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溪云

說真話,往往會有風險,因為“忠言逆耳”的教訓,會讓很多人“話到嘴邊留半句”。但說假話也未必安全,因為聰明的聽者,很容易辨識出話語的成色。于是,說“半真話”成為很多人的處世之道,“逢人只說三分話”的俗語道盡了個中的無奈與機巧。
有諺語說,“半真話,便是全謊言”。但是,古往今來的不少官場中人,硬是把說“半真話”的技巧玩得爐火純青。選擇性說真話即是其中之一。這種話術的特征是,說的都是真問題,但往往避重就輕、不痛不癢,在關鍵性、迫切性、根本性問題上知而不言。別以為就像“領導注意身體、多休息”之類批評建議很初級,那些官場“老油子”玩起來遠比這高明。一般人根本察覺不到,反而認為他們是忠良之士。其實質,卻不過是官場中“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西漢歷史上就有這么一位,這個人就是貢禹。
此公是漢元帝劉奭(音同士)的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班固在《漢書》中為其立傳,可謂名標青史。稱其“以明經潔行著聞”,也就是通曉儒家經學,品行端正,任職也很“盡心盡責”。但對他選擇性說真話的特點,班固則不著一字。千年后,司馬光在敘述貢禹的長篇奏言后,忍不住來了一段“臣光曰”,直指貢禹的這一問題。
公元前49年,劉奭即位,因素來聽說王吉、貢禹都是大儒,所以在前一年便征召二人來見。當時,兩人年事已高,王吉在途中病逝。貢禹虛歲80,到長安后被任命為諫大夫。拜官貢禹以高位,問政貢禹以虛心,劉奭求賢若渴、禮賢下士的功夫,還真不是做在面上的。然而,他得到的卻是貢禹的選擇性說真話,真是令人嗟嘆。
那么,貢禹選擇地提出了什么建議呢?他建議元帝恭謹節儉。
不能說貢禹說的不是真問題。在他看來,古代的君王都注重節儉,高祖、孝文帝、孝景帝的宮女不過十余人,御馬不過百來匹。但后世就奢侈成風了?,F在宮殿已經建成了,無可奈何了,但其余開支還是可以盡量減少的。
然后,貢禹列舉了現實中的諸多問題。比如三座皇家織造廠,工人各有數千人,一年耗資數億;御馬將近一萬匹。諸如此類。然后提出建議,御用車子、衣服、器物,三分去其二;后宮留下賢德者20人,其余都送回家去吧;御馬可以,但不要超過數十匹。如此這般。最后感慨一句:“天生圣人,蓋為萬民,非獨使自娛樂而已也?!庇谑?,劉奭欣然采納了他的建議。
誠可謂擺事實、講道理、順民心,今人都覺得他講得好,非常在理。
但問題是,恭謹節儉本來就是劉奭的品質,一即位他就采取了好幾項節儉措施,這一點貢禹怎么可能不知道?也就是說,貢禹說的這個真問題,以劉奭的品性,不說也會做。所以,司馬光感慨地說:“禹宜先其所急,后其所緩?!蹦鞘裁词钱敃r的急事、緊要的事呢?在司馬光看來,“優游不斷(優柔寡斷),讒佞用權,當時之大患也,而禹不以為言”。如果貢禹連這些都不知道,怎么能稱得上賢能呢?“知而不言,為罪愈大矣”,如果知道卻不說,那真是罪過就大了。貢禹就這么被司馬光揭穿了。
那么貢禹為何要如此煞費苦心地避重就輕呢?主要還在劉奭那里。
作為當時的賢能之士,貢禹不可能不知道劉奭有優柔寡斷的毛病,不可能不知道奸佞正在當權。但作為明哲保身的圓融之輩,他內心里想必知道說了沒用,反而可能惹來禍患,不如不說。又為了有盡心盡力之名,他便選擇性地說出真建議,使自己既能安其位,又能全其終。
歷史的演繹,往往令人遺憾地證明,貢禹們選擇性說真話的決斷至少是明智的。
比如大患之一的“優游不斷”。這一點,劉奭在當太子時就顯露出來了。后來也證明,這種性格導致他在處理很多問題上失當失斷,是西漢衰落的一個重要原因。漢宣帝劉詢曾在公元前53年感嘆:“亂我家者,太子也!”但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更何況是居最高位的皇帝,臣子想要改變他的性格,可能往往如雞蛋碰石頭。所以,貢禹選擇不拿他的性格特點開刀,至少是非?,F實的做法。
再比如“讒佞用權”。當時的中書令弘恭、仆射石顯,自宣帝時代起就長期執掌中樞機要。劉奭即位后,常常生病,就想找個人托付大政。他覺得石顯長期擔任要職,又是宦官,無外戚黨羽,又精明能干,可以信任。朝廷大小事宜居然都通過石顯來轉奏,再由皇帝裁斷。石顯就在無形中成了事實上的二皇帝了,即權傾朝野。問題是,石顯這個人雖然“巧慧習事”,卻心腸歹毒,睚眥必報。于是,朝中形成忠奸兩派,相互斗法。
司馬光在《資治通鑒》里敘述完這一段史實后,忍不住又來了一段“臣光曰”:“甚矣孝元之為君,易欺而難悟也!”在司馬光看來,劉奭真是令人搞不懂,居然這么容易受欺騙而又難以醒悟。他認為,即便是只有中等智商的君主,也會情緒激動,勃然大怒,然后給奸佞之輩以懲罰。劉奭卻沒有,他這優柔寡斷的毛病,正是奸佞之臣肆無忌憚的原因所在。
由此看來,80歲的貢禹,曾經滄海,怎么能看不出當時的大患,又怎么能不知道這大患其實無法改變?倘若他真犯顏直諫,雖不會被劉奭懲處,也會被奸佞如石顯者借用劉奭之手玩死。于是,選擇性地說真話,便成了貢禹的現實選擇。
然而,即便是用中國士大夫所秉持的傳統價值觀念來看,無論是“文死諫,武死戰”的信念,還是“為人臣,止于忠”的守則,貢禹都不符合傳統士大夫擔負治平大任的標準,只能算是一個茍且偷生的圓滑之徒。
事實上,石顯擔心天下學人譏謗自己,便對貢禹“使人致意,深自結納”,后來又把貢禹推薦給元帝,越過九卿,直接當上了御史大夫,對貢禹“禮事之甚備”。此事對石顯而言,是處心積慮玩陰謀詭計,以取信于劉奭,同時也想以此改變天下學人對自己的印象。對貢禹而言,卻是與奸佞達成一種默契,失了忠良本分,這倒與其選擇性說真話的圓滑一脈相承。
貢禹的故事令人嗟嘆。倘若貢禹當初能“先其所急,后其所緩”,向劉奭直陳所急,歷史也許就會產生正向的“蝴蝶效應”,他或以其言其行而名標青史。歷史自然不容假設,貢禹也成了一個反面教員,警示人們,凡事明哲保身,看似明智之舉,實為擔不起重任,也注定只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祿蠹之輩。相反,恪守忠誠,恪盡職守,敢說真話,敢陳直言,歷史或許就會發生改變。即便擔心說真話有危險,但在大義與大道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貢禹的故事從另一個方面也警示我們,一個地方、一個部門有沒有說真話的氛圍,也取決于這個地方、部門的主要領導干部。領導干部有胸襟,真的想聽真話,而不是當葉公,則什么樣的逆耳忠言不能聽到?倘若心胸不寬廣,一旦下屬某句真言,刺痛了領導干部心里的膿包,局面可能很尷尬,甚至后果會很嚴重。只有那些忠誠的諍友,才無懼風險,敢于說出真話。
除了胸襟之外,領導干部還得有智慧,方能明察秋毫,不會被各種所謂的真話忠言所綁架。有雄心,有胸襟,有智慧,又虛心納諫,如此才能營造說真話的良好氛圍,同時更能對各種意見建議擇善而從,又何愁一地不能得到善治?
(摘自《環球人物》)3FAA73BE-D317-40C1-A203-F806241D93E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