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慢·淮左名都》里的“黍離之悲”

《詩經(jīng)》里的《王風》故事雖然并不為太多人所熟悉，但由演繹來的“黍離之悲”卻是諸多文學研究者耳熟能詳?shù)脑捳Z。人們常常借用“黍離之悲”來描述人悲悼家國的情懷。從《詩經(jīng)》往后千百年，另一首詞也唱出了“黍離之悲”的景象，而且相對于《王風》而言不惶多讓，這首詞就是南宋詞人姜夔的《揚州慢·淮左名都》（選編入統(tǒng)編版高中語文選擇性必修下冊）。根據(jù)考證，這首詞寫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至日，彼時宋朝遭受異族侵略，國都南移，定于杭州，史稱南宋。與一般的詞不同的是，在詞前，有一個小序交待了寫作的時間、地點及動因。其中，最值得關注的作詞背景，就是本詞的動因。是年，詞人姜夔路過揚州，目睹揚州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洗劫后的一派蕭條場景，詞人不由得撫今追昔，在當下的荒涼與昔日的繁華對比之間，情為之所動，意為之所發(fā)，于是作《揚州慢·淮左名都》，以寄托對昔日繁華揚州的懷念，并對眼下山河破碎的哀思。

之所以說這首詞當中有“黍離之悲”，是因為盡管詞人當時只有二十多歲，但作出這首詞之后，即被當時人稱“千巖老人”蕭德藻大加贊嘆，稱詞中有“黍離之悲”之意。那么，“黍離之悲”究竟悲何？如果用“家國”來回答，那“黍離之悲”悲家國又到底有著怎樣的內(nèi)涵？其中又有著詞人內(nèi)心的哪些情感？帶著對這些問題的思考，筆者對這首詞進行了進一步的探究。

一、“黍離之悲”：悲何

絕大多數(shù)詞人都是我國古代文學巨匠，他們不同的風格背后往往都有著一個共同的情懷，那就是他們的經(jīng)典之作，總有著濃郁的家國情懷，哪怕是最為面向詞人自己的詞作，也會在詞中透露出對家、對國的憂思。而當詞人所處時代遭遇家國不幸的時候，往往在相應的詞作當中會顯示出更加濃郁的憂家憂國的情懷。

在我國千年的封建歷史中，宋朝時期有著顯著的特色：一方面，其是我國古代經(jīng)濟、人文最為發(fā)達的時代，經(jīng)濟總量遠居世界各國之首，物質(zhì)生產(chǎn)極大豐富，事實上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物質(zhì)豐富，才引發(fā)了北國的侵犯之心;另一方面，宋朝強調(diào)以文治國，這是由宋太祖建國時就立下來的規(guī)矩，掌兵的武將調(diào)動頻繁，將不識兵，兵不識將是當時的常態(tài)，結果全國軍力非常薄弱，國家軍隊的戰(zhàn)斗力不值一提。當一國的財富不能為自己的軍隊力量所保護時，被侵略可能是唯一的宿命。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正是因為當時的宋朝重視文人治國，所以才使得宋朝出現(xiàn)了大量的文豪，“宋詞”更是能夠與盛唐時期的“唐詩”并稱。

當種種因素交織在一起，使得北宋在遭遇外族侵略而節(jié)節(jié)敗退的時候，整個國家就是一副山河破碎的形態(tài)。這個時候秉承著儒家傳統(tǒng)的宋朝文人，在看到國家遭受侵略、財富遭受洗劫、城市一片破敗的時候，內(nèi)心憂國憂民的情懷就會自然被激發(fā)。因此就很容易理解為什么姜夔在路過揚州，看到繁華不再的時候，內(nèi)心那種極度苦悶、悲國家遭受不幸、悲百姓遭受蒙難的心理。

這種心理會讓詞人感覺不吐不快，在南宋中期的詞林詩宛中，姜夔原本就是一位獨樹一幟的婉約派詞人。從藝術造詣上來看，姜夔精通樂理，深諳音律。政治上困頓失意，生活上窮愁潦倒，最終都濃縮在他的作品上。他一生潛心詩詞，更擅作曲，長期致力于詩詞與音樂相結合的創(chuàng)作。多年的心血，凝聚成了著名的十七首詞作（均附有自注工尺旁譜）。其中堪稱是文學與音樂高度結合的典范的《揚州慢》詞曲，就是他的代表力作。[1]詞中體現(xiàn)出來的悲家國的情懷，躍然紙上。

二、“黍離之悲”：悲家

《揚州慢》一詞清空峭拔，幽邃秀美，音律和諧精密。該詞采用今昔交織、對比反襯及虛筆勾勒等手法，化實為虛，通過詞作寄托深沉的家國之恨。[2]姜夔雖然是一個婉約派的詞人，但是《揚州慢》卻顯示出明顯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詞中透露出來的“黍離之悲”，首先就有濃郁的悲家色彩。

我國古人對家的感覺是復雜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視家為根，葉落歸根是我國古代很多人內(nèi)心獨有的情懷。很顯然，當國家遭受侵略的時候，覆巢之下再無完卵，因此家破人亡的例子可以說是舉不勝舉。因此當詞人姜夔路過揚州的時候，必然會看到無數(shù)人家破敗不堪、背井離鄉(xiāng)的情形。如同上面所說的那樣，有著濃郁儒家思想的古代文人，包括姜夔在內(nèi)，在看到這種場景的時候，內(nèi)心必然有所感觸，而“悲”一定是所有感觸中程度最深的感覺。

詞中，“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所寫，雖然沒有直接言及家破人亡的景象，但是很顯然，昔日熱鬧繁華的揚州路，今天已經(jīng)長滿了青青的薺麥，所印證出來的正是不變的荒涼。要知道揚州路之所以熱鬧繁華，正是因為其商業(yè)發(fā)達、人流眾多，當詞人路過這個地方的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了房子和人，只剩下了“薺麥青青”，這怎么能不令詞人的內(nèi)心產(chǎn)生悲傷之感呢？

實際上，詞中后來又說“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則更是滿句荒涼。當橋邊紅藥已經(jīng)不知道為誰而生的時候，意味著“人”的離開。顯然，人都是因為戰(zhàn)爭而死亡，而流離。人沒有了，家自然也就沒有了。詞人不知道紅藥知為誰生，所感嘆的，恰恰是因為家沒有了而在內(nèi)心產(chǎn)生的悲涼之意。

三、“黍離之悲”：悲國

詞人當然不只悲家，詞人更悲國。我國古代文人的家國情懷，可以說是在全世界所有國家中都是最為濃郁的。家、國、天下，從來都是文人心中永遠的圖騰。范仲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將個人置于天下之后，這正是古代文人的國家觀、天下觀。

在姜夔的《揚州慢》中，對國與天下的情懷沒有寫的那么直接，但是作者內(nèi)心的悲國情懷卻體現(xiàn)得更為充分。“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中所透露出來的意蘊非常豐富：黃昏的時候原本是人們歸家的時候，但是在這個時候卻聽到了響起的號角聲，當這個號角聲蕩漾在殘破的揚州城上空時，帶給人的就是一個凄涼之感，悲國之痛。姜夔以揚州城為對象，寫出了戰(zhàn)爭摧殘下的揚州今昔巨大的差異。在這種嘔心瀝血的文字里，作者寫往事、寫時事，以當下的記憶融入曾經(jīng)的記憶，用新的內(nèi)容展現(xiàn)內(nèi)心的想法，不斷展示新的聯(lián)想，從而使得《揚州慢》所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與蘊含的精神，能夠不斷得到延續(xù)。[3]

又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何為“仍在”？筆者以為在“仍在”的背后，恰恰是無數(shù)的“不在”。二十四橋固然是揚州的景點，但是除了二十四橋之外，有多少不是景點的建筑在戰(zhàn)爭中被摧毀了呢？有多少人因此而流離失所了呢？這些人居之所與所居之人所組成的正是一個城市，一個國家，當沒有了人，或者人沒有了居所之后，這個國家又是怎樣的呢？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也因此作者所悲之國，就是悲這個國家的人，悲人和國的命運與前途。

再回到詞的開頭，那個“小序”。從寫作特點的角度來看，《揚州慢》以其運用“小序”的寫作特色，全篇統(tǒng)領章旨，詞風“清空”，飄逸瀟灑，形成宋詞中和之美的美學境界。[4]作為當下的解讀者，更應當解讀到其中的悲家悲國情懷。

“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予懷愴然，感慨今昔”，所感者，所慨者，其實都是在描述內(nèi)心之所“悲”者。悲者何？悲家悲國也;悲者狀？黍離之悲也！

參考文獻：

[1]劉曄.詞曲相諧聲情并茂——試析姜夔《揚州慢》[J].南京藝術學院學報（音樂及表演版），1995（4）：60-62.

[2]王冬艷.“黍離之悲”的余味——讀姜夔《揚州慢》一詞兼論其詞風[J].齊齊哈爾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1）：72-74.

[3]張宏生.戰(zhàn)爭書寫與記憶疊加——清代的《揚州慢》創(chuàng)作[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1）：61-69.

[4]洪久香.管窺姜夔詞《揚州慢》[J].呂梁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9（02）：23-25.

張開斌，湖北省竹山縣第一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