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晨亮
我們與之朝夕相處的城市,有多少隱秘的自然角落?如何在城市中做到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人民畫報》記者跟隨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工作人員張棽和譚羚迪,走進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下稱“奧森公園”),近距離探索大自然的奧秘。
奧森公園南門內,有一大片水域,這是靠近南門奧海的濕地鳥類觀察區。每年春季于3月中旬至4月初,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白眉鴨會從中國南方越冬地遷徙途徑華北地區,4月中下旬再飛到東北和西北繁殖地。生性有些膽小的白眉鴨喜歡有些遮蔽且沉水植物豐富的水體。“現在奧森公園的生境比較適合它們。”張棽說。
濕地旁,一塊標識牌上標明這一生態項目名為“自然北京”,全稱“北京城市生物多樣性恢復與公眾自然教育示范項目”,是北京市在生物多樣性保護方面的拳頭項目。該項目是在北京市園林綠化局指導下,北京市林業碳匯工作辦公室與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共同執行的。
山水自然保護中心,是一家中國本土的民間自然保護機構,成立于2007年,致力于推動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的進程和主流化,創始人為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呂植。
北京進行了多年的綠化建設,在城市“綠起來”的同時,大家逐漸意識到,綠地還需要“活起來”—需要更豐富的動植物,讓生物鏈更完整,能量才能流動起來,充滿活力。
據介紹,全市共有8處示范區:奧森公園、天壇公園、圓明園、城市綠心、溫榆河、百花山、京西林場和野鴨湖。它們的覆蓋范圍從市中心到城郊區,包括城區、山區、平原和濕地4種類型。目的是在這些區域進行調查分析,開展生物多樣性提升改造工程,為同類型地區的多樣性恢復提供樣板。
奧森公園成為示范區的原因為“這是北京最大的城市生態園林”—被鋼筋水泥包圍,離市民很近;人為打造的生態系統:湖為人工開挖,山由挖湖的土堆成,灌溉、補水均為再生水(廢水或雨水經適當處理后,達到一定的水質指標,滿足某種使用要求,可以進行有益使用的水);相比市內小公園,這里面積夠大,足以施展拳腳。
“90后”的譚羚迪自小喜愛動植物。2009年,她從福建考入北京大學就讀時,曾第一時間前往慕名已久的奧森公園參觀游覽,重點是看植物和鳥。十年后,有機會深度參與奧森公園生物多樣性示范建設,她非常開心。“那會兒沒覺得奧森公園有多特別,剛開園一年,感覺還沒長開。”譚羚迪說,“這幾年變化非常大,和別的城市公園比起來,生物多樣性確實更豐富。”
據相關資料顯示,截至目前,奧森公園內觀測到的鳥類達307種,占全市鳥類數量的一半以上,另有喬灌木280種、地被植物和水生植物百余種。其中不乏北京市重點保護動植物。
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在給奧森公園出具的提升改造建議書中,列舉了多條具體措施,比如枯落物處理、灌叢驛站打造、濕地植被管理等。其中,“輪割蘆葦”一項,不論過程還是成效,都令張棽和譚羚迪津津樂道。
園內有兩大片蘆葦區,面積共達8公頃,是備受歡迎的拍照打卡地。蘆葦耐鹽、耐澇、抗倒伏,能凈化水質,兼具很好的觀賞性,是營造濕地生境最常見的挺水植物。
冬季枯黃的蘆葦易燃,容易引發火災隱患。奧森公園以往的做法是,待冬季蘆葦完全枯干之后,一次性割除。結果是園方收到來自各方的建議乃至投訴:很多鳥類依賴蘆葦叢筑巢繁殖或者越冬,全部割除對它們影響太大了。
借著示范區建設項目的機會,由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牽線,長期在奧森公園進行鳥類監測的自然之友野鳥會志愿者與園區管理方進行了見面溝通。在平衡各方需求下,溝通達成了實驗性方案—分三次輪割:
11月底,割除距離道路2米以內的蘆葦,形成防火帶。中間位置的則保留,既保持景觀,小鳥也可以溫暖過冬;
次年3月底,在此處越冬的鳥類即將離去,而夏季利用蘆葦筑巢繁殖的鳥類還未到達,趁著新蘆葦長出來之前的這段空窗期,將剩余舊蘆葦割除。一方面可以為新生蘆葦騰出生存空間,另一方面也能夠帶走舊蘆葦生長時固定的氮磷等營養物質,有利于保持景觀水質穩定。而少數保留的蘆葦和新生的蘆葦一起,是蜻蜓在羽化時不可或缺的助力;

“五一”之前,新蘆葦出水,長勢已見雛形,此時再針對性地割掉一部分。原因是蘆葦生長能力強,易侵占其他濕地植物的空間,需進行人為控制。
待6月-7月,夏季鳥兒大量筑巢繁殖時,新蘆葦已經長得郁郁蔥蔥,正是它們理想的家園。
其實,在奧森公園一個名為“生機島”的小島上,蘆葦擁有特殊待遇—全年不割,任其自我演替,這是為極少數有需求的鳥類保留的空間。據觀測,2020年,珍稀鳥類、被譽為“鳥中大熊貓”的震旦鴉雀在島上過冬,令眾人歡欣不已。
“我們的工作主要是思考如何在受人類活動影響大的環境中,為更多生物找到生存空間,在夾縫中尋求平衡,維持多樣性。” 譚羚迪說。這時,她看向那一大片蘆葦蕩,幾只綠頭鴨在橋下的水面上覓食,十多只雨燕從空中掠過,葦叢深處傳來黑斑蛙“呱呱呱”的叫聲。
奧森公園的濕地看似十分自然,其實需要無數精細的人工操作措施,才能維持這種“自然”的平衡狀態。除了見縫插針的割蘆葦操作,也需要通過其他手段去干預濕地的自然演替。在張棽和譚羚迪團隊的建議下,奧森公園清理了部分自然萌發的小旱柳。張棽說:“野保工作更需要精細化管理。每一個看得見、看不見的細節都得考慮。”
在這個人工打造的園子里,需要盡量模仿、呈現并維護多種自然生態系統,如湖、山、河流、濕地、林地等,使適應不同生境的動植物都能找到安家之所,讓各方取得某種平衡。此外,還要考慮不同游客的需求。因此,張棽和譚羚迪團隊表示平時工作經常會碰到如何“一碗水端平”的艱難。
如今,穿行在園中,會發現許多草地不是整齊的草坪,而是有許多“雜草”。對于這樣的草地,奧森公園在管理上有時只是稍微“放松”,不特地拔草,并把割草的時間推遲到野花結實繁殖之后;有時也會主動混合播撒一些原生或園藝草本植物的種子。這樣摻雜了多種植物的地被,與單一的草坪相比,為多種昆蟲、鳥類提供了食物,成為生態系統的基石;同時它的多樣性也讓它更具有韌性,不容易產生大面積的病蟲害,減少了農藥使用;對綠化澆灌用水的需求也更為寬松。
再比如落葉,出于防火和景觀方面的考慮,園林會選擇在秋末把落葉清理干凈。不過,這樣在清理落葉的同時,也清掉了本應分解回歸土壤的營養物質,以及昆蟲甚至刺猬等小動物的越冬空間。張棽帶領記者特意來到奧海東側的一個小島上,這里已經開展了減少落葉清掃的嘗試。張棽說:“減少落葉清理的第二年,島上的昆蟲陷阱調查中就開始規律地捕捉到步甲,這被認為對環境有指示作用。”
譚羚迪說,隨著時間推移,奧森公園今后或許會面臨一些新問題。建園之初,為了迅速達到綠化效果,喬木栽種比較密集,還有一些種植很密的苗圃被直接劃進公園,如今樹苗都長大了,林子變得密不透光,之后便有必要考慮如何改造。潛流濕地是利用蘆葦、香蒲來凈化中水水質的人工凈化池,上面的蘆葦可以每年規律養護的同時保證棲息地,但用的水泥池和濾材如果有一天需要維修更換,屆時要選擇何種施工方法保護其中的動物,也將是個大工程。對這樣一個在市中心努力維持萬物共存可能性的公園來說,尋求平衡的人工干預一刻也不能停止。
張棽說:“任何項目都有結束的一天,但不會結束的是理念和認知的進步。在城市中如何給自然空間自我修復的時間,我認為城市園林綠化的適度留野,是尊重生物多樣性的一項進步。而這種認知越早被更多人接納越好,這也是我們做這份工作的最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