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侖戰略思想一窺

何輝

本文所感興趣的是拿破侖的戰略思想。拿破侖的日記（或者回憶錄）、別人寫的傳記、學者們對他及他那個時代進行的研究，都可為我們探析他的戰略思想提供有價值的線索和材料。

首先我們可以肯定，拿破侖特別依賴于推理和知識來制定戰略的要點（注意，是“要點”，而不是詳細的細節），并認為戰爭的勝利不是靠運氣，而是建立在一定的戰略（方案）基礎上。《拿破侖時代》的作者喬治 · 勒費弗爾在其著作中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話：“他的頭腦是迄今最健全的頭腦之一：永不松弛的注意力不倦地抓住各種事實與思想;記憶力就把這些事實與思想存入頭腦并加以分類;想象力機動靈活地運用這些事實與思想，他的思想處于一種持久而隱秘的緊張狀態，不稍懈怠地擬訂著政策與戰略的要點。這些政策與戰略于忽而恍然大悟之機閃現出來，有如數學家和詩人的體驗一般……”1在這段話里，勒費弗爾的評價非常明確地點出了拿破侖思考問題的方式和特征，也暗示讀者，拿破侖是一位具有想象力的戰略思想家。靈活的想象力是作為思想家的拿破侖的重要特質，在拿破侖身上與理性完美地結合在一起。（拿破侖自己曾經說過：“想象能掌控世界。”2）勒費弗爾則說，“然而他（拿破侖）卻依然是18世紀的人，是理性主義者和哲學家。他遠非憑直覺行事的人，而是依靠推理，依靠知識和有條不紊的工作”。3拿破侖曾經說過，每次作戰都必須按照一定方案進行，因為靠運氣是不能取勝的。這一說法，就觸及到了拿破侖的戰略思想的具體內容。

拿破侖認為，未雨綢繆，預判危險，是制定戰略的重要目的。在制定戰略時，他總是變得異常小心，一旦戰略制定，便極為堅定，但在戰術層面則保持機變4。他說：“當我規劃戰略的時候，再沒得比我更畏怯的了。凡是心里能想到的危險及利益，我必十倍夸大這危險，十倍減少這利益。我的畏懼小心，真令我心痛……我像一個要臨盆分娩的女人。但是只要我一決定之后，我什么事都忘記了。只是不忘記一切能實行我的戰略，而得成功的方法。”5不要誤解為拿破侖畏懼“危險”本身，他真正畏懼的是失敗。這也是他非常看重后備軍的原因。他在日記中記述、討論軍事行動時，曾經頻繁地提到“后備軍”。

拿破侖將軍隊的統帥視為決定戰爭勝敗的戰略性要素。《拿破侖日記》中有一段非常經典的話，可作為佐證：“他（指統帥）原是個頭子，一支軍隊全靠他。當日征服高盧的原是愷撒，不是羅馬軍隊;令羅馬發抖的，不是迦太基人，是漢尼拔;從前走到印度河的，原是亞歷山大，不是馬其頓軍隊;轉戰到威塞爾（Weser）的，原是圖林（Turrenne），不是法蘭西軍隊;當七年之戰，保全普魯士，力抗歐洲最強的三國，是腓特烈大王，不是普魯士軍隊。”6拿破侖的這種說法，作為一種修辭方式，無疑可給人更加深刻的印象。他的這一思想，對于后來的軍事理論家、戰略思想家克勞塞維茨影響極大。

拿破侖認為要贏得戰爭勝利，必須強調集中兵力（與此要素密切相關的是位置要素）、機動靈活以及軍隊的勇武和士氣。他曾經強調三大戰術宗旨：集中兵力;靈活;靈活之中要有光榮戰死的決心。在馬倫戈戰前，他要求莫羅派蒙賽率二萬五千人經圣戈塔德山口去與他會合，以便集中兵力對付奧軍。戰略上強調集中使拿破侖在馬倫戈作為全軍統帥贏得了對奧軍的決定性的勝利。盡管拿破侖在該次戰役中差點敗退，但是戰役最終結果卻幾乎完全符合他在戰前的戰略規劃。7馬漢曾用拿破侖在意大利打擊兩支擁有優勢兵力的奧軍的戰例來說明集中兵力的重要性。8與集中戰略密切相關的是關于利用位置的戰略。若米尼、馬漢都對拿破侖這一戰略思想頂禮膜拜。若米尼在《法國革命戰爭》一書中關于“1796年拿破侖于意大利”一節討論戰爭中如何利用位置。后來馬漢在其著作中引用諾米尼的觀點，毫不掩飾他對拿破侖戰略思想的推崇。9馬漢還在其名著《海軍戰略》中8次引用拿破侖的名言：戰爭就是處置位置。10“靈活”被拿破侖排在第二位。關于戰爭中機動靈活，拿破侖有過這樣的名言：“軍隊的沖鋒，與力學的總系數相同，是等于質量乘速度”。11他強調的“速度”，就是行軍、進軍的速度。勒費弗爾曾指出，“勝利取決于拿破侖的當機立斷與膽略，其次取決于部隊風馳電掣般的行動。突襲是取勝的重要因素……”12重視軍人的勇武，重視士氣與勇氣，則是融入拿破侖血液的思想內容，可謂是拿破侖戰略思想的重要部分。在漫長的征戰生涯中，拿破侖以其杰出的動員能力，多次將士氣、勇氣轉變為一種決定戰役勝利的戰略性要素。

拿破侖非常重視戰略傳播，在他看來，輿論是一種重要的戰略手段，輿論可以鼓舞國民，提振士氣，也可以影響他國，分裂敵國。以馬倫戈戰役為例，根據拿破侖自己的說法，在最艱難的時刻，他對戰士們說：“孩子們呀。你們要記得，我的習慣是睡在戰場。”于是，“軍人大呼，共和萬歲！第一執政萬歲！’向前沖鋒”。13這場血戰，法國軍隊最終以巨大的代價戰打敗了奧國軍隊。不可否認，拿破侖對士氣的鼓舞，對激勵戰士們堅持到轉機到來發揮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因為，除了上文提到的在戰場出現的不利局面，法軍實際上還有國內因素的困擾。這場戰役是在法國政府處于財政困難的背景下進行的。在巴黎，拿破侖的不少政敵也希望他失敗甚至陣亡。拿破侖可謂是倉促上陣。勒費弗爾記述道：“徐徐前進的后備軍（法軍），除了沿途從農民那里得到給養之外，既無軍餉又無軍糧”。14他還認為，“如果波拿巴失敗了，這就肯定會意味著法國亡國和革命失敗”。15這場戰爭的勝利，也使拿破侖個人權力得到了保持和擴大。拿破侖對于自己影響與操控輿論的能力也有很強的自我意識，他聲稱：“大概而論，最善于稱贊我的方法，就是凡辦一事要用英雄情操，鼓舞全國的人，全國的青年和軍人。”16實際上，在馬倫戈戰役之前，拿破侖便開始展開戰略傳播影響敵國輿論。1800年6月初，拿破侖曾請塔列朗印行《論奧地利政策書》，且署名為德國民族的一個愛國者。“這本小書的目的，在于指出奧地利常是犧牲帝國，傷害帝國，以自拓疆土。最好是將此書用德文印行，廣播于德國。”17從這方面看，拿破侖不僅是一位偉大的軍事家，也是一個偉大的公共關系專家，一個偉大的戰略傳播專家。

拿破侖的魅力幾乎令整個歐洲為之傾倒，甚至連他的敵人對他也是愛恨交加。他的個人魅力，對其在軍事實踐中貫徹其戰略思想是一大助益因素。最后想補充的一點是，就我來看，拿破侖在大戰略層面，由于受野心趨勢，追求了過多的（甚至是矛盾的）目標，從而埋下了失敗的種子，最終導致了他像他所崇拜的亞歷山大、凱撒等古代帝王一樣以悲劇收場。

（作者是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近著《龍影》，長篇歷史小說《大宋王朝（1-8卷）》等）

注釋：

1.【法】喬治 · 勒費弗爾，《拿破侖時代》（上卷），河北師范大學外語系《拿破侖時代》翻譯組譯，端木正校，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74頁。

2.【法】拿破侖，《拿破侖日記》，伍光建譯，中國文史出版社，2021年，第98頁。

3.【法】喬治 · 勒費弗爾，《拿破侖時代》（上卷），河北師范大學外語系《拿破侖時代》翻譯組譯，端木正校，商務印書館，2015年，76頁。

4.【蘇聯】葉 · 維 · 塔爾列，《拿破侖傳》，任田升，陳國雄譯，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90頁。

5.【法】拿破侖，《拿破侖日記》，伍光建譯，中國文史出版社，2021年，第90頁。

6.同上書，第100頁。

7.【德】埃米爾 · 路德維希，《拿破侖傳》，梁錫江，石見穿，龔艷譯，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132頁至第133頁。

8.【美】艾 · 塞 · 馬漢著，《海軍戰略》蔡鴻幹，田常吉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45至第47頁。

9.同上書，第45頁第47頁。

10.同上書，第35，122，152，180，226，283，298，342頁。

11.【法】拿破侖，《拿破侖日記》，伍光建譯，中國文史出版社，2021年，第99頁。

12.【法】喬治 · 勒費弗爾，《拿破侖時代》（上卷），河北師范大學外語系《拿破侖時代》翻譯組譯，端木正校，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258頁。

13.【法】拿破侖，《拿破侖日記》，伍光建譯，中國文史出版社，2021年，第96頁。

14.【法】喬治 · 勒費弗爾，《拿破侖時代》（上卷），河北師范大學外語系《拿破侖時代》翻譯組譯，端木正校，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08頁。

15.同上書，第108頁。

16.【法】拿破侖，《拿破侖日記》，伍光建譯，中國文史出版社，2021年，第89頁。

17.同上書，第9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