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功俊(安徽)
苦菜
“野菜三分糧,救命度災荒”是那個年代的特殊符號。過去蔬菜也很遵守節令,不像現在去一趟菜市場,卻分不清誰是節令王。隨著生活的富足,食品安全事件頻發,人們更青睞那些天然的食材。那些生長在田野上普通的野菜,早已不再用來充饑,而是春暖花開時人們品嘗的一口美味。
苦菜是最熟悉不過的野菜之一。一過春分,苦菜芽兒便早早鉆出地面,以一種欣欣然的姿態,張開狀如小拳頭的紫色頭苞。嫩綠的莖葉努力向上伸展著,像鄉野深處一個小小的秘密。只一夜間,就長出幾公分高;只一夜間,就漫山遍野。
小時候,最喜歡跟著伙伴們去挖苦菜。江淮的春天來得早,不論下不下雨,刮不刮風,苦菜總是先探出綠芽,田埂地頭,渠邊溪畔,到處都是。我們幾個小伙伴提著竹籃,拿著鐵鏟子,邊玩耍邊剜采。苦菜的葉汁粘稠,乳白似牛奶,粘在手上一會兒就成了黑斑,怎么洗也洗不干凈。水妹是我們這群孩子里面的頭頭,她挖一顆苦菜,用水洗干凈,放進嘴里嚼著。我也學她那樣,但苦菜的味道極其苦澀,令人張不開嘴。不過洗干凈后,放到開水鍋里燙兩分鐘,撈起來放在涼水里浸泡一夜,所有的苦味就沒了。擰干水分,切碎入盤,撒些鹽倒些醋和麻油,這在那個年代,吃了一個冬天咸菜蘿卜的村人眼里,卻是一道美味佳肴,那可是春天的味道。
如果說以前苦菜是不得已用來充饑下飯的,現如今的苦菜,卻登上了大雅之堂,成了一些飯館的稀罕菜。當下的人們吃膩了大魚大肉,對鄉間的苦菜卻情有獨鐘。因為苦菜不僅味甘,還能夠清熱燥濕、消腫排膿、化淤解毒、涼血止血。據說村里一個女人婦科上有毛病,打聽來的偏方就是每天吃苦菜,喝苦菜熬的水,堅持了兩個月,炎癥消失了。還有人說三月里的苦菜,洗凈晾干,洗澡時放一兩棵在澡盆里,不生疥瘡,不長痱子,皮膚光滑而富有彈性。
一些有經濟頭腦的人,開始人工培植苦菜。培植的苦菜,個頭大,味兒甜,我不喜歡。我還是喜歡野生的苦菜,雖然去不掉淡淡的苦澀味,但吃過后唇齒間的清香總是回味悠長。我們家鄉在長江邊,春天要比北方來得早點,清明前就能采到苦菜,白生生的根,綠幽幽的葉,一碟子端上來大家都搶著吃。有時候也喜歡變個花樣,爆炒、和點面粉混蒸,和現在那些沒有時令的菜相比,苦菜是原汁原味的綠色食品,也是我的最愛。
借踏青挖苦菜之際,親近一下大自然的風景,親近一下泥土的清香。在領略春色,放松心境的同時,又能讓我們品嘗野味。這些自然界里的純凈樸素,留給我們的是歲月里的記憶,是深深淺淺的濃濃鄉愁。
茭白
村莊依山傍水,記憶里一到夏天,村前池塘溝渠里,隨處可見的,除了碧綠的菖蒲與紫紅的菱角,還有茭白這種水生植物的身影。古人稱茭白為“菰”,在我們家鄉,茭白稱之為“高瓜”。
那時我上學的路上,便要路過一片高瓜叢。經過整個春天的生長,此時它們已經綠裳披拂,青翠參差。整個夏天,不論清晨黃昏,總有翠鳥鷗鷺攜白云來訪,青蛙也上下跳躍其間,時而獨自探身而望,時而與魚蝦一同嬉樂。遠遠望去,這片高瓜叢窈窕美好,如一群天真美麗的少女,一些調皮的男孩特別喜歡親近她們,一邊扔下書包,一邊脫掉涼鞋,赤足躍進高瓜叢中,找準根部禾稈,頑猴一樣迅速掰開,偷取一截嫩藕般的高瓜,飛一般匆匆逃逸。那些年,這片高瓜叢的主人,從來就不曾豐收過,原因自不待言。
袁枚在《隨園食單》里說:“茭白炒肉、炒雞俱可。切整段,醬醋炙之尤佳。煨肉亦佳,須切片,以寸為度,初出瘦細者無味。”看來袁大才子對做茭白還是頗有心得的,刀工也講究。茭白不但味道鮮美,更是食療藥用上品。《本草綱目》曾記載:茭白味甘性寒,具有“解煩熱,調腸胃”的藥效,還有補虛健體、潤膚美容之功效。
我平時就很喜歡買茭白。相較之“高瓜”,我更喜歡“茭白”這個名字。有一種姣好、潔白的意思,可以契合其脆生生、水靈靈的性情。在我的感覺里,茭白與蓮蓬、菱角一樣,都是清鮮之物,養眼養心之物,是故鄉最清新淡雅的味道。那種獨有的白里泛青的顏色,攜帶著一種熟悉的記憶氣息,是一股自故鄉撲面而來的風,那風里有桃花汛,有青草香,讓我的心頭充滿一種久別重逢的溫暖。
扁豆
秋風一起,就是吃扁豆的時節,炒好的扁豆如同一只只飽滿圓滑的耳朵,青翠欲滴,散著淡淡的清香,嘗一口,讓人回味無窮。夏天,南瓜、黃瓜吃得時間長了,總叫人失去胃口。每每這時,母親總會變著花樣給我們做好吃的,扁豆就是其中之一。
扁豆,一年生草本植物,莖蔓生,開白色或紫色小花,莢果長橢圓形,扁平。其顏色與花一樣,分白色和紫色兩種,紫色的花結紫扁豆,白色的花結白扁豆。那一排排、一串串,成群結隊地爭著、搶著、擠著、挨著,以千嬌百媚的姿態競相媲美,一輪接一輪地開花、結果。
我喜歡吃扁豆,從小就喜歡吃。記憶中,扁豆是農家餐桌上常見的蔬菜。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后,都能見到它窈窕的身姿。兒時,母親總會在房前屋后種下幾顆扁豆。扁豆的生命力極強,生長速度也極快。不經意間,一架長長的扁豆藤蔓蜿蜒匍匐長達數丈,一團團、一叢叢熱烈地爬滿了籬笆架,藤藤蔓蔓、纏纏繞繞;翠葉疊疊、擠擠挨挨,親熱得不留一絲縫隙。淡紫的,粉白的花朵,宛如無數的蝴蝶停棲枝頭。花瓣凋落后,結出了一個個粉嫩的小耳朵,等到豆莢飽滿時,我便提著竹籃跟母親去采摘。撩開滿架的秧藤,掩映在花葉之間的累累扁豆映入眼簾,一串串,煞是可人。摘下一茬,又長出新的一茬,一茬接一茬。
扁豆的吃法多樣。《隨園食單》說,“取現采扁豆,用肉湯炒之,去內存豆;單炒者,油重為佳,以肥軟為貴。毛糙而瘦薄者,瘠土所生,不可食。”母親常將扁豆、肉絲、蒜末、辣椒一起入鍋爆炒,炒熟的扁豆浸滿了濃濃的香味,聞著都是一種享受。母親炒的扁豆滑潤有味,是我家最好吃的菜肴。母親說,秋季吃扁豆,益氣健脾,對鄉下人來說又經濟又實惠。
多少個秋季,母親的炒扁豆,和她濃濃的愛,給了我一個溫馨的童年。
荸薺
荸薺,古名鳧茈,與荇菜、莼菜一樣順水而生,一般種在三兩分閑田里。印象里總是春末栽種,夏秋生長,冬天收獲。
小時的家鄉,初冬時分,村莊里的叔伯們收獲過成筐的荸薺,以致冬天一直將荸薺當水果吃。洗凈的荸薺,個個玲瓏小巧,盛在好看的白瓷盤里,有一種可親可愛的喜氣。晚上,我在橘黃的燈光下寫作業,隨手拿一只塞進口中,頓時覺得甜脆無比。媽媽總堅持留一些荸薺到春天,加幾根蒜苗煮熟,喚我們多吃一些,說可以預防流腦、麻疹等時疾。吃畢,媽媽要我把煮荸薺的水也趁熱喝下——說喝吧,甜絲絲的呢。
周作人擅寫鄉蔬風物,說荸薺是“有格”的果蔬,大概是指其味道清甜,須得細品它,才覺出它的獨特與神韻來。荸薺皮色釉紅,細看又紅中帶紫,且光滑韻致,是經得起品鑒的好顏色。在傳統家具里,有一種顏色就叫荸薺紅,漆成荸薺紅的家具,很是耐看,總是透著端莊沉靜的古典氣息。
荸薺切片,與木耳、冬筍一起炒三鮮,再加幾根紅椒絲,黑與白,黃與紅相互間疊,可謂色香味俱全。荸薺還可炒魚片,一盤雪白里,點綴著黃的姜末、綠的蔥花,魚片的鮮香,與荸薺的清脆相得益彰,多吃兩碗飯是肯定的。
曾在書里讀到一種極經典的吃法,是將荸薺剁碎,包在薺菜春卷里,放油鍋里炸至酥黃。咬一口,薺菜之清香,荸薺之鮮嫩,肉餡之溫潤交匯在一起,簡直就是一個明媚的春天啊!可見荸薺,無論當水果還是當蔬菜,都是一種美味,足以讓人喜滋滋的,一直從寒冬臘月,吃到草長鶯飛的春天。
責任編輯:李軍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