個燈,塑料殼上粘了好多蚊子的尸體。看到她,我突然臉紅了,為自己平時懶得搞衛生感到難為情。她用紙巾擦手,不過,沒馬上走,而是在轉著看。目光從這個花圈轉到那個花圈。
“你為什么開這么一家店,陰氣沉沉的,不好!”女人說。
我一愣,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跟我說話,而且是個陌生的女人。
“現在可以開那么多店,你為什么偏偏開了個花圈店?”
“開了好久了,想關,又想不好開什么。”這是我的真心話,現在花圈行情一年不如一年。
“人家說,人走的時候最好要快,越快越好,這樣不痛苦,不拖泥帶水。我外婆就是這樣,睡了個覺,睡啊睡,沒有醒來。她活到了九十九歲。好多人都羨慕我的外婆,說她有福。我操,我可不要這么長壽,活短一些問題不大,但要快。這樣就沒有痛苦了,你說呢?”
她說了“我操”,對于這個詞匯冒出來,我感到震驚。我用驚詫的目光望著她。
“不過,這個由不得自己,誰說了都不算,連皇帝說了也不算。”她又說。
“生死由天。”我說。
她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胡說八道,不要當回事。不過,這是真話,真話難聽。”
我撲的一聲笑了出來:“你倒是蠻有特點的。”心想,這倒是個人物。
她拿起一朵紙花,放到胸口比試了一下:“要我開的話,就開鮮花店。死人也可以送鮮花。鮮花就隆重了。噢,輪到我了。今天運氣不錯,贏兩百多了。走了,走了。”然后,她就消失了。
竟然是個打牌的女人。在我的印象里,這里嘰嘰嘎嘎都是男人。待她出去不久,我把頭從門口探了出去。
我看到的是女人苗條的身影。
女人已坐在牌桌旁,朝西,一條白腿架在另一條白腿上。那腿耀眼,我的眼有些刺痛,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像塊磁鐵,在拉著我的目光過去。她在發牌,動作飛快,盯著一張張飛出去的牌。只有她一個女人,這是我見過的第一個來打牌的女人。邊上圍了好些人,有的拎菜,有的抽煙。
她就在男人堆里,像滿池塘的荷葉,突然冒出了一朵荷花。
這邊原先是鋼鐵廠。
三十年前,很鬧騰,工人們戴著安全帽進進出出。煙囪里還不時有黑煙冒出來,張揚地鋪陳到天空里。因為效益不錯,工人們的腰板都很挺,走起路來錚錚有力。往南,不遠處是菜場,每天清晨,殺好的生豬一條條地扛在人們肩頭,送進菜場。里面人聲嚷嚷,菜葉滿地,下水道的污水不時從陰溝泛起。往北,一千多米,就是我們城的火葬場。一般是清晨,天蒙蒙亮時,火葬場的煙囪就會升騰起白煙。白煙不濃,淡淡的,若有若無地飄散出去。每當這時,大家就知道又有一個人離我們而去,升到了遙遠、神秘的地方。我的花圈店就是為這個服務的,有時死人還沒送來,花圈就備好了,上面寫著某某某安息、千古、永垂不朽等字樣。我這一干,二十多年,火葬場搬了,鋼鐵廠倒閉了。我的店卻還在。
火葬場搬到了新塍,遷走那會兒,我真擔心,不知花圈店能否存活下去。后來,那場地改成了安息堂,就是人死后臨時寄放的地方。辟出了一個個單間,讓死人在生間再停留一會兒,有的是一天,有的是兩天,最長的好像不超過三天。親戚朋友來轉轉,獻個花,喃喃自語地說上幾句,最后再把死人送往火葬場。有安息堂,就支撐起了我的小生意,買花圈的,買喪葬用品的,買冥幣檀香的都有。
這里與城里不同,死氣沉沉。除了有客人來,討價還價,能滋生出幾分生機來,平時則是一片寂靜。偶爾,能聽到街上汽車呼嘯聲,或者送啤酒的車從不遠處的倉庫出來,酒瓶子一路上當當作響……自從打牌后,這里就變了,有了一絲的熱鬧。牌桌旁圍著一堆人,總有人在吆喝,紙牌在空中甩來甩去。
女人不常來,更多的時候,是一群男人。抽煙,喝茶,牙齒都是黑黑的。女人是何許人?怎么會混進男人圈?路過理發店,莊生在掃地上的頭發,我想問問那女人的事,但還是沒問。很唐突,開不了這個口。她偶爾會來,一來,總是坐靠墻的位置。她臉上涂粉,噴香水,穿那條黑色的皮短褲。二郎腿一架,胸部前傾,一點兒也不害羞。男人們遞煙,她也抽,還嗑瓜子,瓜子殼朝地上吐。
男人們在不遠處的墻角方便,像野狗一樣。她不能這樣。我盼望她能再上我的衛生間,可就是沒有。我整理了衛生間,用肥皂粉和鋼絲球擦地皮,連地皮都泛光澤了。在她出現前,有好幾次我想打電話給110,讓警察來管一管。他們的確影響了我的午睡,好在時間會勝過一切,久了,這些聲音就像沒有了一樣。我一次也沒打過報警電話。我有時會走出店門,透透氣,甩甩胳膊。每當這時,也會走過去,站在牌桌旁,斜眼看上一會兒。有一回見到她了,頭發束著,扎成一把,在腦后晃動。她看到我,有點不認識,一會兒看牌一會兒看我,最后像是想起來了,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她又朝我斜視了一眼。
日子就這樣散淡地過著。有一天,是個陰天,濕氣重得鏡子都照不出影了。我在微刻,燈光就罩在面頰四周,整個人都沉浸在里面,時光也仿佛消失了。等感到一團身影時,人已在近處。“在忙乎什么?是在雕刻嗎?這么小,比虱子還小。”是她,聲音怪模怪樣。
我取下放大鏡,就是鐘表店里用的那種。“刻著玩玩。”微刻,是我的業余愛好。她拿起花生米大小的石頭,我在上面刻了山水,還有李白的一首詩。
“哇,牛逼的。”她用驚愕的眼光看著我,“能賣好多錢吧?這個稀奇的。”
我有些不自在,僵坐著。“玩玩,從來也沒有賣過。”我說。
“以為你就賣幾個破花圈,沒想到還玩高雅呢。”她半開玩笑地說。
“這玩意兒扔在街上也沒人撿。”我自嘲道。
“不要謙虛,太謙虛就假了。我不喜歡假的人。”她拿起一副大邊框的放大鏡,拿起石頭,用眼貼著,看了好一會兒。
“我操,里面有好多東西呢。”她說。我坐在那里,僵了,全身像是凍住了一樣。女人還帶來了一縷香水味,不過那味道不怎么好聞,她咯咯地笑了一會兒,沒打招呼,就徑直走向了衛生間。
從衛生間出來,我期待她對衛生間有個評價,結果她對里面的變化沒有任何表示。整了整皮短褲后,拉過一把椅子,在我對面坐下。后面是整排花圈,她像被裹在了里面。“我很氣憤,這會兒還在氣憤。”她突然這樣說。
“發生什么啦?”我以為衛生間又漏水了。
“他們賴皮。這幫人不好玩,你知道嗎?有人塞牌,讓我看到了。”她氣呼呼地說。
“你們來錢是嗎?”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如果不來錢,在這里喝西北風啊。跟一個女人耍賴,算什么呢?”
我苦笑一下:“牌這個東西不好。一些人玩牌玩到后來……”
“少來這一套。”她的胸口起伏著,我的眼睛像是遇到了火,急忙閃開。
“我是說那些男人,沒卵氣。如果我是一個男的,打死也不會這樣。”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只好選擇沉默。
“我得贏回來,否則今天太虧了,太對不起自己了。去了,繼續戰斗。”
她站起,椅子往后一推。這一推,就撞到了花圈,花圈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她張大嘴,不知所措:“完了,阿彌陀佛。”
“你輕點,不要拉碎了。都是紙做的,一動就破。”我過去,輕輕地扶起花圈。
“對不起了,藝術家。”聲音跟著她這個人一起跑了。
黃梅天到了。天就像在漏,沒完沒了。
風雨一來,露天的牌場就散了,桌椅也讓莊生給收了。路上都是落葉,還有蚯蚓爬進爬出。有時,我累了,會趴在窗口,眺望那如絲的雨。隱隱地,還盼著那個陌生的女人。其實,她來,我也不自在。每次她到店里,我身上就像爬滿了螞蟻,坐不是站也不是。不過,我還是念著她,特別是晚上,她會跳進我的夢里。我甚至有些意淫,在夢里抱她,與她說著什么。我知道自己有點渾蛋。
那天,雨正落得歡,我正在一片小貝殼上刻三字經。
門被推開了,進來兩個人,一大一小,在收傘,甩水。來人正是那女的,左手提傘,右手牽著孩子:“來來來,來看看這位大師,取點經。”我一怔,以為聽錯了。
“叫大師。”她又說,于是孩子口齒不清地叫了一聲大師。
我嚇了一跳,以為聽錯了。想,女人來搗糨糊了。孩子約十歲,頭大大的,身子浮腫,模樣怪怪的。她說是她兒子。
我放下手里的刀,把燈光從眼前移開。
“在推拿,他一個星期要推拿兩次。正好路過,就來了。沒打擾你吧?我們看一下就走。他的腦子有些不好使,就是說有點不一樣。不過,我對小海有信心,一直有信心,我告訴他有些天才就是這樣,傻里傻氣的。他有些地方挺聰明,那可不是一般的聰明。小海,是不是?”
孩子沒有理她,好像沒聽見。
她拿出紙巾給他擦頭發。頭發上有水,與紙粘到了一起。我去拿毛巾,她接過了,擦他的臉和手。
“絕頂聰明,有時候看上去就傻傻的,就像這樣。你孩子多大了?是不是已經讀大學?”她問我。
我支吾起來:“我……我沒孩子。”其實,我結過一次婚,但時間很短,只有一年多。我老婆死活要跟我離婚。
“哦——”她像要說什么,止住了。她把孩子拉過來,貼到桌邊。我聞到孩子頭發上的怪味。孩子用一種疑惑的、直直的目光看著我。憑這眼神,我看出了孩子的問題。手也是兩樣的,像雞爪,有些扭曲。我心里隱隱有些不舒服,為那女人難過。
女人拾起放大鏡,把貝殼拿起。她把貝殼和放大鏡遞到孩子眼前:“看,你好好看,里面有好東西。”孩子聚精會神,左眼閉上,右眼睜得很大,頭在晃。在看的時候,他的一只腳還踮了起來。“怎么樣,里面是什么?有花有草嗎?是不是很漂亮?”她問道。
“什么也沒有。”他說的時候,舌頭像被拖住了一般。
“胡扯,沒有花嗎?你睜大眼,把眼睜得像窗子一樣大。”她奪過貝殼和放大鏡,移到自己面前。“是字,這回是字。很漂亮的字,一筆一畫,清清楚楚。”說完,又往孩子那里推了過去。
孩子看了一會兒,還是搖頭:“沒,啥也沒。”
她把放大鏡放下了,明顯表露出對孩子的失望。“我們回去,別看了。”她情緒低落。
雨突然大了,沙沙地,落在屋頂上,像在掃地。風從門縫里鉆進鉆出,掀得花圈嘩嘩響,紙帶也被高高揚起。“雨大,坐會兒吧。”我搬出兩把椅子來。孩子像騎馬一樣倒騎,還來回地搖著椅子。我不吭聲,心想,都是破凳子,他高興就讓他騎吧。
女人這回穿得中規中矩,沒穿皮短褲,也沒露胸。我從紙箱里取出兩個青團子,那是我昨晚做的,用艾草的葉子搗碎糊在面粉里,清蒸后再油煎。“我做的,你們嘗嘗。”女人不好意思。倒是男孩爽氣,一把奪了一個,很快塞進嘴里。他很響地嚼動著,嘴唇上下翻飛。
很快,男孩把青團子吃完了,舔著嘴唇,豆沙餡還留在唇外。“我還想,還想吃。”突然他這樣說。這令我意外,于是,又從紙箱里取出一個。
“不要啦!不要像只豬一樣吃。”女人也吃了,剛吃了一小口。
“好吃的話,就再吃。”我把青團子往孩子面前遞。男孩又塞進嘴里。我看了想笑,但沒笑出來。別人說我東西好吃,對我而言也是一種享受。
雨齊刷刷地在街面上飛彈,形成一道道水流。男孩狼吞虎咽,他媽一直說慢點慢點,但誰也阻止不了他。他還發出嘖嘖聲,像是貓在吃,從陰暗的角落里發出來。
男孩又吃完了,雙手一攤:“我想再、再吃,還想……”
“不能再吃了,我說的話你怎么一句也聽不進呢?雨小一些,就回去。今天下雨,你爸爸沒上班,燒了魚了。”
男孩拉住我的手,搖著,像在乞求。我撲地笑了出來:“就讓他吃。我這里還有。孩子,你只管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孩子笑了。他從椅子上下來,一把抱住了我。他躲避著母親的眼光,藏到我身后,像猴子一樣來回地蹭著。
“回去了,回去了。”女人說了多遍,孩子就是不睬。
我用手撫摸孩子的頭。這是個大頭,頭發還有些潮。我朝她投去目光,發現她也在看我,憂郁的眼睛水靈靈的。我倆就這樣彼此凝視了一會兒。
屋子里很靜,只剩外面的風聲和雨聲。“真走了。”這樣說時,她伸手拍了拍我放在小海頭上的手。她的手是涼的,但我還是驚了一下,像是燙著了。
她的手掌在我手背上停了有一秒鐘的時間。
“知道嗎?那女人,你知道是干什么的?”莊生站在面前,遞了根煙給我。
莊生時不時地來串一下門,把一些街邊新聞或者小道消息告訴我。
“一個女人,夾在男人堆里干什么?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她是個角色。你看她抽煙的樣子,老到得很。”莊生又說。
“那她究竟是干什么的?”我好奇起來。
“問得好,大家都在問,可誰也不知道。打完牌就消失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住在哪兒。這可是個謎了,是個角色。她手氣好,會打牌,會算。大多數時候,總是贏。她有時也到你這里,我在想,你可能清楚點。有人說她做皮肉生意,不過,那也是別人說的。”
“放屁!”我脫口而出,怒不可遏。
莊生的話像一枚釘子,一下子釘到了我肉里。我承認,我會意淫她,尤其是晚上。但別人這樣污蔑她,是我不容許的。我感到被冒犯。莊生不僅污辱她,也在污辱我。
“好了,只當我沒說。你也只當沒聽到。”看我漲紅了臉,莊生忙把煙蒂踩在腳底。我有些恨這個男人了。
“你我這樣下去肯定不是個辦法啊。”莊生抖動著雙腿,轉移了話題:
“我在考慮搬,你考慮過嗎?我們要正視這問題了。”他看我不說話,感覺到了尷尬,吹起口哨,走了。
我朝地上吐了口水,想用這水淹死他。他走后,我卻陷入了沉思,也讓我莫名地難受。莊生的話給我帶來了煩惱。
但莊生說店鋪的話是有道理的。生意每況愈下,活不活,死不死。這些年,人都學會偷懶了,家人一死,就會委托辦理一條龍服務,從靈堂設計、擺放、用車、出殯儀式,再到最后收集骨灰。客戶越來越少了,我更多的只是賣花圈。日子真是捉襟見肘。我想不好搬還是不搬,做還是不做,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很難決定的事。
盡管這樣,麻煩還是來了。出梅后,天空爽朗,牌桌又開了。那天,我剛運走一三輪車的花圈,從安息堂回來。剛把車在墻角停好,一轉身就看到了女人。一群打牌的人正在樹蔭下。她在人堆里向我揮手,我想,她要上衛生間吧。
我開門,一陣陰風從里面躥出來。
她噔噔地跟來,滿臉是汗。“我在等你,等了好一會兒了。”她把門掩上一半說。我心里在想莊生那句惡毒的話,那句話一直存著,不肯退去。
“我在送貨。”我洗了手,用毛巾擦著。
“能不能幫個忙,我,我……我都急死了,急得不行。”她語速快,神態緊張。她居然不上衛生間。我把桌上的一瓶礦泉水遞給她,她咕咕咕地喝了。有水珠從嘴唇處掉下來。
“發生了什么?”拉亮燈后,燈光讓我看到了她局促不安的臉。
“我男人,男人……他在工地上……在工地上摔了,從上面掉下來,現在在搶救。”
我愣住了。她手扶桌子,身子不穩:“能幫幫嗎?救個急。”
我站著,一動不動。
“能借多少是多少。我現在一團糟,腦子也裂開了。他倒下了,怎么辦呢?我和小海怎么辦呢?我急死了……”
照理,我應該熱心一些,問清來龍去脈,但我沒有。莊生那句話就貼在耳畔,一直在挑釁著。我很猶豫,也有點冷漠。我掏出煙,女人眼明手快,撿起桌上的打火機。她要為我點煙,但手在晃,火苗在顛簸。我干脆把煙放下了。
“嚴重嗎?”我問。
“廢話!”她在抖。
內心一直在說,不,不,找個借口不借。慌亂間,我折進衛生間,掩上門。我要想想,好好想想。待拉亮燈,對著馬桶,一滴尿也拉不出來。望著這馬桶,想象女人也用過這馬桶,心里卻一陣緊似一陣。
從衛生間出來,看到她披頭散發靠在桌旁。“這事有點……有點……”我吞吞吐吐。
“我知道你節儉,早看出來了。這會兒能救個急嗎?幫幫我吧,我需要你幫助,幫幫吧。”眼神里滿是哀求。
“要多少?”心里在說,我跟你只是個熟人而已。我想自己有翅膀就好了,就可以飛走了。
“我也不知道,醫院在催。”
“一萬吧。”我說。
“不夠的,肯定不夠的。”眼光撞上了她,這一撞,我的眼光迅速被她吞沒了。我六神無主。
“那借三萬吧。”內心像有兩股繩索在絞殺,即使我說出了這句話,絞殺還在繼續。
“加點吧,能再加點嗎?求你了。”她把手伸出來,放在我臂上,搖著。這一搖,我的心軟了。想到了上次她拍我的手,那次一拍,在我心里掀起過巨浪。
沉默了一會兒。“五萬,就這些了。”我艱難地說。
女人臉色蒼白,撲通一聲跪下了:“你是好人,謝啦,真是謝啦!”
“我問打牌的人借,沒有一個人肯……”她伏在我前面,讓我難堪,但又不敢扶她。
我頭暈,也有些后悔,但話已經說出口,收不回來了。我想我是不是在犯傻呢?
鋼鐵廠的地皮終于拍賣了。
荒地里開進了工程車,打樁機高高地聳立空中。馬路也在改造,拉水泥的攪拌車不時從店門口呼嘯而過,揚起陣陣塵土。我這頭還是老樣子,沒有半點拆的跡象。理發店門口牌桌上人更多了,有時甚至會開到三桌,一到下午,伴著塵土,牌桌上人聲鼎沸。
女人再沒出現過。有人會問起女人,都搖頭,不知情。也有人說是假的,她根本沒有這樣一個男人。
我為什么會借呢?肯定是鬼迷心竅了,在打她的主意,否則,不能解釋我的舉動了。我承認其中的曖昧,這肯定有,想賴也賴不掉。但另一方面,我的確同情她,我不能對視她那雙眼睛,那樣空洞、茫然和絕望。我不能看著一個人在走向深淵時,再去推上一把。這個時候不幫她,做得出來嗎?我為自己尋找理由。盡管無力,但這也是理由。
她留了個手機號,打那手機,停機了。種種跡象表明,她從我們的視野里消失了。我只知道她叫潘美,寫借條的時候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她要我用手機拍她的身份證,我回絕了,做不出來。但我把身份證看了,上面有出生地,重慶涪陵。
莊生知道我借了錢,他不知是從哪里得來的消息。他們在背后嘲笑我,說我虧了。那女人是個騙子,身份證也是假的,那腔調就知道是個騙子,他們就是這樣認定的。要不,他們就認定我完成了一樁交易,用肉體和金錢做了一筆買賣。總之,牌桌那里,到處都是這樣的猜想和想象。自從女人消失后,我再也不去牌桌那里了,我不愿變成他們無聊的談資。
我去醫院找過,沒有任何線索,悻悻而回。夜深人靜時,我會想她。我想,他們說的可能是真的,每當這時,我會懊惱,為自己感到好笑和可悲。一個四十開外的人,還會落到這個地步,連我自己也頗覺意外。但我不怎么為那五萬塊錢難過,而是為自己感到難過。我覺得自己幼稚,貽笑大方。前妻對我有個評價,她說我這人僵殼腦袋,一根筋,沒有社會經驗。現在想想她的評價,某些地方也是對的。
時光如梭,轉眼一年多過去了。
對面的小區已初具規模,腳手架后面淡黃的墻磚耀眼奪目。車輛在成倍地增加,建房的、看房的以及綠化工人進進出出。安息堂還在,不過,更破落了。路邊的牌桌散了,被城管取締了,說是影響市容。莊生的理發店也關門了,他到市中心旭輝廣場新開了一家。潘美沒有半點消息,我告訴自己,只當買個教訓,這是輕信必須付出的代價。莊生肯定在背后笑話我,一定把我當作案例分析給他的顧客聽。好在他不在我旁邊了,他要怎么說是他的事,我擋不住他的嘴。
秋風掃蕩的時候,腹部隱隱作痛,拖了幾天,癥狀好像越來越重,還伴著惡心和嘔吐。于是,不得不去了趟醫院。一通磁共振和管鏡檢查后,我被緊急送進了病房。“你是急性胰腺炎,要趕快住院搶救,這病拖不得,有生命危險。”醫生拿著化驗單用沉重的語氣警告我。
我被這個現實嚇得蒙住了。
以后就是住院,輸液,用大量抗生素。生活一下子變了,也亂了。我一直對自己的身體有信心,認為病與自己相距遙遠,沒想到病魔就守著,并伺機作惡。醫院火速邀請上海的專家會診,并進行手術。當他們把我身上壞死的胰腺組織取下來時,我的許多看法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感從心頭冒起。
病情好轉后,我常常從病床起來,爬到住院部的水泥大平頂看街景。
街上是行色匆匆的人們,還有忙碌的車輛和一棟棟像鴿籠般的樓房。盡管與死亡擦肩而過,但我還是開心不起來,生活在不經意間給了我個響亮的耳光。
北風呼嘯時,我出院了。高樓已竣工,陽光擋去了一角,一到冬天就把花圈店塞進了更深的陰冷里。
我更多的是呆坐。微刻的興趣沒了,連刻刀也有了銹跡。店也是開一天,關一天。
我沒把病情告訴任何人,連隔壁雜貨店的人也不知情。他們還是中午炒菜,時不時燉個老鴨,香味老早就穿墻而來。即使這樣,我也不覺得鴨香。我會時不時張望老早那片打牌的地方,回想那聲音和氣息。突然有些不適應現在的死寂,覺得還是鬧哄哄好。我來到放牌桌的地方,轉上一會兒,想象潘美靠墻坐著的模樣。地上的行人磚松動了,高一塊,低一塊。我對冷清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
路過雜貨店,男主人老王趴在柜臺上看手機,不經意抬頭,看到了我。
“你怎么瘦成這樣了?瘦了二十多斤吧?”他問。
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老王的驚訝還是沒有消除。
“去哪里了?店一直關著。”
“我……我去……去。”我不知怎么表達,又不想告訴實情,“我去周游世界了……”
“瀟灑的,你真會瀟灑。”老王噗地笑了笑,他以為找到答案了。
我走后,聽到他跟他老婆在竊竊私語。其實,我與他們,一年下來說的話加起來不到十句。內心對這家人的厭惡在上升。自從生病后,我情緒常常反復,有時甚至有些失控。我憎恨安息堂,憎恨花圈店,也憎恨對面的高樓。我知道自己變了,好像自己得了絕癥一樣,憂郁,寡歡,還有一種無邊無際的茫然。我覺得身上每一個器官都是不健康的,都在折磨著我。
春天還是照常來到,枝頭上透出綠芽,閃爍著太陽的光澤。那日,快遞員的車一晃,在門口停下。他從門口扔進一個包裹來。“你的快遞,簽收。”他把一張紙撕了下來。包裹上的字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我沒在網上買過東西啊,這包裹讓我奇怪。我用美工刀打開包裹。
首先我看到的是兩塊肉,黑乎乎的,用塑料袋真空包裝著。然后,又看到了幾大包的袋裝榨菜。在最下面,看到了一個信封,里面附了一頁紙。我打開,看上面的字。
老顧,你好嗎?
是我,是我給你寄的肉和涪陵乍(榨)菜。
肉是熏肉,是我自己熏的。跟農民買的土豬,用炭火來熏的。你嘗嘗,這是重慶的味道。我在熏肉的時候,小海就在邊上。他知道是為你熏肉,一定要來,還守著不放。
小海的爸爸死了。我們都很傷心,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平生第一次覺得無助。小海一直不忘那個下午,他總說青團子,好像這青團子是世上最好的味道。那個下午真是太好了。每次想到這,我覺得這個世界還是好好的,心里就寬了許多。
錢我剛寄出,是郵局寄的,請你查收。我匯了三萬,還欠你二萬。爭取明后年還你。
謝謝你,哥們兒,有首歌叫危難時刻見真情。
小海腦灘(癱)好多了,最近在學寫字,進步很大。信的最后,他寫了一句話,是給你的。有空的話,請來重慶,小海也盼你能來。
潘美
3月8日
信的最后,有一行彎彎扭扭的字。我細看,終于辨了出來。
“大師,你好!”
字大小不一,有些筆畫也不全,但我看清了。那不像字的字,展在眼前,讓我再次聞到了那個雨天的氣息。我想象著他趴在桌上,歪著頭,艱難地寫出每一個字的模樣。再看快遞盒,上面寫著潘美的地址,還有她新的電話號碼。
此時,淚水竟出來了,我想制止,但那激動似乎不聽話。
我邊擦,邊去關門,我不想讓別人看到。門關上后,屋子里一片陰暗,我拉亮燈,握著那封信,看著上面的字。屋里一片死寂,花圈們簇擁著我。我抽煙,抽了一根又一根。我怕這封信是假的,又找出熏肉和榨菜放在桌上。當摸到這些實物時,才知道我的幻想癥有多嚴重。信在手里,每看一遍,仿佛都能看到母子倆,他們就站在文字上,直到所有的字再次變得模糊。
晚上,我又做起了青團子。當蒸鍋開始騰起氣體,屋子里霧氣四溢時,我想象著小海狼吞虎咽的情形。第二天一早,我從櫥里取出了西裝,西裝自從買來后,只穿過一回。一根鮮艷的領帶,還裝在盒子里,從未拆封。當領帶掛在脖子上時,那個熟悉的自己竟變得很異樣。
當我提著一盒青團子出現在旭輝廣場莊生的新店時,他也吃了一驚。“給我理個發,要最時髦的。”我先送他青團子,后這樣說道。他有些不敢相信,一直直直地瞪著我。“看什么看,趕快理啊。”莊生想了想,問:“真弄一個年輕人的頭?”
“弄!把兩邊的白發都剃光,只留中間一小撮。”我說。
從莊生的店里出來,我真的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店家的玻璃門仿佛都是鏡子,處處都能照出那個陌生的我。我好像變年輕了,有精神了。我不時朝玻璃里張望,現在連整個城市都變了,閃爍著某種我不認識的光斑。
當我回到店里,提著一盒青團子出現在隔壁雜貨店前時,他們同樣表現出了驚訝。“有沒有搞錯啊……這還……還是不是你啊?”老王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盯著我,好像在看一只大猩猩。我把青團子放在柜臺上。“昨晚做的,你們嘗嘗。”我說。
“噢,你……你真是太客氣了。”老王打開盒子,嗅了嗅。
走開時,他老婆在跟他說悄悄話,但那句話還是鉆進了我耳朵里。“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了?”那女人就是這樣說的。
臨近中午,我打車趕往火車站。路邊,大片綠綠的草坪像在冒油,從我眼前掠過。快速高架正在腳手架的幫襯下屹立起來。河道邊種滿了水植,此刻,有黃色的花朵在水面怒放。從車上下來,我吹起口哨,又整了整領帶,那根布條子讓喉嚨口有種緊實感。
走到購票處,把身份證遞上,然后我高聲說:“買一張去重慶的票。”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