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光里的摩托

◎ 袁玉君

父親第一次騎著那輛紅色鈴木回到鎮上的時候，快半個鎮子的人都來圍觀。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父親人生中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

乃至于后來，我回想起自己的整個童年，甚至是青春，都是在父親的摩托車后座度過的。

我讀的小學正好離我家步行不到二十分鐘的距離，每次學校預備鈴響起，剛吃完早飯的我，會馬上沖出院子，這時父親則會提早騎著他的摩托在門口候著，然后帶著我一溜煙奔向學校。

有的時候，他會停下車轉身把我放在駕駛座前頭，后座捎上一兩個跑得氣喘吁吁的小孩。他騎車時下巴剛好輕輕抵著我的頭頂，我甚至能聽到他“撲通撲通”的心跳聲，耳后傳來小伙伴的感謝，我心里溫暖又自豪。

初中我去了縣里的一所寄宿學校，只有周末能回家，父親依舊每周五都會騎著他的摩托在校門口等我，風雨無阻。

不過那時候，學校已經沒有羨慕我的小伙伴，大部分同學家都有摩托車，有些條件好的同學，父母甚至都已經開上了四個輪子的小轎車。大家的摩托有各種各樣的新潮款式，在眾多錚亮的新車面前，父親的舊摩托慢慢失去原有的光澤。

大二那年，我提著行李箱，在縣里的火車站等父親來接我，那時的父親，已經開上了小汽車，當初那抹承載著我許多回憶的“紅色”，像很多其他東西一樣，不知不覺中淡出了我的生活。

直到前兩年搬新家的時候，父親特地囑咐我租輛中型貨車回去。

等到了老家才得知，他是要將那輛比我年紀都還要大上幾歲的舊摩托車搬去市里。我很是疑惑，母親搶在我前頭，說這又老又破又不值錢的玩意留著干嗎，你這老頭，不知道市里的房子，現在寸土寸金么？

父親沒有爭辯，也沒放棄，只是轉過頭沉默地看著我，自我長大后，印象中，他總是懶得向人解釋什么。

我看著院里那個被父親用塑料布包得嚴嚴實實的舊摩托，腦海中的弦突然“嘎巴”一下斷了，與此同時，涌現出許多碎片化的回憶和畫面。

初中時，我曾經不止一次在飯桌上暗示過父親，其實不用來特地大老遠騎車去學校接我，我坐公交回家就行，那時的父親，只是應著，可是隔周我依舊能在校門口看到他。

直到那次，摩托車在半路突然熄火，和往常不一樣，那次父親打了很多次都打不著，無奈之下，我只好下車，父親推著它往前走，我跟在后頭，看擦肩而過的校車，心里突然變得煩躁起來。我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路和慢騰騰推車前行的父親，突然躥到他前頭，生氣似的跑了起來，將他遠遠甩在身后。

我努力回想起那天的細枝末節，竟然想不起自己當時的莽撞，是因為父親的一意孤行，還是年少時虛榮心作祟，再或者只是因為那天的泥濘路剛好弄臟了我的新鞋。

只是這一次我很清楚，我必須支持父親，就像他當初義無反顧風雨兼程去接我。

母親很快就適應了市里的生活，廣場舞、棋牌室隨處可見她的身影。與之相反的是父親，年輕的時候不怎么干家務，老了反而每天除了買菜做飯，就是呆坐在前院發呆曬太陽。

父親有段時間比較反常，有時他一大清早出門，在外面一待就是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回，而且每次回來的時候，渾身都是臟兮兮的，甚至還能聞到刺鼻的機油味。

直到某天，我剛出小區，看到父親正騎著他的“新”摩托回來，我遠遠朝他招手，他非常興奮地在我面前來了一個“飄移”，并給了個眼神示意已經翻新的后座。

父親帶著我在小區溜了一圈，我恍惚中好像又看到記憶中的那一抹紅色和那個孩子氣的父親，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多年以前。

時光殘忍地替我們淘汰了很多東西，它不管我們需不需要，留不留戀，可漫漫人生長河里，總有些人和事，能抵擋歲月侵蝕，成為我們珍藏在舊時光里最美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