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世前，人在想什么

袁越

有一件事幾乎所有人都感興趣，但卻很難加以研究，這就是瀕死體驗。一個流行甚廣的說法是，人死前會看見一道白光，引領他走向另一個世界。還有不少人相信，人死時會經歷一次靈魂出竅的過程，就像是從空中俯瞰自己的肉身。

好萊塢大片《末日天劫》里則使用了另一個同樣流傳甚廣的橋段。著名影星布魯斯·威利斯飾演的鉆井工人哈里手動引爆了一顆炸彈，炸毀了即將撞向地球的小行星。臨死前，他把自己的一生像放電影一樣在腦子里迅速地過了一遍，因為據說每個將死之人都會有這么一次人生閃回。

到底哪種說法更準確？沒人知道。因為按照嚴格的定義，只有發生在死亡之前那一瞬間的體驗才能叫做瀕死體驗?？上廊藳]法說話，人死又不能復生，所以目前所有關于瀕死體驗的說法全都來自那些在死亡線上掙扎了一圈之后又活過來的人，不能算是真正的瀕死體驗。

要想解決這個難題，唯一的辦法就是用某種高科技手段測量活人的大腦，一直測到他死為止，然后從測得的信號中推斷出他在邁過死亡那道坎的一瞬間到底在想些什么。

目前最常用的兩種測量大腦的技術手段分別是腦電波（EEG）和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fMRI）。前者測的是大腦神經元的集體放電模式，空間分辨率太低。后者測的是腦神經元的耗氧量，空間分辨率大大提高。一個來自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的研究小組曾經在2015年運用fMRI技術發現了人腦中專門負責聽音樂的一組神經元，這在當年絕對算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

不過，研究人員對這個結果并不滿意，他們還想研究一下不同的音樂種類是否對應著不同的神經元，但這必須使用一項名為皮質電圖（ECoG）的技術才能做到。顧名思義，這項技術就是把電極傳感器直接連接到大腦皮質上，如此測出來的神經元活動模式要比fMRI精細得多。不過測量者必須先通過手術打開受試者的頭蓋骨，創傷性太大，大概沒幾個人愿意成為這種研究的志愿者。

但是，有一類人經常會用到這項技術，這就是癲癇患者。醫生在手術前通常會利用皮質電圖來確認癲癇的病灶，以便盡可能地切得精確。這個過程通常需要持續好幾天，如果病人愿意在此期間接受心理測試，就可以幫助腦神經科學家繞過倫理障礙，獲得寶貴的實驗數據。

于是，那個MIT研究小組花了幾年時間找到了15名愿意配合的癲癇患者，在手術之前對他們進行了詳細的聽覺測試，結果令人大吃一驚?？茖W家們發現了一組神經元，對樂器演奏的純音樂幾乎沒有反應，對人類說話的聲音反應也極弱，但卻對唱歌的聲音反應強烈，說明它們是專門負責聽別人唱歌的。

研究人員將實驗結果寫成論文，發表在2022年2月22日出版的《當代生物學》雜志上。作者認為，這個結果說明唱歌很可能具有某種進化優勢，于是人類進化出了專門聽唱歌的神經元，幫助人類在嘈雜的背景聲中迅速分辨出唱歌的聲音。

如果你對這個結果感到驚訝，那么2022年2月14日出版的《當代生物學》雜志上刊登的另一篇文章更加令人不可思議。這篇論文的作者來自德國的圖賓根大學和波恩大學，他們用與MIT實驗同樣的方法研究了癲癇患者的大腦，驚訝地發現人腦內不但有專門負責算術的神經元，甚至連加法和減法都有專門的神經元來負責。

為了防止實驗誤差，研究人員特意試驗了兩種不同的出題方式。一種是用數學符號來出題，比如“3+5=？”或者“9-2=？”。另一種是用語言來描述算術題，比如“二加七等于幾”或者“八減三等于幾”，以防止皮質電圖測量到的其實是受試者對特殊符號的反應。結果再次證明，這兩組神經元對應的不是某種符號，而是特定的算法。

更有意思的是，研究人員把神經信號輸入計算機，訓練了一個人工智能程序，然后再用訓練好的程序去猜測受試者正在做加法還是減法，結果全部正確。如果上述兩個實驗的研究人員展開合作，用這套算法去測量受試者的大腦，應該可以知道他們此時究竟是在做算術題還是在聽音樂。

假如這套算法不斷完善，是否就可以用來研究人類的瀕死體驗了呢？理論上是可以的，但倫理關過不去。這種實驗不符合人道主義原則，幾乎沒辦法做到。

不久前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讓科學家們意外地獲得了一次這樣的機會。一位87歲的老人因為意外摔跤而被送進了醫院，醫生發現老人患有癲癇，便給他服用了抗驚厥藥物，同時用腦電波測量儀監控老人的大腦，以防出現意外。沒想到老人在治療過程中突發心梗不幸去世了，而醫院的腦電波測量儀一直是開著的，于是醫生們意外地獲得了老人死亡前后各30秒的腦電圖。

一群來自世界各國的腦神經科學家分析了這個難得的腦電圖，發現腦電波在血液已經停止流動后依然持續了一段時間，尤其是阿爾法波和伽馬波都表現得異?；钴S，這兩種波形之間的交叉耦合現象也非常明顯。根據此前針對健康人所做的實驗，這兩種波形的交叉耦合現象往往意味著受試者正在進行高強度的思維活動，而且很可能與記憶的提取有關。

研究人員將分析結果寫成論文，發表在2022年2月22日出版的《衰老神經科學前沿》雜志上。作者指出，這個結果和美國科學家于2013年在小鼠身上進行的實驗非常相似，兩者的腦電波特征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但是，作者也承認這個結論只是一種猜測，因為腦電波和思維模式之間的關系還很不確定，再加上那位老人的顱腔內因為摔跤出現了血塊，以及他正在服用的抗驚厥藥物等因素，都有可能對腦電波產生影響。

無論如何，這個結果讓科學家第一次從外部窺視到了死亡前的大腦，從而有可能推測出人死前到底在想些什么，幫助人類更加從容地面對死亡。設想一下，假如我們知道自己心愛的人臨死前正在回顧自己美好的一生，應該會感到一絲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