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琦瑋,劉 鑫,李東紅
1.北京化工大學 經濟管理學院,北京 100029
2.中國人民大學 商學院,北京 100872
3.清華大學 經濟管理學院,北京 100084
移動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等現代信息與數字技術的不斷突破與廣泛應用,推動著全球范圍內各個領域的數字化轉型實踐和數字經濟體系的建立。企業是數字經濟建設的重要微觀基礎,其自身的數字化轉型直接影響著數字經濟的發展速度和質量,也因此成為理論界持續關注的熱點問題。
企業數字化轉型指的是企業通過組合應用信息、計算、溝通和連接等技術,帶來組織屬性的重大變化,實現整體提升的過程[1]。國內外學者對企業數字化轉型的研究多集中于探討數字化轉型的主要戰略方向和實施路徑[2-3],以及論證實施數字化轉型如何在優化企業內部資源配置、提升協作效率、提高決策精準度,和對外創造客戶價值、重塑業務生態與價值共創方式等方面為企業帶來積極的效果[4-5],多屬在“企業”和“企業外部”層面對數字化轉型效果的探究。實際上,數字化轉型也會帶來“企業內部”工作場所及其人員的轉型[6],即員工感知到其執行任務的流程和方式,組織內的社會關系,以及整體工作體驗等方面,都會因數字化而發生巨大改變[7-8]。然而,現有研究對“企業內部”這一方面的關注明顯不足,缺乏多層面的視角,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學術界和業界無法形成對企業數字化轉型及其影響的系統性認識。立足于此,本文著眼企業數字化轉型在多個層面產生的影響,并嘗試建立一個開放性研究框架。
本文在系統梳理已有中英文重要文獻的基礎上進行理論探索。中文期刊以中文社會科學引文索引(CSSCI)收錄的管理學領域期刊為基礎,同時加入部分相關的心理學和經濟學類期刊;英文期刊以Association of Business School 最新發布的高質量學術期刊指南(ABS Academic Journal Quality Guide)中管理學和應用心理學領域得分在4及4*的期刊為基礎。本文通過兩類關鍵詞進行文章檢索:一類關鍵詞是數字化轉型(digital transformation)、數字戰略(digital strategy)、數字化(digitalization)、數字創新(digital innovation)等,另一類關鍵詞是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AI)、新信息技術(new information technology system)、算法(algorithm)、機器學習(machine learning)、機器人(robot)、通信信息技術(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technology,ICT)等。根據文章標題和摘要進行初步篩選,保留與本文研究主題相關的文獻,涉及中文文獻133篇,英文文獻37篇①版面所限,中英文文獻統計詳情留存備索。。
在對文獻逐篇深入了解、對照解讀和綜合分析之后,首先,本文嘗試給出更為清晰的關于企業數字化轉型的內涵界定,以此為構建研究框架奠定基礎;其次,重點關注企業數字化轉型的整體,將“企業外部”“企業”和“企業內部”層面的數字化轉型問題納入同一理論框架,構建起一個開放的企業數字化轉型多層理論體系;最后,結合文獻綜述分析結果,采用多層面分析視角,指出該領域現有研究的局限性,并從多角度提出未來發展方向,以進一步推動企業數字化轉型研究的發展。
學者們嘗試從不同角度對企業數字化轉型進行界定,部分學者堅持“過程觀”,將企業數字化轉型視作一個過程。Loebbecke 等[11]將動態能力框架引入數字化轉型的分析中,從感知威脅、抓住機會和轉變能力三個方面對組織為進行數字化轉型并構建動態能力的過程進行分析,認為企業數字化轉型是在組織行為活動中使用數字技術的持續過程。相應地,還有學者認為數字化轉型就是基于人工智能、大數據、云計算等信息技術所提供的多種支持,讓業務和技術產生交互,以數字化轉型技術推動整個價值鏈流程的變革,覆蓋研發、制造、銷售、服務以及產品使用期間的所有價值鏈環節[10]。
更多的學者堅持“變化觀”,側重于數字化轉型給企業帶來的變化。例如,Westerman 等[11]認為,數字化轉型是企業利用技術徹底改變運營效率和經營業績,為公司決策提供可靠的依據。Hinings 等[12]從制度理論的視角出發,將企業的數字化轉型視作幾個數字創新的綜合效應,認為這些創新帶來了新的行為、結構、實踐、價值觀和信念,進而在組織、生態系統和行業中,改變、威脅、取代或補充現有的規則。Verhoef 等[4]從跨學科的角度,認為企業數字化轉型代表了一種變化,企業通過應用數字技術、開發新數字化商業模式等途徑,在變化中創造了更多價值。還有學者強調,企業數字化轉型會引發工作場所的數字化轉型,組織文化、領導力、員工能力與思維[8]、執行任務的流程和方式、在組織內的社會關系,乃至后續整體工作體驗方面都會發生巨大改變[6]。
盡管學者們在對企業數字化轉型進行定義時會有“過程”或“變化”的側重,但均強調了數字技術和手段的運用及其帶來的顯著改變兩個方面。Vial[1]綜合了過程和變化兩種觀點的思路,從目標實體、范圍、手段、預期結果四個方面給出了界定,認為企業數字化轉型是采用信息、計算、溝通和連接技術的組合,帶來企業屬性的重大變化,旨在實現整體提升的過程。
值得指出的是,對數字化轉型的內涵界定離不開對其發展階段的探討。數字化轉型的實踐發展主要經歷了信息化、數字化、智能化階段②對于信息化和數字化的區別與聯系,學者們有著不同的認識。本文認為,數字化是信息化的高級階段,有自身確定的內涵和顯著特征。,不僅這三個階段本身與數字化轉型有深刻的內在關聯,且隨著發展階段的變化,數字化轉型的內涵和側重點也經歷著變化。其中,信息化指的是將獲取的模擬信息進行0—1編碼,以便計算機儲存、處理并傳輸。數字化指基于相應基礎設施建設,將數字技術廣泛應用于社會和制度環境的過程,強調數字技術對于產生新商業模式或新價值創造方式的推動作用。智能化則強調基于數據的實時抓取,通過智能產品的分析或自主學習,服務于更好的決策或創造更高的價值。數字化轉型與信息化、數字化和智能化這三個發展階段內涵的內在關聯性主要在于其均強調了各類數字技術的應用,這也是早期數字化轉型定義中“過程觀”所強調的。而隨著發展階段的推進,數字化轉型不僅意味著技術層面的轉變,而開始越發關注數字技術應用在決策、競爭優勢等方面所能產生的各類影響,即數字化轉型的內涵出現了“變化觀”。隨著對這一問題認識的不斷深入,當前“過程”和“變化”的綜合觀點更加突出了在數字化轉型這一過程中,戰略、文化、理念、人才、領導力等各方面的適用和協調一致[13]。例如,Gong等[13]基于對發表于高質量期刊上的134 種數字化轉型的定義進行系統回顧與內容分析,將數字化轉型的內涵界定為“由創新性地使用數字技術和戰略性地利用資源能力共同引發的根本性變革的過程”。
更進一步,對數字化轉型中相關變量的測量目前尚處于發展初期,現有研究多集中在定性研究和理論構建方面,僅有少數研究應用了實證研究或定量分析。測量方法主要包括對企業數字化轉型進行“有”或“無”的二元劃分[14];通過數字化成熟度(digital maturity)對企業數字化轉型在重要方面引發的變化或達成的水平進行描述和評定[10];基于不同維度(如信息技術、員工能力、數字化戰略)創建數字化轉型水平的構成型指標[15];采用基于對數字化能力的解構開發的多維度的數字能力量表來代表企業的數字化轉型水平[16]。此外,還有學者針對在位企業數字商業模式的健壯性測度模型進行了研究,以原有客戶兼容性、新興客戶新穎性等指標為準則層,開發了包含18 個因素層的評價指標[17]。Zhou 等[18]開發了衡量企業人力資源管理的數字化水平量表。在采用上述方法進行測量時,研究者多邀請企業高層管理者進行填答,以此獲得對某一企業數字化轉型整體水平或程度的評價。
目前,數字化轉型在企業宏觀管理領域的研究重點集中于戰略管理、運營管理、管理科學與工程、市場營銷等學科。這部分研究結論還可以根據數字化轉型所產生的影響是發生于企業外部還是內部,進一步劃分為“企業外部”和“企業”這兩個層面。其中,“企業外部”層面的影響揭示了數字化轉型所引發的傳統組織邊界的延伸[19],以及對企業與外部價值鏈不同環節在價值共創[20]方面產生的積極作用。
具體而言,在服務客戶方面,開展數字化轉型可以幫助企業利用成熟的數字技術,通過增強互動和開展合作,優化用戶體驗,推動服務轉型、豐富客戶價值主張等。在價值共創方式方面,數字化轉型可以引導企業在更廣泛的范圍內與客戶等主體交互協同,滿足客戶不斷變化的需求;數字平臺通過平臺嵌入、拓展和優化三個步驟來履行社會責任并實現價值共創。在平臺治理和生態系統建設方面,數字化功能能夠影響不同平臺策略和市場績效之間的關系。傳統企業還可以通過“依附式升級”戰略來借助數字平臺推進自身的數字化轉型。同時,數字化轉型拓展了生態系統領域有關組織共生、數字創新系統種類等細分領域的探索。此外,還有研究表明數字化可以促進企業對外短期負債融資,并正向調節政府研發和非研發補貼對企業長期負債融資的正向影響。整體上,數字化轉型可以通過豐富價值共創方式作用于與供應商關系、與客戶關系、產品和服務交付和銷售等各環節,助力傳統企業向平臺型企業轉型,促進生態系統的構建。
數字化轉型在“企業”層面對企業內部產生的宏觀影響主要集中于運營、知識管理、創新、績效等方面。學者們主要關注采納某種數字技術或開展數字化轉型后發揮影響的機制和條件,并針對不同類型的企業主體(如焦點案例企業、不同行業等)存在的特定戰略路徑和發展思路展開論述。
在運營方面,開展數字化轉型能夠提高業務效率,不僅可以從供給側改善運營流程,將傳統供應鏈升級為供應鏈生態系統,還能從需求側不斷滿足日益提升的個性化需求,提供兼具開放性和拓展性的“數字—服務—產品包”[21]。在知識管理方面,數字技術的應用促進了知識在企業內部的流動,不僅可以突破地理位置的距離,還能突破技術距離,從而帶來跨界合作,促進數字創新[22]。在績效方面,開展數字化轉型可以幫助企業擴大市場,根據市場情況改進現有商業模式,擴大企業出口、提升績效和價值創造能力,并不斷重塑組織的業務形式與價值創造方式[23]。其中,部分學者深入發掘了通過推行數字化轉型來提升企業創新績效的內在機理。研究表明,研發雙元能力、知識場活性、員工參與發揮了內在機制作用,數據共享程度、組織惰性、技術整合能力、產業環境動態性、企業網絡中心度作為邊界條件能夠強化二者的關系,而公司隸屬性則會產生弱化的調節作用。在創新方面,研究驗證了數字化轉型或數字化能力對企業創新的直接預測作用[24],并從供給和需求雙側,事件特征、數字創新模式、合作意愿、迭代創新等方面拆解其中的邏輯和機制。還有研究回應了數字化悖論,發掘了企業數字化對創新績效的雙向影響,并指出組織柔性是重要的邊界條件。此外,部分研究強調了數字創新相關問題的重要作用,例如,關注企業外部的國家數字化創新政策通過提升企業的資源集成能力影響其戰略與運營,進而提升企業績效。數字化情境下的創新開放深度通過對商業模式創新的影響顯著提升新創企業成長績效,通過激發知識活性顯著提升企業創新績效。數字化會賦能企業的經營模式,并對國內和全球創新網絡“雙循環”平衡與創新能力之間的關系產生調節作用[16]。
一方面,受限于樣本和數據,學者們多采用縱向單案例研究或多案例研究的定性方法探究數字化轉型對企業產生的影響及其機制。例如:基于動態能力理論分析了數字平臺商業模式創新的能力基礎與過程機理;基于商業模式視角提出了企業數字化轉型“三階段”的路徑框架,及評估數字化深度“三層次”的評價框架;基于關系嵌入視角通過模糊集定性比較分析方法探索企業網絡數字化轉型特征,分析了不同數字化組態構型下的轉型路徑;基于驅動能力視角,識別出在位企業數字化戰略更新的驅動能力包括動態能力和運營能力兩種類型,并從能力的構成要素和來源方面探究能力的形成機制和過程,剖析了不同類型能力背后的構成要素;先后針對彩電制造商、建設工程承包商、商業銀行、運營商、零售商、國有企業、財會管理企業、餐飲企業、老字號企業、互聯網獨角獸公司、集成電路企業、制造企業,以及處于不同發展程度地區的制造業企業的數字化能力構建及數字化轉型戰略、機制和路徑進行分析。另一方面,隨著開展數字化轉型的企業越來越多,該領域的定量研究逐步增加,研究者們基于定量研究得到的結論也為數字化轉型的開展提供了啟示。吳曉波等[15]通過實證研究指出,管理者依據企業所處的數字化情境不同,應采取不同的治理機制。與低數字化情境相比,在數字化水平高的情況下,企業應多關注關系治理這類非經濟因素的作用。整體上,學者們試圖從不同視角,順應數字經濟特征,在企業數字化轉型的方向、遇到的挑戰和問題、解決企業數字化轉型難題的思路和方法等方面進行了諸多有益嘗試。
相比于在“企業外部”和“企業”層面開展的宏觀管理領域的研究,企業數字化轉型在組織行為、人力資源等微觀管理領域的研究十分有限。隨著數字化轉型進程的推進和理論研究的深入,企業數字化轉型對內部工作場所及員工產生的影響逐步引發了國內外學者的關注。事實上,數字化信息、計算、溝通和連接等的應用會帶來全新的工作方式,甚至會改變工作的性質[6-8]。推行數字化轉型后,企業實現商業模式、價值創造方式等的改變需要一定時間,但其對于員工、領導等組織參與者和組織結構、文化等方面產生的影響卻是立竿見影的[6]。作為一場深刻的組織變革,對于數字化轉型而言,由高層管理者自上而下地發起和員工自下而上地接納和執行同樣重要。學界和業界都指出了“人的因素”在數字化轉型中的重要作用,其中“人的因素”不僅意味著首席執行官(CEO)、首席數據官(CDO)或首席信息官(CIO)要有先進的管理理念,還強調員工對數字化轉型的變革承諾、工作技能和創新想法的重要性[13]。有研究表明,并非所有的數字化轉型都會帶來相同的結果,這其中員工對于轉型的接納意愿、支持行為,領導者發揮的引領作用和匹配的組織文化、組織結構等發揮了重要作用[8,13]。因此,在微觀管理層面研究企業數字化轉型的影響具有一定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本文按照“企業內部”的細分研究層次,重點梳理企業數字化轉型對員工、領導風格和組織文化、組織結構等微觀管理方面產生的影響。
盡管關于企業數字化轉型對員工影響的研究較少,但學者們從人與技術交互的視角,對數字技術在組織行為和人力資源管理領域帶來的影響已有頗為深入的討論,并取得了較大進展。一方面,數字技術使得組織活動變得更加高效快速,塑造了新的控制、協調和合作模式,也使人工智能、機器人等數字智能加入到組織內部的互動關系網絡中,重新定義了人力資源管理的對象。另一方面,組織管理的對象不再僅僅是企業中的員工,而是由具有強大智能的數字技術以及被數字技術賦能的員工構成的復雜系統。但是,數字技術在提升人力資源管理效果所能產生的實際成效仍需更多的探索:現有研究暫時未能對數字技術在人力資源實踐中的積極作用提供足夠的支持;Newman 等[25]的研究證實了員工對依賴算法進行人事決策的實踐心懷不滿,員工會認為算法邏輯過于簡化,無法將定性信息和重要的情境因素納入考慮,導致程序公平受到影響。此外,還有研究表明數字技術在人力資源管理中的應用引發了培訓滿意度降低、損害員工工作動機、降低自主權、帶來更多的限制、強化員工離職傾向等負面后果。Zhou等[18]對211家中國上市公司的調研結果表明,企業人力資源數字化轉型水平與人力資源管理體系成熟度的共同作用會提升組織績效。
學者們基于不同的理論框架,發現了數字技術對員工管理的雙向影響。謝小云等[26]基于結構化理論,從人與技術交互的視角探討了數字時代人力資源管理中培訓與開發、考核與監管度、獎懲與激勵、員工參與和員工關系等方面發生的顛覆性變化,并基于行動者網絡理論探討了數字化人力資源管理面臨著人機協同系統中的信任和“排異”、協作與適應、員工與機器智能的合作模式等方面的前景和難題。Raveendhran等[27]的實驗數據顯示,相比于真人對行為的監視,員工更傾向于認為純人工智能對行為的監視不會帶有偏見,進而增強其感知到的工作自主性。Kellogg等[28]聚焦算法的應用,從算法激進主義的角度論述了員工在企業算法的應用下被去權,組織已然從基于生產流程的技術控制、基于組織規則規范和角色分配的官僚控制轉變為更加全面、徹底、及時的算法控制。Tong 等[29]發現,基于人工智能的績效反饋會對員工呈現雙向影響。一方面,在員工未知的情況下,人工智能會提高績效反饋的質量,從而提升其工作效率;另一方面,當員工了解到其績效反饋來源于人工智能而非其直接領導,員工由此產生的負面感知會導致工作效率下降。Curchod 等[30]從權力不對稱的視角,對電商平臺的研究也同樣說明算法導致了買家賣家交易雙方,和賣家與平臺之間權力的不對等。Wang等[31]聚焦ICT應用,結合工作特征視角,總結了ICT 應用強度和廣度對員工工作要求、自主性和組織關系等方面產生的積極、消極影響。Glikson等[32]還從信任的視角,綜述了人工智能采納對企業管理的影響,系統歸納了人工智能的有形實體性、透明性、可靠性、任務特征以及即時行為不同維度會帶來不同程度的認知信任。徐鵬等[33]也從管理對象、管理屬性、管理決策和管理倫理四個方面對人工智能應用下企業管理變革的邏輯進行了梳理。裴嘉良等[34]在對零工工作者感知的算法控制概念化開發中提到,算法不僅會給零工工作者帶來“規范指導”,包括為其提供大量與完成工作任務相關的信息支持,也會對其產生持續的“追蹤評估”,實時跟進工作進度、監控工作態度,還會產生嚴厲的“行為約束”,當零工工作者未能滿足平臺要求時,算法會對其進行罰款。整體上,盡管學者們關注了不同數字技術的采納對員工管理不同方面產生的影響,但均發現了這些數字技術在員工認知、工作動機和滿意度、情感體驗和社會支持、參與和行為反應等方面同時產生積極和消極影響。
從工作設計角度,Schwarzmüller 等[35]提出企業數字化轉型會影響員工的工作家庭平衡和健康,影響組織的績效考核和人才管理系統,也會影響組織的層級觀念。數字化企業的運營和管理依舊需要人的大量參與,其中,良好人際協調氛圍促成的共同的目標、共享的知識及相互的尊重和認可是該系統發揮作用的重要前提。在改變人際互動模式的同時,數字技術甚至改變了領導和下屬的認知、情感表達、溝通及規范、價值觀和集體文化。例如,遠程辦公的工作方式從根本上改變了與領導和同事一起共事的工作環境,使員工在工作上擁有更大的自主性,因此能在一定程度上提升越軌創新過程中的“隱蔽性”,降低與領導的“對抗性”。所以,這需要領導做出相應改變來應對數字技術帶來的信息溝通方式和工作開展方式的變化。管理工作的時間和空間邊界向外拓展,領導能力、模式和風格也需進行相應的調整[36]。與此同時,研究強調,富有成效的數字領導力既要迎合組織數字化發展的特征,也要繼續恪守傳統領導技巧和能力,并且能夠在新的管理情境下實現對下屬的愿景感召,創造出能夠持續提升數字化成熟度的發展環境,善于吸引、培養和利用數字化人才[37]。此外,平臺型領導也是在以組織環境動態化和知識型員工崛起為特征的數字時代背景下出現的新領導模式[38]。
數字經濟推動著企業內部管理模式的一系列變革,組織流程、組織文化等均受到數字技術的顯著影響[4]。首先,受到橫向業務的跨界入局以及縱向業務的貫通融會的影響,企業的組織結構趨于網絡化、扁平化[39],這其中小型團隊在價值創造方面展示出的核心能力被進一步擴大。其次,企業通常需要采用正式的組織結構。企業在數字化轉型過程中常因為對新技術、產品及市場反應沒有十足的把握和預測而面臨較高水平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正式的組織結構能夠幫助企業管理者和員工深入理解數字技術帶來的挑戰和不確定性,為相關的創新活動提供方向和引導。同時,數字化企業中的信息需要在組織層級中快速傳播,企業因而需要組織多功能的、集成的指揮中心來增強組織感知和響應內外部需求的能力。最后,以敏捷、賦能和開放為特征的數字化背景下的組織架構是企業轉型的方向,同時企業要以開放的組織邊界理念構建生態化共生系統。
綜合上述數字化轉型對于“企業外部”“企業”和“企業內部”這些宏觀和微觀管理層面影響的研究,本文嘗試提出一個如圖1所示的企業數字化轉型多層影響的開放性研究框架。

圖1 企業數字化轉型多層影響的開放性研究框架
以多層面的分析思路為切入點,綜合梳理不同學科、研究領域的研究成果,以形成不同研究領域之間成果的對話和互動,系統掌握數字化轉型的研究進展,形成對數字化轉型多層影響的全局認知,有助于企業數字化轉型的理論探索與實踐行動。目前,有關企業數字化轉型的研究方興未艾,學者們從不同視角提出并總結了數字經濟時代的特征,基于多樣的視角對不同企業謀求數字化發展提供思路和具體的戰略措施,討論在戰略轉型中將面臨的問題和挑戰,并為解決企業數字化轉型難題提供建議。然而,這部分研究雖然涉及內容廣泛,但所屬學科、研究層面、研究方法、分析思路相對分散,缺乏統一的研究框架將整個復雜問題進行系統分析,使得研究重點難以突出,研究結論和適用范圍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所提出的方法和建議也難以在不同的主體間形成有效借鑒。因此,企業數字化轉型領域需要一個相對統一、系統的分析框架,以形成對整個領域和關鍵模塊的有效劃分,進而幫助未來研究明確研究重點、清楚研究定位,增強結論的解釋力度。
文獻梳理表明,數字化轉型不僅會在“企業外部”和“企業”層面發揮宏觀影響,也會在“企業內部”層面發揮微觀影響。現有文獻多關注數字化轉型給企業整體績效、創新、運營等方面帶來的宏觀影響,多以“企業”為分析單位,位于“企業”層面,本質上是在比較不同企業之間存在的異同,相比之下,對數字化轉型給外部利益相關者、生態圈和內部管理所帶來影響的探索尚不充分。本文提出的研究框架鼓勵未來研究基于數字化轉型的內涵特征并結合數字技術的特點,關注數字化轉型在不同層面發揮的影響作用。第一,在“企業”層面,未來研究要更加精細地刻畫數字化轉型對企業內部運營、知識管理、創新、績效等已有重要結果變量的影響,拓展數字化轉型對內部知識分享、和不同部門關系、權力劃分、資源分配等新宏觀結果變量的影響。第二,基于對“企業外部”層面的文獻梳理,現有研究多聚焦外部價值鏈的關鍵環節,探索了企業數字化轉型對價值共創的影響,而對其它位于“企業外部”層面的重要結果變量的影響有待進一步拓展和深化。例如,從數字化轉型和數字技術本身的特點出發,企業數字化轉型影響下企業的外部搜索行為、跨界行為、戰略聯盟、企業間合作、履行社會責任情況都呈現出新的形式和特征,且這些影響發揮的機制和邊界條件都有待進一步挖掘。第三,值得強調的是,企業數字化轉型同樣會引發工作場所的巨大改變,并給企業內部工作流程、組織制度、組織文化、領導風格、團隊管理,以及員工的認知、情感、行為等諸多方面帶來影響[4,36]。因此,強調數字化轉型在企業外部與企業內部、宏觀層面與微觀層面發揮的不同影響至關重要。同時,企業數字化轉型與工作場所數字化轉型間存在動態互動關系,即企業的數字化轉型水平不僅會直接影響其內部工作場所數字化轉型水平,企業內部數字技術、轉型模塊和流程的落地情況也會為整體戰略的實施提供微觀基礎[13]。例如,企業內部員工不僅受到企業數字化進程的被動影響,更重要的是,在企業推進數字化轉型的過程中,實現產品、技術、管理運營及企業整體的數字化轉型更依賴企業內部員工數字素養的提升。
特別地,現有文獻在對“企業內部”影響的研究中,相對集中于從人與技術交互的視角分析數字技術(如人工智能、算法、通信信息技術)使用對員工產生的影響,而整體探究企業數字化轉型及其程度對員工個體影響的研究較為匱乏。未來研究可關注數字化轉型對企業內部員工個體、團隊的績效、創新、工作滿意度、組織承諾感及其它重要工作態度和行為的影響。這是因為,企業開展數字化轉型會帶來全新的工作方式,甚至改變工作的性質,這會對員工造成直接和深刻的影響。同時,員工對于轉型的接納意愿、支持行為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數字化轉型效果的實現。因此,探究企業數字化轉型與員工的關系十分重要。值得指出的是,現有組織行為和人力資源管理領域的研究多關注于數字技術采納對員工產生的影響,注重人與技術的交互。實際上,數字技術應用僅是企業數字化轉型的一個重要方面,對企業或工作場所數字化轉型水平的評價還包括產品創新、戰略、組織結構、協作方式、組織文化等諸多方面。員工對其所在企業數字化轉型的體會也不局限于對數字技術的使用,其任務執行的流程和方式、在組織內的社會關系、組織結構和組織文化,以及后續整體工作體驗方面都會發生巨大改變。這些不同維度會經歷不同程度和不同方式的變化,并在互動作用下對員工個體產生影響。由此,企業數字化轉型整體對員工個體的影響不同于數字技術使用對員工個體的影響。本文對企業數字化轉型進行整體討論,以此更為全面地探究員工受到企業數字化轉型影響后所發生的變化。因此,未來研究不僅要全面、系統探究數字化轉型在“企業外部”“企業”和“企業內部”等多層面發揮的影響,也要強調企業整體數字化轉型和企業內部不同部門、業務線等微觀單位數字化轉型之間的互動規律和模式。
數字化轉型在“企業外部”“企業”和“企業內部”不同層面發揮影響的過程中,分別存在復雜的外部、內部、宏觀和微觀作用機制。未來研究要著眼于企業數字化轉型在不同層面產生的影響,并對影響機制進行深入發掘。事實上,隨著推行數字化轉型重要性的逐步升級,大量資金正流入企業的數字化建設項目,但數字化投資回報率很低。同時,有關于技術采納、組織變革的研究已經證實,新技術應用和宏觀變革的實現需要經歷一定的時間。因此,盡管研究表明數字化轉型模式、戰略步驟,相應數字技術的應用、數字能力的構建等都是引發其在企業宏觀層面影響的重要機制,然而投入與產出之間可能存在的時滯會導致學界和業界在識別數字化轉型產生影響的過程中遇到一定困難。此外,未來研究還需拓展用于揭示數字化轉型在不同層面產生影響的理論視角。基于嚴子淳等[40]的總結,在數字化轉型研究的推進過程中,所應用的理論視角隨著研究場景的變化不斷發展和拓展。例如,在發展早期,相關研究多關注數字技術對創新的影響(1998—2002 年),應用的理論視角集中在創新擴散理論、信息管理理論;隨后,相關研究拓展至基于數字技術的產業發展階段(2003—2014 年),應用的理論視角集中于協同理論、價值創造理論、網絡效應理論、動態能力理論等。2015 年以來,相關研究進入到產業與數字化的融合發展階段,信號理論、契約理論、資源基礎觀等理論成為新研究場景下的理論框架。基于此,本研究認為將經典的戰略、組織理論應用到數字化轉型這一新興管理實踐中不僅能拓展經典理論的研究范圍,還會提供新的管理啟示。
未來研究可以進一步發掘數字化轉型對不同層面結果變量發揮影響作用的機制。首先,對于數字化轉型對“企業外部”層面宏觀結果變量產生影響的機制,可從以下理論和視角進行探索。第一,基于數字技術特征和交易成本理論(transaction cost economics),通過揭示數字化轉型對促進信息對稱、信任建立的影響解釋數字化轉型對企業間的戰略聯盟和合作的影響。第二,基于數字技術特征和知識流動(knowledge flow)的視角,通過揭示數字化轉型對知識擴散、轉移和創造過程的影響解釋數字化轉型對企業的外部搜索行為、跨界行為的影響。第三,基于種群生態學理論(population ecology theory),通過揭示數字化轉型的制度化過程解釋企業開展數字化轉型對生態系統其它參與主體推行數字化轉型戰略的影響。第四,基于利益相關者(stakeholder perspective)的視角,通過揭示數字化轉型對企業倫理文化、利益相關者權益考量的影響解釋數字化轉型對企業履行社會責任的影響。其次,盡管已取得了諸多進展,未來研究仍可進一步拓展數字化轉型對“企業”層面內部宏觀結果變量產生影響的機制,可從以下理論和視角進行探索。第一,基于動態的視角,探究數字化轉型對企業運營、創新、績效等重要結果變量影響隨著時間演進的規律。第二,基于創新積累理論(creative accumulation theory),通過揭示數字化轉型過程中數字技術、數字工具的應用對現有企業能力所發揮的增強、替代等不同作用路徑,解釋數字化轉型影響企業創新的機制。第三,基于新制度主義理論(neo-institutional theory),探究隨著所處環境數字化轉型形態的變化,企業內部不同職能部門、業務間關系的變化,如權力關系、資源分配等。第四,基于組織學習理論(organizational learning),通過揭示數字化轉型過程中企業內部知識分享、轉移,以及對知識的探索和利用情況,解釋數字化轉型影響企業創新、績效的機制。
相應地,數字化轉型對微觀層面產生影響的機制也有待進一步探索。例如,數字化轉型會影響工作設計,帶來工作特征的變化。在這一變化下,數字技術的大規模使用和新的工作場景會帶來新的組織模式和工作流程;新的員工互動機制和數字化戰略要求會導致新的領導風格和行為的涌現。同時,數字化轉型背景下,員工既可能發生積極的認知、情感和行為的改變,也可能產生消極的對抗和抵觸行為,對這些不同結果的準確識別和對內在原因的發掘都有賴于對微觀影響機制的進一步確認。不僅如此,相較于企業數字化轉型對宏觀層面產生的影響,作為一種宏觀戰略選擇,數字化轉型與企業內部諸多微觀遠端結果變量之間的邏輯鏈條較長,且積極、消極路徑同時存在,因此企業數字化轉型對“企業內部”層面產生的影響并不直觀。因此,關于數字化轉型對“企業內部”層面微觀結果變量產生影響機制的發掘可重點關注以下理論和視角。第一,從工作設計的視角(job design),通過揭示企業數字化轉型引發的工作特征變化來解釋員工個體工作家庭平衡、績效等重要結果變量的變化和團隊層面相應的變化。第二,從工作壓力的視角(workplace stress),通過揭示企業數字化轉型引發的工作要求、工作控制、角色壓力等方面的變化來解釋員工個體和團隊層面的變化。第三,從組織變革的視角(organization change),通過揭示支持或反對企業數字化轉型這場組織變革內在原因來解釋員工個體和團隊層面的變化。第四,從團隊動態過程的視角(team dynamic process),通過揭示在企業數字化轉型的影響下團隊成員間和不同團隊間協作、凝聚力等認知、行為的變化來解釋團隊層面的變化。未來研究對上述微觀機制的發掘和理論延伸可以拓展學界對數字化轉型的認識,以提升、深化數字化轉型所帶來的積極影響。
開放性研究框架指出,數字化轉型在“企業外部”“企業”和“企業內部”不同層面發揮影響作用的過程中,存在關鍵的邊界條件。未來研究要進一步采用精細化研究視角,探索數字化轉型在不同層面發揮作用的適用范圍,以增進對數字化轉型發揮宏觀、微觀影響作用的權變因素的認知。現有宏觀層面的研究多選擇企業類型、特定規模、行業、發展階段作為研究對象,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上述特征有可能影響企業數字化轉型產生影響的適用范圍,成為關鍵的邊界條件。同時,基于已有戰略研究觀點,企業原有的資源稟賦、不同數字化能力水平、企業高層管理者的心理特征(包括價值觀和人格特質等)和經驗(包括年齡、教育、職能背景等)、所在環境的制度特征等均會影響戰略選擇路徑和資源投入情況,這些也將成為值得探索的邊界條件。同時,數字化轉型在“企業內部”層面發揮的作用中同樣存在關鍵的邊界條件。例如,在使用同樣的數字技術時,不同員工會持有截然不同的觀點和看法。其中,持有積極態度的員工認為在特定工作的完成中,此類技術的使用會優于員工個體,并認為其在長遠范圍內的大規模應用將會推動社會進步;相應地,持有消極態度的員工則會認為自身在工作中受到了嚴密的監督和控制,感受到了來自于技術替代的巨大壓力。因此,員工個體對數字技術的態度會影響其對數字化轉型的認知和行為反應,成為微觀影響發生過程中的關鍵邊界條件。此外,不同的行業(如傳統制造業和互聯網行業)、不同職能部門(如生產部門和財務部門)、不同的個體特征(如年齡、性別、教育背景)、不同程度的工作特征變化、相關數字技術的使用頻率和程度、領導和管理的優化和革新程度等也會造成在同一組織內部,數字化轉型產生不同的結果。
在研究范式方面,由于數字化轉型的理論和實踐探索尚屬初期,目前的研究多采用理論構建和案例分析的定性研究方法,未來研究應更多地基于多樣本和大數據,得到具有統計推斷效度的、解釋力度和適用范圍更強的定量研究。現階段少數的定量研究往往與傳統的創新管理、戰略管理的研究緊密相關,探索在采納某種數字技術前后對企業績效產生的影響,以及這種影響發展的機制和條件,未來研究可以更多地結合統計和計量分析方法,基于一手數據、二手數據,通過開展大規模問卷調查、運用前沿的研究設計(如經驗取樣法、準實驗)等來實施定量研究,以使得整個領域的發展更為精細、準確、科學和嚴謹。
當前,來自戰略管理、運營管理、管理科學與工程、人力資源管理等學科的眾多學者圍繞數字化轉型的相關問題在各自的學科領域進行了探索性的研究,盡管取得了一定成果,仍然相對分散和零散,亟需進行階段性的系統梳理和分析,以明確數字化轉型在“企業外部”“企業”和“企業內部”不同層面發揮的影響。本文對國內外關注企業數字化轉型的重要文獻進行深入分析,分別歸納數字化轉型對企業外部與內部宏觀管理問題、企業內部微觀管理問題產生的影響,從多層面視角提出企業數字化轉型影響的開放性研究框架,以幫助國內外學者更為客觀、全面地解讀現有研究取得的成果,也為確立未來研究的發展方向、對現有成果進行有效補充提供了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