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天命之惑(長篇小說連載)

2022-06-06 05:22:43王媖
啄木鳥 2022年6期

王媖

從小被父母遺棄,是王迪斯人生最大的缺憾。如今她已到知天命之年,一直未嫁,亦無子女,自以為心如止水,一本無意中在舊書攤上淘到的日記讓她再度意難平。日記的主人不僅遺棄了自己的孩子,而且遺棄了兩次……與她內心的糾結同步,小城連續發生年輕女性被害案件,嫌疑人則是一個看上去健康陽光的心理醫生,擁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警方進退維谷。而隨著日記中的秘密漸次解鎖,心理醫生的隱秘身世也逐步顯現……

王迪斯同意妹妹把外甥安排進公司的舉動好像釋放了一個信號——經過了這么多年的隔膜以后,她在嘗試跟自己的原生家庭和解。因此,這天傍晚,來找她匯報公司業務的妹妹說完了該說的之后,沒像以往那樣立即離開。她感覺妹妹有話要說。果然,妹妹猶豫了半天,終于開口:“姐,這個周末你有空沒?大姐說,這個周六正好趕上你過生日。這么多年了,家里人從來沒給你過過生日……”

盡管剎那間有一股溫熱漫過心頭,但她還是憑本能選擇了抗拒。“我的生日不是周六,告訴大姐她們,就不用費心了。”

“可是,大姐說那是媽媽臨終前交代的,說這天是你的生日,讓大姐有機會就給你過個生日,哪怕一次。大姐之前一直不敢提……”

王迪斯的心頭震了一下,沒再說話。她把視線轉到桌上的日歷牌上。她的生日是下周二,從她記事起,爸爸媽媽就是在這天給她過生日,盡管他們去世后她再也沒有過過生日,但這個日子她不可能記錯。

妹妹看她不說話,就有些惴惴。還好王迪斯只是愣了一會兒神:“回頭再說吧。”

妹妹離開時的關門聲讓她眼前又浮現出當年爸爸去病房里看她的情景:爸爸走向門口,她哭了。正是這哭聲留住了爸爸。而那,已經是她出生三天以后的事了。如此想來,爸爸媽媽是把抱養她的日子作為她的生日,這一切都說得通了。

五十年了,自己沒有過家人。可是,真的沒有家人嗎?她想起第一次走進那個院落時生母流的淚,想起剛剛讀完的那本日記。她記得生父親口跟她說過,下決心送走她是因為城里有條件好的人家想收養她。她忽然覺得,如果生母會寫日記,也許會跟小彤的媽媽一樣,字字含著血淚吧……

受鐘銘銘和伍媚被害案的影響,王迪斯很久沒到古玩市場逛舊書攤了。這天晚上,和鐘旭一起吃飯的時候,她試著對他發出邀約,問他這個周末有沒有安排,如果沒有,想不想去古玩市場逛逛。這是自相識以來她第一次主動發出邀約。

改變都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鐘旭不知道的是,為了控制體重,王迪斯已經很多年不正經吃晚飯了。熟悉她的人都不會邀請她晚上聚餐,大家都知道她會毫不客氣地拒絕。至于鐘旭,為了照顧他的情緒,她都是委婉地推辭,從沒硬邦邦拒絕過。不過今天,她赴了約。

鐘旭并不知道她這是破例之舉,想為她點幾道好菜,她卻說自己晚上吃得少,有蔬菜就好。于是他點了一份菜心,又點了一條清蒸鮭魚。

菜上來了,鐘旭卻不動筷子,只是望著盤子發愣。王迪斯說:“吃啊,你還要做禱告還是咋的?”

鐘旭忽然就紅了眼圈:“我都快忘了,這兩道菜都是銘銘愛吃的,每次出去吃飯必點的……”

王迪斯不知該怎么安慰他。她試探著伸出手去,輕輕拍了拍他放在桌子上的手,被鐘旭反手握住。

“其實這會兒我覺得挺安慰的。我一度以為我對她什么都不了解,甚至連她喜歡吃什么都不知道。那種感覺太痛苦了,就好像你明明在愛著她,卻不是以她想要的方式。孩子原本都是長在父母心里的,父母卻以愛的名義忽略她,放棄她……我有時想,她之所以出事全都怪我。她的生命是我給的,可我只是給了她生命,卻沒有珍惜,所以老天懲罰我,從我身邊奪走了她,這是生生在剜我的心啊……”

鐘旭把她的手舉起來放到自己臉上。她能感覺到他溫熱的淚水滲進了自己的指縫。她沒有掙脫。這個男人平時太過壓抑,哭出來也許是件好事。

“不過剛才看到這兩道菜,我真的覺得很安慰。也許她原諒我了,以此來提醒我,她知道我愛她,只是表達的方式不夠好……”鐘旭依舊握著她的手,臉上依舊有淚痕,“所以我要謝謝你,謝謝你今晚陪我吃飯。我知道生命是個遺忘的過程,這其實很殘忍。但愛不是一件東西,而是印記,是刻在生命進程中的一個印記,與我們同在,永遠不會消亡。就像今晚,就像此刻,我愿意相信銘銘就坐在我們旁邊狼吞虎咽。她選擇讓你發現她,她選擇讓我以這種方式認識你,她在以自己的方式愛著我,愛著我們……”

王迪斯緩緩地抽出自己的手。她的心有力地跳動著,一下,又一下。她想到了那個叫伍媚的女孩兒,想到了她的父母。他們是怎么面對這一切的?她忽然很想見見他們,如果可以的話……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變得這么多事。她甚至想,有個女兒原來真的挺好。

返程時,她提出了周末逛舊書攤的邀約。鐘旭稍微愣了一下,立馬就答應了。

他剛才在想別的事情,他前妻。鐘銘銘是他們兩個人的女兒,是她一手帶大的,她的痛苦不會比自己少。盡管有人陪在她身邊,但不知那人能否感同身受。望著遠處夜色里的路燈,他對王迪斯說,他想找時間去看看他前妻,銘銘的媽媽。

“我同時失去了她們倆。我承認之前恨她,但現在我放下了。銘銘能原諒我,那我也應該選擇原諒。同時,我也要去求得她的原諒,原諒我那些年對她的忽略。我已經不愛她了,但我們是銘銘的父母。在這段難熬的日子里,我們理應互相攙扶。你能理解我吧?”

王迪斯強忍住自己想要擁抱他的沖動。也許,成年人的世界的確是由責任與義務填滿的,但在責任與義務之外,請給他們愛的支撐。

“去吧。我也想去見個人。或者說兩個人。我想去見見伍媚的爸爸媽媽。我知道這事兒與我無關,而且我也做不了什么,但我就是想去見見他們。”

“到時我跟你一起去。”

鐘旭送她進了樓棟,看著她進了電梯才離開。銘銘出事以后,他覺得每個單獨行走的女人都不安全。

不是每個女人都有人護送回家,尤其當這個女人已是無家可回的時候。

蒲公英現在就是這種狀態。

她不知道爸爸當初怎么想的,怎么給自己取了這么個名字,上學時沒少被同學取笑,工作后還有人問她這是不是外號。好在她屬于那種大大咧咧的性格,能吃苦,能遭罪,不太在乎別人的看法。說吧,笑吧,爸爸取的名字,沒辦法。盡管她不喜歡,但也沒想過要改掉,就這么叫下來了。

蒲公英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一心要供獨生女兒上學。她讀了商科,以為至少能干個會計、出納什么的,哪知道沒有任何根基的農村孩子找工作實在太不容易,最后鬼使神差地進了一家大型超市,從售貨員干起,憑著自己的辛苦付出,熬成了一個方長兒。方長兒事兒就多一些,經常有人喊她名字,她嫌難聽,就讓大家叫她方丈,慢慢叫開了,方丈似乎成了她正式的名字。

第一次相親的男朋友去超市等她下班,臨走的時候聽到她同事喊方丈再見,之后他倆就再也沒見。她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前后相了十次親,才有了一個交往時間相對長一些的男友。男友的工作挺清閑,在市南郊的電視塔做值班員,干一休三,休班時卻只知道在家打游戲,別的啥也不干。蒲公英覺得他不思進取,年輕輕的,總不能一輩子做值班員吧。說好聽了是值班員,說白了,就是個看大門的,怎么就不能利用休班的時間學點兒東西?

男友輕蔑地哼了一聲,眼睛還在游戲上:“你有毛病吧!看大門怎么了?我有正式編制,工資福利一分不少。你一天忙到晚,能掙幾個錢?就是個賣貨的,還比我高多少?找了我這樣的,你就燒高香吧。”

這樣的架吵多了,蒲公英想要嫁他的心就冷了。這天晚上又吵了起來,蒲公英心平氣和地說:“我們分手吧,我配不上你。”

男友把游戲手柄耍得溜溜的,嘴里叼著煙卷:“你他媽的的確配不上我!就憑你,也敢跟我提分手?收拾收拾東西,趕緊從我眼前消失!”

于是蒲公英就把自己的衣服裝進手提袋里,拎著滾了。

她沒哭,只是覺得心里堵得慌,很想找個人說說話。她晃悠進夜市,來到一溜燒烤攤前。聞著那香味,她想起自己累了一天還沒吃晚飯,就找了個角落坐下來,要了二十塊錢的肉串,外加兩瓶啤酒。

她沒什么酒量,一瓶就有點兒上頭,忽然就覺得委屈。她自認為一直很努力。上學時努力學習,上班后努力工作。她做得不比任何人差,同事里有幾個能做到方長兒的,可為什么在他眼里就一錢不值?

第二瓶啤酒喝到一半,她開始哭了起來。哭聲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攤主心里也在打鼓,生怕惹出點兒事來,趕緊過來安撫。不安撫還好,一看有人過來勸,借著酒勁兒,她直接控訴了。她把先前在心里默念的那些話都說了出來,越說越控制不住自己,那架勢就好像是攤主對不起她,她恨不得手刃了他。攤主一籌莫展,正猶豫著這種情況報警合不合適,圍觀者中冒出來一個人:“方丈?你咋了這是?走吧,我送你回家。”

聽到方丈兩個字,所有人都愣了。看熱鬧的愣的是一個女孩子家居然叫方丈,蒲公英愣的是居然有人知道她叫方丈。攤主知道這是遇著熟人了,趕緊就坡下驢,讓這人把她送走。這已經耽誤他的生意了,哪里還顧得看帶走她的人長什么樣子?不過,看熱鬧的人群里有個人一直在暗處盯著他們,遠遠地跟在兩人后面……

第二天早班,已經過了打卡時間十分鐘了,蒲公英還沒有出現。這是她的職業生涯中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打她手機,關機;找到她男朋友,一句話:“不知道,死了吧。”

找了一天,沒有任何消息。聯想到前段時間接連出現的兩具女尸,大家害了怕,超市經理果斷報警。而這時,距離蒲公英失蹤已經過去了十八個小時……

蒲公英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屋里亮著燈。起初她以為天黑了,但等她看清楚周圍的環境,她不敢確定現在是什么時間了。

很顯然,這是一間地下室,長方形。她的對面是一面墻,墻的上三分之一處有一排木板,上面擺放著一些書,還有紙箱。轉過一個墻角,有一張貼著墻面的小桌子,然后是座便器、水管、水槽,水槽的上方懸著燈泡,就是它照亮了這個屋子。而自己背靠著的這堵墻,光禿禿的,透著涼意。

這正是伍媚臨死前看到的場景。但蒲公英不知道。

她觀察著周圍,諦聽著周圍,只覺得墻面傳遞出的涼意從后背進入她的體內,在體內轉了一圈,又從前胸、頭頂、四肢滲透出來。現在,她從里到外都是冰冷的了。

她盡量穩住自己,盤腿坐好,閉上眼睛,在心里對自己說,別慌,方丈。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別慌。你是方丈,你一直都在努力生活。你有袈裟在心。別慌,方丈!

她感到不那么冷了。

閉著眼睛的她沒有看到,在那盞燈泡的上面,有個小小的紅點在一閃一閃。那是攝像頭。在地上的某處,有個人正通過手機屏幕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她。

是的,他該為自己得意。現在他又進了一步,可以遠距離觀察、賞玩他的獵物了。

她很沉靜,也很可愛,不是嗎?她坐在那個角落里哭的時候像極了媽媽。那個臭男人居然想侵犯她,在我的眼皮底下!

他很慶幸自己救下了她,即使殺人也在所不惜。

她很安靜,也很可愛。她是我的。我會讓她活下去。

她好像媽媽啊……

蒲公英在冥想中度過了自認為非常漫長的一段時間。她一直在想,究竟哪里出了問題。

她跟男友吵架了。她被趕出了家門,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街上,沒有人可以求助。爸媽遠在鄉下,她一個人在這陌生的城市里打拼。

她去了夜市,在一個燒烤攤坐下。她要了烤串,還有啤酒。付錢了沒?付了。手機支付的。手機……我的手機在哪兒?

她睜開眼,燈光有些炫目。四下看了看,沒有任何屬于她的東西。她記得自己拎著一個包,里面裝著她的衣服,還有身份證、銀行卡。

她再往身上看——之前她沒顧得上看。自己穿著一套睡衣,棉質的,一看就是穿了很多年了,都褪色了,袖口也起了毛邊。不過很合體,緊貼著肌膚也很舒服。

緊貼著肌膚……

她扒開領口,低頭往衣服里看,沒有穿內衣。誰給自己換的衣服?好像也幫她洗過了。她隱約記得自己吐過,在一個水池邊。

水池邊?自己怎么會去水池邊?她閉上眼睛繼續想。好像只有這樣,她才能集中注意力——

我坐在燒烤攤的角落里哭泣。有人叫我。叫的是方丈。一個男人。他是誰?應該是認識我的,否則不會叫我方丈。我跟著他走了。去了水池邊?我吐了。之前他抱住我……他是誰?不對,好像還有一個人……為什么會記得水池?因為有落水聲。有人掉進水池里了。誰?然后……我在這里醒來。這是哪里?我被綁架了嗎?前段時間有人失蹤……被殺了。我也失蹤了嗎?我也會死嗎?

蒲公英一陣戰栗,覺得自己全身都要炸開了一樣。但她拼命忍住,在心里對自己說,別慌,別叫。你什么都還不知道。你還活著,還沒受到虐待。等等看,別慌。你是方丈。你有袈裟在心……

她聽到類似于滑輪的聲音從燈泡的右后方傳來。她睜開眼,看到頂棚的位置出現了一個籃子,很像小時候爸爸用去了皮的柳條編的用來裝干糧的小柳條筐,掛在一個掛鉤上,正慢慢降下來。

蒲公英站起身,接住籃子。里面有一盒蛋炒飯,一個蘋果,還有一包紙巾。

類似滑輪的聲音再次響起,掛鉤緩緩升了上去。她的肚子咕咕叫起來。她不知道自己多久沒吃飯了。先吃飽了再說。

她端著籃子走到貼在墻上的小桌前,把桌面掀開,把籃子放在上面。轉身打開水龍頭,居然有水。

她先洗手,然后用手接了一捧水,把臉埋進去。順著指縫流淌的,除了水,還有滾燙的淚滴……

接到蒲公英失蹤的報案,陳直頭都炸了。前兩個案子還沒破呢,這又來一個,他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遞交辭呈了。但抱怨是沒用的,他立刻布置分別前往超市和蒲公英家中了解情況。

超市方面沒有異常,工作了一天,按時下班,盡管很累,但情緒似乎還平靜;另一路人好不容易找到她家里,敲了半天才有人過來應門,開了門就急火火地回去了,連警察來干嗎都不問。原來是在玩游戲。

穆遼問這里是不是蒲公英的家,那個只顧玩游戲的男人連頭都沒抬:“不是。”

穆遼看看陳直。陳直的眉毛都擰到一塊兒了,臉色暗得像是沾了咖啡渣。穆遼接著問:“那你認識蒲公英嗎?”

男人瘋狂按著游戲手柄:“不認識。”

“那你……”穆遼的話沒有說完,就見陳直一個箭步竄過去,伸手抬腳的工夫,那人的游戲手柄已經飛了出去,撞在墻上又反彈回來,在桌子上彈跳了一下,落到地上粉身碎骨了。

那人直接懵掉了,傻愣愣地看著陳直。陳直壓著嗓子:“現在你認識一個叫蒲公英的女人了嗎?”

對方終于反應過來,知道這不是自己發飆的場合,對方也不是蒲公英,可以隨便無視。他一邊肝疼地瞅著支離破碎的手柄,一邊告訴警察,昨晚蒲公英離家出走了。他沒敢說是自己趕走了她。那個問話的警察臉色鐵青,他沒勇氣和他對視。

問清了蒲公英離家的大致時間,他們開始查看周圍的探頭,終于找到了蒲公英的蹤跡。這會兒夜市的燒烤攤還沒收,陳直留下兩個人繼續看監控,其他人直奔夜市。

看著眼前的一群警察,攤主嚇了一跳,聽明白是問昨晚那個女的才放下心來。他專門提到,帶她走的人叫她方丈,她還答應了。可惜,沒注意那人長什么樣,只知道是個男的,還戴了一頂帽子。

監控畫面上很難分辨帶走蒲公英的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哪兒黑揀哪兒走,一直不抬頭,讓人不由得擔心。一路追蹤到公交公司附近的一個小型街心公園,公園中間有一處水洼,里面種滿了荷花,故得名荷花灣。蒲公英隨著那人拐進街心公園,此后就再也找不到他們的影像了。

趕到荷花灣,天已放亮,有早起的居民在街心公園鍛煉身體。警察搜遍了整個公園,什么也沒找到,最后大家都聚集到荷花灣。水面看起來黑乎乎的,不知道為什么,穆遼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田田荷葉下面似乎掩蓋著什么東西……

最初大家都以為臉朝下俯臥在水中的人是蒲公英,等打撈上來才發現,那是個男人。通過比對監控,確認這就是從燒烤攤帶走蒲公英的人。

這個男人是誰?為什么會葬身荷花灣?蒲公英又去了哪里?她的失蹤與伍媚和鐘銘銘的死亡有沒有關聯?這些問題沒有答案。但又是一具尸體,小城里人心惶惶,謠言四起。局里成立了專案組,三起案件并案偵查。

陳直接待了蒲公英的父母,一對從鄉下輾轉趕來的農民夫婦。看上去,兩口子都是那種老實巴交的人,也許還有些木訥。母親一句話不說,只是定定地瞅著陳直,陳直很懷疑她能不能聽懂自己在說什么。父親的目光則望著腳下的某個點,不過,陳直確認他在認真地聽。

很遺憾,對于女兒在這個城市的生活,他們知之甚少。在超市工作,有個男朋友,每周都給家里打個電話。除此以外,他們什么都不知道。

臨走,兩個男人握手。父親的手好粗糙啊,皮膚的紋理中似乎布滿了沙粒。他把陳直的手用力晃了三晃:“我們在這里幫不上什么忙,還凈添麻煩,就拜托你們了!有了消息,請及時通知我們。我們在家等她。也許她只是跟男朋友吵架,一時想不開躲哪兒去了,等她想通了就會回家的,到時我也及時通知您……拜托!”

又是有力的握手。陳直寧愿他不這么客氣,那樣他會覺得不那么內疚。

看著父親領著一直一言不發的妻子走遠,陳直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覺得內疚,就好像這些年輕女性遭遇的厄運與他有關——至少案情沒有進展,是他辦案不力的表現吧。他沮喪地坐在座位上,心想是不是有哪個環節被自己漏掉了。

桌子上的案卷越來越多,擺在最上面的是鐘銘銘和伍媚的尸檢報告。從理論上講,如果這是一樁連環案的話,確認第一樁案子最為重要。因為那是試探期,兇手空有理論,沒有經驗,最有可能犯錯。鐘銘銘應該是第一個受害者,之后隔了很長時間,才是第二個受害者伍媚。這說明兇手在觀察,在總結,甚至在改進。假設需要改進,意味著鐘銘銘案出了紕漏。可這個紕漏是什么?她的尸體已高度腐爛,沒多少檢驗的價值。但伍媚的尸檢可以做參考。好吧,就從這兩份尸檢報告開始吧。

陳直把兩份尸檢報告拿在手中,帶起了下面的一張紙,飄飄悠悠落到了地上。他低頭看著那張從他面前出逃的A4紙,上面寫滿了人名。那些名字的中間,有三個字被圈了起來,非常顯眼。

朱曉彤。

王迪斯周五下午去了一趟公司,磨蹭到快下班,跟妹妹說一起去趟大姐家。

妹妹又驚又喜。她要給大姐打個電話讓她準備一下,被王迪斯阻止了,說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準備的。這句話讓妹妹的眼里有了淚光。如果父母能聽到這樣的話,該多么欣慰啊。

開了近三十分鐘的車,離開公路,拐進一條修得很平坦的山路。暮色中,路的右手緊貼著起伏的山巒,山上是茂密的松林;左手則是一汪水庫,岸邊有兩個垂釣的人,圍繞著水庫的是成片的果園與菜地。王迪斯不禁贊嘆:“世外桃源啊!”

妹妹順著她的視線看向水庫這邊:“路是剛修的,你才會覺得是世外桃源。這個村多少年都窩在山坳里,壓根兒沒有像樣的路,出趟山很難。山地種莊稼,收成不好,吃糧都困難。最近幾年引進了大櫻桃,又修了路,老百姓才能賺點兒錢……”言下之意,大姐家的生活也跳不出圈外。

很快,車子進村,停在一塊平整的空地上,那條山路也就到了盡頭,而王迪斯卡在嗓子眼里的那句“大姐家的生活過得如何”也就沒能問出來。等她們下車,拿了東西走向那棟用石塊砌的老房子,她慶幸自己沒問。房前屋后盡管收拾得干凈利索,但那房子一看就是燒過幾代人的人間煙火,低矮狹窄,比當年她父母的故居差遠了。

大姐、大姐夫正在院子里吃飯,看到她們,不禁有點兒手足無措。王迪斯也覺得尷尬,意識到這樣突然登門拜訪有失禮節,還好沒有空著手來。可是,不是說了都是家人嗎?家人之間來往還要預約嗎?她暗暗對自己說,就當是個開頭吧。

大姐慌亂地接過東西,嘴里說著客氣話,嗓子有點兒嘶啞。她已經六十多歲了,頭發灰白,配上那張久經風吹日曬的臉,顯得比實際年齡更蒼老。瘦高個兒大姐夫沉默寡言,憨厚地笑笑,算是打過招呼。王迪斯隱約記得在父母的葬禮上見過他兩回,但那會兒還沒這么老。也是,二十多年了……

大姐夫從屋里搬出兩張凳子,大姐才像回過神似的說:“趕緊坐,院子里舒服。你們吃飯了沒?我去給你們做飯……”

王迪斯趕緊制止:“姐,不用忙活,我晚上都不吃飯的,小妹讓她回去吃就好。”

她對著鏡子練習許久怎么也說不出口的那個“姐”字,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蹦了出來,跌落在暮色中的農家小院里,像劃過一根火柴,有光亮閃了一下。而這道亮光,也讓姐妹三人瞬間都沉默了。

大姐夫再次從屋里出來,端著茶壺和水杯,一并打破沉默:“喝點兒水。一直想當面謝謝你,幫著大浩解決了工作……”

王迪斯終于找到了話題:“大浩是自己有出息,對吧,小妹?”怕再次冷場,她繼續說,“今天來得有點兒突然,因為小妹說你想給我過個生日。是明天吧?”

大姐快速看了一眼小妹,王迪斯覺得她的嘴角揚起了一抹笑意,但等她面對自己的時候,那笑意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是啊……媽媽臨終前本想見你一面的,她覺得很對不住你,從來沒給你過個生日……”

“生日我也過的,只是不是這個日期。”看到大姐臉上的難堪,王迪斯忽然意識到這句話里的鋒芒,她其實不是這個意思。“我今天來就是想跟你說,我愿意過一個真正的生日……第一個真正的生日。”

大姐忽然捂住臉哭了。小妹站起來走過去抱住了大姐。王迪斯也很想這么做,但她沒有。她只是坐在那里,看月亮掛在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樹的樹梢上。

第二天的生日宴擺在了酒店里。

按照大姐的意思,想在家里,就辦成家宴。王迪斯覺得太麻煩。還是小妹幫著說服了大姐,諸如家里太擠,二姐過來不方便,等等。大姐堅持費用她出,王迪斯沒說什么,但她不會讓大姐花錢。

出門后,小妹在院子里耽擱了一會兒,等在院門外的王迪斯隱約聽到她們在說二姐如何如何,她估計可能是商量由誰來通知二姐,也沒在意。回程中王迪斯一直在想,如果當年尋親后她能立即這樣做,她的生活軌跡是不是就可以改變?沒有答案。再問自己,錯過了父母的有生之年,在最美好的年華錯過了姐妹間的手足情深,有沒有后悔?對此,她輕輕搖了搖頭。

生日宴還算順利,感覺所有人都客客氣氣,而且言不由衷,王迪斯心里就希望能早點兒結束。下次能好點兒吧,假如有下次的話。借口去洗手間順便結賬的時候,她這樣寬慰自己。等她回來,剛走到包間門口,就聽之前也只是見過兩次的二姐對大姐說:“今天為什么不能敬咱爸咱媽一杯?沒有爸媽,哪兒來的她?還過什么生日?爸媽活著的時候請都請不到的人,這會兒怎么想起認祖歸宗了?早干嗎去了?她就是想讓爸媽死不瞑目!”

一時間包間里變得很安靜。王迪斯瞬間明白了昨晚大姐和小妹在嘀咕什么。這時就聽大姐說:“二妹,爸媽有遺憾不假,可并不怨她,這個你心里也清楚不是?爸媽對她更多的是愧疚……”

“那你呢?你當初可是怨她的。爸媽病重的時候你去找她,連人影也沒見著,那時你怎么說的?都忘了?這會兒又操辦什么生日宴!哦,她幫大浩找了工作,現在成這個家里的貴人了是吧?”

“二妹!”

大姐的口氣里已經有了不快。王迪斯趁著大姐話音剛落,猛地推開門,迎著滿屋人的目光,若無其事地走了進來。二姐看了她一眼,不再說話。于是大家紛紛沒話找話,掩飾剛才的緊張氣氛。

王迪斯表面平靜地落了座,心里卻在想著怎么能快點兒結束這場飯局。她從小家里最多只有三個人,不習慣應對這樣的場面。事實上,她已經開始后悔了。像以前那樣多好,少了很多麻煩。

酒桌上冷場是一件很尷尬的事。小妹畢竟比兩個姐姐經歷的場面多,趕緊打圓場:“今天第一次為三姐過生日,以后大家要多聚聚,畢竟是一家人嘛……”

其他人都隨聲附和,只有二姐陰陽怪氣:“那要看人家王總給不給面子。”

小妹小聲嘟囔:“二姐,你干嗎啊……”

二姐索性放開了,話是順著小妹說的,眼睛卻盯著王迪斯:“沒干嗎,就是實話實說。我就是不明白,今天這聚會是怎么來的,你不是一直怕沾上我們嗎?”

王迪斯攔住旁邊想要發作的大姐,緩緩回答:“是的。”

她的坦誠讓二姐愣了一下,好像自己的攻擊忽然沒了方向,停頓片刻才說:“那你今天又何必做這個姿態?”

王迪斯把二姐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里暗想,如果換成自己,會不會說得更難聽。“這不是做姿態。不管我怎么回避,我們畢竟有血緣關系。今天我們都坐在這里就是證明。我不求理解,但我的確想嘗試回歸。”

“回歸?你早干嗎去了?爸媽在世的時候你怎么不說回歸?你見過他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抱頭痛哭的樣子嗎?你沒有!因為你自打在他們面前露了一面,就再也沒出現過!可我見過!今天在座的,除了你,他們都見過!”

王迪斯望著二姐,眼前忽然浮現出生父母葬禮的情景。他們相隔三年離開這個世界,爸爸先行一步。她記得自己沒有哭過,她只是參加了兩個葬禮。家人們一直在哭,但是很遺憾,她不是家人。或者說,她找不到作為家人的存在感。

二姐繼續說:“既然當初你都找到爸爸媽媽了,為什么又拒他們千里之外?是看我們過得不好,怕拖累你嗎?你怎么不想想,你為什么過得比我們好,不就因為收養你的人家條件好嗎?爸媽沒有撫養你,但他們給了你更好的生活!你不感恩倒也罷了,還跑來示威,讓他們用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折磨自己。你以為這些年爸媽不知道你在哪兒嗎?他們如果想拖累你,你以為你能躲得過嗎?你可好,都回來了,又躲得遠遠的,讓他們的余生備受煎熬。是,他們當年送走了你,是他們不對。結果你反過來又拋棄了他們。看看你拋棄的結果是什么!現在呢,從不把我們這些人看在眼里的王總,居然來認我們這些窮親戚了?你以為只有你有驕傲嗎?我也有我的驕傲!我不稀罕!看見你,我想到的是爸媽的死不瞑目!都是為人父母,哪個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你怎么忍心看他們在你背后傷心?哦,我忘了,你沒當過母親,所以你沒法兒體會是吧?你連為人子女都不配,怎么配為人父母!”

酒桌上靜悄悄的,沒人吱聲。

二姐說著說著,忽然哭了:“爸媽臨終前一直念叨著你,一直念叨著你,他們只念叨你!可你呢?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就是不露面。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呢?知道我多恨你嗎?知道我多希望當年被送走的是我嗎?如果是我,我絕不會像你這樣冷酷無情!”

大姐含著淚走過去:“別說了二妹,都過去了……今天本該開心才是,你不也盼著咱們姐妹能相聚嗎?”

“我盼的相聚是二十年前,是爸爸媽媽還在世的時候,不是現在……”二姐把臉埋在大姐的懷里嗚咽著。

王迪斯任由她發泄。她并沒生氣,只是覺得傷感。當二姐說希望被送走的是自己時,她的心悸動了一下,莫名想起鐘旭的話:“孩子原本都是長在父母心里的,父母卻以愛的名義忽略她,放棄她!”

她的傷感變成了悲哀。王迪斯輕輕說了一句話,輕得像是自言自語,或者她本沒打算說出來,只是屋子里除了二姐的哭聲,其他人都不言語,那句話還是被大家聽到了:“你確定你愿意被他們送走?”

所有人都看向二姐。二姐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

王迪斯忽然很感謝這個聚會,也許只有在這里,她才能敞開心扉。“其實,昨天離開大姐家的時候我問過自己一個問題,錯失了父母的有生之年,錯失了與你們一起成長的歲月,我后不后悔。答案是不后悔。也許你們會認為我鐵石心腸,就算是吧。二姐,我其實沒有生過父母的氣,這得感謝我的養父母,在我的成長過程中給了我父母之愛。可你不知道的是,這愛太短暫了。剛出生失去親生父母,十歲失去養父,十八歲失去養母……我生命中積攢的所有的愛,就像空中的浮云,在我十八歲那年,全都飄散了,消失了。”

沒有人說話。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與這些跟她有著同樣血緣的人分享自己的內心獨白。

“你說爸媽是為了我好,對此我就該感恩?爸媽沒有問過我愿不愿意,就把我送入別人的懷抱,他們憑什么覺得有權力左右我的人生?就因為他們生了我?不,我不恨他們,但我也不愛他們。這是實話。他們缺席了我的人生。對我而言,他們是陌生人,你讓我怎么去愛他們?你們可以責怪我拋卻生恩,但我不能責怪自己。我們都是風箏,只是,放飛你們的那根線一直被爸媽拽在手里,我的呢?一出生就被他們親手切斷了。”

王迪斯的眼里忽然涌滿了淚水。她不想在人前這樣,但控制不住自己。也許,就因為面前的都是家人吧。

“可我真的不恨他們。當年的尋親,從我的出發點,只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不是為了給他們安慰。他們本不該期望我會給他們安慰,五十年前他們讓我離開的時候,我們之間就沒有關系了,連接在我們之間那根叫作親情的紐帶就斷了。我不知道你們聽說過一句話沒有: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路;父母不在,人生便只剩下歸途。從我知道自己是被抱養的那天起,我的人生就變得既無來路也無歸途了呀……”

王迪斯還想說很多。她想告訴她們,自己之所以要促成這個生日宴,是因為她在試著體諒生父生母,試著與姐妹們交融,試著與自己和解。她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感同身受,她也不想要什么感同身受。對于二姐的也可能是所有人的指責,她不會往心里去,也不會因此責備自己。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所幸還有未來。即便是浮萍,經過了這么多年的漂泊、成長,也該靠近一方土壤,長出自己的根系了。

她自顧自說著,沒注意到三姐妹都已經淚流滿面。但愿淚水會融化掉曾經的隔膜。但愿彼此的溫熱會讓傷口愈合。

只要開始了,一切都還不晚。

蒲公英失蹤的那個時間段,朱曉彤正跟一個朋友在外面用餐,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陳直拿過監控上截取的照片看了一眼,就丟在了桌子上。照片上的朱曉彤還是那么從容,心理醫生都這樣嗎?似乎他的喜怒哀樂從不溢于言表。一個沒有七情六欲的人。一個禁欲系的男人。真不知伍媚看好他哪一點。帥能當飯吃?

他搖搖頭,把視線轉移到鐘銘銘和伍媚的尸檢報告上。他知道她們都受到了殘酷的虐待,但還是有所不同。伍媚的尸檢報告上有一句話:聲帶缺失。

伍媚的聲帶被摘除了,但鐘銘銘的還在,盡管殘缺,卻有痕跡可尋。報告中還有一句描述,伍媚的傷口愈合得很好,不過,做手術的人技術并不嫻熟。

穆遼在搜索欄里輸入聲帶、手術等關鍵詞,一下子跳出很多內容,居然還有聲帶整容手術,甚至有使用喉鏡做聲帶手術的教程。乖乖,以后怕是生孩子都可以自助了。

于是又有了新的偵查方向:一是根據兩個人的社會關系,尋找有沒有在醫院工作的;同時上網篩查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五月期間,在醫療器械商店或者網上購買喉鏡等醫療設備的人。

荷花灣里的那具男尸有了消息。他叫梁民,曾在蒲公英所在的超市工作過,后來辭職了,算是她的前同事,這就不難理解他怎么會知道她的外號叫方丈了。但他是怎么死的,蒲公英又去了哪里,都還是謎。那天晚上出事前后曾有車輛經過街心公園,目前正在進一步排查車輛信息。不過,對于那個凌晨搭車的神秘男子,卻一點兒消息都沒有。他背著背包走向長途汽車站方向,消失在晨曦中。警方查遍了周邊能找到的所有監控,始終沒再看到他的身影。

陳直放下手里的材料,使勁捏捏鼻梁。

八周。三具尸體。一個失蹤者。還有四個坐在自行車大梁上的神秘女子。

四個神秘女子?怎么忽視了這條線索呢?那個騎車男子往返兩趟,大梁上都坐著不同的女人。為什么?

陳直一拍腦袋。騎車男子前后兩次出現的間隔較久,是分別比對的,并沒有交叉比對。再次調取監控,很快,技術部門的分析結果出來了:這兩次出行,往,都不是同一個女人;回,卻是同一個人。也就是說,這里面牽扯到三個女人。

陳直覺得自己的心臟在加快跳動。以前這個騎車男人只是因為行動詭異被列為懷疑對象,但現在,假如自己的直覺準確的話,他將被直接列為嫌疑人。

技術人員把鐘銘銘和伍媚的影像資料與自行車大梁上的女人進行比對,最終確認,往的兩個女人分別是鐘銘銘和伍媚,但回來的女人仍舊不知道是誰。她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難道她老早就等在拋尸地點了?她是共謀嗎?

現在,這里面只牽扯到一個女人了。問題是,她是誰?她在哪兒?

還有那輛自行車。它既然出現過,就不會無緣無故消失。已經排查過兩次的區域肯定還存在著什么被忽視的東西。

穆遼把車開到了那輛運貨卡車出現的路口,然后逆著它的方向拐上一條土路。今年初夏多雨,被雨水浸透的泥土經車輛碾壓,又被日光暴曬,干硬的車轍印把地面變得更加坑坑洼洼,坐在車里的人就像坐在彈簧上。穆遼說:“真沒想到現在還會有這種路。這種路還能跑貨車?我也真是服了。”

“你以為他愿意開著貨車走這種路?不過房租便宜罷了,還省停車費。”陳直淡淡地說。

穆遼的父母都在大型國企工作,待遇不錯。他從警校畢業后,先在派出所鍛煉了兩年,又調到刑警隊,也算順風順水。家里就他一個孩子,父母早給買好了房,女朋友還不稀罕,說自己會帶一套房子做嫁妝。陳直想,穆遼怕是很難真正理解底層的生活。

穿過一片蘋果林,轉了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二百米開外的開闊地帶,出現了一些有著藍色彩鋼頂棚的鋼構建筑,這些建筑的東北方有一個很大的停車場,里面停著五六輛貨車。他們把車開到停車場,土路還在往前延伸,盡頭是一片果樹林,郁郁蔥蔥的,看不出是什么樹。果園的東邊是個不大的村落,沿著村莊一直往北,就靠近騎車男子消失的區域了。

他們下了車,向停車場的看門人出示證件,說來了解點兒情況。至于要了解什么情況,說實話,他們心里也沒底。看門人不滿地嘟囔著:“還要了解什么情況?你們都來過三四回了,那個司機不也去公安局報告了嗎?”

陳直賠著笑臉,遞上一支煙。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抽煙,好習慣。陳直現在抽的也不多。老婆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你要是想早點兒死不用操辦你兒子的婚禮將來不用看孫子你就使勁抽”。早點兒死?這不可怕。人終究是要死的,早點兒晚點兒都那么回事。不能操辦兒子的婚事不能看孫子?這不行。想來自己這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造了個人,而且只造了一個,而張羅兒子的婚事和看孫子都是造人帶來的福利,不可以享受不到。于是他老早就開始控制吸煙量,只是無法徹底戒掉。

看門人接過煙,口氣緩和了一些:“你們找到那個人了?”

“沒有啊,所以再過來看看。”陳直幫他把煙點上,“車不多哈,都出去了?”

“是啊。”

“這里沒外人來吧?”

“當然!公司管理可嚴了。老板的貨場以開發區那邊為主,不過這邊也重要。”這句話可以看作是看門人在凸顯自己工作的重要性。

“公司里有沒有人撿到自行車,或者遇到騎車人搭車的?”

“還是為那天那個男的吧?你們已經找公司所有人談過話了,能說的都說了,真的沒有了,警官。你還是去北邊村里問問吧,那里住了不少外地人,說不準那個女人也在。”

陳直扭頭看看他所說的村莊的方向。當然,被那些鋼構建筑擋住了視線,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心里清楚,去了也問不出啥,前期去排查的同事已經把那里掘地三尺了。

盡管來之前并不抱什么希望,但此刻他還是感到有些失望。陳直不甘心地又跟了一句:“我問的不是那天的事。我是說后來。后來有沒有聽說有人撿到自行車,或者有騎自行車的人搭車?諸如此類吧。”

“這種事天天有。你們來的時候也走過這條土路,其實壓根兒算不上路,大貨車硬壓出來的。老板倒是說這里要規劃,可誰知道等到啥時候?老板也怕修路投的錢收不回,修路跟蓋房不是一回事。以前那村里的人出門都是走小路繞道北面,自從這邊有了貨車,就都往這邊走了。為啥?就圖搭個免費車唄。這種捎腳的活兒,哪個司機都遇上過,可誰會到處嚷嚷說自己哪天捎了人,那人騎沒騎車?”

這時,一輛貨車從停車場開了出來。陳直的車停在門口有些礙事,穆遼跑去移車。陳直看著看門人從司機手里接過單據,核對車廂里的貨物。那車廂裝得不算滿。核對無誤,他把單據還給司機。這時穆遼也回來了,司機看看陳直再看看穆遼,跟看門人說:“老葛,來客人了?也不讓進屋坐坐,這外面多熱!”

被叫作老葛的看門人笑笑:“我哪兒攀得上這樣的客人。公安,又來打聽事呢。正好,你跟他們說說,你有多少次在這條路上遇到免費搭車的?”

“這可記不住了。昨天還拉一個呢。不過也不全是免費哈,就有一次,那人下車的時候沒要他放在后車廂里的自行車,那自行車也太破了,我賣了十塊錢……”

什么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司機自顧自說著,全然不知“自行車”三個字已經在車外那三個人中間引爆了一顆炸彈。

那輛自行車出現在發現伍媚尸體后的第二天上午。當時警方剛剛開始搜集信息,騎車人還沒有被納入視線。找到第一個貨運司機后,又把目光專注在事發當天,忽略了事發之后的情況。這的確是一個紕漏。誰也沒想到他會殺一個回馬槍。陳直懊惱地想,如果當時在擴大排查范圍的同時也擴大排查的時間段,這個人也許早就被找到了,那樣,也許就不會有蒲公英的失蹤了。

因為是殺了個回馬槍,這個人對自己的舉動頗為得意吧,所以處理這輛自行車,他選擇在了上午。

他穿了一套耐克休閑服,棒球帽、太陽鏡,以及戶外活動必備的那種套在脖子上能把整張臉護住的魔術巾。他在車上跟司機聊了一會兒,說自己對花粉過敏,只能包裹嚴實了才敢出門。提起那輛自行車,他說本想騎著出門,結果剛出村輪胎就爆了,多虧遇著師傅,要不今天可慘了。他不知道哪里有修車的,關鍵這破車也不值當修了,就請司機一并幫忙處理了,哪怕十塊八塊,權當付了一次車費,老是搭免費車,怪不好意思的。

他在最近的一個公交站點下車。之后的監控顯示,他上了一輛開往市里的公交,去了南山公園,坐在公園的小湖邊看廣場上的鴿子。坐夠了,又進了公園里一個進行魔術表演的小劇場。公園里類似的小劇場有兩個,有固定的表演時間,招攬那些跟團的游客。演出結束觀眾離場的時候,他沒有出現。這個神秘男子再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不過,這次警方注意到他的右腳有點兒問題,落地很淺,走路看上去稍微有點兒跛。當然,不明顯。

這讓穆遼想起,蒲公英失蹤那晚,他曾在監控上看到過一個身影,跟在他們身后,好像就有點兒跛。馬上把兩組影像進行對比,盡管看不清那人的臉,但背影如出一轍。

這算是一個特征嗎?電腦屏幕定格在他走進小劇場的那一刻。陳直死死盯著那張蒙著魔術巾的臉。他總是有種感覺,魔術巾后面,是一張他原本就認識的臉。難道,這條腿跟魔術巾一樣,只是你的偽裝?

他在紙上寫下一個“跛”字,在旁邊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鐘旭和王迪斯驅車一百多公里,于晚飯后抵達了伍媚父母所在的城市。

王迪斯事先在網上預訂了酒店,兩間相鄰的客房。都有點兒累了,兩人在房間門口互道晚安,約定明早自助餐廳見。

鐘旭本以為她會訂一間房,或者問問自己的意見。住一間房并不意味著什么,在他看來,中年人的感情世界更需要的是默默的陪伴,而非激情。

他不確定她是不是生氣了。他去看了前妻,而且在家里住了兩個晚上。當然,是分房睡的。

前妻蒼老了很多。她跟那個男人分手了。銘銘出事后,她的狀態一直不好。從警察那里了解到銘銘早就得知了自己的婚外情并為此背上沉重的心理負擔,她陷入深深的自責。她不敢回憶過往,仿佛每次與情人的約會都是在往孩子身上捅刀子。她覺得正是自己一門心思撲在情人身上,才忽略了銘銘,她才會去網絡上找朋友……是自己害了她。

她被囚禁在某處的時候,一定瘋狂地呼喊過媽媽,祈求媽媽能救她吧?自己那會兒在干什么呢?在跟情人纏綿?她怎么可能原諒自己。她現在一想到他,就會想到自己的女兒正在被人摧殘。她不敢再見他,也不想再見他。余生,她想把自己關在銘銘的墳墓里。

當她開門看到鐘旭的時候,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轉身進了房間,縮進沙發的一角,目光呆滯地望著地上的某一點。

跟這個男人離婚,她從來沒后悔過。他是誰?銘銘的父親,僅此而已。

是,他是個好人。作風正派,從不拈花惹草。他有體面的工作,豐厚的收入,能保證她們母女衣食無憂,能保證銘銘受到好的教育。可這有什么用?他從來就沒屬于過這個家。錢永遠代替不了陪伴,偏偏很多男人不懂這個道理。但出軌……自己終究還是錯了,尤其還讓女兒知道了。也許是她的罪孽太深重了吧,懲罰竟然撇開她,落到了女兒身上。老天,她怎么可能原諒自己……

鐘旭站在屋子中間,不知該干什么。這個家還跟他上次離開時一樣,再往前追憶,他結婚后就是這樣了吧。

添置了一些家具。銘銘屋里換了一張一米五的床,多了一張梳妝臺。他們的結婚照和一家三口的全家福還掛在墻上。

上次離開時,銘銘站在房門口摟著他的脖子說:“爸爸再見,以后你要常回來哦,我愛你,記住了,我只愛你!”

銘銘說這話時是不是看向她媽媽?她是不是在暗示媽媽,出現在這個屋檐下的男人她只愛爸爸?

涌上來的淚水讓銘銘在鐘旭的眼前越來越模糊。再看前妻,她依舊縮在沙發上,眼神聚焦的位置一直沒有改變過。

“銘銘媽……”這三個字吐出來得很艱難。這么多年,似乎自從銘銘出生,在他嘴里,她就是銘銘媽。也許他從來沒意識到,她有屬于自己的名字,她有屬于個人的自我。她除了是父母的女兒,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她還是她自己。

忽略,是從稱呼開始的。

前妻并沒有理他,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看不到也聽不到外面的世界。

鐘旭放棄。他彎腰把掉落到地上的沙發墊撿起來,把屋里的垃圾拿到廚房扔掉。廚房里一片狼藉,沒洗的鍋碗瓢盆堆積在灶臺上,蔬菜架上的圓蔥、辣椒、蕓豆都爛掉了。

鐘旭嘆了口氣,動手收拾廚房,然后是餐廳、衛生間。他沒進臥室,潛意識里,那里是禁區。等他忙活完回到客廳,前妻還是保持那個姿勢坐在那里。

他開始擔心,走過去挨著她坐下,一邊叫著她一邊用手推了推她。前妻轉過臉望著他。她臉上有干涸的淚痕留下的印記,可能好幾天沒洗過臉了。

“銘銘媽,你是不是好幾天沒好好吃飯了?”

這句話好像擰開了水龍頭的閥門,銘銘媽望著他,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銘銘也好久沒吃飯了呀,我等她回來一起吃……”

那天后來的情況是,鐘旭好不容易把銘銘媽扶進臥室,讓她躺到床上。然后他下樓去超市買了一些平時她喜歡吃的東西,回家做了飯,還專門為她煮了皮蛋瘦肉粥。他一直知道她喜歡皮蛋瘦肉粥,但親手為她做,這還是第一次。

把飯都做好了,他給王迪斯微信留言:“銘銘媽的狀態不是很好,等她起床吃了飯我就回去。晚上我去找你,但不知道幾點。”

結果那天晚上他沒去找王迪斯。第二天晚上也沒去。

銘銘媽對著飯桌只是掉淚,來來回回說她要等銘銘回家。她哀求他:“別走,銘銘生我的氣不肯回家,你在家她就會回來了。”

鐘旭在家陪了她兩天。第三天早上,她醒來后自己去洗了臉刷了牙,又主動對鐘旭說你煮的皮蛋瘦肉粥很好喝,鐘旭的心才放了下來。他能讀懂她的眼神,她渴望自己留下,不是因為愛,僅僅是為了陪伴。可她現在想要的,他實在是給不起。他想把它給另一個人,一個在他最痛苦的時候陪伴過他的人。

他不敢說愛這個字眼,但他知道,有些話不必說出來。

傍晚他去了王迪斯家。王迪斯的反應淡淡的,既沒問他那晚為什么失約,也沒問這三天都干嗎了。他猶豫著要不要解釋一下,最后決定以后再說。

王迪斯并沒有不高興。這三天,她有自己的問題要面對。本想跟他說一下生日宴的事,又覺得時機不夠好。她跟鐘旭之間,似乎還沒到說這些的時候。好吧,來日方長。

最后她只是說想去伍媚家看看,而鐘旭則表示愿意和她一起去。那天晚上,王迪斯燉了玉米大骨湯。油脂都撇掉了,有玉米的清香。他喝了兩碗,臨走說周六早上來接她。

王迪斯送他到門口。她沒說這三天他蒼老了好多。

開門的是個六十歲上下的老婦人,穿一件淡青花旗袍式長裙,夾雜著銀絲的頭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頗有些民國名媛的風范。她嗓音柔和地問了一句你們找誰,王迪斯的淚水突然就涌上了眼眶。

其實她并不認識伍媚,只是見過她的照片。而眼前這個優雅的婦人,讓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親近感,媽媽也許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吧,盡管這和她的生母和養母都不一樣。她沒辦法說話,怕一張嘴,淚水就會噴涌而出。

于是鐘旭替她開口:“請問這是伍媚的家嗎?”

老人的眼底閃過一道光,轉瞬就消失了。“請問你們……”

“我們是伍媚的朋友,過來看看您。”

她把他們讓進屋。“她爸爸在吸氧,還得有一會兒……他的肺不是太好。你們稍坐片刻。”

她請他們在客廳里落座,轉身去了里間。王迪斯環顧四周,客廳的擺設很簡單,卻處處透著用心:原木家具、幾盆蘭花、一幅水墨梅花,伍媚的單人照片放在一張小桌上,調皮地眨著眼。

一會兒,伍媚的媽媽從廚房出來了,端著茶盤,上面是琺瑯茶壺和配套的杯子、碟子,碟子里放著曲奇餅干和腰果。那餅干一看就是自己烤的,不那么規整,卻挑逗著食欲。

王迪斯平穩下自己的心緒,由衷地夸贊:“姐姐生活好精致啊。”

伍媚的媽媽為二人倒茶:“不知你們喜歡喝什么茶,家里只有茉莉花茶……”

隔壁書房傳來輕輕的嗡嗡聲,王迪斯想,那就是吸氧機的聲音吧。這么精致的婦人,不知陪伴她的會是怎樣的男人?

大家默默喝茶,還是伍媚的媽媽打破了沉默:“我叫狄雅,請問怎么稱呼你們二位?”

兩人報上姓名。狄雅笑笑:“女兒大了就不跟媽媽親了,我從來不知道她還有忘年交。”

王迪斯忽然就有些尷尬,還是鐘旭開門見山:“其實我們不認識伍媚。我的女兒銘銘跟伍媚是同案受害者,時間比伍媚還早……”

狄雅的臉瞬間失了血色,拿著茶杯的手猛地抖了一下:“這么說,你們熬過來了……”

她望著王迪斯的眼睛。王迪斯沒有解釋。就讓她這么認為吧,我是受害者的母親,跟她一樣。讓她覺得有人跟她一樣承受痛苦,那痛苦是不是可以減半?王迪斯試探著問:“您……還好吧?”

“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呢?夜深人靜的時候,你會被撕心裂肺的痛叫醒。這個世界上你最珍惜的東西沒了,可你哭不出來,哭出來也沒用,她不會回來了……”她垂下眼皮,看著自己手中的茶杯,“我不知道你們是怎么熬過來的。我曾經不想活了,活著太苦了,不如去找她。可我又不能死,還有人需要我。我有時覺得,人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被需要。我想我家伍媚也應該知道這個道理,她臨死前一定希望我們都好好的……她需要我們活著,需要我們還記著她……我必須這樣想,才能讓自己活下去。她就在這里,”她輕輕撫著胸口,“在我心底,從來沒有遠離過。”

她抬起頭,王迪斯看到她的淚無聲地從臉頰上滴落,但她的眼角卻透著一抹笑意。那是父母看到兒女時的笑意。王迪斯曾在養父母的眼角見到過,也在生父母的眼角見到過,只不過,都沒有狄雅此刻的笑意來得這么含蓄卻又深刻。那抹笑意綻放在晶瑩剔透的淚滴上,像鉆石閃閃發光。

這就是父母之愛吧,自己原來也是擁有過的。她想伍媚終歸還是幸運的,在她短暫的生命中,曾有過來自這樣的女人的陪伴……

書房那邊傳來滴的一聲,緊接著,輕微的嗡嗡聲停止了。狄雅放下茶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請稍等……”

但王迪斯和鐘旭都起身離了座位,看著狄雅進了書房。片刻,書房里傳來洪亮的聲音:“誰來了?伍媚的朋友?咋回事,這丫頭又在學校闖禍了?”

隨著話音,一個滿頭白發、身體非常壯碩的漢子在狄雅的攙扶下走出書房。他約有六十多歲,穿著一身沒帶任何標志的老式軍服。“你們是伍媚的朋友?快請坐……我這肺啊,當年挖山洞落了病根兒……喝茶。哦,我家小妹沒告訴你們我是工程兵吧?當年我們可是開山劈海過來的……”

他坐到兩人對面的沙發上,招呼兩人坐下,又轉向狄雅:“小妹,過來坐我這邊。我家丫頭一點兒也不隨她媽媽……”

王迪斯和鐘旭交換了一下眼色,這就是狄雅所說的有人需要她吧。

又坐了一會兒,伍媚的爸爸有些累了,他們借機告辭。狄雅把他們送到門外:“讓你們見笑了……老年癡呆癥,他現在只記得以前生活的片段。他不知道伍媚的事,知道了也不明白。這樣反而更好。有時我還挺羨慕他的。當然我也慶幸,得病的是他。如果我們倆換過來,他可能真的挺不過來……”

她語氣平淡地說著這一切。王迪斯知道,她已經接受了命運的安排。盡管偶爾,還是會難敵鉆心的疼痛。不過,她會好好活著,為了老伴,也是為了伍媚。

返程的時候王迪斯很確定,對于她的后半生來說,伍媚絕不僅僅是個名字,也不僅僅是個不認識的受害者。她是愛,會在那些一直愛著她,同時也彼此愛著的人中間,活著。

生命的全部意義,就在于被需要。

最近朱曉彤老是疑神疑鬼的。他的睡眠不好,半夢半醒間總覺得身邊有人在走動,睜開眼卻是漫漫長夜。被警察盯梢給他留下了心理陰影,使他有一種活在別人監視之下的不安全感。而伍媚尸體的出現,則意味著自己的麻煩還不會結束。誰讓她失蹤前約的人是自己呢?他真的很后悔,那天在講臺上應該直接拒絕她的相邀,斷了她的念想。但他卻沒有那么做。

朱曉彤坐在櫻花永巷一個靠窗的位置上等著林嘉諾,表面平靜,余光已經把周圍觀察了個遍,包括窗外。警察一直沒有再找他,讓他心里更沒底。

今天是林嘉諾約的他。她說同事在網上搶了一張溫泉度假村搞活動的票,因為家里出了點兒事去不了,想把票原價轉讓。林嘉諾問他想不想去。他說:“最近不行,再過些日子可以嗎?”

“當然,半年的有效期。”林嘉諾頓了一下,“不過就一個房間,你不介意跟我住一個屋吧?”

“你一個女孩子家都不介意,我介意什么。”朱曉彤又補充,“只要不是大床房。”

林嘉諾在心底嘆口氣:“當然不是……一起吃個飯?饞牛排了。”

她不能說這張票其實是她自己搶的,就為了跟他去度假。她很慶幸自己當時沒選大床房,那樣的話,她的計劃就泡湯了。

林嘉諾不開放,但也不傳統。她只知道自己愛他,而他,也愛自己。好吧,也許不夠愛,但至少他不討厭自己。那有什么關系呢?自己愛他就好。她要采取主動,至少創造一次可以親密接觸的機會。如果他心里有自己,不會無動于衷吧?

這個提議其實挺符合朱曉彤眼下的狀態,他的確需要換個環境放松一下,而林嘉諾是他最想要的陪伴。同住一屋又有什么關系呢,他一直拿她當妹妹,至少他自己希望這么認為。之所以說要拖后些日子,顧慮不在林嘉諾,而在陳直。他總覺得警察還會找他的,在真正擺脫警察之前,他也沒心思度假。

他們一起吃了飯,這次朱曉彤也給自己點了牛排。自從上次的披薩被他刻意用來洗白自己之后,他就對這款打鹵馕徹底失去了興趣。

林嘉諾興致勃勃地計劃著他們未來的行程,不施粉黛卻宛若凝脂的臉上寫滿了幸福與期待,嘴角沾著的牛排醬汁也不影響她的美。朱曉彤很自然地伸手幫她抹去醬汁,林嘉諾還在沒心沒肺地笑著,她不會讓他聽見自己瞬間加快的心跳聲。是啊,只要他答應去,就是晚一點兒,又有什么關系呢?自己有足夠的耐心和時間等待。

林嘉諾興致勃勃地計劃著他們未來的行程,不施粉黛卻宛若凝脂的臉上寫滿了幸福與期待

回診所的途中,林嘉諾的笑一直浮在朱曉彤的眼底。他永遠不會對任何人承認愛她,包括自己。她是他過去的一部分,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在他關閉愛這扇門之前就存在了。沒有她,他的生命便不完整。她是自己的一部分,這是他們兩個都逃不掉的宿命。

盡管頭頂的那盞燈有規律地打開和關閉,她也希望那可能預示著白天和黑夜的交替,但蒲公英還是沒有時間概念。

到目前為止,我還是安全的。她這樣安慰自己。

沒有人打擾。每當她感覺餓的時候,那個籃子就會降下來,就好像有人在監控著她的腸鳴。籃子里面有變著花樣做的飯菜,甚至有水果。根據自己下廚的經驗,那些飯菜多數是家里的廚房做的,絕少有外賣。不過有一次她吃到了半個披薩,還有一次出現過一盒冰激凌,看到這些東西,蒲公英不覺紅了眼。

她收到的第二個籃子里有一個塑料袋和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把垃圾和籃子掛上去。

她抬頭看看,掛鉤還在剛才的位置上懸著。她把上次用過的餐盒裝進袋子里,再裝進那個空籃子。下一次,她提前把垃圾都歸整好,取籃子時直接做了交換。她只是按照平時工作中養成的習慣做這些事,怎么有效率就怎么做。當時她沒有意識到,這么做的結果是在為自己加分。

她確定有人在看著她。她沒有試圖求救。這個看著自己的人一定不是能救自己的人。盲目求救,只會激怒他。她再次為自己加了分。

生于農家長于農村的蒲公英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樸實而又堅強,懂得如何適應環境。就像蒲公英的種子,隨風飄散到天涯海角,不會扯著父母哭喊故土難離。

坐在這個也許是世界上最黑暗的角落里,蒲公英忽然很佩服爸爸。爸爸沒讀過幾天書,不會說什么大道理,但他懂得如何生存,并把它教給自己的女兒。

上小學的前一年,有一天爸爸帶她上山干活,在一片長著矮樹叢的坡地上,爸爸指給她看一只漂亮的瓢蟲,然后敲了一下旁邊的樹枝,就見那瓢蟲忽然從枝頭掉到了地上,仰面朝上,一動不動。蒲公英很奇怪,爸爸沒打它啊,它怎么就死了呢?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那瓢蟲忽然翻個身,展開翅膀飛走了。爸爸告訴蒲公英,瓢蟲會裝死。自然界有很多動物都會裝死,等危險過去了再伺機逃命。它們很聰明,不會硬碰硬。人也是這樣,要學會求生存……爸爸那天還說了好多,估計他想把自己掌握的所有生存知識都傳授給女兒,權當是學前教育。女兒沒記住那么多,只記住了那只裝死的瓢蟲。

在蒲公英的成長過程中,一直背負著那只瓢蟲的影子。遇到困境,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求助,而是如何面對。可她畢竟是個女孩子,被男朋友趕出家門時,她的內心是崩潰的。崩潰了的蒲公英忘了她的瓢蟲……

此刻,蒲公英無聲地坐在黑暗中,像一只裝死的瓢蟲。

我是方丈。我有袈裟在心。這是她的微信簽名。

燈亮了。蒲公英睜開眼,屬于自己的一天又來了。

通過手機屏幕觀察她的人,手邊就放著她的手機。為了安全起見,他在荷花池邊就把她的手機設成了飛行模式。他試圖看她的朋友圈,但除了頭像和簽名,其他都看不了。

我是方丈,我有袈裟在心。

她為什么叫方丈?她為什么總是讓自己想起媽媽?她為什么跟別人不一樣?對于伍媚,他壓根兒沒有要了解她的想法,隨手就把她的手機毀掉了。但她跟別人不一樣。

那天晚上碰到她純屬偶然。他本沒有再找一個女孩子的打算。暫時沒有。警方盯得緊,而他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可坐在角落里痛哭的她,就那么不可救藥地吸引了自己。但愿那天晚上沒出紕漏……

也許應該找個安全的地方打開她的手機看看,但是太冒險……也許,可以先跟她聊聊。

他起身給她準備早飯。對她而言,是早飯。而對他而言,現在是正午時分,太陽明晃晃地曬著,他能看到廚房窗外盛開著的粉紅色的月季花。

粉紅色的月季花。當年媽媽喜歡采一枝插在玻璃瓶子里,放在靠近他床鋪的窗臺上。他時常聞著月季花香入睡,就在媽媽身邊……可是,那個討厭的男人總是來找媽媽,他們經常撇開他去花園里散步。他注意到,每次都是那男人走后,媽媽才會帶回粉紅色的月季花。后來他知道了,月季花是那個男人采了送給她的。于是有一天,趁媽媽不注意,他把那個玻璃瓶摔碎了,把剛采回來的花扔在地上,用腳碾得稀爛。

他還記得媽媽回到房間,看到一地玻璃碎片時的緊張樣子。她只顧檢查呆坐在床邊的他有沒有被碎玻璃劃傷,壓根兒沒去想那瓶子和花出了什么事。后來媽媽還是會在他床鋪邊的窗臺上插月季花,不過換了一個塑料瓶。他再也沒動過那花兒。同一件事,在同一地點,不能做兩次。

后來男人死了,媽媽卻把插花的習慣保持了下來。他知道那是媽媽專為自己采的,又覺得花香好聞了。再后來媽媽也死了,他沒有了月季花,但他很快就找到了替代品——玫瑰精油。盡管沒有花香來得自然,但總比沒有強。

此刻,他盯著窗口那朵盛開的粉紅色的月季花,忽然有一種為某個女人采花的沖動,同時也理解了當年那個男人為媽媽采花的心情。

那天亮燈后的第一頓飯,蒲公英在籃子里發現了一枝粉紅色的月季花。她有點兒激動,仿佛看到了一縷生命的曙光。她把花湊在鼻子前使勁兒地嗅,沒有插花的器皿,她就把盛菜的塑料盤子刷干凈,接上水,把月季花橫在盤子上。這又是一個加分項。

第二頓飯,籃子里多了個塑料瓶子。

案情分析會每天一次,依然沒有好消息。

鐘銘銘的QQ好友再也沒有上線;線上線下都沒找到購買喉鏡的可疑記錄;鐘銘銘與伍媚都沒有在醫院工作的朋友,當然,心理醫生除外;嫌疑人兩次拋尸都有一個女人出現。她是誰?在哪里?還是沒有答案;蒲公英的那個前同事梁民,平時與她除了工作沒有過多接觸,那晚他的介入,始終是個謎;荷花池一帶有很大一片區域沒有監控設施,排查了那晚經過車輛的信息,蒲公英是如何被帶走的,始終無跡可尋;四個人的手機(包括梁民的),都沒有找到,也都沒有活動跡象……

還有一系列迫切需要答案的問題:兩次拋尸都在同一場所,有什么重要意義嗎?鐘銘銘是在哪里失蹤的?伍媚的失蹤地在鬧市區停車場的監控死角,嫌疑人是隨機選擇,還是有針對性的?對蒲公英呢?梁民是同案犯還是受害者?嫌疑人兩次搭車,一次到長途汽車站,一次到公交站點轉車去往南山公園,這兩個地點是刻意選擇還是隨機的……

這些問題已經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多少遍,也沒折騰出個所以然來,用陳直的話說,等這些問題整明白了,案子也破了。

民警們承受著巨大壓力,除了社會輿論,大家更擔心的是,萬一哪天發現蒲公英的尸體……

專案組很快統一了認識,決定對四部手機繼續進行二十四小時監控,對嫌疑人出現過的所有區域進行全方位布控,尤其是嫌疑人最后一次出現的南山公園,重點關注小劇場散場后離開公園的人員,看看有沒有相似體型或步態的目標。但也許那都是偽裝,他離開小劇場的時候,會再次改變造型,或者干脆恢復自己的本來面目,如果他足夠自信的話。

對于在南山公園的排查,陳直又加了兩條:一是對于那天進入公園的人,從開園起,一個一個排查,明確進入和離開的時間。嫌疑人有進入公園的記錄,那就讓我們看看,到底是哪個沒有入園記錄的人最后竟得以離開吧;二是把三個案件調查取證過程中牽涉到的所有人(不分男女),全部納入那天離開南山公園人員的比對范圍。

奶奶的,陳直想,如果他膽敢以真實面目示人,看我們能不能抓他個現行!

王迪斯和鐘旭回來的時候,差不多下午兩點。車剛停穩,鐘旭的手機響起微信提示音。他皺著眉頭看了一眼:“是銘銘媽,想讓我過去一趟……”

王迪斯注意到,他沒有說前妻。好吧,很多中年人的感情都輸給了孩子,哪怕這個孩子已經不在了。她沒表露出任何不快,事實上,她表露的是發自內心的關心:“不是說她狀態不好嗎?趕快去看看吧。”

鐘旭揣度著她的語氣,想知道她是真心實意還是言不由衷。的確,他們還不是情侶關系,盡管他希望,但的確還不是那種關系。他很在乎她的想法。如果她反對,他會考慮她的意見。

王迪斯已經下了車,關上車門前鄭重地說:“去吧老鐘,我是真心的。今天我們在伍媚家看到的還不夠嗎?面對這種事情,孩子的父母是彼此的依靠啊!我能理解,你去吧。早點兒幫她走出來,我可不希望你要幫她整個后半輩子,那樣的話,你還不如回去跟她復婚呢。”

看著鐘旭開車駛離地下車庫,王迪斯忽然想起那個叫朱子逸的男人。對他妻子而言,他也是那個被需要的人吧。

人生的全部意義都在于被需要。

鐘旭又回到了從前的家。

上次離開時,因為不放心,他給銘銘的舅舅打了個電話,告知他妹妹的情況,讓他多關注一下。

剛得知銘銘出事的時候,一家人都處于崩潰的邊緣,對于銘銘媽的離婚要求,家人的看法更多地傾向于她是為了轉移痛苦故意找茬兒,并沒有太在意。等她出軌的事情坐實,就引起了娘家嫂子的嫌惡,哥哥也覺得沒法兒跟前妹夫交代。誰知鐘旭不計前嫌,讓娘家人又看到了希望:也許他還是愛她的,不會棄她不顧。

哥哥真心想撮合他倆復婚。一來妹妹的狀態越來越差,今天暈倒了,送到醫院,可大夫建議她改看心理醫生;二來她更聽鐘旭的話一些,如果鐘旭回來,其他人就不用那么累了。

鐘旭趕到的時候,銘銘媽服了鎮定劑,已經在臥室睡著了。在陽臺上聽完前大舅哥的要求,鐘旭好久沒說話。對于銘銘媽,自己還有照顧她的義務嗎?道義上,有。法律上,沒有。那自己該怎么選擇?他決定把這個問題交由她的家人。是的,她的家人。自從得知銘銘死去的那一刻,他就不是她的家人了。

前大舅哥非常理解地拍拍他的肩:“對不起老弟,我不該跟你提這種要求。她確實對不起你。如果是我,也不會回來。”

鐘旭搖了搖頭:“跟她出軌沒關系,我不是因為這個恨她,我做得也不夠好,為了工作常年忽略她。我不回來不是因為她傷害了我,是因為不愛了。她早就不愛我了,而我現在也不愛她了。活到這個歲數,活到家破人亡,你覺得回到這里,我的生命還有盼頭嗎?我們會相看兩厭互相嫌棄。相愛的兩個人在一起是需求,不愛的兩個人在一起是受罪。沒必要了,大哥。”

銘銘舅舅無語。

為了打破尷尬,鐘旭說:“聽醫生的,找個心理診所看看吧。”

“醫生給介紹了一個,等她恢復一下身體再說吧。”

“那就好。錢不夠的話跟我說,其他的,以后就真的愛莫能助了。”

“理解理解。錢夠用,你就放心吧。”

鐘旭以為自己會輕松些,但恰恰相反,他覺得更加壓抑。

他開著車來到沁水閣。陽光已經西斜,晚霞映在櫻花樹枝上,像是涂了一層金粉。他遠遠地把車停下,在周圍轉了一圈,猶豫著要不要繼續向前。終于,他進了櫻花林,按照記憶中的方位,向銘銘的埋尸地走去。

這些櫻花樹長得真茂盛啊,才幾天工夫,就已經看不出春天的模樣了。銘銘,你在哪兒?請你原諒,爸爸居然找不到你了。對不起寶貝兒,爸爸今天把媽媽也拋棄了……

他淚流滿面地在櫻花林中到處找尋,可這些樹太像了,他不辨方向。終于,他在一棵樹下看到了一束枯萎的菊花。他記得那是王迪斯放的。在自己最無助的時候,是她陪在自己身邊。今天,又是她帶著自己找到了女兒。

寶貝兒,原諒爸爸。爸爸沒有拋棄媽媽,爸爸只是累了,如此而已。我來看你了……他跪了下去,對著那棵茂盛的櫻花樹,對著那束枯萎的菊花,對著他永遠失去卻也永遠都在的愛。

周邊圍繞著他的櫻花樹在夕陽的映照下,正在演繹殘陽如血。

沒有陽光,那朵月季花很快就爛掉了。蒲公英想自己會不會也跟它一樣,在這個屋子里慢慢爛掉。然后她忽然聽到有人在說:“你想什么呢,方丈?”

那是一個很有磁性的男中音,標準的普通話,聽著讓人心里很踏實。蒲公英四下看了看。她知道這屋子里就自己,但她還是想確認一下。是喇叭吧,類似于超市里的廣播?

“說啊,你在想什么呢?”

她清了清嗓子。很久沒說過話了,她不敢保證自己還能不能發出聲。

“我也好久沒說過話了,比你不說話的時間長得多。你看,我都說出來了。告訴我,你在想什么?”

好像他什么都知道。穩住,方丈。不要問他問題,回答就好。如實回答!“我剛才在想,我會不會也跟這朵花一樣在這里爛掉。”

她以為自己用了正常的聲音,但其實她的聲音很小,怯怯的。

“你怕嗎?”

“怕。”

“你不想爛掉?”

“不想。”

從屋頂的某個角落傳出舒緩的音樂聲。“你喜歡音樂嗎?”

“喜歡。”那個人的聲音真的很好聽,充滿磁性。蒲公英閉上眼,感覺自己正沐浴在久違的陽光里。

“知道這是什么曲子嗎?”

“知道。《Playing?love》,《海上鋼琴師》的主題曲。”

“《海上鋼琴師》。”那人重復。屋內再次陷入沉默。

一曲罷,接著又起,單曲循環。

“你喜歡《海上鋼琴師》?”

“喜歡。”

“喜歡《1900》嗎?”

“喜歡。”

“你有喜歡的人嗎?”

這次蒲公英沒有立即回答。喜歡的人?有嗎?她想起了把自己趕出來的前男友。喜歡嗎?她搖搖頭。

“你有喜歡的人嗎?”那人再問,語氣中并無厭煩。

“沒有……”蒲公英的回答有些猶疑,仿佛底氣不足。

“沒有?那么,有喜歡你的人嗎?”

應該有吧,超市里的同事,路上經常遇到的大爺大媽……但她知道他問的不是這個。她沒等他再問第二遍。“沒有。”

“也沒有!那你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的語氣里沒有嘲諷,沒有嫌棄,更像是悲憫。對,悲憫。就好像他對此感同身受。

“我有愛我的爸爸媽媽,我也愛他們。這就是我活著的意義。”說出這句話之前,蒲公英并沒有細想該不該說,話到嘴邊了,她不想咽回去。

對方一時沒有接話,只有那首《Playing?love》仍在循環。良久,他又開口了:“你為什么叫方丈?”

“我在超市工作,是方長兒,大家都叫我方丈。”

“我是方丈,我有袈裟在心。這句話什么意思?”

“方丈的袈裟是披在身上的,我不是真的方丈,所以把袈裟揣在心里。”

“你的袈裟是什么?”

“信仰,或者說理想。”

“你的理想是什么?”

蒲公英沒有立即回話,她把那朵爛掉的月季花丟進垃圾袋,轉過身來,面對著空無一物的墻角,好像那個人就站在那里,他們倆面對面。

“理想?”她的聲音不可遏制地打著顫,“好好活著算是理想吧?我從來就沒有遠大的理想。以前是希望好好生活,現在只希望能好好活著。”

說到最后,她的聲音恢復了正常,至少她自己覺得不那么顫抖了。去他媽的裝死的瓢蟲。是你問我的,那我就告訴你。你隨時都可以踩死我。

當然,她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她沒有注意到音樂是什么時候停止的,接下來的一整天,音樂再也沒有響起。

王迪斯與鐘旭的關系在不知不覺中有了變化,盡管都不曾說破。

起初,更多的是一種安慰。對于一個剛剛失去老婆孩子的男人而言,王迪斯的存在更像是一個依靠。但最近,王迪斯發現事情倒過來了,是自己越來越依賴鐘旭。她開始希望他可以在吃過飯以后留下來,而不是站在門口跟自己道再見。

終于有一天,鐘旭在做酸菜魚,王迪斯在給他打下手的時候,她問道:“你住酒店什么時候是個頭兒?是不是該考慮買套房子了?”

鐘旭正忙著清理那條新鮮的草魚。“我哪有錢買房子,這些年掙的錢都交到銘銘媽手里,離婚的時候我是凈身出戶。先這么將就著吧。”

“要不,你先搬我這里住?”王迪斯的邀請明顯有些遲疑。

鐘旭停下手里的活計:“這樣可以?”

王迪斯不置可否地朝著客臥擺了一下頭:“反正那屋子空著也是空著,你如果覺得不合適,適當交點兒房租我也不反對。”說著,她轉身出了廚房,把她不好意思當面說出的話留在身后,“你先搬過來再說吧,就當我們抱團取暖。”

抱團取暖。當初讀那本日記,她在揣摩日記的主人與朱子逸之間的關系時曾想到過這個詞,而今卻脫口而出用在了自己身上。她一直標榜的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的信念,自那次生日宴后就徹底動搖了,而且,她不想再像以往那樣假裝堅強。

“逼出來的堅強,忍出來的個性,裝出來的不在乎。”這是在哪里看到過的一句話?說的就是以前的自己吧。可這段時間,目睹這些年輕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消失,感受著為人父母的痛徹心扉,她忽然意識到,能夠隨自己的心意好好活著才算活過。因此她放下矜持,主動發出的這個邀請,更像是在跟以前的自己和解。她已年過五十,不想再跟生活較勁了。

第二天傍晚,鐘旭抱著簡單的行李最后一次按響了王迪斯家的門鈴。即日起,他擁有了一把這所房子的鑰匙。對他而言,這里暫時還不是家,但至少,對于他出生、成長、成家、立業卻又統統失去于此的這個城市而言,他不再是個過客了。

王迪斯看著他抱著行李進入客房的背影。這是怎樣一個飽經滄桑的男人啊!中等身材,脖子后面有一塊微微凸起的肉包,使他看起來有點兒駝背。衣服似乎不太合體,表明在近期暴瘦過。而且,他走起路來有些搖擺。王迪斯忽然意識到,這是第一次,在一個男人試圖進入她生活的時候,她沒有事先拿他跟自己那瘦高挺拔、總是文質彬彬的爸爸作比較。

她悄悄地把兩只手合在一起,在心底祈禱:愿他能陪我打破桎梏,愿我能陪著他走出陰霾,愿一切傷痛從今以后都遠離我們……

對進出南山公園人員的排查在第二天晚上有了結果:進入園區的嫌疑人沒有離開過公園(至少沒有以進入時的形象離開),一個沒有入園記錄的男人在小劇場散場二十分鐘后出現在監控視頻中。但兩者的區別還是很明顯的。

這個人身材很好,與嫌疑人壯實的身型相去甚遠。他穿著一件連帽衛衣,緊腿休閑褲,看起來很時髦。當然,看不清他的臉,他背對著鏡頭快速從畫面中閃過。他走路很快,看不出腿有什么毛病。而且,嫌疑人進入公園的時候兩手空空,而此人背著一個雙背肩包,比拋尸當晚嫌疑人背的那個雙肩包要小巧得多。他出了公園,穿過馬路,沿著臺階下到坡地下的一個老舊小區,在那里失去了蹤影。

的確無法確認這是同一個人,但也無法徹底排除他們不是同一個人。只進不出或者只出不進,都不合常規。陳直決定多頭并進,一方面抽調警力在全市范圍內進行排查,同時派人進入公園,以小劇場為中心向周圍輻射,看能不能找到與這兩個男人相關的東西。至于到底要找什么,陳直心里也沒底。

他一遍遍看著電腦屏幕上那個男人走出公園大門穿過馬路消失在臺階下的背影,心中隱隱有種感覺,自己漏掉了什么東西。

到底是什么呢?

在隔空談話兩天之后的早上,蒲公英被音樂聲而不是刺眼的燈光喚醒。她在黑暗中閉著眼,享受著悅耳的旋律。是小號版的《天空之城》。

就像賴床。囚禁生活似乎正在趨于正常,除了沒有自由。

自由到底是什么?僅僅是能夠自主地到處活動嗎?真正的自由絕不僅僅是肉身的感觀,而是精神層面的解脫。精神層面的解脫……她躺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想到這句話的時候不禁打了個寒戰。死了,精神也就解脫了。那就是終極自由吧。

她的思緒被上次那個磁性的聲音打斷。她聽到他在問自己:“你在想什么?”

蒲公英想起自己時刻處于他的監視之下,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衣衫,順勢坐了起來。

“你在想什么?”那人再問。

蒲公英起身走到水池邊,打開水龍頭開始洗漱。她早已沒有時間概念了,只是跟著開燈關燈的節奏安排作息。她把水捧到掌心洗臉的時候,心里有了答案。如果他暫時還沒有傷害自己的打算,那么她愿意冒險試探一下他的態度。

她從掌心抬起頭,對著那個她想象中他站立的角落說:“我剛才一直在想我的爸爸媽媽。我在想家。不知道我什么時候可以回家……”

沒有回答。《天空之城》換了一個版本,鋼琴的。蒲公英惴惴不安,不知道這樣的回答會不會激怒他。

良久,他忽然開口:“最近我也在想我的媽媽。我沒有爸爸,但我有兩個媽媽。你覺得奇怪嗎?”

蒲公英的確覺得奇怪,但她明智地不發表任何意見。對方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應:“我好久沒說這么多話了。我越來越發現,我們有好多地方相似。沒有人喜歡你,也沒有人喜歡我。你沒有喜歡的人,我也沒有。或者說我們都有私下喜歡的人,但她(他)不喜歡我們,所以不敢承認?我記得那晚你在燒烤攤哭訴的時候說過,你被人拋棄了。我也被人拋棄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一絲陰冷透過他的聲音傳遞到蒲公英的內心。

“你現在所處的環境,對于小時候的我是常態,你能想象嗎?一個孩子,獨自一人,就在你現在站立的地方。”

蒲公英不由自主地微微挪動了一下身子。

“你知道虐待是什么意思嗎?打,罵,關禁閉,不給飯吃。那是肉體虐待,可以忍的。還有精神虐待。在應該徹底放手的時候掌控。他們并不在乎你想要什么,只管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在你已經適應了某種常態并找到了應對方法的時候,他們卻自以為是地把他們認為最好的強加給你,然后打著愛你的名義去愛他們彼此。這種拋棄其實更徹底,它讓我覺得骯臟、惡心。而最終的拋棄來自死亡。她讓你以為你終于迎來了安寧,可以相守在彼此的世界里度過余生,可她卻突然死了,再次把你拋給命運……”

蒲公英不知道該不該回應,又能回應什么。盡管不能完全聽明白,她也覺得自己繼續聽下去的話,可能會涉嫌知道得太多。但她沒的選擇。

“我討厭那些家庭幸福又自信滿滿的人,好像她們有資本向這個世界炫耀,有資格索取她們想要的一切,不管那是不是她們能擁有的。而我,就是要摧毀她們這種資本和資格!”

蒲公英忽然想找個依靠,她離開原來站立的位置,倚著墻根坐到角落里。沉默,在黑暗中不安分地彌散著。她剛注意到他今天一直沒開燈。

好像他能讀懂她的思維,燈忽然亮了。為躲避刺眼的燈光,蒲公英把頭埋在兩腿間。

“今天你想吃什么?我這里有豆漿油條、稀飯包子,你可以點餐。”他的聲音又恢復了正常,帶有磁性的那種正常,沒有了先前的寒意。“要不兩樣都嘗嘗?我可以送餐,我們甚至可以當面聊聊。”

蒲公英沒有回答。當面聊聊?美劇里那些綁匪不都是不讓別人看到他們的臉嗎?看到的話就要被滅口。他要讓自己看到他?也許最終他還是會殺了她吧……

燈滅了。她聽到每次放籃子的位置傳來開鎖的聲音。緊接著,是木板掀開的聲音,然后是咯吱咯吱踩梯子的聲音。她保持原來的姿勢坐在墻角。這個地方是個地窖。她在心里說,像小時候自己家用來儲存地瓜的地窖,大家都管它叫地瓜窖,每次下去都得踩梯子,咯吱咯吱的,跟這聲音一樣。

蒲公英一動不動。她聽到那人下了梯子,片刻,一個健碩的黑影站在她的面前。他走到桌前,放下手里的籃子,面對她蹲下身來。

他戴著夜視鏡。蒲公英知道,自己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能被他捕捉到。他并不說話,只是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又伸出手摸向她僵硬的脖頸。蒲公英拼命抗拒著想要躲開的想法,只是輕輕垂下了眼簾。

不知為什么,他覺得她能體會自己的心意,每次做出的反應都是自己希望的。他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和自己對視:“到現在你還能完好無損地坐在這里,完全是因為我覺得我們彼此相像,我還沒想好該怎么處置你。你就不害怕我嗎?”

蒲公英的下巴被捏得很疼,要被捏碎的感覺。她費力地說了一個字:“怕。”

“怕我殺了你?你覺得我會殺了你嗎?”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強迫她繼續望著自己。對面的那雙眼睛里有驚恐,但更多的是坦誠。他忽然放了手,順勢坐在地上。

蒲公英不是沒有想過,趁這個機會打倒他,跑出去,完成自救。但她決定不冒這個險。首先,他坐在自己外面更靠近梯子的地方;其次,自己被囚禁了太久,不敢保證還有沒有打倒他的力氣;最主要的,如果逃不出去,那就是死路一條。而眼下,他至少還不想殺了自己。

慢慢來,蒲公英,繼續做一只裝死的瓢蟲。

“你的名字叫蒲公英?誰給你起的?”

“我爸爸。他希望我能像蒲公英那樣,在哪里都能生存。”

“包括在這樣的地方?”

蒲公英沒有回答。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如實回答就好,可自己沒有答案。

“回答我,包括在這樣的地方嗎?”他的聲音變冷了。

“蒲公英的種子飛不進這樣的地方。我爸爸給我起名字的時候也不知道有一天我會落到這種地方。所以對于你的問題,我只能回答不知道。”她的聲音很小,但不卑不亢。

是的,我不知道,這就是我的回答。

這天晚上,朋友介紹一個新病人,約他在外面吃飯,朱曉彤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他先進廚房放下下午買的食材,一并巡視了一下。冰箱里裝煎餃的盒子丟在垃圾箱里,楊小彤的專用碗筷放在瀝水架上,都洗干凈了。

楊小彤的生物鐘很準時,每天到了就餐時間如果沒人做飯,他就會給自己弄點兒吃的。當然,只給自己。小彤會做飯,也會收拾家。他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他還會使用洗衣機。固定的程序。事實上,小彤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小彤甚至會開車。他只是不會與外界交流。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

朱曉彤很慶幸當年媽媽做出的決定,回到媽媽身邊的那十二年,媽媽教會了小彤如何照顧自己。這也是朱曉彤敢答應林嘉諾外出度周末的主要原因:把小彤一個人放在家里兩天,只要準備好足夠的食物,沒問題。

朱曉彤來到小彤的屋子里。楊小彤已經換好了睡衣,正坐在桌前,在一張A4紙上畫畫,畫的永遠是媽媽和寶寶手拉手。朱曉彤在旁邊坐下:“小彤,這個周末我要出去一趟,你自己在家,好嗎?”

楊小彤繼續畫著,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回頭我會買些吃的放冰箱里。你沒問題的,是吧?”

朱曉彤盯著楊小彤的眼睛。他希望他能看自己一眼。楊小彤倒是抬起了眼皮,只是并沒有望向朱曉彤,而是空洞地望著掛在墻上的畫。

“我不在家的時候你不要出門,好嗎?我會把那個紅色的叉叉掛在門上提醒你,像以前一樣。我們說好了的,不讓別人知道你的存在,是吧?這是媽媽希望的,你都記得,是吧?如果我不在家期間有人看到你,我們就露餡了,你就藏不住了。我們要好好藏住自己,知道嗎?”

楊小彤轉過臉,依舊面無表情。

周六早上五點朱曉彤就起床了。他先進廚房把昨天晚上加工好的食材用保鮮盒裝好,放進冰箱。盡管楊小彤會做點兒吃的,但只是簡單地加熱,朱曉彤會事先為他加工成半成品。餐桌上放著一個圓形的塑封牌子,牌子中心打了一個大大的紅叉,非常醒目。

五點半,他把那個打了紅叉的牌子掛在門上,進廚房給自己和小彤準備早餐。差五分鐘六點,他開始留心樓梯上的動靜。六點整,楊小彤穿著運動服準時出現在門口,但沒有伸手開門。他盯著門上掛著的牌子發了會兒呆,隨即轉身上樓。

朱曉彤放心地松了口氣,繼續做飯。十分鐘后,楊小彤換好牛仔褲和格子衫下來了,坐到餐桌前,盯著那個沙漏。沙漏的旁邊,朱曉彤的手機正在播放薩克斯曲《愛無止境》。音樂聲忽然停了,進來一條信息,是林嘉諾的,只有一句話:七點五十五分,我在公寓前的馬路邊等你。

朱曉彤把飯端到飯桌上,楊小彤機械地拿起筷子。“小彤,吃完飯我就出發了。飯都在冰箱里,還有水果,照顧好娃娃。”

他說的娃娃此刻還在兒童房的一角睡著。那是楊小彤最喜歡的伙伴,朱曉彤私下觀察過,楊小彤按照自己的作息時間,把她照顧得很好。

“我明晚回來。也可能明天下午就回來了。我們一起吃晚飯,或者我給你帶披薩回來?”他看著楊小彤夾起一塊雞肉,起勁地攪和著盤子里的芝麻醬。

“小彤,你能跟我一起出去玩多好啊……”這句話朱曉彤是說給自己聽的。

七點鐘,朱曉彤拎著行李包出了臥室。楊小彤正背對著他坐在有著綠色仿制草坪的小小院落里,跟他的娃娃面對面。朱曉彤輕輕說了句照顧好娃娃,就下樓了。在他身后,楊小彤一動不動,空洞的目光落在娃娃的臉上,就好像他也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娃娃。

林嘉諾住在海邊的一座公寓樓里,距離朱曉彤的診所直線距離非常近,但朱曉彤從來沒去過。似乎林嘉諾也沒有邀請過。

朱曉彤很避諱跟林嘉諾提起舊時,對于她的父母,也只禮貌性地問過一次。林嘉諾已經不記得他媽媽的模樣了,那時她才兩歲。按理說她也不該記得他的,但父母經常念叨那個懂事的孩子,還有照片為證,所以那天在魯東大學的校園里,在朱曉彤喊出她的名字之前,她已經無數次想象過他的樣子了。

她沒有跟父母說起他。不知道為什么,她有一種直覺,他不想跟他們見面。

林嘉諾站在公寓樓下,望著對面樓上的玻璃反射的陽光。他不想娶我也沒關系,反正他是我的。

溫泉度假酒店在鄰市,不到一百公里,走高速一個多小時就到了,但林嘉諾選擇了國道。北方的野外到了這個季節還是蠻有看頭的,到處都郁郁蔥蔥。偶爾經過的某個村落,門樓上纏繞著茂盛的歐月,那怒放的花朵會讓你覺得有花仙藏于其中。

林嘉諾不在乎目的地還有多遠,似乎也忘記了自己為這次出行費了多少心思。如今已經成行,陪在這個人身邊,或者說有這個人陪在身邊,即便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也無關緊要。

但是,每條路都有盡頭,包括人生之路。

等他們跟著導航拐進藏在密林深處的酒店院里時,聳立在樓前的兩棵高大的云杉樹讓她恍惚覺得自己進了哪個科幻電影的拍攝片場,似乎隨時都會有穿著獸皮的男人和女人朝自己圍過來。

“這里真的很好是吧,曉彤?”

她的高興是發自內心的,而在那個一直都一本正經的男人的眼底,她看到了一抹亮光。就好像他長這么大,第一次迎著太陽。她忽然對自己的計劃有了信心。

周末來度假的人總是很多,很遺憾,他們預訂的房間客人還沒退房。

“也許可以把行李放車上,先去周圍逛逛?溫泉湯怎么樣?從對面那個樓進,您憑房卡可以隨便進出……放心好了,溫泉水是純天然的,每個湯池里都是循環水……還有各種主題湯,玫瑰花的、牛奶的,還有紅酒的……午飯?可以的,出了大堂向左就能看到……”前臺接待的態度真好,不厭其煩地給林嘉諾介紹。

朱曉彤站在一旁,含笑看著她像個情報員一樣搜集整合信息,好像第一次認識她。她以前像個公主一樣,從來沒這么接地氣。他不知道的是,先放松下來的是他自己。對于一個有著愛慕對象的女孩子來說,她的一切表現都是圍繞著愛慕對象來的。對方嚴謹她便嚴謹,對方放松她便放松。朱曉彤愧為一個心理醫生,居然不明白此刻的林嘉諾其實就是他自己。

太陽西斜時,朱曉彤與林嘉諾已經把所有的露天湯池都轉了個遍。

其實朱曉彤并不熱衷這些事情。不過,既然打算換個環境釋放一下壓力,就沒必要端著了。況且林嘉諾很開心,他不能也不想掃了她的興。

泡溫泉是個體力活。傍晚時分,林嘉諾餓了,他倆裹著浴巾跑到園區中央的一條長廊上,那里是餐館、酒吧、咖啡店的集中經營區。他們吃了韓國料理。林嘉諾驚訝地發現朱曉彤的胃口相當好,也不像以前用餐那么……怎么說,講究?以前和他一起吃飯,總讓林嘉諾感到他相當克制,絕不會暴飲暴食,但今天不是。而且,此刻的他再也不像他平時說的呆若木雞。看來以后得多拉他出來放松放松,老是局限在一個圈子里的男人真的挺累的。

飯后,天已經黑了。他們來到兩棵大樹之間的一個小湯池邊。下午林嘉諾就看好這個湯池了,但池子太小人又太多,就去了別的地方。謝天謝地,現在是飯點兒,這里沒人。

她撲通一聲跳了進去。兩棵樹的樹枝延伸在空中,鏈接起茫茫天宇,在那天宇之中,綴滿了一閃一閃的寶石。朱曉彤也靠了過來,和林嘉諾并排躺在水中,籠罩在水面上飄渺的霧氣里。

林嘉諾把手伸到空中,似乎要摘下一顆星星。朱曉彤也伸出一只手。兩只手在空中慢慢靠攏、疊加,終于,他把她握在手中。林嘉諾閉上眼,等著他向自己靠近。可是,朱曉彤卻忽然抽離了身子,孩子氣地對著她的臉撩起了水。

這水直接澆在了燃燒的火苗上。林嘉諾心灰意冷。她沒做任何反應,把視線投向遠方,越過他的肩頭,望著天邊的一顆孤星。

那是此刻的自己吧。也可能是他。如果是自己,他離得太遠,無法觸及;如果是他,自己又離得太遠,無法靠近。她在心底嘆口氣。原本對今晚的所有期待,就像水面上淡淡的霧氣,在這一刻都消散了。

她輕輕地說:“回房間休息吧。我累了。”

也許他真的只是把自己當妹妹看。那就做妹妹吧。好在,自己對于他所有小時候的記憶,都來自那張照片。那年她兩歲。她并不記得童年的他。她只有那張合影,以及她以為的,他愛自己的錯覺。

當喧鬧了一天的度假酒店終于安靜下來,當他們在累了一天之后終于躺在舒服的床上,她忽然問:“其實我不記得我們小時候的事,你能跟我說說嗎?”

朱曉彤在黑暗中調整了一下呼吸。小時候的事,怎么可能忘記?她又怎么可能知道,她是他黑暗人生中的一道光。他能撐下來完全是因為這道光。她是命運安放在他心尖上的神龕,他只有守護的責任,沒有占有的資格。

“小時候……你小時候很可愛,粉粉的,像個洋娃娃……”朱曉彤在黑暗中艱難地開了口。

對面床上沒有回應。他聽到了均勻的呼吸聲。林嘉諾已經睡著了。

蒲公英的世界里再也沒有出現燈光。她徹底失去了時間概念。

她小心翼翼,在黑暗中拼命壓抑著自己,不想讓那個一直在窺視著她的人看出她的情緒波動。她覺得自己的忍耐力已達到了極限,開始嘗試著轉移注意力。她坐了起來,閉上眼睛,兩腿盤起,就像和尚打坐,回想著過去的點點滴滴。

上大學的時候,她曾交過一個男友,并不是如今沉溺游戲的那個。大三那年暑假,男友陪她回父母家,在動車上,她依偎在他懷里。下了動車轉汽車。汽車到站又坐農用車,那是爸爸特意去鄰居家借的。

那會兒男友的臉上還帶著新奇感。他們一路顛簸,一路說笑。途中她央求爸爸停車,拉著男友的手跑到路邊采蒲公英,一起吹散那些小傘,看著它們在陽光下飛啊飛。男友的臉上好陽光啊,在他的眼底,她看到了自己幸福的笑臉。

男友的臉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冷的?看見隱在山坳里的小小村莊?站在家里低矮的門樓前?還是走進茅廁又捏著鼻子返回的那一瞬間?她記不確切了。他只待了一晚上,取消了她念叨了無數次、他向往了無數次的去山上看星星的約定。他說家里有事,讓他趕緊回去。這個托詞至少讓蒲公英一家保住了一點兒面子。

第二天,還是那輛農用車,還是那樣的一路顛簸,只是車上沒有了笑聲。她要送他去動車站,男友謝絕了。他很體貼,說太麻煩,她自己回去他也不放心。自始至終,他對她的父母都保持了尊重和禮貌。

在汽車站,看著他上了車,在靠窗的位置落座,她忽然想哭。男友沒有擁抱她,沒有跟她吻別。她甚至覺得他松了口氣。她不想讓他、更不想讓身后的爸爸看到自己的淚,于是沖男友揮揮手,轉身對爸爸說:“咱們走吧。”

爸爸說:“等車開了再走吧,咱們道兒近。”

他們就那么隔窗相對,她忽然覺得時間過得好漫長。她曾有過沖動,跳上車,跟他一起離開。可爸爸在身后,家在身后。汽車絕塵而去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被拋棄了。事后證明,她在那個暑假的確被拋棄了。

那個人說對了。自己是有喜歡的人的,只是他不再喜歡自己。

爸爸也知道女兒被拋棄了。坐著農用車回家的路上,爸爸對她說:“對不起,孩子。”

她忍著眼淚:“爸爸,沒關系。”

坐在黑暗中的蒲公英猛地睜開了眼睛。

爸爸!媽媽!他們知不知道自己失蹤了?超市會報警的吧?不知他們現在怎么樣了。媽媽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可不能受刺激啊……這樣想著,她忽然覺得很憤怒:他憑什么把自己關在這里?就因為見不得別人比他幸福?傷害到自己沒關系,可這會間接地傷害到自己的父母。她的忍耐終于達到了極限,對生的渴望讓她戰勝了恐懼。

環顧四周,她注意到燈泡上方沒有閃爍的紅點兒。那是不是意味著,此刻他沒有監視自己?她試著咳嗽一聲。聲音很悶,還沒有擴散就被周圍的墻吸收掉了。她試著站起來,試著在屋里走動。

沒有任何反應。她的膽子大了起來,試著向她感覺中那架梯子所在的方向移動。但她遺憾地發現,那里沒有什么梯子。

錯覺?不會。那么只有一種可能,梯子被他收走了。她很沮喪,一巴掌拍在墻上,發出沉悶的嘭的一聲。但緊接著又傳來一聲,聽起來很隱約,也很遙遠。在她的頭頂,有人在她的頭頂活動!她分明聽到那聲音越來越清晰,有人走近了,然后是開鎖聲。

他要下來了!她轉身回到自己的地鋪前盤腿坐下,盡量穩住自己的呼吸。你是一只裝死的瓢蟲。多么殘酷啊,擇機生存的法則。

她聽到掀開木板的聲音,有一架梯子無聲地倒掛下來。接著是那個人影,咯吱咯吱的腳步就像踩在她的心上。

那人站定,望著她:“對不起,你還好嗎?”

低沉的聲音好像來自地下。她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對自己說對不起,也許,該來的還是來了。

周一早上,朱曉彤做好了早餐,卻遲遲不見楊小彤出現。

他在楊小彤的臥室里找到了他。他穿得整整齊齊,正坐在桌前畫他似乎永遠畫不完的牽手畫。朱曉彤想喊他,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轉身離開了房間。

在他身后,楊小彤忽然用筆在未完成的畫作上瘋狂涂抹,直到那張紙被筆尖戳爛,直到筆尖折斷。

朱曉彤并沒有看到這一幕。他回到樓下的餐廳,消滅了自己的那份早餐。有個朋友給他介紹了一個病人,今早約了家屬見面了解情況,他不想遲到。而且,他想趁上班前給林嘉諾打個電話。他不知道自己的表現是不是讓她很不滿意。他在心里嘆了口氣。她不會理解,從七歲那年起,他的人生就不是他自己的了。

離開家的時候,朱曉彤看到楊小彤坐在餐桌前的背影。急著出門的他沒像以往那樣過去跟他簡短聊幾句,只匆匆說了句“我上班去了”。路上,他給林嘉諾打了電話,但對方關機。

到辦公室繼續打,依舊關機。他點開微信,她的朋友圈動態停留在周六早上。她站在公寓樓前拍下了自己被朝陽映在墻上的影子,說明只有兩個字:等待。

他給她留言:“為什么關機?收到回復。”

他把手機丟到一邊,打開文件袋,把里面的資料拿了出來。第一張單子上列著今天預約的病人名單。排在第一個的是“宋心銘,家屬咨詢”。他當然不會把她跟那個轟動一時的腐尸案聯系在一起,更不會想到她是那個名叫鐘銘銘的可憐女孩兒的母親。

陳直開車鉆出塔山隧道,進入了左拐彎車道。

他有點兒心不在焉。這個周末又沒休。兒子昨天過十歲生日,老婆提前一周就問他能不能抽時間陪兒子玩一天。當時陳直答應了,但他卻把自己的承諾忘掉了,不僅忘掉,周六他在單位加班,連家都沒回。老婆作為警嫂,有著自己的理解與隱忍,第二天她撇開陳直,自己帶兒子去了水上樂園。陳直是看到老婆發的朋友圈才想起他答應過的事情的。他覺得很慚愧。

等待紅燈的時間有點兒長。路口的大型電子屏幕上正在滾動播出最近的違章車輛信息。有人在過人行道。陳直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覺,似乎看到那個穿著衛衣一直低著頭的男人正走在他面前的人行道上。路過車前的時候,那人側臉看了他一眼。就一眼。

后面的車在鳴笛,陳直清醒過來,綠燈亮了。他踩下油門,扭頭望一眼剛才從他車前經過的那個人。他清晰地想起,那個走出公園的男人過馬路的時候也這么輕輕側臉看了一眼。陳直的心一陣狂跳,行車記錄儀!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一度覺得遺漏了什么的困惑來自哪里。那人在路口曾經看向停在斑馬線前的車輛。假如那輛車上安裝了行車記錄儀……

與此同時,在距離陳直三個街區的一個街心公園里,保潔阿姨正試圖叫醒一個睡在躺椅上的人。

這個人從昨天早上就在這里了,一整天都裹在一床暗綠色的涼被里,與周圍的環境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保潔阿姨以為是個歇腳的,未加理會。今早一看她還躺在那里,便起了疑心。湊近一看,只見她從頭到腳被那床看起來質地很好的涼被嚴嚴實實地包裹著,只剩下頭發散亂地耷拉在躺椅上,發梢的部位躺倒著一個空礦泉水瓶。

阿姨小心地推了推她,她動了一下。阿姨放下心來,心想這被子手感真舒服,給了拾荒的實在可惜。躺椅上的女人努力掀開蒙在臉上的被子,茫然地看看周圍,突然,她猛地一下坐了起來:“我不是在做夢吧?我真的自由了?”她再次環顧四周,“我不是在做夢!他沒騙我,我真的自由啦!”

她用被子捂住臉,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阿姨嚇壞了,心想多虧沒拿走她的被子。問她怎么了,怎么會睡在這里,她嗚咽著:“阿姨,有電話嗎?借我用一下,打個110……”

中午,鐘旭約了王迪斯去吃牛蛙。

那是一家川菜館,以做牛蛙和醬油炒飯聞名。王迪斯專門叮囑,牛蛙要微辣。等待上餐的時候,鐘旭的電話響了,是銘銘舅舅打來的。

他說今天早上他們去馬山寨見了心理醫生,把妹妹的情況一說,沒想到醫生拒絕接診。醫生說自己對受刺激后引發的心理問題并不擅長,為病人負責起見,他愿意再介紹一位該領域的專家。這個理由聽起來似乎很充分,但回家后銘銘舅舅上網查了一下這個醫生的資料,又輾轉打聽了一下該醫生的情況,感覺他的說法完全就是托詞。

銘銘舅舅拿不了主意,所以找鐘旭商量。鐘旭隨口問這個醫生叫什么名字,對方說叫朱曉彤,拂曉的曉,紅彤彤的彤。

“朱曉彤。”鐘旭重復了一遍,以便強化記憶,沒注意到坐在他對面的王迪斯的表情。他簡短地詢問了一下前妻的情況,安慰銘銘舅舅不要著急,心理醫生那么多,沒必要一棵樹上吊死,回頭讓朋友再推薦一個就是了。

掛斷電話,牛蛙也上桌了。王迪斯的心思明顯不在牛蛙上。“你剛才說了一個名字,叫啥?”

“朱曉彤。”

“心理醫生?”

“嗯,是銘銘媽的主治大夫介紹的,他們今天去見了面,可這個醫生托詞沒有接診。”

“他們以前不認識?”

“今天是第一次見。”

“他認識銘銘媽或是銘銘不?”

鐘旭詫異地望著她:“肯定不認識。為什么這么問?”

“沒什么。”王迪斯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只是奇怪他為什么不接診,先排除是不是因為認識所以才避嫌。”

“也是。但他們肯定不認識,否則電話預約的時候他就推辭了,不會等見了面介紹完情況才找理由。不過你這一說還真是挺奇怪,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讓他推掉了送上門來的客戶。”

朱曉彤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著那一男一女走出了大樓。

一個多月前,他曾站在這里目送著陳直和穆遼離開。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最初是伍媚,現在又是鐘銘銘。等他了解到即將面對的新病人是在伍媚之前遇害的鐘銘銘的母親,他的心里敲響了警鐘。

在案件破獲之前,他實在不想再跟任何涉案人接觸了,于是隨便找了個理由,把她介紹給另一個同行。他不知道宋心銘的家人會怎么想,那不是他應該關心的事情。

眼下他急需知道的是,從來都在他視線里的林嘉諾怎么會突然失去了聯系。他撥打了林嘉諾辦公室的電話。接電話的小姑娘說林姐今天一大早就請了假,說是有事兒。

朱曉彤莫名感到一陣驚慌。當初伍媚也是跟單位請了假然后就失蹤了。他想到了陳直,也許該跟他聯系一下?他盡量穩住情緒,再等等,也許是自己神經過敏。

電話那端的女人說她叫蒲公英,被人綁架,現在某街心花園。

蒲公英!謝天謝地,她終于出現了!她還活著,關鍵她還能說話!陳直和穆遼開車去接了她,直接送到醫院。在這之前,他布置警力查找那天嫌疑人走出南山公園時經過門前的車輛,重點是他過馬路時的車輛,看車上有沒有行車記錄儀。他寄希望于行車記錄儀拍下了那張背對監控探頭卻毫無遮擋的臉。

等蒲公英做完了例行檢查,已經是中午時分。坐在病床上的蒲公英狀態看起來不錯,她失蹤了半個多月,這期間居然沒受過虐待,陳直在慶幸之余不免狐疑。

蒲公英在做筆錄前要求先給父母打個電話。她在電話里輕描淡寫地說,一個家也在鄉下的朋友家里出了點兒事,自己去幫忙,結果路上遇到了小偷,隨身東西都丟了,包括手機。沒想到事情挺棘手,就耽擱了些日子,鄉下交通、通訊都不便,沒能通知家人和單位,引起了誤會,讓爸爸媽媽受驚了。父母還是不放心,要過來看她。她說:“不用過來,過幾天我就請個假回家一趟。放心吧,我真的很好。等我買了手機就跟你們視頻。你們好好照顧自己啊。我愛你們,很愛,非常愛,特別愛!”

她拼命忍著眼淚掛斷了電話,然后就坐在那里哭得稀里嘩啦。陳直和穆遼耐心地等她哭夠,讓她從自己能夠記起的地方講起。

在燒烤攤被人帶走之前的事情她都記得,至于帶走她的人,她的記憶很模糊,但她很肯定是熟人,因為他叫自己方丈。陳直告訴她那個人叫梁民,她才恍然大悟。她不記得自己去蓮花池了,不過她記得聽到過水聲。她一定是暈過去了,等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黑屋子里。她詳細講述了跟那個人的所有接觸,盡管看不清相貌,但憑感覺,應該接受過不錯的教育。她清楚地記得他說過那兩個女孩兒的事。她很害怕,尤其是他在黑暗中對自己說對不起的時候,她以為她就要沒命了。但他卻對她說:“對不起,把你關在這里。從現在開始,你要絕對相信我,我才可以把你安全帶出去。很抱歉我不能就這樣讓你離開,我有我需要保護的,所以,請你聽我的話,好嗎?”

那人遞給她一杯水,讓她喝下去。她本不想喝,天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可她沒有選擇。如果他想讓她死,不喝的話,只有死得更難看。她決定賭一把,就喝了。后來她變得很恍惚。恍惚間她感覺自己被扶上了梯子,那架曾被她認為是通向生命、通向天堂的梯子。她似乎走了很久的路,但不記得經過了什么地方。她手里有一瓶水,卻想不起是不是他給自己的。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了過去,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被保潔阿姨叫醒。

說完這些,她有些虛脫。陳直和穆遼結束了詢問,叮囑醫生護士好好照顧她。醫生告訴他,蒲公英身體并無大礙,再觀察一夜,明天就可以出院。

剛走出住院部大樓,陳直接到部下的報告,通過監控發現,蒲公英是在周日凌晨三點十分走進街心花園的,一個人,裹著被子,看起來迷迷糊糊,像夢游。至于她是從哪里過來的,還沒弄清楚。經過南山公園門前的車輛也找到了,聯系了車主,其中有兩輛安裝了行車記錄儀,正在調取影像資料。

陳直舒了口氣。他感覺離那個神秘的嫌疑人越來越近了。

送走最后一位病人,朱曉彤急急忙忙離開了辦公室,開車匆匆往家趕。

手機關機。微信沒動靜。整整一天,林嘉諾沒有任何消息。朱曉彤暗暗祈禱能搶在下班高峰前穿過擁堵路段。他甚至埋怨自己,應該取消下午的預約,那樣的話,早就可以回家了。

朱曉彤已經亂了章法,他沒有注意到,一輛車一直跟在他身后。

心理醫生朱曉彤第二次帶了尾巴回家。

這天晚上,鐘旭和王迪斯相對無言地吃完飯。不知為什么,鐘旭老覺得她有些心神不寧。他有一種預感,今晚她有話要對自己說。

果然,收拾完廚房,她讓鐘旭坐到餐桌前,鐘旭看到面前放著一個32開大小的筆記本。他狐疑地望著王迪斯。王迪斯坐到他對面,沖他點點頭。鐘旭打開那個本子。

那是一本日記。第一行寫著:“1988年8月26日?晴”。

他再次望向王迪斯,王迪斯依舊點頭。于是,他懷著一種不知所以的心態,走進了一個陌生女人的生活。等他終于看完,王迪斯輕輕地問:“很巧合是不是?銘銘媽的心理醫生就叫朱曉彤是吧?”

鐘旭合上日記:“你從哪里弄來的?”

“一個舊書攤,我買書的時候夾在里面的。我本來是當故事讀的,并沒想要核實真偽。今天中午你說了朱曉彤的名字,我去市立醫院找朋友核實了一下。當年的確有個叫朱子逸的心外科主任,兒子出意外后又收養了一個。據說那孩子患了自閉癥,后來治愈了,還成了心理醫生,名叫朱曉彤。”

“可我看不出這跟銘銘媽有什么關系,他不接診也許有自己的理由……”

“我好奇的是他的孿生哥哥,那個真正患病的孩子,還有這日記的主人,他們的媽媽,不知道現在怎么樣了。朋友跟我說,朱子逸早就不在了,死于心梗,他妻子后來也自殺了……”

“所以?”

“所以,我從市立醫院出來就去了馬山寨,找到了他的診所,看到了他的照片,而且我還一路跟到了他家……”

“你居然跟蹤他?”

“算不上跟蹤,我又不是圖謀不軌。我就是想知道他媽媽和哥哥是不是跟他住在一起。這個女人太可憐了,其實不止是她,這本日記里出現的所有人都很可憐。”

“然后呢?”

“他好像自己住。那是棟獨立的小樓,我想應該是父母留給他的,就是日記里朱子逸的家。”

鐘旭把那本日記打開,合上,再打開,再合上。“這是他們的隱私。也許,我們該把日記還給他,畢竟她說了,她是寫給孩子看的……”

“真要歸還的話,也應該還給他媽媽。如果能借著找他媽媽跟他搭上話,是不是就可以探究一下他到底為什么拒絕為銘銘媽治療了?”

鐘旭鼻子一酸。這個收留了自己的女人真的很善良。哪怕是為了交替出現在他生命中的這兩個女人,明天他也該陪著她去會會這個朱大夫。于是他說:“要不我們先約一下,銘銘舅舅說,他們就是提前預約的,空降的話怕影響人家的安排,不禮貌。”

“已經在前臺預約了,要不我今天憑空跑去多尷尬。”

此刻,公安局刑偵大隊的電腦前,穆遼忽然把鍵盤狠狠地敲了一下:“終于逮到你了!”

本已疲憊不堪的眾人立馬來了精神,目光都聚焦到他面前的屏幕上。

那是一張很清晰的男人的臉,棒球帽檐下的側臉對著屏幕外,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好像在說:“謝謝哥們兒給我讓路。”

陳直沒有理會穆遼望向他的眼神。他死死盯著屏幕,感覺自己的心跳已經失常。那張臉他怎么都不會認錯,那是他一直懷疑卻又一直苦于沒有證據的對象,他的名字叫朱曉彤!

朱曉彤在南山公園的出現,使搜尋蒲公英周日凌晨行蹤的范圍擴大到了他家所在的區域。當初為了核實伍媚被綁架時他是否有作案時間,曾在他家周圍搜索過。案發時間段確曾在附近的一個監控中看到過他的影像,正是因此他才被排除了嫌疑。

蒲公英夢游一般的影像第一次出現在監控中,是凌晨一點十分。但是很遺憾,只有她一個人。那里距離朱曉彤的家有三個街區,不過,直線距離僅三百米。陳直盯著鏡頭里晃晃悠悠的蒲公英越走越遠,思維進入了倒帶模式。

嫌疑人在伍媚的尸體被發現的第二天處理掉了自行車,隨后進入南山公園,但沒有離開公園的記錄。朱曉彤從南山公園離開,可他沒有入園記錄。那么,朱曉彤可以假定為嫌疑人。

拋尸方式和地點一樣,說明殺害鐘銘銘和伍媚的是同一個人。她們死前都遭到了囚禁,兇手一定有個隱秘的場所囚禁這些女孩兒。蒲公英提到的黑屋子印證了這個推斷。問題是,這個黑屋子在哪兒?蒲公英在朱曉彤家附近出現,也許,就在朱曉彤家里?假如真的是朱曉彤所為,在他用自行車帶著鐘銘銘和伍媚出現前,他在哪里?換言之,他是怎么把鐘銘銘和伍媚帶到那個人員雜亂的村口的?拋尸后他帶回的女人又是誰?在跟蒲公英交底后,他為什么又放了她?更為詭異的是,朱曉彤在伍媚被綁架的時間段是如何出現在二十分鐘車程以外的監控中的,難道他有分身術不成?

這些問題縈繞在陳直的腦海里,毫無頭緒。好在范圍縮小了,總比先前的大海撈針強得多。刑警們以朱曉彤的家為圓心,畫了無數個一個比一個大的同心圓,進行地毯式搜索。

第二天上午,陳直和穆遼前往朱曉彤的診所,正好跟王迪斯和鐘旭照面,他們都不禁感慨這個世界真是太小了。這案子從一開始就跟王迪斯連在一起,此刻她又跟朱曉彤聯系上了。偶然?

已經過了上班時間,朱曉彤罕見地還沒到,對一切都持懷疑態度的陳直決定趁這個空當兒先探一下王迪斯的底。他讓接待員找個屋子,讓他們私下聊一會兒。接待員不敢拒絕,把他們讓到一間空著的診療室之后,給朱曉彤發了一條信息:“那兩個警察又來了。”

等接待員離開,陳直問王迪斯:“以前認識朱曉彤嗎?知不知道朱曉彤認識伍媚?你跟鐘旭是因為鐘銘銘才認識的嗎?”

這三個問題讓王迪斯倒吸了一口冷氣。她不知道警方為什么會找朱曉彤,但顯然與這一系列兇殺案有關。她看了一眼鐘旭。因為鐘銘銘三個字突然被提起,他的表情復雜。

好吧,朱曉彤。這是你的隱私,我本不該對外人講。但現在為了銘銘,為了失去銘銘的鐘旭,我要違規了。對不起。

陳直一言不發地聽她說完,與穆遼交換了一個眼神。“那個日記本呢?”

“在家里。今天只是打算來試探一下朱曉彤……”

“盡快把日記送到公安局。”陳直打斷她,又轉身對穆遼說,“咱們走吧。不需要在這里等了。”

穆遼問:“去哪兒?”

陳直一直等到王迪斯和鐘旭離開診療室才開口:“去他家看看。”

他們一前一后經過前臺。陳直和穆遼徑直離去,王迪斯猶豫片刻,還是問了一句:“朱醫生什么時間能過來?”

接待員看了看手機:“抱歉,他一直沒回復,我也不知道。”

看著幾個人離開,接待員繼續給朱曉彤發信息:“警察走了,預約的病人也走了,您不用趕時間。”

發送完畢,她想了想,又補發了一條:“收到后請回復,謝謝。”

但是,她的手機屏幕固執地靜止在她發送信息的界面,無聲無息。

朱曉彤在自己的床上醒來,頭疼欲裂。他踉踉蹌蹌站起來,鑲嵌在臥室門后的鏡子里映出他胡子拉碴的臉,左側臉頰有一大塊淤青。他驚訝地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居然穿著小彤的棉質格子T恤和牛仔褲。

他使勁兒搖了搖頭,似乎要讓自己清醒一些,以便把腦海里的記憶片段連接起來。

昨晚回家,小彤站在門廳里……小彤憤怒的臉……小彤在問她在哪兒……小彤揮過來的拳頭……自己倒在地上,小彤踢過來的腳……小彤喊她在哪兒……

朱曉彤顧不得身上的疼痛,猛地拉開臥室的門。出門前他瞥見了自己放在床頭柜上的錄音筆,那是他為病人診療時用的,完全出于下意識,他把錄音筆裝進了褲兜里。

楊小彤穿著跟朱曉彤一模一樣的衣服,坐在有著綠色草坪的小院子里,隔著小桌子,那個娃娃坐在他對面,一臉哀怨地望著朱曉彤。朱曉彤走了過去,把娃娃推倒在一邊,坐下。楊小彤的左側臉頰跟自己一樣,也有一大塊淤青。

“小彤,看著我!我們聊聊!”

這次楊小彤有了反應,他迎著朱曉彤的目光,眼底深邃,曾經的空洞消失得無影無蹤。“聊什么?”

朱曉彤的心沉了下去……

記憶中這是他第二次開口跟自己說話吧。

第一次是周六早上,他收拾完餐桌準備上樓洗澡換衣服,楊小彤忽然對他說:“你坐下,我們聊聊。”

朱曉彤說不清自己當時的感受。震驚?恐懼?難以置信?此刻,楊小彤正把玩著他的手機,熟練地輸入密碼。

良久,他抬起頭來望著朱曉彤,眼底清澈得就像個孩童。“我該叫你一聲弟弟是吧?你從來就沒懷疑過我是不是真的有病,或者你壓根兒就沒關注過我?”

朱曉彤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楊小彤把食指豎在唇前,示意他不要說話。“不是我演技有多好,是我從小就接受的治療訓練了我。我發現,只要我偽裝得好,大人們就不會過分關注我。”

朱曉彤沉默地望著他,腦海中浮現出以往他毫無反應的空洞的眼神,難道都是裝的?裝了這么多年?

“你喜歡林嘉諾是吧?可你不能娶她。因為我?這讓我很感動,你確實在信守對媽媽的承諾,照顧我。可是,我要告訴你,我也喜歡林嘉諾。從我第一次在媽媽的家里見到她就喜歡上了。你找到她的消息讓我很開心,知道嗎?她是我被替換的人生里唯一的彩虹。被替換的人生……你不覺得你欠我的嗎,弟弟?年幼需要媽媽照顧的時候,你在她身邊;長大些可以接受教育的時候,你卻成了我。我不否認,你對我真的很好。可憐我?還是覺得虧欠我?既然你對我那么好,不如今天成全我一次,讓我替你去。只此一次,我向你保證,我絕不會碰她一下。你讓我圓一個夢,以后你就自由了,做你該做的,包括結婚。”

朱曉彤目瞪口呆,沒有任何語言能形容他此時的心情。

楊小彤掂了掂手中的手機:“知道嗎,每天早上坐在餐桌前,我都能看到你手機上的所有內容。以后一定不要把手機放在別人輕易能拿到的地方,即便那人是個傻瓜。”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朱曉彤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挫敗感,自己是個經驗豐富的心理醫生,卻被病人騙了。其實在潛意識里,他早就知道楊小彤不是他平時表現出來的那種狀態,換言之,他并不是朱子逸和媽媽一度以為的自閉癥,但他萬萬沒想到,此刻他表現得完全像個正常人,不僅如此,還有正常人不具備的冷靜,和冷血。

他想起了那些被隱約的走動聲驚醒的夜晚……他看到過他在凌晨從外面回來……小彤,我不是不關注你,我只是太愛你,不愿探究,把這一切都歸咎于你的病。我縱容你,包庇你……

可他什么也沒說出來,楊小彤也沒給他機會,便堂而皇之地以他的身份出了門,還在門上掛了那個紅色的叉。

所以那天的林嘉諾覺得她看到的朱曉彤跟平時不太一樣……

此刻,朱曉彤一陣茫然。他發現自己學過的所有心理學知識全部被清空了。

楊小彤冷靜地望著他:“你要聊什么?”

“林嘉諾是不是在這里?”這是朱曉彤最掛心的問題。

楊小彤并不否認:“是。”

“你不是喜歡她嗎?為什么要難為她?”

“你更喜歡她,不是嗎?她在這里,完全是因為你。我承諾過不會碰她,我做到了。可你壞了規矩,你碰了我的女人。其實這會兒該我問你,你把我的女人藏哪兒去了?”

朱曉彤知道,他說的是地窖里的那個女人。她很堅強,也很隱忍。她沒有驚慌失措,她聽了自己的話。那瓶水里有少量的鎮定劑。他小心地帶著她繞著監控走,看著她迷迷糊糊地流落在鬧市的街頭。他寄希望于公共場所的有目共睹來保證她的安全,他不能讓人知道是自己放了她,那等于變相告訴警察,是小彤綁架了她。

是的,他有自己需要保護的,即便在他知道了楊小彤其實沒病之后。他不知道鐘銘銘是怎么回事。他發現那個地窖是在得知伍媚出事之后。警察的盯梢讓他疑神疑鬼,他總是休息不好,總覺得夜間屋里有人走動。發現伍媚尸體的那天凌晨,他注意到了悄悄溜進家門的楊小彤。他看到他進了地下室。

朱曉彤在這座房子里住了二十多年,從來沒到過這個不見天日的地下室,更沒有注意到角落里那塊不起眼的木板下有個小小的地窖。當陳直在電話里告訴他伍媚找到了,但已經遇害后,他想到了那個地下室。趁楊小彤外出遛彎,他去查看了一番。那里的床墊和薄被讓他想起了楊小彤塑料小房子里蓋著被子坐在角落里一臉哀怨的娃娃。他開始懷疑是不是楊小彤的病讓他混淆了想象和現實,但他并不確定那個可憐的女孩兒是否真的曾經被關在這里。

“你把蒲公英藏哪兒去了?”楊小彤的語氣平淡,好像只是隨口問問。

“我把她還給她的爸爸媽媽了。”說這句話時朱曉彤猶豫了一下。真的還回去了嗎?他本來計劃周一找陳直探聽一下消息的,因為林嘉諾的失聯,他忽略了她。人果然都是利己的動物。

楊小彤咧嘴笑了一下,看起來很瘆人:“你覺得你很高尚?”

“我只是覺得我應該這么做。”

“可惜啊,伍媚沒這好命。”

伍媚……盡管朱曉彤有心理準備,但這兩個字還是讓他搖晃了一下。

“不過伍媚是個婊子,她沒法兒跟蒲公英比。”

“你憑什么這么定義伍媚?”朱曉彤心底有一股怨氣在集結。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伍媚的死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楊小彤拿走他的手機時說過,自己沒有秘密可言。

“她勾引你。主動勾引男人的女人都不是好東西。當初爸爸就是被女人勾引走的。我說的是我們的親生父親。你不知道吧?”

朱曉彤沒有說話。他記得媽媽說過爸爸死了,在他們哥兒倆出生之前。

“你當然不知道。我是聽她跟朱爸爸說的。你看,他們都以為我是傻子,說什么并不避諱我。媽媽是被拋棄的,還有我們倆。你和林嘉諾互相喜歡,可伍媚卻在勾引你。我看過她發給你的信息。你得謝謝我替你除掉了她。”

“可我們并沒有什么……”

“當然沒有,可她一直沒放棄。她是在掠奪屬于我的東西!為了我,你連林嘉諾都放棄了,她憑什么從我身邊搶走你?從小到大,我一直在失去,一直在被拋棄。現在,我不能再容忍這種情況發生!”

朱曉彤感到全身發冷。“你怎么得手的?你不可能隨隨便便從大街上弄走一個人。”

“輪椅。”楊小彤狡黠地笑了,“那婊子為了跟你搭訕,把自己的生活細節都告訴你了,呵呵,你可能連看都沒看過。我事先躲在停車場,一點兒氯仿就夠了。我把她放在輪椅上,就這么大搖大擺推走了。當然了,要躲著點兒監控。”

朱曉彤不知何時把手揣進了褲兜,他握著錄音筆的那只手濕漉漉的。他覺得自己把錄音筆擠出了水。

談話似乎陷入了僵局。

朱曉彤試圖引導楊小彤說出實情,可他最想知道的有關林嘉諾的消息,楊小彤一個字都不漏。他暗暗對自己說,集中精力,你可是個心理醫生啊,繼續引導他。

“鐘銘銘是怎么回事?”

“鐘銘銘?”楊小彤愣了一下,“哦,那個女孩兒,挺漂亮的,可惜了。其實那是個意外,誰讓她亂叫來著,我原本只想給我的娃娃找個伴兒……”

給娃娃找個伴兒。楊小彤的確把現實與想象相混淆了,但朱曉彤不確定這里是不是有主觀故意。

“你怎么找到她的?”

“網上聊天啊。你以為你上班后我一個人在家能干什么?你的那些心理學方面的書籍我都看過了,甚至你帶回家的病歷我也看了,論起做心理醫生,我不會比你差。當然,鐘銘銘……我們聊熟之后,我直接把她約到這里來了。這樣能省很多麻煩。”

心理學書籍。楊小彤也許比自己認為的還要聰明,他在犯下這一切罪行的時候不會不為自己找退路,而精神異常是個很好的脫罪理由。

“你是怎么處理尸體的?”

楊小彤沒有正面回答:“你還真是什么都好奇哈,知道得越多越危險,難道你不明白?”

“難道你還會殺了我不成?”

“這個嘛,等下再說。先回答你的問題。我用了自行車。”

“自行車?”

楊小彤耐心地解釋,那輛自行車跟那些氯仿一樣,都是他在地下室里找到的寶貝。他會在稍早一些時候把女人放在大梁上,大搖大擺帶到那個三不管地帶,隨便找個地方窩著,等夜深人靜了再出現,拋尸后再回來。

說罷,楊小彤回了臥室,打開床尾的儲物柜,從最下面一層拖出一個包裹。打開,里面露出個膠皮質地的物件。等他完全打開,朱曉彤才反應過來,充氣娃娃。

“去的時候大梁上坐著肉身,回來時坐著她。”楊小彤一臉得意,“其實根本沒必要費這么大周折,我只是覺得好玩兒。”

他的確很聰明。提前離開大本營,在他希望別人相信的時間段里出現,會讓人忽略他真實出現的時間,進而掩蓋他出現的地點。這是動物保護巢穴的本能。并不是別人有多笨,只不過他很好地利用了人的思維定勢:在合理的時間出現在合理的地點,別人就不會去關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之外的信息。

朱曉彤在內心幫他總結了一番,不禁想到了一個網絡用語:細思極恐。他不知道自己這些年來守護的到底是什么,也許正是因為自己的庇護,才讓他成長為一個理智的瘋子?

“很可惜,第二天我去騎回自行車的時候發現輪胎被扎破了,只好處理掉。但第一次我騎回來了,沒引起任何人注意。”

朱曉彤不知道他哪兒來的自信,會認為自己犯下滔天大罪還能躲過懲罰。而自己則面臨著一個艱難的抉擇:得知這一切之后,他還要不要繼續守護下去?不過,眼下最要緊的是林嘉諾的安危。于是他單刀直入:“嘉諾在哪里?”

“我還以為你不打算問呢。她很好,待在她該待的地方。”

朱曉彤想到了那個黑暗的地窖。“你怎么把她騙來的?”

“哪里是我,明明是你嘛。我在你洗澡的時候用你的手機給她發了微信,邀請她來家里。你看,女人自己找上門來,就會讓事情變簡單。”

朱曉彤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跟他糾纏。

“我信守承諾,把她完整地留給了你,可你居然放走了我的女人。你知不知道,為了得到這個女人,我不惜殺了那個企圖對她圖謀不軌的男人?再說了,你放了她,不等于把我出賣了?”

他一再提到蒲公英是他的女人,可根據朱曉彤的觀察,他并沒有傷害到她,除了綁架本身。

楊小彤嘆了口氣:“你不會理解的,你沒有守著媽媽長大。那天晚上,她坐在燒烤攤的角落里痛哭的時候,我好像看到了媽媽。你知道嗎,朱子逸死的那天,媽媽就是像蒲公英那樣哭的……”

這場談話開始以來第一次,他露出了悲戚的表情。

這是個周二的早上,外面淅淅瀝瀝下著雨。朱曉彤和楊小彤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面對面坐著,就好像在照鏡子。

不知何時,楊小彤手里多了一個瑪瑙手鐲,淡粉色的,有著櫻花花瓣的紋路。那個手鐲本來是朱曉彤收藏的,楊小彤是什么時候拿到的?朱曉彤極不情愿地承認,對于楊小彤而言,自己真的沒有秘密。

楊小彤摩挲著那個鐲子,好像在摩挲著自己的人生。“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柳岸。你很喜歡這兩句詩吧?我看你把它抄下來跟鐲子放在一起。這本來是媽媽留給我的,不是嗎?其實我才是朱曉彤,不是嗎?你現在擁有的原本都是我的。其實仔細想想,媽媽根本不愛我。她在我最需要照顧的時候把我甩給了一個瘋子,在我可以保護自己的時候卻又把我拖回貧窮。我小時候并沒有意識到這一切。我曾為離開這里而高興。知道我多恨這個地方嗎?我怎么會知道那個地窖?她打我打累了,或者哪天她不高興了,就會把我關進那里,朱爸爸回家前再把我放出來。知道我有多害怕嗎?我不敢回想。把自己禁錮起來,是我唯一能做的。她為什么在我回來的第一晚就自殺了?你當然不會想到,她自殺的時候我就坐在她的床前吧?不要這樣看著我,我真的沒有殺她。我只是走進去,坐在她的床前,她就從床上爬起來,自我了斷了。其實你也該這么做的,弟弟。你偷走了我的人生。如果能維持現狀,我倒也不計較。可是,你打破了規則,把我置于危險的境地。總得有一個人要為死去的人負責。你已經舒舒服服地過了三十二年,往后的歲月,該輪到我了。所以現在,我要取回我的人生。林嘉諾是我回到媽媽身邊后最有價值的收獲。你愛她是嗎?我也愛她。或者說我更愛她,愛到不忍褻瀆她的地步。我不會把她當作我的女人,我的愛不像你那么狹隘。她是我灰暗人生中的一道光。我不會褻瀆她,永遠不會。但我今天會把她作為決定我們命運的最后一個砝碼。如果我贏了,她就會屬于我,作為打敗你的戰利品,作為你的一部分償還給我。我不知道你聽明白了沒有,簡單說吧,屬于我的林嘉諾是我的主人,但屬于你的林嘉諾是我的奴隸。你看到了吧,為了跟你一樣,我把自己也打傷了。你覺得她能不能分清我們兩個呢?”

楊小彤面無表情地說完這番話,把手鐲小心地收起,從桌子下面拿出一個手機,把手機屏幕對著朱曉彤:“現在,你想見見她嗎?”

當然,楊小彤并不是在征求朱曉彤的意見,話音剛落,他在手機上點了一下。屏幕亮了,朱曉彤看到一束燈光打在屏幕中央,就像舞臺上的聚光燈,在燈光的中心,林嘉諾雙手護在胸前,正對著燈光尖叫。這聲音讓朱曉彤猛地站了起來,一個箭步跨國低矮的籬笆墻,瞬間就沖到了門口。

“怎么,你要去救她?信不信在你救出她之前我就能殺了你?”身后是楊小彤冷冷的聲音。

朱曉彤站住了,轉過身來,定定地望著楊小彤。他曾無數次盯著的那雙眼睛,此刻如兩眼枯井,深不可測。

現在他知道自己面對的究竟是什么了。七歲以前被虐待的遭遇摧毀了楊小彤對于親情的依賴,屏蔽了他的情感需求。他不會跟任何人談感情,包括林嘉諾。林嘉諾只是他心底對于美好的一個幻象。而這幻象,不是真實的存在,他隨時都可以摧毀她,然后在腦海里讓她重生。他說過蒲公英像極了媽媽,他沒有虐待蒲公英,他以為那是媽媽的替代。也許自己放走蒲公英的做法讓他以為他再一次失去了媽媽。朱曉彤望著他,悲哀大過了憤怒。

“你也會怕死吧,弟弟?那么,我們來制訂一個游戲規則吧。一會兒我們把她放出來,不給她任何暗示,讓她自己來選擇朱曉彤。如果她選了我,她就是我的了,像我先前所說的那樣,我得把你變成患有精神疾病的楊小彤,為這幾條人命買單,尤其是為我今早對她做過的事買單。不過,你很可能會逃脫法律的制裁,并由我照顧直到終老——畢竟你是精神病患者。而如果她選了你,那么對不起,你倆都得死。我會告訴警方,你是楊小彤,專門綁架女性,而我的女友林嘉諾成了你的犧牲品。我會再次見到蒲公英,我會告訴她是我救了她。如果順利的話,我的女人仍舊可以回到我身邊。你覺得這個主意怎么樣?”

朱曉彤深吸一口氣。他的確怕死,但如果自己無法躲過死亡,那么他愿意在死之前幫助自己心愛的女人。他想到了兜里的錄音筆。他得讓林嘉諾逃出去。自己死不足惜,他不能讓林嘉諾一起送死,更不能讓她落入魔爪生不如死。

他平靜地望著楊小彤,用這些年來一直對他說話的語氣:“你說錯了小彤。林嘉諾是我最愛的女人,她不需要在我們之間做出選擇。我必須把她救出來。如果你覺得媽媽會同意你從背后殺掉我的話,那么你就來吧。”

楊小彤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了看扔在草坪上的一幅未完成的畫:媽媽和寶寶手拉手。

朱曉彤已經明白了。當初他領回家的不止是楊小彤,在楊小彤的世界里,媽媽一直活著,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他提到媽媽,是在跟命運打賭。他希望自己能賭贏。

他轉身下樓,直奔地下室。楊小彤沒有阻止他。

屋子一角傳來隱約的腳步聲,林嘉諾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把身子縮到墻角,好像那樣就可以讓自己隱身。

她聽到了開鎖的聲音,接著看到有什么東西伸了下來。隨著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一個人影在她面前站定:“嘉諾,是我,朱曉彤!”

林嘉諾拼命咬住嘴唇,她現在害怕的就是朱曉彤啊!

屋里的燈忽然亮了,兩個人暴露在燈光下。朱曉彤知道楊小彤開燈的目的是要看到他們,他也知道他能聽到他們。他還是朝林嘉諾走去。

“你不要過來……”林嘉諾尖叫。她如果知道看著手機屏幕的楊小彤這會兒是如何開心,一定愿意閉上嘴巴一聲不吭。

朱曉彤把她緊緊摟在懷里,她奮力掙扎。朱曉彤湊到她耳邊悄聲說:“別怕,我是朱曉彤,關你的人是我的孿生哥哥。我跟你說過平時我都是呆若木雞的,記得嗎?你討厭我該死的高冷,記得嗎?我有秘密,就是我的孿生哥哥,日后我再解釋。現在你要聽我的,好嗎?相信我!”

林嘉諾停止了掙扎,但腦子還沒徹底轉過彎來。她想推開這個摟著自己的男人,好好看清他到底是誰,就聽朱曉彤繼續說:“繼續叫,不要停!”

林嘉諾又開始尖叫。

“一會兒裝出害怕的樣子跟我上樓。爬梯子的時候我會給你個錄音筆,你要拿好它,不要被他發現。上去后我們見機行事,你要想辦法逃出去,報警。現在我要打你了。對不起,我愛你!”

朱曉彤揚起手臂扇了林嘉諾一巴掌:“清醒點兒,我真的是朱曉彤,我是來帶你離開的!別怕,跟我上去,我會解釋給你聽!”

林嘉諾捂著臉,驚恐地望著他。此刻她并不是在表演,而是發自內心的害怕。她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么,只能乖乖地跟著他來到梯子前。

楊小彤站在一樓的樓梯口,看著屏幕上的兩個爬梯子的人。“媽媽,您覺得我是不是該殺了她?”

地下室方向傳來了開門聲,朱曉彤和林嘉諾走了出來。如果說剛才林嘉諾還心存疑慮的話,現在她看到屋子中央的楊小彤,忽然放下心來。

這兩個男人幾乎一模一樣:同樣的穿戴,同樣的發型,甚至連臉頰上的傷都一樣。但他們的眼神不一樣,一個有光,一個空洞。她不想探究跟自己去泡溫泉的到底是哪一個,她只要確定,這個眼中有光拉著自己手的是朱曉彤就好。

楊小彤背著手站在樓梯口,對面就是廚房的門。要想走出屋子,就要經過廚房和楊小彤。朱曉彤注意到,房門上掛著那個有著紅叉的牌子,心里不免咯噔一下。他用力握了一下林嘉諾的手。她的手里,緊緊握著錄音筆。

“小彤,現在我要送嘉諾出門。我只是送她出去,我會留下來。你說我偷了你的人生,我會還回去,你怎么做都行。這是我們倆之間的事,與嘉諾無關。看在你也珍愛她的分兒上,讓她離開好嗎?”

楊小彤面無表情地望著他們,似乎回到了以前的狀態。朱曉彤再次握了握林嘉諾的手,兩人謹慎地向門口走去。

“走之前,你是不是有東西要還給我?”楊小彤陰郁的聲音忽然響起,“今早你的床頭柜上有一只錄音筆吧?那是昨晚你暈倒后我找出來放在那里的,就想看看你會不會用到它。現在它不見了。你剛才一直把手放在褲兜里……你看,你的肢體語言出賣了你。剛才咱倆的對話你都錄音啦?那錄音筆現在在林嘉諾手里吧?離開之后,是不是會交給警察?你真是我的好弟弟啊!你就是這樣照顧我的嗎?”

朱曉彤和林嘉諾停下剛要邁出的腳步,彼此對望了一眼。林嘉諾在對方的眼底看到了絕望。

“我答應你,我會成為你,就像你說的,我會告訴警察那三個人都是我殺的,我來背負這個罪名,從此以后你作為心理醫生朱曉彤生活下去。但嘉諾是無辜的,你讓她走!”

楊小彤歪著腦袋望著他倆,似乎并不在乎他們正一點點向門邊移動。“你說的有個地方不對。這么做的前提是她選擇了我,但是很顯然,她選擇了你。如果她選擇了你,你們倆都得死!你以為在這個家里你會有勝算嗎?別忘了,我一出生就來這兒了。既然你們選擇跟我宣戰,我會成全你們!”

說著,楊小彤把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來,寒光一閃,他握在右手的是一把料理刀。朱曉彤大叫一聲快跑,推開林嘉諾,迎著楊小彤的刀撲了過去。楊小彤敏捷地閃過了他,奔到林嘉諾身后,對著她的后背就是一刀。林嘉諾向前撲倒在地,她手里的錄音筆飛了出去。借著慣性,楊小彤毫不費力地拔出刀,俯下身子對著她又補了一刀:“去死吧,誰讓你選擇了他!”

殺戮發生在一瞬間,等朱曉彤撲過來的時候,楊小彤正從林嘉諾身上仰起頭,像極了一只剛捕獲到獵物的猛獸,滿臉猙獰地揮刀迎向朱曉彤。不過他遲了一步,被朱曉彤一拳打在左臉上,他身子往后一仰,刀也脫了手。在刀落地的地方,沾著鮮血的錄音筆正靜靜地躺在那里。

兩個人扭打在一起。朱曉彤還顧念著躺在地上汩汩流血的林嘉諾,同時也不忍心對楊小彤下死手,他的防御就很被動。但他的目的很明確,一定要搶到那把刀。而楊小彤想要的,不僅是那把刀,還有錄音筆。

林嘉諾感覺自己在地上躺了一個世紀,才幽幽地緩過氣來。她感覺渾身上下黏糊糊的,除了呼吸困難,倒不怎么覺得疼痛。她費力地爬到門邊,扶著鞋柜掙扎著坐了起來。她看著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她看到兩個人在搶那把刀。她分不清他們誰是誰。她想起了朱曉彤在她耳邊說的話:逃出去,報警!

她嘗試著去夠門把手。門把手上掛著一個畫了紅叉的牌子。她覺得那是一種暗示,她今天走不出這個屋子。可是,朱曉彤說了:逃出去,報警!

她用盡全力向下拉動門把手,門開了,她一下子歪倒出去。

陳直和穆遼當時正在穿過朱曉彤家門前的馬路。林嘉諾失去意識前,看到他們向自己奔跑過來。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喊:“快打120……”

陳直撲到林嘉諾身邊試圖急救。打完報警電話的穆遼則直接沖進了洞開的大門。

客廳的樓梯旁站著兩個男人。他們面對面,一個背靠著墻,臉對著門口,另一個背對著門,頭抵在墻上。面對門口的男人嘴角流著血,似乎在喃喃自語。而背對著門的男人手里握著一把刀,刀刃深深扎進對面男人的體內。血,順著兩個緊緊靠在一起的身體流淌。

穆遼拉開了他們。兩個人緩緩跌坐在地上。穆遼聽清了靠墻男人說的最后一句話:“媽媽,您看到了嗎……”

他的目光緊緊盯著門口。陳直懷里抱著生死不明的林嘉諾,而原先錄音筆掉落的地方空無一物。他的眼神越來越渙散,他想說對不起,嘉諾。他以為他說了,但其實他只是捯了一口氣,然后,世界從他眼前徹底消失了……

二?

這個夏天多雨,淅淅瀝瀝的,總在晚上滴答,好像夜色需要它的伴奏入眠。陳直在這若有若無的雨聲里,又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那個案子已經過去一個月了,他幾乎每天夜里都會被噩夢驚醒,醒前無一例外的,懷里抱著輕飄飄的林嘉諾。

不,不總是林嘉諾。有時是蒲公英,還有時是王迪斯。

他被這個案子糾纏著,無法走出夢魘般的困境。楊小彤和林嘉諾雙雙殞命,只不過楊小彤是當場身亡,而林嘉諾則是搶救無效。他們就死在自己眼前。先不說楊小彤是不是有罪,朱曉彤是不是正當防衛,僅就生命本身來說,這樣的殺戮剝奪了生命的尊嚴。

這一個月來,他幾乎天天跟朱曉彤打交道。作為唯一的幸存者,他說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死人不會說話。當然,警方也沒閑著,盡可能綜合各方信息來佐證他說的每一句話。

關于楊小彤的身世,由那本日記給予了證明,朱曉彤只是把日記中沒有記載的內容進行了補充。他說到了七歲那年媽媽對他說的話,說他如何以朱曉彤的身份到了朱子逸家。朱爸爸對他很好,朱媽媽偶爾會打他。他遵從媽媽的意愿,逆來順受,做一個好孩子。朱曉彤承認,他從來沒懷疑過楊小彤在裝病。作為一個心理醫生,他的確沒有對哥哥做過心理分析,盡管有時覺得他反常,但也只以為那是生病的緣故。

養老院的院長已經退休了,但記憶力很好。他說楊小彤是個病人,很安靜,與外界沒有任何交流,那是個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是個可憐的孩子。至于朱子逸,他說他知道他跟楊小彤媽媽之間的感情,那更像是兩個受傷的人互相安慰。他從來沒有打算拋棄發妻,直到他突然離世。

林嘉諾的死對朱曉彤打擊很大。他給陳直看了自己的手機屏保,那是他和林嘉諾小時候的合影。陳直不明白楊小彤怎么會認識林嘉諾,楊小彤回到媽媽身邊后不是搬走了嗎?朱曉彤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那是他離開媽媽之后的事。答案在那本日記里找到了。在他們哥兒倆互換之前,朱子逸帶著楊小彤去過媽媽家里,趁朱曉彤上幼兒園的時候。就是那次,楊小彤見到了林嘉諾。

兄弟倆矛盾激化,是因為朱曉彤放了蒲公英。他之所以能發現蒲公英,是因為楊小彤逼迫他留在家里,以他的身份陪林嘉諾去溫泉酒店度假。朱曉彤從沒懷疑過楊小彤跟鐘銘銘和伍媚的死有關,更從來沒想到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里有一個隱秘的地窖。如果不是楊小彤親口坦白,他到現在也不敢相信。

談到楊小彤的病,朱曉彤認為他對于現實和虛擬是混淆的,對于親情的認知是割裂的。這與他小時候受到過的虐待有很大關系。他一直在偽裝。起初是為了保護自己,后來是為了蒙蔽他人。這是個發展過程,從被動到主動。楊小彤的確是個病人,只是他的病最后發展成了病態。這在心理學上被稱為反社會人格。他不會考慮他人的感受,一切都以自我為中心。其實他也是受害者。從他出生后被送走的那一刻就決定了他受害者的身份。

“同情他嗎?”陳直問。

“同情他嗎?”朱曉彤把這四個字重復了一遍。“他說我偷了他的人生,從這個角度講,我很愧疚。但是同情?不,我們的命運其實是一樣的,我們都被拋棄過,不是嗎?”

“后悔殺了他嗎?”

“一直都在后悔。我從來沒想過要殺他。可當時的情況,我只能那么做,為了已經受傷的嘉諾。”

“你不是說楊小彤也愛林嘉諾嗎?那他為什么要殺了她?”

“因為她選擇了我……”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朱曉彤的聲音很輕,好像生怕聲音大了,這句話就會在空中解體。

還有好多細節,反反復復,交叉認證。鐘銘銘與“惟吾德馨”的網上交流在楊小彤的電腦中找到了痕跡;從他臥室找到的人偶完善了他拋尸過程的證據鏈;而伍媚無聊時發給朱曉彤的那些自說自話的信息的確可以提供她的行動軌跡。

這個轟動一時的連環殺人案似乎可以結案了,但不知為什么,陳直的心里就是不踏實。

經過心理疏導,蒲公英漸漸走出了被綁架的陰影。陳直安排朱曉彤與蒲公英見了一面。蒲公英并沒有看到過朱曉彤的臉,但當朱曉彤對她說出“對不起”三個字的時候,蒲公英很肯定地說,那天救自己的就是這個人。

蒲公英的幸存,是這個案子里陳直唯一的安慰。

朱曉彤的診所停診了一個多月,他把自己的病人都介紹給了其他同行。利用這段時間,他把診所搬到了靠近海邊的那座公寓里,辭退了原來的前臺接待,又找了個新助理。

經歷過生死之后,朱曉彤的心態發生了很大變化。他主動接受了專業機構的心理評估,以便確認經過此次變故,自己還能在這個領域繼續行醫。這樣做不僅是為病人負責,更是為自己負責。

作為案發現場,朱曉彤的家一直處于警方的封鎖中。他住到了馬山寨的公寓里。事實上,他已經不打算再搬回去了,那里留給他的記憶太過痛苦,太過慘烈。他覺得自己的人生需要翻開新的篇章,不僅林嘉諾的死讓他痛徹心扉,親手殺了自己的哥哥,更是令他耿耿于懷。

周五的下午,他回到公寓,坐在工作室的寫字臺后,面朝窗外,看著遠處平靜的海面。沒有了那個需要守護的人,朱曉彤的很多習慣都發生了改變。他不會先拉窗簾后開燈,也不會再小心翼翼地躲在窗簾后觀察外面。事實上,住在這個十三層的公寓里,他也的確不需要那么做了。

他默默地望著大海出神。不知警方什么時候結案,他想早點兒領回楊小彤和林嘉諾的遺體,火化后讓他們歸于大海。大海……媽媽一定在海里等著小彤吧?不,我不會把他倆合葬,我不會讓他們在一起……

以前的楊小彤就時常坐在某處盯著某一點發呆。也許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變成另一個楊小彤。

電話響第一遍的時候他沒有理會。今天的陽光很好,海面由近及遠呈現著淡綠、深綠、淺藍、深藍的色帶,看起來很有層次感。而且,很夢幻。

電話第二次響起。這次他沒讓對方等太久。

是那個新找的助理。她說今天已經完成了所有的準備工作,下周一開始接診預約的病人,備忘錄放在他的辦公桌上。猶豫了一下,她接著說,她今天煲了銀耳湯,就放在冰箱里,讓他別忘了吃。

朱曉彤輕輕皺了下眉。她是在討好自己吧?助理討好老板?女人就是個麻煩。他看了看表,時間還早,就打電話給物業,請他們過來看看,能不能給家里再加一道鎖。

直到這時,他才想起助理說周一有預約病人的事,隨手打開電腦包,找到了壓在電腦下面的一個文件夾。文件夾的第一頁是一張表格,上面寫了四組名字,每一組后面都標著時間,上午、下午各兩組。

他盯著那張表格看了很長時間,第一組的兩個名字是:王迪斯、鐘旭。

王迪斯和鐘旭沒有看到那個慘烈的現場。后來去公安局送那本日記的時候,得知銘銘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經死亡,還有一個年輕女性也隨之殞命,鐘旭身子發抖,兩手冰涼,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在那極遠處,一輪夕陽正沉向海底,只把余暉映紅了大半個天空

王迪斯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從他手里接過了車鑰匙。兩人全程沒有交流,遠遠看到高聳的沁水閣,鐘旭似乎才回過神來。王迪斯把車停在路邊。仍舊沒有交流,他們只是坐在車里,遠遠看著這片櫻花林。

那片櫻花樹在陽光下煥發著勃勃生機。而那兩個年輕的生命,就把自己的肉身托付于此,把這里變成了愛她們的人心中不朽的圣地。

王迪斯不知道鐘旭在想什么,她一直想著寫日記的那個可憐的女人。如果她知道她的兩個兒子以自相殘殺的結局收場,是不是會后悔當初偷偷生下了他們?生命本身是沒有錯的啊,錯的是緣分吧。夫妻之間的緣分,父母與子女之間的緣分,還有生與死的緣分。

她希望有機會的話能去見見她。不管怎么說,她的日記流落到自己手中,也是一種緣分。那一刻的她還不知道,那個名字里帶有一個“芝”字的女人早已魂歸大海。

他們下了車,繞過櫻花林,爬到沁水閣的最高一層。極目遠眺煙波渺渺的渤海灣,湛藍的海水在陽光下泛著輕浪,沿著海岸線勾勒出泛白的花邊兒。王迪斯突然意識到,自己來過那么多次沁水閣,居然是第一次爬到閣頂,不免為過往遺憾。

她收回視線,往櫻花林中尋覓,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當初發現銘銘的地方。身邊的鐘旭擁住了她的雙肩:“看遠處,迪斯。銘銘永遠都在這里,在我們心里,不用尋找。而我們,從現在開始應該向遠處看。那也是她希望的。”

有溫熱的淚滴落在她的脖頸,她沒說話,也沒回頭。他們相擁著眺望平靜的海面。在那極遠處,一輪夕陽正沉向海底,只把余暉映紅了大半個天空。

那本日記,盡管與案件當事人有關,但并非直接證物,結案后還給了王迪斯。此時的王迪斯已經把朱曉彤的故事完整串聯了起來,知道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便跟鐘旭商量,想把那本日記還給他,以完成他母親的遺愿。

對于楊小彤的死,鐘旭是有些耿耿于懷的。他覺得命運至少應該給他一個機會,讓他直視著那個變態的眼睛問一句為什么,為什么要奪走他在這個世界上的至愛?可是,自己連這個權利都被剝奪了。但不管怎么說,朱曉彤是無辜的,他不能遷怒于他。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完成出事前那次沒有進行下去的問診,成為朱曉彤再次接診后的第一對病人。

面對這兩個名字,朱曉彤卻在心里打了個問號:他們有什么目的吧?從陳直那里聽說過這兩個人,但沒有見過。男的是楊小彤的第一個受害者鐘銘銘的父親;女的是鐘銘銘的發現者,如果不是她,鐘銘銘可能還在沒人知道的地下獨自腐爛吧。

這兩個人會預約成為自己的病人?

朱曉彤其實并不太在意這兩個人有什么目的。他真正關心的是女人手里的那本日記。媽媽寫的,希望自己長大后能看到的日記。

他在陳直的辦公室讀過這本日記。但陳直說那本日記目前屬于王迪斯,他不能帶走。他把日記交還的時候下意識地拂了一下頭發。他看到陳直的眼睛亮了一下。應該是亮了一下吧。他不明白是什么引起了他的興趣。離開陳直辦公室的時候,他把自己先前的舉止在腦子里過了一遍。

只是拂了一下頭發。

蒲公英穿梭在超市里的貨架間檢查哪些商品需要補貨,她得在下班前列出清單。這時,就聽一個男人在旁邊問:“請問廚房用紙放在哪兒?好像不在以前的位置了……”

蒲公英沒有回頭:“在這里,的確換位置了。”

“方長兒果然不是白當的。”

這句調侃讓蒲公英扭回頭,緊接著一聲驚呼:“朱醫生!您怎么到這兒來了?”

“來買東西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您怎么到這個超市來了,離您家挺遠的。”

“我搬到馬山寨了,老早就開始在這邊買東西了,你好久沒上班,沒遇到過就是了。”

“哦……”

兩人之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朱曉彤打破僵局:“你在忙是吧?不打擾你了。”

“還好,快下班了,我得清點一下貨物。”

朱曉彤看看表:“還沒吃飯吧?我也沒吃,要不我等你一會兒,下了班我們找地方坐坐?”

蒲公英忽然變得拘謹起來:“不耽誤您嗎?我還得半個小時才下班。”

“沒關系,今天周末,我一個人也沒什么事兒。”

“那……就請您等我一會兒。旁邊有家茶館,您可以去那里坐會兒。”

“別管我了,忙你的去吧,一會兒見。”朱曉彤彎腰拿起一包廚房用紙,頭也不回地去了收款臺。

蒲公英目送他轉過一道彎,消失在貨架后。

蒲公英的確很長時間沒上班。公司為她保留了工作崗位,給了她一個月的帶薪假,以便她調整心態,重回生活正軌。在此期間,除了定期接受心理治療,她一直待在鄉下父母的身邊。

蒲公英的媽媽小時候腦部受過傷,反應有些遲鈍。好在丈夫很疼她,在她早已熟悉的小圈子里把她照顧得很好,即便生活在偏遠的山里,卻有著自己的節奏與安逸,這在蒲公英失蹤期間倒是幫她免了那份擔心與焦慮。爸爸可就慘了,一方面得在病妻面前保持鎮定,只要自己穩住了她就啥也不擔心;另一方面,卻在日夜為女兒揪著心。苦苦熬了半個月,終于等來了女兒的電話。她說的那些理由他并不相信,卻沒有戳穿。不管發生過什么,都已經過去了,女兒完好無損地回來了,這比什么都好。他對女兒的唯一要求,就是跟著他去給爺爺奶奶上墳。在那半個月的煎熬里,他天天晚上都會拜托父母的在天之靈保佑他的寶貝女兒。

那是山坳里一片僻靜的山林,周圍零零散散埋葬著村子里逝去的鄉親。他對蒲公英說:“給爺爺奶奶磕個頭吧,他們比我更疼你。”

蒲公英沒有多問。盡管以往都是清明和過年才上墳,但她知道爸爸說的沒錯,從小帶大她的爺爺奶奶的確很疼自己。那天后來的時間,爺兒倆就坐在墳前的樹蔭下,聽著斑鳩在樹林深處鳴叫。蒲公英忽然想起了那只裝死的瓢蟲,想起了那個不見天日的地窖,人在陽光下,卻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寒意。

爸爸沒問過她這十五天到底出了什么事,就好像,她從來沒失去過這十五天。他只是把一棵狗尾巴草咬在嘴里說:“人這一輩子,會遇到很多事兒,能過去的都不叫事兒;過不去的,得想辦法過去,當時是事兒,過后也不是事兒了。所以不管遇到什么事兒,都別老放在心里。過去的也就過去了,我們得向前看。”

蒲公英的淚盈滿眼眶,她使勁兒忍著,實在忍不住,就把臉別到一邊兒,裝作在看旁邊一座墳前的貢品。

那是一座新墳,墳前放著幾個瓷碗,蒲公英數了一下,五個。有的碗已經被打翻了,但碗底都有爛掉的菜葉,一只碗的旁邊,殘留了一點兒雞骨頭,估計是被野獸吃了。這些都不足以吸引蒲公英的目光,她的視線聚焦在墳前擺放的一束已經開始枯敗的玫瑰花上,在那束花的中央,有一枝粉紅色的玫瑰依舊傲然挺立,一抹鮮艷透過發黃的花瓣,倔強地與蒲公英對視著。蒲公英想起了那枝爛掉的粉紅色的月季花。那是她在絕望中的一縷陽光。

她的淚終于緩緩流了下來,一滴一滴跌落在腳下的草叢里。

那天,爸爸一直沉默地坐在她旁邊,任她哭泣。哭完了,她說:“對不起爸爸,不過我好多了。”

“那就好。”

下山的路上,她挽著爸爸的胳膊,她聽到爸爸在輕聲哼唱,是那首她從小就聽熟了的《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她跟著爸爸一起唱了起來。她忽然覺得,那些所謂的心理干預實在比不上爸爸的一首歌更為讓人敞亮。

朱曉彤站在停車場里的一輛奧迪車旁。“喜歡吃什么?”

蒲公英說:“隨便,什么都喜歡吃,也沒什么不可以吃。”

“那就去吃披薩吧。我好久沒吃,有點兒饞了。”

蒲公英猶豫了一下,鉆進后座。

正趕上下班高峰,路上有點兒堵。等紅燈的時候,朱曉彤看著后視鏡問她:“你還好嗎?”

“如果你是指那件事的話,是的,我很好。一切都過去了。”

“一切都過去了?”

蒲公英與后視鏡中的朱曉彤對視:“我知道很難,尤其對你。但是,不過去又能怎樣呢?還是我爸爸說得對,過去的也就過去了,我們得向前看。你也是,朱醫生。你哥哥代表不了你,何況他還生病了……”

“你很同情他?因為他的病?但你要知道,他可是殺了三個人啊,不,四個,你居然同情他?”

“四個人?”

蒲公英的反應有點兒出乎朱曉彤的意料:“當然了,還有林嘉諾呢。”

“哦,嘉諾姐……”蒲公英忽然間有些不自在,把臉轉向窗外。

朱曉彤注意到她表情的變化:“怎么了?嘉諾她……”

“我是說梁民。我那個前同事。他說他殺梁民還是為了救我……”

朱曉彤沒有再往下追問,嘉諾姐?她認識林嘉諾嗎?

那天晚上他們在櫻花永巷吃了飯,吃完飯又閑聊了一會兒,無非是工作有沒有受影響,諸如此類。他說自己的工作室周一就要開始接診了,問她是不是還在接受心理咨詢。蒲公英淡淡地說,已經結束了。聊天的過程中,朱曉彤又把餅邊和番茄醬玩了一把。蒲公英好奇地望著他面前的餐盤,他說習慣使然。他沒說出的話是,我一直在提醒自己別忘了這么做,我可不想再讓警察想入非非。

他堅持送蒲公英回出租屋,說讓她自己走不放心。蒲公英也的確有心理陰影,便順水推舟。他站在樓下,看著蒲公英進了樓洞,看著一樓到三樓的感應燈依次亮起。過了一會兒,三樓西的一扇窗戶打開,蒲公英在窗前向他揮手。朱曉彤這才轉身離開。

一個人開車回去的路上,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他問過她是不是同情楊小彤,被林嘉諾的話題岔過去了。改天有機會還要再問問她。這個問題很重要。如果她同情楊小彤……如果當初沒有放她走,是不是嘉諾就不會死?

到底為什么要放她走?他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盤,拳頭觸碰到了車喇叭。奧迪車很突兀地吼了一嗓子,像他喉頭間未曾發出的那聲吶喊,在夜色中傳了很遠。

按理說,這個連環殺人案隨著兇手的死亡可以結案了,但還有大量的文書工作要做,有很多細節需要把證據鏈閉環處理,陳直依然忙得四腳朝天。

朱曉彤曾經問過他什么時候可以領走楊小彤和林嘉諾的遺體,陳直告訴他短期內還不行,即便可以了,林嘉諾的遺體也不可能交給他,她的父母還在。直到這時,朱曉彤才想起林嘉諾是有家人的。

那天在陳直的辦公室,他終于見到了林嘉諾的父母。夫妻倆的眼淚好像已經哭干了。朱曉彤坦陳,自己很愛嘉諾,但當初答應了媽媽要一輩子照顧好楊小彤,有負嘉諾,更沒有保護好她,他很內疚。他請他們原諒自己,希望能夠參加嘉諾的葬禮。夫妻倆也提出,如果他不反對,希望以后可以經常見到他。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女兒。

提起過往,大家都很唏噓。他們說一直不明白他媽媽為什么忽然間就搬走了,生意明明越來越好了。他們更想不到,分別時的那個男孩兒居然不是他們看著長到七歲的小彤。

當他看到預約名單上排在第一位的王迪斯和鐘旭時,不由得閃過一個念頭。這個案子真的很奇怪,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在穿梭,把圍繞著這個案子的所有人都連結在一起了,甚至也包括警察。

警察……朱曉彤忽然意識到,他見了陳直多次,見了其他的辦案民警多次,也見了王迪斯和鐘旭多次,但一次也沒見到過林嘉諾的遺體。當然,他不是林嘉諾的親屬,辨認尸體也輪不到他。可他忽然間就覺得坐臥不安。他再次找到陳直提出要求,陳直公事公辦地說:“結案前,她誰也不見。”

他在心里對陳直的說法很是不以為然。她誰也不見?該是誰也見不到她吧?一具尸體……理論上是如此。

周一早上,王迪斯與鐘旭走進朱曉彤那間可以望見大海的工作室。

在見到朱曉彤前,他們心里并沒有底,該以什么理由開口咨詢?盡管他們事先在家演練了好幾遍。但是等推開門,面對朱曉彤那雙審視著他們的眼睛,王迪斯忽然安下心來。

打過招呼,他們在朱曉彤對面的雙人沙發上落座。朱曉彤坐在寫字臺后面,并沒有起身。他看了一下他們的付費標準,單人單次,一個小時。然后,他抬起頭,目光在他們的臉上掃視,似乎要確認他們中的哪一個需要咨詢。王迪斯明白了他的意思,指著鐘旭說:“是他。不過,朱醫生,我可以留下嗎?”

朱曉彤看了鐘旭一眼:“可以,只要他同意。”

鐘旭點了點頭:“我希望她留下。”

“那么開始吧。”

先是基本情況,年齡、職業、有無病史、有無家族遺傳史,等等,然后是為什么要尋求心理咨詢。鐘旭從鐘銘銘的失蹤說起,一直說到楊小彤的死。抓住兇手給銘銘一個交代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沒想到兇手居然那么輕易死掉了,他忽然覺得失去了精神依托,甚至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

朱曉彤一直面無表情地聽他說著,一次也沒有打斷過他。不過他注意到,鐘旭下意識地抓住了王迪斯的手,而且有些痙攣。王迪斯任由他抓著自己的手,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這個男人缺乏安全感,就像他抓住王迪斯的手一樣,他想努力抓住一些什么。而這個女人,是真的關心他。朱曉彤對他們的目的抱有的懷疑在動搖,但他也不想跟他們有進一步的瓜葛。他不想跟涉及這個案子的任何人有瓜葛。既然鐘旭提到了楊小彤,自己就有了拒絕他的理由。

他清了一下嗓子:“對于您遭遇的一切,我只能說對不起。”

鐘旭似乎還沒從剛才的敘述中走出來,而王迪斯則專注地望著他,眼神清澈透明。他的思緒飄忽了一下,似乎看到了伍媚曾經也清澈透明的眼神。他肯定有過瞬間的走神,因為王迪斯的眼底忽然寫滿了狐疑。他的心沉了一下,馬上收回思緒。

“對于您的問題,我怕是愛莫能助。”他轉向鐘旭,后者望著他,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說什么。“我不是不想幫您,但這件事也牽扯到了我,楊小彤是我的親哥哥。算是避嫌吧……請您務必理解。我會幫您介紹一位適合您的心理醫生,診費也會如數退還。”

他的話很客氣,卻不容置疑地結束了這次問診。王迪斯似乎有些不甘心,但朱曉彤的眼神制止了她做出進一步努力的嘗試。

“好吧,謝謝您,朱醫生。不過,我還有件事想跟您說。”

朱曉彤微微挑了一下眉,表明了他此刻的不耐煩。

“您知道那本日記吧?就是你媽媽寫的那本。”

朱曉彤這次很明顯地挑了一下眉,明顯到王迪斯都看出了他的迫切。

“我把它帶來了。把它交給你,我想這也是你媽媽的意愿……”

王迪斯從包里拿出那個日記本,輕輕放在朱曉彤面前的寫字臺上。朱曉彤神情木然地盯著那個日記本,眼睛里似乎空無一物。

他們站起身,朱曉彤才猛地回過神來。他對王迪斯表示感謝,起身送他們到門口。出門前王迪斯又停了下來:“朱醫生,我想問一下,我們能不能自己選個醫生?以前您為一個叫宋心銘的朋友咨詢過,把她介紹給了別的醫生,她覺得很好。我想問問,能不能把我們也介紹給那個醫生?”

朱曉彤在腦海里飛快地檢索了一遍。宋心銘?沒印象。不過,既然她有具體的名字,應該可以查得到,于是他點點頭:“沒問題,回頭我讓助理查一下通知您。別忘了辦理退款。”

門關上了。王迪斯與鐘旭對視一眼,他們在彼此的眼底讀到了恐怖。

朱曉彤把車停在與蒲公英的住處隔了一條馬路的樹蔭下,專注地盯著小區大門,同時留心著周圍的環境。快兩個小時了,沒有可疑的車輛,也沒有始終不曾離開的人,除了他自己。

今天蒲公英休息。他想看看她在節假日里干些什么。他總覺得她對自己有所隱瞞。因為楊小彤的緣故,他想對她做出一些補償,但前提是,她值得自己這么做。

九點一刻,蒲公英出了小區大門,穿過馬路向自己走來。他不自覺地把身子往后仰了一下。從前擋玻璃的下沿,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這是他第一次在陽光下仔細觀察這個女孩子。她的臉上不施粉黛,換掉了那身難看的工作服,穿著一襲牛仔長裙,白色平底鞋,款款經過朱曉彤車前。朱曉彤有些明白當初那個有著鐵飯碗的游戲男為什么看上蒲公英了。這一刻,他覺得楊小彤還是蠻幸運的,他為自己選定的女人未經雕琢,淳樸自然。

蒲公英在他的左前方站定,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他發動汽車,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他沒忘環顧周圍,沒有車跟上來。

出租車朝東郊駛去,卻不是蒲公英父母家的方向。出了市區,出租車拐進濱海路,上了象島的跨海大橋。那是進出象島的唯一通道。

象島,是與陸地隔海相望的一個小島,約十平方公里,像鑲嵌在碧波蕩漾的渤海灣里的明珠,因緊傍海島的一塊探出海面、酷似象頭的礁石得名。它的地理位置使它錯失了城市建設的進程,卻無意中保留了原始與淳樸,像一艘遠離塵世的孤舟,獨立于城市的盡頭。

不知何時,孤舟上的一道懸崖邊悄然出現了一家海岸咖啡廳。盡管店家似乎刻意保持著一種很高調的低調,從來不主動宣傳,但它半圓形的建筑結構、全封閉的落地玻璃墻體、一百八十度無死角看海、一年四季把夕陽捧在掌心的美妙,吸引著鬧市的咖啡發燒友、閑聊發燒友、發呆發燒友、讀書發燒友……而此刻,引著朱曉彤前行的那輛出租車的目的地,顯然就是海岸咖啡廳。

這是朱曉彤第一次來這個地方。換言之,之前他并不知道象島上還有這么一個所在。過了岔路口,出租車進了咖啡廳的前院。為了不被蒲公英看到,他沒有進院,而是沿著馬路前行了五十米,把車停在路邊。這段路面是個大斜坡,他停車的位置與海岸咖啡的二樓平齊,加上樹木的遮擋,無論是院子里還是咖啡廳內,應該都看不到他。

海岸咖啡的入口并不顯眼。估計是為了引路,院子入口處畫了一道彩虹,延伸到門口。蒲公英就是沿著這道彩虹進去的。

他盯著那些落地玻璃窗,希望能發現蒲公英的身影。沒有。忽然,他注意到二樓與大廳反向的走廊里出現了兩個人,盡管走在外側的男人擋住了內側女人的大半個身子,但這不影響朱曉彤一眼就認出那正是蒲公英。

他的視線追隨著蒲公英穿過走廊。二樓的走廊上有三個房間,蒲公英應該是進了中間的那間。

他不認識和蒲公英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據他所知,她現在沒有男朋友;也猜不透她來這里干什么。很顯然,她不是奔著喝咖啡休閑來的。朱曉彤忽然感到一陣不安。

一個小時后,那個男人出來了,又推門進了隔壁的房間。幾分鐘后,男人出來,回到中間的房間門口,敲門。蒲公英也出來了。兩個人站在門口,似乎是在跟房間內的人告別。這么說,房間里還有其他人?

他并沒有太多時間思索,不過兩分鐘光景,蒲公英和那個男人已經到了院子里,上了一輛越野車。那男人開車,在朱曉彤身后拐上來時的岔路口,消失在后視鏡里。

朱曉彤坐在車里等了一會兒,直到確認他們不會再回來了,他才下車進了咖啡廳前院。院子里停放著四五輛車,他沿著那道彩虹走到盡頭,一股濃郁的咖啡香味撲面而來。

朱曉彤點了一杯卡布奇諾。不是他多喜歡喝,他只是喜歡這個發音。其實,他不喜歡任何咖啡,在他以往的生活里,咖啡只是個名詞而已。

等待期間,他在一樓轉了一圈。落地玻璃窗外就是大海,遺憾的是窗與海之間長滿了高大的樹木,茂盛的枝葉遮擋了視線。

咖啡端上來了,服務生問他坐哪里。朱曉彤不置可否:“二樓可以去嗎?”

“當然。”

于是他順著大廳中央半螺旋的樓梯上了二樓。二樓的視野開闊多了,朱曉彤在沖著樓梯口的位置坐下,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服務生把咖啡放下,輕輕說聲您慢用,留下朱曉彤一個人獨自面對大海。他忽然覺得這個位置很像他位于馬山寨住所內的工作室。

通過樓上樓下的觀察,他確認在室內只能看到他那輛車的輪廓,既看不到車牌號,也看不出車內是否有人。同時他注意到,除了一樓吧臺一側有一道寫有顧客止步的玻璃門,大廳之內再無通道可到達后面的二樓走廊。蒲公英是怎么過去的呢?

很快喝完了咖啡,他下樓來到吧臺前。吧臺內是一個中年女子,估計是老板娘。“請問這周圍有沒有可以住宿的地方?”

老板娘說:“我們家就有,不知您需要幾間?哪天入住?”

朱曉彤不假思索:“兩間,今晚就住。”

“不好意思,今晚就剩一間房了。”

朱曉彤想了想:“我能先看看房間嗎?”

“請跟我來。”老板娘打開收錢箱,找出房間鑰匙,領著朱曉彤來到那扇寫有顧客止步的玻璃門前,打開密碼鎖。

一如朱曉彤所料,那門后果然通著一條走廊。老板娘帶著他上了二樓。這里就是蒲公英跟那個男人走過的地方。朝窗外看看,他的車停在馬路邊,被樹木遮擋著,只能看到一個輪廓。

走到第一間房前,老板娘停下腳步,打開房門。那是一間大床房,窗戶正對著大海。屋角放著一張搖椅,搖椅上的小豬佩奇正沖門口咧嘴笑著。

“其他的房間能看看嗎?”

“抱歉,里面住著客人。”

“太遺憾了,我真的很喜歡你們這里。最近什么時候能有兩間空房?”

“另外兩間明天都會退房。”

離開前,朱曉彤看到走廊盡頭有監控的指示燈在閃爍,他裝作不經意地別過臉去。

回到吧臺,又寒暄了幾句。這時他才注意到,吧臺里有臺電腦,屏幕畫面被分隔成很多小鏡頭框。借著和老板娘閑聊,他完整看了一遍,不無遺憾地意識到,咖啡廳從里到外,從上到下,全部被監視器覆蓋了,根本沒有死角。

離開時,他帶走了一張名片。沿著那道彩虹走出院子,他的不安開始放大:也許,今天自己留下了太多的痕跡。

蒲公英接到朱曉彤電話的時候,正在醫院的住院部辦手續。聽到手機里傳來的叫號聲,朱曉彤很驚訝地問她怎么在醫院。蒲公英說是陪一個姐姐住院復查,無大礙,住院檢查費可以報銷,云云。

朱曉彤熱心地問用不用幫著找個醫生,他在醫院里有熟人。蒲公英說:“不用了朱醫生,謝謝費心。姐姐以前住過胸外科,醫生護士都熟悉。”

掛斷電話,朱曉彤在工作室臨海的窗前坐了很久。他事先已經通知助理取消了所有的預約,也早已忘記了答應王迪斯的事,查一下介紹給宋心銘的心理醫生。他一直在琢磨蒲公英說過的話,他們吃飯那天她無意中露出的破綻。姐姐?還有胸外科……

這天中午,海岸咖啡的前臺服務生接到一個電話,對方問現在是否有空余客房。回答是有,有兩個房間剛退房。

朱曉彤已經很確定,蒲公英陪著去住院復查的人,就是海岸咖啡的神秘住客。她是誰?為什么住院?又為什么會扯上蒲公英?他覺得有必要弄清楚。此刻的他比以前更敏感。

還好,作為開放的公共場所,醫院要比咖啡廳這種地方更容易接近。

一身白大褂,外加一個寫有名字貼有照片的胸牌,就是醫院里最有效的通行證。這天上午大查房過后,胸外科的護士站來了一位會診醫生,說他是理療科的,有個朋友托他過來看看一個自發性氣胸的病人,幫他做一下輔助理療。值班護士問幾床,他說記不住了,但看到名字會想起來。護士讓他自己看,他在那些標注了床位的病人名字之中看到了林嘉諾三個字。

朱曉彤面無表情地離開護士站。

怎么可能?他親眼看見渾身是血的林嘉諾被陳直抱在懷里……又怎么不可能?自己并沒有親眼看到她的尸體。搶救無效,這是陳直告訴他的。

為什么要瞞著自己?因為……錄音筆!林嘉諾知道錄音筆的存在,而自己從來沒有跟警方提過。只有她還活著,警方才會知道那只錄音筆。但錄音筆不見了,自己又只字未提,那么現在,自己肯定是警方的重點懷疑對象。所以,他們才會隱瞞林嘉諾還活著的消息。

他忽然覺得很傷心,看來林嘉諾也是懷疑自己的,否則她不會幫著警察騙自己。還有蒲公英,是我救了她啊,居然跟警察合起伙來對付我。看來海岸咖啡里那個男的,應該是警察了。他想起陳直的眼神,忽然打了個寒戰。

現在自己是不是正處于警方的監控之下?既然他們沒有跟自己攤牌,應該只是懷疑。畢竟自己跟楊小彤一模一樣,他們也拿不準死的到底是誰吧。否則,陳直不會等到現在。或者,林嘉諾可能什么也沒有跟警察說,自己誤會她了,她只是沒法兒跟自己聯系。也許她正在等著自己去解救她?可蒲公英的出現又怎么解釋?

他向林嘉諾的病房走去。那是走廊盡頭的一個單人病房。他以為在病房門口能看到便衣,但是沒有。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窗,他看到一個女人臉朝里躺在床上,頭發在腦后披散在枕頭上,深酒紅色。那正是林嘉諾的發色,不會錯。再看床尾,蒲公英正在削蘋果。

擔心蒲公英看到自己,朱曉彤迅速轉身離開。現在他還不想跟她們正面接觸。

回到馬山寨公寓的一路上,他沒發現有人跟蹤。床頭柜的抽屜里放著一把折疊軍刀和媽媽的日記本,日記本里夾著那個瑪瑙手鐲。手鐲有著櫻花的紋路,是媽媽留給未來兒媳婦的。錄音筆就靜靜地躺在鐲子的圓圈里,那上面還沾著林嘉諾的血,斑駁著記憶與歲月。

朱曉彤把軍刀抓在手里。那是當年爸爸送給媽媽的,他曾希望有一天能以配得上他的方式還給他。他用大拇指試了試刀鋒,很遺憾,媽媽沒有留下關于他的任何線索。

晚上八點半以后,走廊里安靜下來。

十點的時候來了一個急救病人,在對面走廊那個病區。盡管離得遠,蒲公英還是能聽到值班護士來回奔走的聲音。

病床上的病人已經睡著了,為了不影響她休息,蒲公英關了燈。她有些心神不寧,到門口看了看,走廊上空蕩蕩的。回到病房,她到緊挨著病床的沙發上躺了一會兒,又起來摸黑去了衛生間。

從衛生間出來,借著走廊的燈光,她向那張屬于自己的沙發走去。忽然,她感覺身后有動靜,還沒反應過來,她的嘴被人捂住了,同時,脖子上頂了一個冰涼的硬家伙。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還記得我送你的月季花嗎?”

蒲公英的身子瞬時變得僵硬,恐懼席卷了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她的心沉向無盡的黑暗……

朱曉彤挾持著蒲公英退進洗手間,輕輕關上門:“我一直對你都不錯,你最好別忘了這一點。現在我把手松開,你好好回答我的問題。如果你敢喊叫,那就對不起了。聽明白了嗎?”

蒲公英驚恐地連連點頭。她下頜骨的運動傳遞給了朱曉彤,于是他放了手,但那把刀仍舊抵在蒲公英的脖子上。黑暗中,蒲公英看不清他的臉,但她確定他沒戴那個恐怖的夜視鏡。

“床上躺著的是不是林嘉諾?”

“是……”

“她沒死?”

“搶救過來了。聽說只偏了一點點,躲過了大血管,但是造成了氣胸。”

兩個人都壓抑著聲音,但可以明顯聽出來,蒲公英的聲音在打顫。

“你嗓子怎么了?”朱曉彤忽然警覺起來。

“剛才被你掐著脖子了……”

“你還知道什么?”朱曉彤一邊問話,一邊注意著外面的動靜。

“她缺了一個腎臟,醫生說多虧搶救及時……”蒲公英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不是問她。警察都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在這里陪她?你不知道你在海岸咖啡干什么?”

蒲公英快要崩潰了:“你什么都知道?”

“警察都知道什么?快告訴我!否則我現在就殺了你,再殺了她!”

“警察真的沒跟我說多少,我只知道他們懷疑死的人是朱曉彤,而你是楊小彤,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該死!林嘉諾一定說了錄音筆的事!”

“什么錄音筆?”

“不關你的事!還有呢?”

“他們還懷疑你根本就沒病,都是裝的。”

“裝的?”朱曉彤忽然陰郁地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病沒病。”

蒲公英再次打了個寒戰:“朱醫生果然真是你殺的,嘉諾姐也差點兒死在你手里。”

“他倆背叛了我,所以該死。你剛才說警察只是懷疑我是楊小彤,并沒有證據?”

“但你說有錄音筆……”

“錄音筆已經被我毀了,警察永遠都找不到。現在能證明我是楊小彤的,只有你和林嘉諾了。我好不容易找回的人生,不會讓你們倆毀了。林嘉諾早就該是個死人了,我本來還考慮要不要把她跟我弟弟合葬呢,真是讓人失望,我還得再殺她一次。至于你……”楊小彤伸出另一只手,扼住了蒲公英的脖子,“你那么像我媽媽……可我那個傻弟弟居然趁我不在的時候放了你。對不起,”楊小彤湊到蒲公英的耳邊,“我再怎么喜歡你也不能留你了……”

他大概是覺得用刀殺人收拾起來太麻煩,便撤回握刀的手,準備騰出手來掐死蒲公英。說時遲那時快,蒲公英一個反手把楊小彤扼住自己的左手剪到背后,同時抬起右膝蓋頂向他的腹部。當啷一聲,刀落在地上的瞬間,病房里的燈亮了。

楊小彤這才看清,他周圍都是警察,為首的正是陳直。他被上了背銬,推出了衛生間。在那些警察身后,他看到臉色蒼白的蒲公英,也就是他以為的林嘉諾,正蜷縮在床頭。而他以為的蒲公英,不過是一個體型和蒲公英很像的女孩子。此刻,她正把一個錄音筆放到陳直手中。“報告隊長,圓滿完成任務!“

陳直的目光轉向楊小彤:“沒想到吧,楊小彤?這回我們不會再認錯了。“

楊小彤面無表情地盯著陳直。他的眼底變得越來越深,直到變成兩個黑洞。

一個月后。

王迪斯和鐘旭坐在伍媚家的客廳里,和狄雅一起喝著茶。伍媚的爸爸依舊在書房里吸氧,在他的意識里,伍媚還在上學,此刻正在回家的路上。王迪斯不得不承認,這其實也是一種幸福。

他們正在說那件案子。

林嘉諾身負重傷,最終還是死在了手術臺上。朱曉彤則是當場死亡。所以,警方必須要有百分之百的證據證明活著的就是朱曉彤本人。陳直注意到一個細節,就是楊小彤拂頭發的動作,幾乎跟鐘銘銘和伍媚案嫌疑人的肢體語言一模一樣。由此他懷疑活下來的朱曉彤其實是楊小彤。

但光懷疑是不夠的,陳直做了精心的布置。王迪斯和鐘旭去問診時提到宋心銘的心理醫生一事,就是在試探楊小彤。他也許很了解朱曉彤的病人,但宋心銘不同,她壓根兒沒有成為朱曉彤的病人。當朱曉彤得知她是鐘銘銘的母親的時候,委婉地拒絕了。她不在朱曉彤的病人目錄中,而這一點,楊小彤并不知情。

接下來,就輪到蒲公英了。起初警方有些猶豫,畢竟她面對的是個瘋子,是個殺人狂。可她說她的命是朱曉彤給的,她有義務也有意愿幫警察把案子弄清楚。她故意在他面前露出破綻,故意引導他一步步發現林嘉諾還活著。她的表現真的非常出色。

那個女刑警更厲害,兩下就把楊小彤拿下了。不過,更難的是找到這樣一個跟蒲公英的外形、聲音都接近的替身。蒲公英只是在病房門口露了個臉,回去后就跟病床上的女警交換了位置。即便如此,也差點兒引起楊小彤的懷疑,他聽出她的聲音有點兒不對勁,而女警則以緊張掩飾了過去。

對面走廊病房里突然送來的病人,也是警方的安排,為的是給楊小彤制造進入病房的機會。沒有人跟蹤他,所以他一直沒有發現自己處于警方的監控之下。因為根本不需要跟蹤,他正順著警方的引導,一步步上鉤呢。

王迪斯與狄雅聊著這一切,鐘旭則在一旁認真地聽著,好像他是第一次聽到。他同時注意到,狄雅的臉上在原有的平靜與雅致之外又多了一種內容,怎么說呢,且叫它希望吧。

兩個家庭,因為兩個不幸的女孩兒,跨越了地域上的距離成為親人。他們為兩個女孩兒選擇了同一個墓地,相約以后一起祭奠。他們希望,在另一個世界,她們能是彼此的依靠。

林嘉諾的父母決定為兩個孩子舉行海葬。這樣,至少能讓他們再回到媽媽身邊。蒲公英要求隨行。

林爸爸取出一個窄口的淡綠色瓷壇,這是嘉諾最喜歡的顏色。而這壇子里,裝著兩個人的骨灰。

林爸爸打開瓷壇,壇口向下,向林媽媽的掌心傾倒骨灰。蒲公英則捧起事先準備好的玫瑰花瓣,一把一把地放進林媽媽的掌心。灰白色的粉末和著花瓣,經由林媽媽的手,一點點在空中彌散,繼而飄落海面。一個輕浪涌來,灰白色的粉末瞬間消失不見了,只剩下那些鮮艷的花瓣隨著浪涌,在游艇周圍氤氳。

原來,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竟是如此簡單。

骨灰撒完了,林媽媽把一個瑪瑙鐲子和一本日記放進瓷壇中。那是那位名字里帶有“芝”字的母親的遺物。林媽媽朝圣般做完這一切,林爸爸把壇子浸入海水。那壇子在水中旋了一下,像是臨終的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氣。

林媽媽取出那張一直被朱曉彤用作手機屏保的合影。她把照片緊緊貼在胸口,良久,又放到唇邊深深吻了一下,俯下身子,把它輕輕放在水面上。蒲公英看到她的淚跌落在照片上,跌落在朱曉彤與林嘉諾漂亮而稚氣的臉上。

林爸爸輕輕擁住妻子,兩人依偎在船舷邊,看著照片和那些玫瑰花瓣隨著波浪漸漸漂遠。

“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柳岸。”蒲公英默誦著這句詩,目光追隨著那張照片,追隨著他們在海水波紋里的笑容。

一群海鷗鳴叫著,掠過游艇的桅桿,向大海深處飛去,漸漸變成一個個小黑點。

他們愿意相信,那是拋卻了人世間恩怨的魂靈,正在遼闊的天宇間翱翔。

(全文完。全書即將由群眾出版社出版,敬請關注)

主站蜘蛛池模板: 免费看a级毛片| 美女一级毛片无遮挡内谢| 亚洲AV无码乱码在线观看代蜜桃 | Jizz国产色系免费| 免费一级全黄少妇性色生活片| 久久一日本道色综合久久| 九九热精品在线视频| 亚洲人人视频| www.99精品视频在线播放| 99精品视频九九精品| 亚洲精品大秀视频| 97在线国产视频| 欧美激情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99国产在线视频| 亚洲精品视频免费| 99热这里只有精品国产99| 国产系列在线| 欧美亚洲国产日韩电影在线| 搞黄网站免费观看| 午夜综合网| 久久久久国产一级毛片高清板| 久久96热在精品国产高清| 麻豆AV网站免费进入| 国产欧美日韩一区二区视频在线| 性色一区| 青青国产在线| 18禁不卡免费网站| 亚洲Av激情网五月天| 欧美三级自拍| 亚洲无码精品在线播放| 波多野结衣中文字幕久久| 狠狠综合久久| 青青青国产精品国产精品美女| 亚洲无码熟妇人妻AV在线| 992tv国产人成在线观看| 五月天天天色| 一级毛片免费观看不卡视频| 国产精品视频系列专区| 亚洲香蕉久久| 71pao成人国产永久免费视频| 女人av社区男人的天堂| a毛片在线免费观看| 日韩专区欧美| 在线观看91精品国产剧情免费| 男女男免费视频网站国产| 久久久成年黄色视频| 思思热精品在线8| 中文字幕亚洲电影| 伊人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潮喷在线无码白浆| 91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蜜桃| 国产黄网站在线观看| 亚洲免费毛片| 最近最新中文字幕在线第一页| 欧美一区国产| 久久99国产视频| 亚洲欧美日韩中文字幕在线一区| 国产精品久久久精品三级| 91精品伊人久久大香线蕉| 不卡午夜视频| 精品国产亚洲人成在线| 国产办公室秘书无码精品| 毛片免费试看| 亚洲乱强伦| 国产精品亚欧美一区二区| 欧美精品三级在线| 免费看美女毛片| 欧美另类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精品免费网站| 亚洲欧美成人在线视频| 精品国产aⅴ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亚洲视频免费播放| 亚洲精品国产精品乱码不卞 | 久久伊人色| 国产精品香蕉| 国产成人无码Av在线播放无广告| 99在线视频精品| 色精品视频| 18禁黄无遮挡免费动漫网站| 色婷婷天天综合在线| 成人在线不卡| 日本在线亚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