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嬋婷
摘要:《論住宅問題》一方面對蒲魯東等人從經濟現實向“永恒公平”的跳躍、法律所具有的經濟社會規則改造能力的幻想進行批判;另一方面,也在批判的過程中對馬克思恩格斯法律觀作進一步的闡釋。人們在一定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約束下自發形成的社會經濟交往關系所“內含的規則”,作為法律的先在規則而存在,法律本質上是對這一規則的體現。這是與離開經濟規則的法學空話完全不同的植根于經濟規則的法學觀點,是對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法的認識的第二個層次的清晰表達,為全面、完整地把握馬克思恩格斯的歷史唯物主義法律觀提供了重要依據。
關鍵詞:恩格斯;《論住宅問題》;法學幻想;法的本質
中圖分類號:A81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2991(2022)03-066-005
《論住宅問題》是恩格斯批判蒲魯東主義和資產階級改良主義,闡發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的重要著作。恩格斯在這部著作中批判了蒲魯東和資產階級改良者們在解決工人住宅問題時所提出的,在不改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基礎上的“空想”方案。這些離開了經濟規律的方案,在恩格斯看來只不過是脫離了物質生產實際的“空洞的幻想”。同時,恩格斯在這篇文章中揭露了那些離開經濟規律的法學空話,對馬克思恩格斯法律觀作了進一步的歷史唯物主義闡釋。這一闡釋,為我們深刻完整地理解馬克思恩格斯的歷史唯物主義法律觀提供了重要依據。
一、離開經濟規則的法學幻想
恩格斯在《論住宅問題》中,對蒲魯東等人“法學空話”進行了全面的批判性分析。在這個過程中,馬克思恩格斯的法律觀也更加清晰地呈現出來。
(一)問題的提出
19世紀70年代,處于工業革命中的德國,出現了住房短缺問題。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這是一個老的文明國家從工場手工業和小生產向大工業快速過渡的必然產物。一方面,大批農村手工業者、小生產者,因為工業大生產的不斷發展,工資太低,生計被斷絕,只得到工業中心的大城市尋找工作;另一方面,這些老城市的布局已經不適合新的大工業條件和與此相應的交通,街道在加寬,新的街道在開辟,鐵路穿過市內。正當工人成群涌入城市的時候,工人住房卻在大批拆除。工人的惡劣住房條件因人口突然涌進大城市而“特別惡化”[1](P192);房租大幅度提高,住房更加擁擠,有些人根本找不到棲身之處。這就使得工業革命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國家,突然出現了工人以及以工人為主顧的小商人和小手工業者的住房短缺。這種短缺是資產階級社會形式的必然產物,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才是住房短缺問題的深刻經濟根源。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現有住房的總量其實是夠的,解決這一問題,只有通過無產階級掌握全部生產資料,由無產階級對現有房屋進行重新分配。換句話說,只有在產生這種住房短缺現象的社會制度發生根本變革的時候,才能消除。
(二)從經濟現實向“永恒公平”的跳躍
然而,對這一問題,蒲魯東和蒲魯東主義者作出了讓馬克思恩格斯無法忍受的法學分析,以致恩格斯撰文批駁。
蒲魯東并未從經濟根源分析住房短缺的成因,而是直接從經濟學跳到了法學。他認為,“房屋一旦建造起來,就成為”每年獲得一定款項的“永恒的權利根據”。[1](P195-196)憑借這一權利根據,房屋就能在50年內,以租金形式獲得10倍于成本價格的償還。至于房屋究竟怎樣就成了權利根據,蒲魯東沒有說明。蒲魯東完全不清楚:世界上的權利無論怎樣永恒、世界上的法律無論怎樣公平,都不可能讓成本無由地獲得10倍返還,只有經濟條件才可以做到這一點。
恩格斯批評道:“蒲魯東的全部學說,都是建立在從經濟現實向法學空話的這種救命的跳躍上的。每當勇敢的蒲魯東看不出經濟聯系時——這是他在一切重大問題上都要遇到的情況——他就逃到法的領域中去求助于永恒公平。”[1](P196)然而,根本不存在永恒的公平——“希臘人和羅馬人的公平認為奴隸制度是公平的;1789年資產者的公平要求廢除封建制度,因為據說它不公平”[1](P261)。按照馬克思恩格斯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公平觀念受制于特定的歷史階段、特定的社會生產發展水平。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人們對公平所形成的共識性判斷是不同的,在這一階段看起來是公平的觀念,有可能在下一階段被視作極不公平;我們在今天看起來極不公平的關系,在過去的特定歷史階段中,卻被認為是公平的。所謂的“永恒公平”,只不過是“空洞”的法學“幻想”。
求助于“永恒公平”的蒲魯東認為,這種“權利根據”與他的“永恒公平”感相抵觸。解決的辦法,就是廢除這種權利根據,宣布交付的房租是對住房本身價格的一種分期償付。也就是,廢除住房租賃制,建立出租房贖買制,把每個承租人變成承租住房的所有者。“贖買出租住房……把房屋的價值不短分厘地償付給原來的房主。過去,交付的房租是承租人奉獻給資本的永恒權利的貢賦,而現在,從宣布贖買出租住房之日起,承租人所付出的那筆精確規定的金額,就成為對轉歸他所有的住房價值的逐年的分期償付……社會……就這樣變成由獨立的、自由的住房所有者所組成的總體……”[1](P201)。而這一廢除住房租賃制會成為“革命思想母腹中產生的最富有成果的和最崇高的追求之一”[1](P202)。
蒲魯東的幻象,在他看來真是太美妙了,但問題是先憑空把房屋說成是永恒的權利根據,又憑空要廢掉這種權利根據,又橫空降生一個贖買制度,這一切都毫無根據。如果真的變成贖買制的話,房主何不直接把房子賣了,獲得一樣的價值償付,又為何要費勁地出租呢?假如承租人經常搬家,這兒住1年,那兒住1個月,他豈不是成為某處房屋的1/15所有者,又成為另一處房屋的1/36所有者,再加上群租現象的普遍,他還會成為某處11/180的所有者,那他從這些占有份額中能得到什么呢,如何兌現?就因為在蒲魯東看來,房主不勞動,所以不能從投在房屋的資本中獲得利息,他就要發出一道命令:投在房屋上面的資本不應當再獲取利息,取消租賃,變成贖買。這種完全不研究經濟規則而直接發布規則的做法,是很荒誕的。
(三)夸大法律對經濟社會規則的改造能力
蒲魯東認為僅憑這一道命令,就能改變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就能創造出“最富有”的革命成果。孰不知,這絲毫不動搖資本主義的經濟基礎。工人受剝削的關鍵在于,資本家獲取了比他所償付的工資高得多的勞動價值。這種勞動價值以地租、商業利潤、資本利息、捐稅等各種各樣的形式在各類亞種資本家及其仆人之間分配。即便房主立即被剝奪收取地租、房租的可能,這個社會從工人階級身上剝削來的無酬勞動的總額也絲毫不會變動。蒲魯東的這一紙法學空文對經濟基礎產生不了任何影響。更甚者在于,和取消房租如出一轍,蒲魯東認為應該頒布法律,把資本利率規定為一厘,并逐漸降低至零,即取消資本利率。他認為這樣,就能“制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他真的是太喜歡頒布法令了,但他總是頒布空洞的法令。如果其他一切社會條件不變,這道法令只能又是一紙空文。“不管頒布怎樣的法令,利率照舊將由現在支配它的經濟規律來調節。能借到錢的人還會像以前那樣視情況按兩厘、三厘、四厘和更高的利率借錢,不同的地方只是食利者會非常謹慎,只把錢借給那些不會去打官司的人。況且,這種剝奪資本的‘生產性’的偉大計劃淵源久遠,它同旨在限制利率的反高利貸的法律一樣古老,然而這些法律現在到處都已經廢除,因為實際上它們經常遭到破壞或規避。”[1](P208)這一道法令不僅不可能真的取消利率,并且如上所述,同樣不可能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有絲毫觸動,它對剩余價值的獲取沒有任何影響,無非只是影響了剩余價值在亞種資本家中的分配狀況而已。
對此,恩格斯總結道:“蒲魯東從他的法學觀點出發,不是用社會生產的條件,而是用這些條件借以獲得普遍表現的國家法律來解釋利率以及一切經濟事實。從這種看不見國家法律和社會生產條件之間的任何聯系的觀點看來,這些國家法律必然是純粹的隨心所欲的命令,隨時可以用直接相反的東西來替代。”“……國家不得不承認自己對社會生產規律無能為力。”[1](P207-208)這段話清楚地指出,法律只是“社會生產條件”的表現,法律不可能改變社會自發的“規律”,而只能遵守這些規律、表現這些規律,否則,法律將只能是“隨心所欲的命令”,只能是一紙空文。像蒲魯東這樣,看不見社會自發產生的規律與法律之間的聯系,而隨意頒布法律企圖達到效果的想法,只能是空洞的幻想,他所認識的法律,也是空洞的法律。
同樣不研究經濟規則,而喜歡通過直接修改頒布法律來解決住房短缺問題的,還有薩克斯先生。薩克斯先生提出修改建筑立法并保證建筑業自由,使建筑費用便宜些。但恩格斯指出,在英國,建筑立法被壓縮到了最低限度,建筑業像空中飛鳥一樣自由,住房短缺依然存在。“況且,現在英國的建筑費用已經便宜到這樣的程度,只要附近有一輛馬車跑過,房屋就會搖晃起來,并且每天都有房屋倒塌。就在昨天,1872年10月25日,在曼徹斯特一下子倒塌了六所房屋,并且有六個工人受了重傷。可見,這也無濟于事。”[1](P237)薩克斯先生又提出,衛生和建筑管理部門對工人住房實行監督,授權當局封閉一切危害健康和有倒塌危險的住房。恩格斯指出,英國從1857年起就這樣做了,但效果如何呢?英國1855年頒布的“消滅傳染病法”和1858年頒布的“地方自治法”同樣是“一紙空文”。恩格斯詳細舉例描述了地方自治法得不到執行的原因。“如果薩克斯先生以為,一個議會法令只要獲得法律效力就能立即真正實施,那他就大錯特錯了。……地方自治法恰好也是這樣。……這個法律幾乎到處都受到地方當局的強烈反抗,而直到現在還只是在群情激憤的場合才被采用,并且多半還是在已經爆發了流行病以后才被采用……”[1](P237-238)薩克斯先生還提出類似于頒布公共工程貸款法的辦法,以求降低建房成本,改善勞動階級住房。孰不知,英國這樣做了,路易·波拿巴在巴黎、米盧斯也這樣做過,但是,公共工程貸款法也只是一紙空文。通過對薩克斯先生的批駁,恩格斯再次讓我們看到,法律對經濟社會規則改造的無能為力。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上述蒲魯東先生、蒲魯東主義者、薩克斯先生的這些空洞的法學想法,都是“愚蠢的”[1](P246)。
二、植根經濟規則的法律本質
1845年9月到1846年初,馬克思恩格斯共同創作了《德意志意識形態》,在將歷史唯物主義作為一種科學的世界觀完整地呈現在世人面前的同時,也對歷史唯物主義法律思想作了較為系統的表達,是馬克思恩格斯歷史唯物主義法律思想正式形成的標志。而1872年《論住宅問題》的寫作,則使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法的認識有了更為完整、清晰的展示。可以說,《論住宅問題》中的法律觀念,是對馬克思恩格斯法律觀的進一步闡釋。這一點集中體現在恩格斯對先于法律存在的“規則”的揭示上,這是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法的本質認識。
(一)法由經濟關系所決定
“經濟關系決定法權關系”,是對馬克思恩格斯歷史唯物主義法律思想最簡明的概括。[2](P221)按照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觀,一切政治的、哲學的、宗教的觀念都應當“以一定的歷史時期的物質經濟生活條件來說明”[1](P259),作為上層建筑的法律觀念自然也是如此。法的關系,“既不能從它們本身來理解,也不能從所謂人類精神的一般發展來理解,相反,它們根源于物質的生活關系”[3]。而“物質的生活關系”指的就是人們在一定歷史條件下自發形成的社會關系。正如馬克思認為,真正的自由存在于人與人之間的全面交往過程之中。[2](P68)對自由做出不損他之限定,從而設定基本權利義務關系的法律,必然也只能從人與人之間的全面交往過程中產生,即從上述的“社會關系”或者說經濟交往關系中產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恩格斯法律觀認為,法的關系根源于物質的生活關系。
(二)法由經濟關系內含的規則所決定
在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中,經濟關系決定法律,這一基本認識體現得十分明朗,關于這一點的論述也有很多。這當中有著什么樣的微觀機理?我們很少想到拿起放大鏡來看一看,而只是想當然地一言以蔽之,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其實,當我們拿起放大鏡,我們會驚喜地發現,從經濟關系到法律,這中間有一個重要的“橋梁”——先于法律而存在的“規則”。雖然馬克思恩格斯較少地直接論及這一“橋梁”,但這一思想可以從他們的歷史唯物主義法律思想中概括出來。而恩格斯在《論住宅問題》中的一段話,則對這一問題作了明確的闡釋。“在社會發展某個很早的階段,產生了這樣的一種需要:把每天重復著的生產、分配和交換用一個共同規則約束起來,借以使個人服從生產和交換的共同條件。這個規則首先表現為習慣,不久便成了法律。”[4]所以,從社會生產關系到法律的這個過程,其實是,從每天重復著的社會生產關系所內含的“共同規則”到法律的過程。“規則”在這里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人們自發形成的社會關系本身是以人們自發形成的一系列行為規則為內容的。法律對人們在客觀社會生活中的社會關系的表現,實際上就是對人們主要在物質生產、交換中自發形成的行為規則的表現。”[5]這一行為規則,張恒山教授稱為“道德規則”,認為道德規則是法律的基礎,法律是以社會成員自發形成的一系列道德規則為主體內容的[6]。筆者將這一規則稱為“共識性規則”,是人們在社會生產關系、交換關系中依據共識性判斷而自發形成的規則。①法律通過對這些規則的確認,將人們之間的社會生產交往關系加以固化,以此維持社會的穩態發展。因此,前述“經濟關系決定法律”,其實準確完整的說法應是“經濟關系內含的規則決定法律”。人們在一定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約束下自發形成的社會經濟交往關系所“內含的規則”,作為法律的先在規則而存在,法律是對這一規則的體現,這才是法的本質內容。
三、結語
關于經濟關系對法的決定意義,其實只是馬克思恩格斯對法的認識的第一個層次;而關于經濟關系如何決定法律,是馬克思恩格斯對法的認識的第二個層次。《論住宅問題》在對蒲魯東的法學空話進行批判的同時,也將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法的認識的第二個層次清晰地表達出來,使得我們對馬克思恩格斯的歷史唯物主義法律觀有了完整的、本質的把握。《哲學的貧困》和《論住宅問題》都是批判蒲魯東主義的力作。前者所體現的法律觀念重點關注于法的認識的第一個層次,著重強調立法者在經濟關系面前的無能為力;后者在第一個層次的基礎上揭示了法律對經濟關系內含規則的確認。兩者相互聯系、相互補充,只有從系統上把握,才能準確理解馬克思恩格斯的歷史唯物主義法律觀,才能準確理解法的本質內容。
法的基礎是社會在一定歷史時期的物質生產方式(經濟基礎)。人們在一定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約束下所自發形成的生產關系內含一系列行為規則。國家為了將這些生產關系加以固化,就通過立法或司法認可的方式將其中的行為規則法律化。因此,法雖在形式上體現著立法者的意志,但其本質內容是由特定社會發展階段的社會生產關系、社會交往關系的內含規則所決定的。[6]這就是《論住宅問題》所啟發的,對馬克思恩格斯以法的本質認識為中心的歷史唯物主義法律觀的進一步闡釋,是與離開經濟規則的法學空話完全不同的植根于經濟規則的法學觀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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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8.
[4]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11.
[5] 張恒山.法理要論[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25.
[6] 張恒山.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理論基礎[J].法制與社會發展,2016(01).
Further Explanation of Marx and Engels’ Legal View after Reading Engels’ On Housing Problems
Xie Chanting
(Teaching and Research Department of Politics and Law,Party School of the Central Committee of CPC/National Academy of Governance,Beijing,100089)
Abstract: On the one hand,it criticizes prouton’s leap from economic reality to eternal fairness and the fantasy of law’s ability to transform economic and social rules. On the other hand,Marx and Engels’ legal view is further explained in the process of criticism. The “inherent rules” of social and economic relations,formed spontaneously under the constraint of a certain level of social productive forces,exist as the prior rules of law,and law is in essence the embodiment of these rules. This is a legal viewpoint rooted in economic rules,which is completely different from the empty words of law without economic rules. It is a clear expression of the second level of Marx and Engels’ understanding of law,and provides an important basis for comprehensively and completely grasping Marx and Engels’ legal view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Keywords: Engels;On Housing Problems;Fantasy of Law;Essence of the Law
責任編輯: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