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愛讀地方風物志,對一個個把自己視為“地球之心”的小鎮總是有著綿綿不盡的好奇。有的小鎮說自己曾經交通六合、坐斷十方,有的說自己出過什么大人物,有的干脆說自己就是人類文明的祭壇或者教堂。總之,風物志里,每個小鎮都是皇帝與庶民混在一起看戲的不朽戲臺,其中的每一段介紹性文字無不精神抖擻,像星星一樣高遠而又明亮。我不認為這是小地方人的夜郎自大,也不以為是人們對著迷局般的過去胡說八道,事實上,每個小鎮的確在不同的時間段里皆做過天地的樞紐、人世的地標,無非是昨天的紫禁城變成了今天的博物館。沒有永恒的人世,時間總在做著更替與混淆的游戲。
神木這地方我以前來過,還在毛烏素沙漠里寫過幾首短詩。其中一首是這么寫的:
大風吹走了我的苦命
病馬和殘稿,毛烏素沙漠上
我只抓牢了掉隊的風塵
落日壯麗,天空里的枯草
在彌留之際認輸,接受活埋的
結局。早現的星宿,磷火閃閃
頑固地復述一成不變的命數
意外出現在無定河邊:一根枯骨
借我的身體,六神無主地
復活,站了起來。從此,我多了
一份枯骨的活法,以死的方式
活于沙土。它則成了一個詩人
在人世上走南闖北,心上
則打滿了枯骨的郵戳,活脫脫
一個匿名的亡命徒
沙礫是人骨,荊棘和荒草是毛發,我試著與一根枯骨互換命運,我躺下與草木同枯榮,它站起來以詩人的身份再活一次。它沒有站起來扮演詩人的角色,我卻從此有了它露宿于沙漠的枯骨的身份。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從那之后,不管我在路上還是回到了故鄉,我的身體始終沒有離開神木或說毛烏素沙漠,仿佛我去過這地方就注定屬于它了,再也走不回來。遠,遠行,供自己訪遠的身體,比天地還遼闊。我是相信有前世的,還相信萬物有靈,我覺得自己應該是這地方反反復復的戰亂中一再戰死的兵卒、馬匹和信鴿,甚至可能是戰士手中一把活著的刀,現在重來這兒,是以詩人的身份來尋找過去的自己。在沙漠上,我腳步很輕,害怕被踩疼的沙粒兒突然叫出我的名字,也不敢觸動草葉,怕它們替我流出一攤殷紅的血。那天,坐車去石峁古城遺址,我竟然心里發慌,車窗外荒涼的山巒,冷颼颼的樹木,看上去一點也不陌生,似乎我曾無數次見到過。我是當年的采玉人,還是信使,或者只是戰敗的大軍中的一個小頭目?站在遺址上,我發現,有一個城垛我在上面烤過太陽,那些祭祀的頭蓋骨,多半是我的親人和戰友。隔著幾千年的時間,我悄悄用手刨了刨陰冷了的一堆土,想找出當年送給妻子的那塊玉佩,多么令人失望,它不在原來的地方了,誰拿走了它,我不知道。
人立在石峁城遺址上往四方遠眺,拋開內心對往昔的感應,即便以一個初到這兒的人的目光,也會覺得自己沒有活在現在。冷霰之下,起伏而又寂寥的山、山上的枯草、灰色的山谷以及上面的天空,在北方人的眼睛里,這是常態,沒有什么值得一愣或一驚,在我看來,卻不是這樣的。它們分明從來也不迷信改天換地,造物主設定的標準沒有被篡改過,埋葬過無數尸骨的山還是荒山,金字塔般的落日一再經過的天空還是蒼天,狼煙四起的山谷仍然是空谷。我什么也沒看見,又覺得自己什么都看見了;我什么也沒想,又覺得已經是一個接受審判的思想家;我什么也沒經歷,又覺得自己早已挫骨揚灰。我對這樣的景象實在提不起心力,氣短神疲,懷古如自戕,祭壇之上,所謂望遠,也是為了把自己內心的獸類嚇回到身體里。
讓我得以喘息的還是山下的高家堡和千佛洞,雖然也是遺跡了,依稀還能辨出動人心腸的人間煙火。但又讓我稍有不安,站在慘遭毀滅的千佛洞里望高家堡和窟野河,洞口的形狀是一只巨大的石眼睛。在高家堡的街道上行走,標語、匾牌、房屋上的飾物,其寂靜下來的喧囂與稀少的人影形成反差,空空蕩蕩的時空里透出革命性,也凸顯著戲劇性。不是因為《平凡的世界》劇組在這兒拍過戲,對這兒本已染上塵土的萬物進行了重新命名,一切都又復活了,而是讓人覺得這兒的古樹都是戲骨,一磚一瓦、一坑一墻,無一不是戲子,就連空氣和風聲、凌亂的炊煙和沉默的小巷,都還沉浸在戲的角色里,怎么也退不出來。范佩瑋的《高家堡史話》一書中說:“千百年來,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演繹了無數的故事和傳奇,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街一巷、一磚一瓦都凝結著歲月的光影,留下彌足珍貴的記憶。”這種說法是值得尊重的,人都受雇于記憶,受雇于傳奇和史詩,當然也受雇于過去的戲劇和正在上演的影視。正如站在城樓上的那一會兒,我總覺得,這小鎮的某個地方一定有一臺攝像機時時刻刻開著,我在它的某部影視作品中,已經是一個角色——跑龍套的。
雷平陽,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