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摘 要:施穆勒是德國歷史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施穆勒綱領被視為融合理論與歷史的方法論,但它只不過是用社會意識去理解社會存在,而不是用社會存在去理解社會意識的唯心主義方法論。門格爾與施穆勒之間的“方法論”之爭是“兩小兒辯日”式的爭論。德國歷史學派作為講壇社會主義者曾受到馬克思和恩格斯的鄙視和批判,他們也對馬克思進行了誣陷。今天一些人希望借鑒德國歷史學派的主張,以強調國家在經濟發展中的作用,但是在這方面,德國歷史學派也完敗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真正把經濟學變成歷史科學的是馬克思,而不是德國歷史學派。
關鍵詞:
施穆勒綱領;德國歷史學派;經濟學;歷史科學;講壇社會主義
中圖分類號:B5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22)03-0001-08
施穆勒(18381917)是德國歷史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該學派的先驅和主要代表人物李斯特、羅雪爾和克尼斯的個人觀點早已被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過,施穆勒大概出生較晚,比馬克思和恩格斯小了一代人左右,沒有被他們直接針對,但是,德國歷史學派當時作為講壇社會主義者,也在整體上被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批判過。然而,如今有人重提施穆勒綱領,甚至要求學習和借鑒這個所謂的歷史學派,對此,我們有必要根據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再來評析施穆勒綱領與德國歷史學派。
一、施穆勒綱領評析
施穆勒綱領是熊彼特對施穆勒所謂融合理論與歷史的方法論的稱呼。施穆勒稱自己的方法是“歷史倫理”的方法。他認為,人類文化的基礎條件是一個宗教與倫理的體系,經濟只是人類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一個人如果沒有作為社會規范的習俗、法律與道德的歷史發展知識,就無法理解經濟生活。他還認為,人類社會的演化是倫理與經濟相互作用的結果,倫理以習俗、法律與道德的形式體現在社會制度當中,并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制度變遷與經濟績效[1]103。
顯然,施穆勒綱領是要用社會意識去理解社會存在,而不是用社會存在去理解社會意識,這是唯心主義的方法論。當然,施穆勒也講歷史演進,但他的歷史演進不是建立在經濟生活的歷史發展上的,而是以脫離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的無根基的歷史演變為基礎,屬于歷史唯心主義。這種歷史唯心主義正是黑格爾的傳統,而馬克思早已把頭腳倒立的黑格爾哲學再倒過來了。馬克思的相關觀點在他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和《資本論》第一卷中都有說明,而這些著作是施穆勒能夠且應當知曉的,但他仍然堅持歷史唯心主義,這絕不是出于他對堅持科學的考慮。
事實上,馬克思在進行經濟分析時也沒有忽視道德、倫理方面的因素,只不過他更加注重事物的根本。如馬克思在談到決定工資的勞動力價值時曾經指出:“活的個人要維持自己,需要有一定量的生活資料。……勞動力的價值,就是維持勞動力占有者所必要的生活資料的價值。……所謂必不可少的需要的范圍,和滿足這些需要的方式一樣,本身是歷史的產物,因此多半取決于一個國家的文化水平,其中主要取決于自由工人階級是在什么條件下形成的,從而它有哪些習慣和生活要求。因此,和其他商品不同,勞動力的價值規定包含著一個歷史的和道德的要素。”[2]199不過,一方面,這些道德和倫理方面的因素,會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而削弱。例如,英國的濟貧法具備施穆勒所提出的習俗、法律與道德因素,但根據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揭示,它被資本家和地主用來將雇工的工資壓低到勞動力價值之下,雇工工資與勞動力價值相比不足的部分,則由濟貧法所規定的濟貧稅補償,從而濟貧稅成為對資本家和地主的補貼,而被迫繳納濟貧稅的平民則逐漸失去自己的收入和財產,淪為需要接受救濟的貧民[2]772-776。另一方面,這些道德和倫理的因素,只不過是使工人維持貧困的生活。資本家從工人身上剝削更多的剩余價值,帶來工資的減少而使得工人生活資料的品質下降。“工業的進步提供了不太昂貴的生活資料。例如燒酒代替了啤酒,棉織品代替了毛織品和亞麻織品,馬鈴薯代替了面包。因而,由于不斷地找到以更廉價更低劣的食品來維持勞動的新方法,最低工資也就不斷降低。”[3]756而在工人階級通過團結斗爭阻止工資下降的地方,資本家就用通貨膨脹來維持所謂實際工資即生活資料的數量不變,盡管這同一數量的生活資料的價值早已下降。顯然,如果不從政治經濟學方面理解使用價值和價值的區別,理解經濟生活的發展,我們反而就不能理解作為社會規范的習俗、法律與道德。
施穆勒綱領除了來源于黑格爾的歷史唯心主義,還來源于德國歷史學派先驅李斯特的生產力多要素論,可以看作是生產力多要素論的簡化。“李斯特是生產力的多要素論者。他把‘基督教、一夫一妻制、王位世襲制、貨幣、度量衡、歷法和鐘表,乃至‘人民的活力、他們對宗教的熱誠和道德觀念……國家的憲政、公共機構、政府上層人物的智慧和力量……地理環境、國家的氣運、甚至機遇本身等統統列為生產力的源泉。值得提到的是,李斯特把精神資本也歸入生產力要素中。”[4]47很顯然,這個多要素論就是大雜燴,毫無科學性可言,它至多反映了馬克思主義哲學關于事物是普遍聯系的觀點,卻無力建立事物之間的有機聯系。而施穆勒的簡化,僅為突出國家也就是普魯士政府的作用。
“為了給政府的這種角色提供一種倫理基礎,施穆勒強調國家是一種超越于各階級特殊利益的、教育人類的偉大機構。”[5]42施穆勒主張推行廣泛的社會政策,并把社會政策的目標限定為促使財富生產和收入分配合理化,以滿足公正及道德完善的需要。其主要內容包括孤寡救濟、勞資糾紛仲裁、制定有關干涉勞動契約的法令、使工人接受更好的技術教育、鼓勵勞資雙方合作,等等[6]14。施穆勒綱領是在馬克思已經提出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說以及領導德國社會民主黨在德國發起重大政治運動的情況下出現的。施穆勒的主張與曾和馬克思合作的拉薩爾相似,都是寄希望于國家幫助。但他不如拉薩爾的地方在于,拉薩爾期待在國家幫助下工人能夠發展合作社,擺脫被資本家剝削的命運,從而陷入了空想社會主義;而施穆勒只是希望緩解經濟發展中的貧富分化和階級矛盾,并以此標榜“社會公正”,維護所謂國家利益,因此只能算是比空想社會主義還不如的空想資本主義。他本人的立場也是反對馬克思和恩格斯領導的社會民主黨的,“始終是普魯士王朝的忠實臣子”[7]177。20CC35A9-E21E-403E-A8A9-3CC04691531E
施穆勒的研究綱領被歸納為:(1)檢驗特定的社會中無窮種類制度;(2)觀察制度,并進行描述與分類;(3)研究制度依時間維度的演化;(4)揭示制度之間復雜的相互關系[1]103。這也就是他所在的德國歷史學派的研究范式,即所謂歷史歸納法,其“核心觀點是認為經濟學應是一門研究各民族經濟發展的特殊道路的科學。因為經濟現象是互相聯系的有機體,只能用綜合、歸納的方法來分析。經濟活動是發展變化的,所以經濟規律只具有相對性,只能從歷史的類比中去發現它的規律。歷史類比的方法不僅包括現實和歷史的對比,也包括各國經濟制度和歷史發展道路的比較”[8]。但是,“施穆勒把人類社會的經濟發展劃分為氏族和部落經濟、馬克公社或村落經濟、城市經濟、區域經濟、國民經濟和世界經濟六個階段”[4]54,只考慮了德國自身的歷史,而沒有概括世界各國的歷史發展道路。而且在國民經濟這個環節,施穆勒也是根據德國的現狀,提出由“開明的”專制君主擔負起民族國家領導者的角色,而罔顧一些國家已經、正在和致力于將要實行共和制的事實。相反地,馬克思、恩格斯和他們指導的德國社會民主黨一直致力于協助資產階級進步派進行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推翻專制君主制,為社會主義革命打通道路。馬克思在《道德化的批評和批評化的道德——論德意志文化的歷史,駁卡爾·海因岑》一文中指出:“資產者先生們千方百計總想不經過革命而用和平方式把專制君主國改造成資產階級君主國。但是普魯士的專制君主國也和從前英國和法國的一樣,是不愿意自動變成資產階級君主國的。它是不會自動退位的。”[9]他還在《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中稱贊法國工人:“正如在七月事變中工人爭得了資產階級君主國一樣,在二月事變中工人又爭得了資產階級共和國。”[10]
除了贊美普魯士專制君主,施穆勒還贊美資本家。他贊美的企業家精神包括開創性、承擔風險和領導能力,認為杰出人物的創造性作用是發展過程的內因[1]105。他尤其贊美資本家的贏利心。當他論及經濟發展的動因時,把贏利心這一心理因素置于突出地位。他認為,在人類社會早期,贏利心是不存在的,到了近代社會,尤其是在新教徒的民族當中提倡勤勞起家、合理治家和鼓勵提高職業才干,因而促進了殖財致富的風氣,進而幫助了富于贏利心的現代生意人這一人物典型的培成。他還認為,在人類社會進化過程中,雖有不少相互傾軋的實例,但主導傾向使人類行為愈來愈受到法律和道德習俗的制約,人類自身也趨向于道德的完善[6]12。
但是,他所敵視的馬克思早就指出:“尤爾博士本人曾哀嘆他的親愛的、使用機器的工廠主們對力學一竅不通。李比希也曾述說英國的化學工廠主們對化學驚人地無知。”[2]444施穆勒所謂的贏利心無非是資本的靈魂,是資本家自私性的體現,更是近代社會的產物。“資本使用工人,而不是工人使用資本;只有那些使用工人的物,從而在資本家身上具有自私性、具有自我意識和自我意志的物,才是資本。”[11]94“資本家所執行的職能,不過是用意識和意志來執行的資本本身的職能——通過吸收活勞動來自行增殖的價值的職能。資本家只是作為人格化的資本執行職能,資本表現為人,而工人只是作為人格化的勞動執行職能,這種勞動對于工人是一種痛苦,是一種消耗,而它作為創造財富和增加財富的實體屬于資本家,勞動本身事實上就是以這種實體的形式表現為在生產過程中被并入資本的要素,表現為資本的活的可變因素。”[11]72
在這種情況下,哪里談得上道德習俗和道德的完善?在施穆勒青年時期就已廣泛傳播的《共產黨宣言》指出,“資產階級撕下了罩在家庭關系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系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系”。“它把宗教虔誠、騎士熱忱、小市民傷感這些情感的神圣發作,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代替了無數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12]34施穆勒所贊美的贏利心的典型表現是:“在礦井禁止使用婦女和兒童(10歲以下的)以前,資本認為,在煤礦和其他礦井使用裸體的婦女和少女,而且往往讓她們同男子混在一起的做法,是完全符合它的道德規范的,尤其是它的總賬的。所以直到禁止使用婦女和兒童以后,資本才采用機器。”[2]452因此,在資本主義發展中也就是施穆勒所說的人類社會進化過程中,主導的傾向不是道德的完善而是道德的墮落。“在一極是財富的積累,同時在另一極,即在把自己的產品作為資本來生產的階級方面,是貧困、勞動折磨、受奴役、無知、粗野和道德墮落的積累。”[2]743-744在這一點上,施穆勒連注意到“經濟上的惡”的資產階級經濟學前輩們都大為不如。
施穆勒的理論觀點沒能進入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評論之中,但是從《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來看,恩格斯還是知道他的。在恩格斯晚年寫給尋求職業出路的施米特的一封信中,恩格斯建議施米特考慮從事寫作:“布勞恩的《文庫》、《康拉德年鑒》和施穆勒的專題叢書,您大概可以投稿。”[13]在恩格斯眼里,施穆勒主要是一個編輯而不是學者。相反地,與施穆勒觀點對立的門格爾則實實在在地引起過恩格斯的注意,盡管這個注意只是輕飄飄地表現在恩格斯給考茨基的信中提到施米特時指出:“他的論門格爾杰文斯主義的文章寫得很不錯。可惜這里無處可以刊登。”[14]484此外,門格爾與施穆勒之間的“方法論”之爭也沒有引起恩格斯的注意。大概在恩格斯看來,這不過是不值得理會的“兩小兒辯日”罷了,盡管這場爭論的結果是形成現代西方經濟學研究的兩大范式,即規范研究和實證研究。雖然“馬克斯·韋伯后來稱,經濟學儼然成了‘兩門科學”[7]180,但這兩種方法論中的哪一種都是不成立的,遠談不上科學,其規范研究是從空洞的人性即自私自利的小資產階級市儈的價值觀出發,缺乏科學依據;其實證研究用混淆在一起的統計數據大雜燴說話,而沒有像恩格斯寫作《英國工人階級狀況》那樣根據親身觀察和可靠材料去研究。
二、德國歷史學派評析
馬克思指出,“從1848年起,資本主義生產在德國迅速地發展起來”[2]15,德國歷史學派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和發展起來的。當時,德國資本主義經濟發展面臨較發達的英國經濟強大的外來競爭壓力和德國國內諸侯國林立的封建格局的阻撓;從而,作為19世紀40年代至20世紀初期在德國出現的經濟學流派,德國歷史學派基于德國本身的政治經濟狀況,從德國工業資本家的立場出發,主張采取抵消英國競爭壓力的制度和鼓吹具有中央集權性質的中央經濟,以便為德國資本主義經濟拓展發展空間,就是很正常的事了。這一學派的先驅和主要代表人物李斯特、羅雪爾和克尼斯的個人觀點,都曾進入馬克思的視野,且被精辟甚至辛辣地批判過。例如,恩格斯晚年在致施米特的信中指出:“關于貨幣和信貸的問題,德國人的著作是絕對不能用的。至于克尼斯,馬克思本人早在多年以前就無情地嘲笑了他。”[14]45520CC35A9-E21E-403E-A8A9-3CC04691531E
不過,當時德國的國情不是只有來自英國的外部壓力和本國封建專制格局的限制,更有馬克思和恩格斯領導的德國工人運動給德國資產階級的壓力。因此,正如馬克思所指出,對德國歷史學派來說,“我們的專家還是命運不好。當他們能夠不偏不倚地研究政治經濟學時,在德國的現實中沒有現代的經濟關系。而當這種關系出現時,他們所處的境況已經不再容許他們在資產階級的視野之內進行不偏不倚的研究了”[2]16。
于是,德國歷史學派即講壇社會主義者除了剽竊其他經濟學家的觀點和拼湊一些胡言亂語之外,還對馬克思主義進行了攻擊和誣陷。例如,恩格斯晚年在寫給考茨基的信中指出:“即使講壇社會主義者硬要我們無產階級社會主義者向他們解答一個謎,即我們用什么辦法可以消除可能發生的人口過剩的威脅以及由此而來的新的社會制度垮臺的危險,那我也絕無義務去實現他們的愿望。為這些人解決他們由于自己的混亂的超智慧所產生的一切疑問,或者,譬如說,哪怕是僅僅反駁一個謝夫萊在他的許多厚書中所寫的那一大堆荒謬已極的胡言亂語,我看,這簡直是浪費時間。光是修改這些先生們加上引號從《資本論》中摘引的錯誤引文,大概就可以湊成一大本書。在他們要求回答他們的問題之前,讓他們首先學會閱讀和抄寫吧。”[15]后來,恩格斯在《資本論》第二卷的序言中提出了有決定意義的證據,駁斥了來自德國歷史學派對馬克思的這樣一種指責:“這種指責,最初只是個別人暗地里進行的。現在,在馬克思逝世以后,卻由德國講壇社會主義者國家社會主義者及其信徒,當作不容置疑的事實加以宣揚,說什么馬克思剽竊了洛貝爾圖斯。”[16]在這里,恩格斯敏銳地把德國歷史學派與國家社會主義者直接關聯在一起,而德國歷史學派“參與宣揚的‘國家社會主義最終成為納粹德國的思想基礎”[5]46。對于這樣的學派,我們今天的態度只能是徹底地批判,而談不上借鑒。
如今一些人之所以借鑒德國歷史學派的主張,其目的是強調國家在經濟發展中的作用,而這是現代西方經濟學中比較缺乏的一個方面;同時“在德國歷史學派經濟學說體系中,保持著反對英國古典學派經濟自由主義和主張國家干預經濟的理論傳統”[4]57。有人認為,俾斯麥政府的社會福利政策“為德國工業化道路提供了良好的社會基礎。其中,歷史學派 ‘講壇社會主義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能對國家的實踐政策產生上述重大影響,這毫無疑問是一件足以讓歷史學派引以為榮之事”[5]45!但實際上,“我們的講壇社會主義者在理論方面一向頂多不過是一些略帶博愛主義色彩的庸俗經濟學家,而現在他們簡直已經墮落到俾斯麥國家社會主義辯護士的地步”[17]375。可見,要分析國家在經濟發展中的作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完全能夠勝任,沒必要到被恩格斯認為始終弄不懂《資本論》第二卷的德國歷史學派那里去借鑒。
德國歷史學派非常看重由國家實施的保護關稅制度。施穆勒認為,若保護關稅制度使用嫻熟,可以成為有利于本國經濟發展的“國際性武器”[6]14。但是,一方面,資本主義經濟是一種生產過剩的經濟,一國一旦建立起了大工業就必然對世界市場有所依賴,從而也就對自由貿易有了依賴,保護關稅最后必然成為“實現國內自由貿易的手段”[3]759。而保護關稅雖然在貿易自由范圍內可以起到一定的防衛作用,同時它也成了掠奪本國人民的一種手段。“保護關稅制度是制造工廠主、剝奪獨立勞動者、使國民的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資本化、強行縮短從舊生產方式向現代生產方式的過渡的一種人為手段。歐洲國家為了獲得這種發明的專利權而勾心斗角,它們一旦為謀利者效勞,就不僅為此目的而間接通過保護關稅和直接通過出口補助金等來掠奪本國人民,而且還要用暴力摧毀其附屬鄰國的一切工業,例如英格蘭摧毀了愛爾蘭的毛紡織工場手工業。”[2]867顯然,即便傾向于國家實行保護關稅制度,也與抄襲英國前輩的德國歷史學派沒有什么關系,犯不著到德國歷史學派那里去借鑒。另一方面,德國資本主義經濟本身也不是依托于保護關稅發展起來的。恩格斯于1880年談到俾斯麥的保護關稅稅率時指出:“不管德國工業過去的情況如何,它一直都是在自由競爭的廣闊天地里發展的。由于德國工業比英法工業出現得晚,它就不得不限于去填補它的先行者留給它的那些不大的空白點,即大部分是提供對英國人來說過于零碎而對法國人來說又過于粗糙的商品,生產小量經常變化的產品,價格便宜而質量低劣的商品。……這種工業只有在自由貿易統治它的時候,才能在中立市場上維持下去。……俾斯麥先生用他的著名的稅率保護紡織工業和冶金業,從而消滅了德國歷來具有的向國外銷售德國織物、金屬制品、針、機器的最后機會。”[18]
更重要的是,國家對經濟的干預并不是保護關稅派的特權。德國歷史學派不懂得經濟自由主義盛行也是需要國家干預的,這一點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原始積累”那一章已經有過說明。后來的新自由主義也是由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和美國總統里根利用國家權力完成的。英國對中國發動的鴉片戰爭也正是德國歷史學派指望“憑借其軍隊替資本主義創造一個大市場”[4]58-59的做法。
德國歷史學派力圖與英國古典經濟學派有所對立,只不過反映了當時德國資本主義經濟與英國資本主義經濟在現實中存在利益上的對立。“歷史學派的思想家們對古典學派的研究范式進行了否定,認為古典學派作為研究出發點的前提是抽象的和片面的,如古典學派把經濟分析的前提建立在利己主義這個抽象概念上,忽略了精神、道德因素以及利他主義動機等對人的經濟行為的影響,以至于把經濟學變成了一部單純的利己主義發展史。在歷史學派看來,與經濟領域關系最為密切的法律、國家以及文化也必須作為經濟學分析的重要前提。”[8]但是,德國歷史學派與英國古典經濟學派的這種對立是虛假的,因為他們都是代表資產階級利益的學說。因此,德國歷史學派一方面批判利己主義,另一方面又基于利己主義而提出所謂團體利己主義。例如,施穆勒提出,由經濟連帶關系而產生的情感和認同必然同時創造出某種團體的利己主義。每一個時代的商業政策正是從這種利己主義當中找到了它的推動力[6]15。20CC35A9-E21E-403E-A8A9-3CC04691531E
這種團體利己主義不僅反映了資產階級作為整個階級在與工人階級對立中的階級利益,還反映了不同的帝國主義國家和資本家集團之間的競爭,以及帝國主義國家資產階級對本國工人階級上層的收買,以便一致對外進行掠奪。第二國際后來背叛馬克思主義,以保衛祖國的名義縱容各國資產階級利用本國工人階級進行第一次世界大戰,以重新瓜分世界,就是這種團體利己主義的體現。而第一次世界大戰也使得德國歷史學派關于“競爭雙方在利益互惠性交往以及財貨交換和相互依存的連帶關系使得人類趨于更加文明和更加人道的本能變得越發強烈了”,以至于“促使國家在更大的共同體內承擔起資助那些貧弱成員的義務”[6]16觀點破產。
與盯著相對落后的德國經濟的歷史學派不同,馬克思選擇英國經濟作為其經濟學研究的重點,以至于現在有人以為馬克思的經濟學說是英國特色經濟學,或者用德國歷史學派的術語,它反映的只是英國經濟發展的特殊道路。與西方經濟學家們承認其經濟學說不是一門科學不同[19],馬克思是把經濟學作為科學來研究的,從而在方法論上采取了科學研究的一般方法論:“物理學家是在自然過程表現得最確實、最少受干擾的地方觀察自然過程的,或者,如有可能,是在保證過程以其純粹形態進行的條件下從事實驗的。我要在本書研究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到現在為止,這種生產方式的典型地點是英國。因此,我在理論闡述上主要用英國作為例證。但是,如果德國讀者看到英國工農業工人所處的境況而偽善地聳聳肩膀,或者以德國的情況遠不是那樣壞而樂觀地自我安慰,那我就要大聲地對他說:這正是說的閣下的事情!”[2]8顯然,無論是與現代西方經濟學相比,還是與德國歷史學派相比,只有馬克思的經濟學說才稱得上是經濟科學。
德國歷史學派把規律視為某種類似性,例如,羅雪爾認為各個國民發展中的類似性,可歸結為一種發展規律[4]48。這說明他們沒有認識到規律所揭示的是內在聯系,統計的重復性或事件的類似性只能反映規律,而不代表規律。例如,南半球與北半球的太陽都是從東邊升起,這種類似性本身不是規律,地球自西向東自轉才是規律。
與德國歷史學派只知道過去、現在而不知道未來的歷史歸納法(正確地說應當是歷史類比法)相比,馬克思還“通過批判舊世界發現新世界”[20],并能夠指出未來的前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相對于其他經濟學的一個典型特點就是能夠指明資本主義經濟危機的必然發生,即使出現國家干預也無法阻止。相反地,德國歷史學派即便收集到英國經濟危機頻頻發生的相關資料,也沒有得出相應的結論。
事實上,真正把經濟學變成歷史科學的是馬克思,而不是德國歷史學派。恩格斯在為《資本論》第一卷寫的書評中指出:“作者不是像通常所做的那樣,把政治經濟學的原理看作永遠有效的真理,而是看作一定歷史發展的結果。甚至當自然科學越來越變成歷史的科學時,——只要提到拉普拉斯的天文學理論,整個地質學和達爾文的著作就夠了,——政治經濟學到現在為止卻還是像數學一樣是如此抽象的和普遍的科學。這本書的其他一些論斷無論遭到怎樣的命運,我們認為馬克思的不可抹煞的功績,是他結束了這種局限的觀念。”[21]
三、小 結
德國歷史學派是19世紀40年代德國資本主義經濟和工人運動迅速發展時期的產物,本來已經被歷史的發展清除了,由于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被邊緣化,盛行的西方經濟學的表現又十分不堪,難以服眾,從而使得這個在理論表現上與英國經濟學傳統學說有所對立的歷史上的德國歷史學派又被一些人所稱道。但是,德國歷史學派與現代西方經濟學的前身,即當時已經庸俗化了的英國古典經濟學的對立只不過是“兩小兒辯日”式的對立,看似各有道理,可以有所借鑒,但其實這兩者都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已經揭示了的科學的現代經濟運行規律相距甚遠。
有人因為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具有黑格爾哲學的部分因素,就認為“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與德國歷史學派有著相同的思想背景和文化淵源,存在借鑒促進的基礎”[22]43,企圖在今日中國為弘揚或借鑒德國歷史學派提供一絲合法性。但是,一方面,在馬克思和恩格斯與德國歷史學派共同存在的歲月里,他們彼此之間并沒有借鑒促進,反而各自對對方都是相互鄙視的,對當年的情況隔岸觀火、霧里看花的我們又怎么可能超越馬克思和恩格斯對同時期的德國歷史學派所作的評價呢?另一方面,這個依據等同于是在說杜林反對馬克思的理論和與之針鋒相對的恩格斯的《反杜林論》有著相同的思想背景和文化淵源,存在借鑒促進的基礎,從而已經被恩格斯批倒的杜林的錯誤觀點不僅和德國歷史學派一樣、在今日中國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還要因為借鑒促進而否定或改寫恩格斯的《反杜林論》。
事實上,德國歷史學派恰恰抓住的是被馬克思否定掉的德國哲學錯誤的一面。他們的經濟分析是基于唯心主義哲學的,他們排斥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有意回避經濟基礎對上層建筑的決定性作用,沒有從經濟過程本身的分析中發現其中的生產關系及其對意識形態和政治、法律等制度的決定性影響,從而沒有能夠找到經濟發展的決定性因素,無法演繹出經濟發展的前進方向,只能以空想資本主義的方式談經濟發展。
有人把德國歷史學派視為“政治經濟學自主創新的優秀代表”,并認為“德國歷史學派不僅幫助德國在19世紀迅速摘掉落后帽子成為世界強國,而且也使在德國模式基礎之上制定經濟政策的美國與日本成長為世界級強國”[22]44。但是,一方面,恩格斯早就指出,德國歷史學派先驅李斯特的“全部洋洋大作是從大陸體系的理論創立者法國人費里埃那里抄來的”[12]596,從而談不上自主創新;另一方面,德國能夠成為世界強國,并不是因為有強調國家利益的德國歷史學派,而是因為有馬克思和恩格斯親自參與、推動甚至領導的德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和德國社會主義運動對德國歷史發展的推進和對德國社會的改造,以及普法戰爭的巨額賠款等一系列重要因素。在當時的德國,馬克思對資產階級的影響也是深遠的。在馬克思的《資本論》第一卷出版一年后,恩格斯在寫給馬克思的信中提到德國一家當地報紙報道:“格拉德巴赫的棉紡織業廠主們承認工作日過長,他們自己成立了一個協會,要把工作日首先從十三小時縮減為十二小時(10月12日的報紙)。你看,你的書對資產階級也發生了實際的作用。”[23]171所以,馬克思說:“工人,甚至工廠主和商人都懂得我的書,并且了解得很清楚,而這些‘博學的作家(!)卻抱怨我對他們的理解力要求過高。”[23]542而德國歷史學派正是那些理解力不夠高的“博學的作家”,他們的理論又怎么可能實現德國的強盛呢?20CC35A9-E21E-403E-A8A9-3CC04691531E
當然,德國歷史學派也不是完全沒有一點歷史影響或意義,它曾經在大學里一度戰勝英國古典經濟學。對此,恩格斯是這樣介紹的:“無論在這里,無論在法國,講壇社會主義正以某種形式日益把古典經濟學從大學講座上排擠出去。由現存的生產方式產生的實際矛盾已經變得如此尖銳,以致任何理論再也不能把它們掩蓋起來,也許只有講壇社會主義的大雜燴是例外,但這種東西已經不是什么理論,而是一派胡言亂語了。”[17]417正因如此,人們不得不承認,“德國歷史學派在理論上幾乎沒有什么建樹”[5]46。
作為反面教材,所謂非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說的唯一作用就是讓我們能夠深刻地更加認識到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說的科學性,而不是讓我們去借鑒它們。當然,要認識這一點,首先需要對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說有足夠的了解,正如只有了解了現代天文學知識,才能理性對待“兩小兒辯日”一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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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aluation and Analysis of Schmoller Program and GermanHistorical School
YU Bin
(School of Marxism, University of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2488, China)
Abstract:
Schmoller i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s of the German historical school. Schmoller program is regarded as a methodology integrating theory and history, but it is only an idealistic methodology to understand social existence with social consciousness, not the other way round. The dispute over “methodology” between Menger and Schmoller is just like “two children arguing with each other”. As socialists of the chair, the German historical school was despised and criticized by Marx and Engels. They also framed Marx. Today, some people hope to learn from the ideas of the German historical school in order to emphasize the role of the state in the economic development, but in this regard, the German historical school is also defeated by Marxist political economics. It is Marx who really turns economics into a historical science, not the German historical school.
Keywords:
Schmoller program; German historical school; economics; historical science; socialism of the chair
(編輯:李春英)
收稿日期:2022-03-09
基金項目:中國社會科學院創新工程項目: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及其當代價值研究(2020MYYA01)
作者簡介:
余 斌,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經濟學、思想政治教育研究,E-mail:yubin@cass.org.cn。20CC35A9-E21E-403E-A8A9-3CC04691531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