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水(組詩)

梅苔兒

容器

想一個故去的親人

用不被驚擾的，最好的時辰

外婆。想你的時候

我就看看滿天的星星

出遠門的人，離開了人群的人

你說過：在天上

星子安慰了夜

我無數次掏出體內稍縱即逝的閃電

卻無法安慰你

塵世是個透明的大容器

我們是一群悲傷的小容器

進進出出。除了生死

那些一眼看透的事物

已沒什么秘密可言

四月

凌晨

被布谷喚醒，而這之前

人間并未醒來

雨剛停，鳥叫聲透著

濕漉漉的香氣

昨夜的流星和落花都與我無關

昨夜道晚安的男人

在三千里外的小鎮

不時有細碎的柚子花

撲簌簌落在他的窗臺。再過不久

樹上會生出一群青愣愣的小柚子

只有在此時，天還未亮透

好像世界有的柔軟，我也有

他有的竊喜，我也有

——足以自愈的砝碼

在黎明前一段潛伏最深的黑中

總有善意的閃電，初露崢嶸

喊水

后來，我知道

從上游順流而下的人，與

從下游逆流而上的人

沒什么不同

河流一直攜帶軟利器

在水里取水，取土，取火

漂流在各自命運里的親人

皆殊途同歸

外婆在河邊喊水，其實是喊我的魂

她說水收著每個人的魂魄

她經常在半夜顛著三寸金蓮

喊著我的小名：湘湘，回來呀

湘湘，回來呀

應她的，是流水嗚嗚

有人喊水

就有人從水里對應著長出來

那一夜，天塌下

我在河邊喊：外婆，回來呀

外婆，回來呀

果然。河流給我退回來一張熟稔的臉

帶著人類雷同的——

生命最后的破綻和完美

漏洞

鳥鳴和支流一同潛下去

月光和繁星一同潛下去

時光安靜

我聽到瀏陽河的聲音

血管深蹲的低音炮

震撼的孤獨

多年來，一直自我拉鋸

河岸，苦楝樹和桑樹交錯生長

野艾比之黃菖蒲，更具蓬勃之身

蒿草，夏枯草，燈芯草毫無秩序

杉木參天。是最好的千年屋

村里老人相中哪一棵

不久。鋸齒嘈雜

就空出來一小塊地。等春天

鳥雀銜來種子。填補上漏洞

缺席流水已久的人。和流水一道消失

她禮贊過的。她終將遺下

——空蕩而擁堵的人世

息壤

又種下風信子，合歡，馬蹄蓮

我愛往盆土里種小植物

缺口瓷盆，裂紋瓦罐，掉光漆的洋瓷缸

老舊的小器皿

盛滿春天的贗品

十四年前我把外婆種進土壤

她去了遼闊之地

辭別紡車，牙痛，寡居

——她沒再回來。人間容器狹窄

寡居五十年

為容身。她曾苦練折疊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