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 金

來莫力淘金前，八金沒見過金子，攤在掌心里的，都是石子大小的碎銀子。他想，金子大概像太陽那樣，發(fā)著刺眼的光，烤著人的眼睛。

從前，他只知道冰底下有陷阱，不知道草底下也有。向?qū)е越鹑藦难┑貦M穿莫力河的密林時，一座座蓋著雪的土包像墳丘那樣寂靜。這樣荒無人煙的地方，不可能有這么多死人，那不過是沼澤地里的草墩子，因為形狀像塔，當(dāng)?shù)厝硕冀兴^墩子。大雁來的時候，冰雪化凈，腳下的路也會一起化凍，變成水草甸子，留不下一個腳印。淘金人進(jìn)一次山，就得呆足春夏秋冬一個輪回，到隆冬時節(jié)，草甸子才能再次凍成一條路。

這樣的路并不平坦，走著走著就會被絆倒在地，腳下一塊石頭不像石頭，枯木不像枯木的東西橫在那。有人用棉襖袖子扒拉掉積雪，一張笑臉露了出來，那人凍得硬梆梆的，也不知死了多久，手里的煙袋鍋還裝著煙。八金說，這張臉咋又像笑又像哭呢？向?qū)б姽植还值馗嬖V他，人臉都凍成鬼臉了，等天暖一化凍，這人就倒了，慢慢沉到甸子里，一年就爛成泥了。八金聽他說那話，覺得心里一驚，他想到那塔頭墩子底下，不定沉了多少個人，越看越覺得塔頭墩子像墳丘。

人都管金場子叫金窩，可富的是金主，窮的是淘金人。離開淘金的山溝，回到金場的土房子，就看不到一粒金子了。破房子頂上蓋著隔年的干草，窗戶紙補丁累著補丁，晚上點一盞蒙著羊皮的馬燈，屋里暗得像快要滅火的灶坑。吃飽喝足的時候，熏人的脂粉味就飄過來了，有女人站在炕前沖著八哥說：“哥，辦不辦？”八金看出來這是個賣炕的，就問：“什么價？”女人倒也痛快：“你看著賞。”她背對著燈光，大概看清個輪廓，不瘦也不矮，眉眼不妖道。見八金沒動彈，女人也不勸，轉(zhuǎn)身上南炕問去了。臨出門時，她瞟了八金一眼，雖然看不清眼神，可那意思里有幾分怨。八金心里一向防著這些女人，可又讓那一眼弄得心癢，夜里他焦躁睡不著，像烙餅似的在炕上翻騰。

等淘金人手里有了錢，這些女人就閑不著了。淘到狗頭金了，金主會擺流水席，任淘金人敞開了喝酒，喝醉了沒處泄火就賭錢。最后，輸紅了眼的，賬算不明白的，一句話嗆了人的，全打一塊兒去了。來淘金的人，很多都是亡命徒，或背著人命，或欠著賭債，打起仗來都是不要命地上。工頭調(diào)和不了了，干脆放了一群女人進(jìn)來，這就像朝旺火里揚了一鍬煤，火頭暫時壓下去了，隔會兒另一股火頭又上來了。

為了搶一個女人，倆淘金人滾一塊兒去了，被爭搶的那個女人，反倒抬腿上了炕，扯過酒碗喝上了。八金瞄見她的臉，正是那天他問價的女人，這會兒桌上的燈正照著她，看著比燈暗的那晚好看。女人一邊喝酒一邊叫著好說：“正好化凍了，打死了就往草甸子里一扔，也不用埋，塔頭墩子給你倆當(dāng)墳頭兒。”

金場邊的林子里也有好多墳頭，有淘金人的，也有那些女人的。八金看到墳前空空的，連塊墓碑都沒有，就嘆了一句：“豎塊木板寫上個名字也行啊。”老淘金人都笑他：“要名字干啥呀，野草一樣的人，能有人給起個墳頭就不錯啦。”八金想起草甸子里的那張笑臉了，化凍了，他應(yīng)該倒了，沉到土里了。

誰也不知有多少人沉到草甸子里了，都是偷了金子想跑，又沒從草甸子里逃出去的人。人穿過草甸子時，像兔子一樣在塔頭墩子上跳，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踩著一個個黑色的頭顱。夏天，有人在甸子里挖塔頭墩子回去壘院墻，挖一鍬唱一句：“掘一座墳，再掘一座墳，”挖著挖著，就挖出一截人腿骨頭。要是趕上哪座塔頭墩子塌了，眨眼就把人吞下去，旁人趕緊手扣著手往外拉，拉不動干脆割開褲帶，光不出溜把人拉上來。

淘金人沒有不偷金的，淘金人偷金是賭上命的事，可他們愿意把偷來的金子花在女人身上。下工的時候，淘金人脫成光腚往外走，到卡口有人掰開嘴查看，手指伸進(jìn)屁眼兒、耳眼兒里搜。八金用線綁著一截羊腸子，裝了金砂生生吞下去，只留一段線頭壓在舌頭底下，等回去后假裝上茅房再摳嗓子嘔出來。一回只偷兩指能捏住的金砂，慢慢地攢了一小把，想來想去找不到地方藏，夜里他鉆進(jìn)那片沒有墓碑的墳地，把金砂埋在一座墳頭前，上面扣一坨塔頭墩子。

偷金的下場都是死路一條。有一天，工頭掰開八金嘴檢查的時候，扯住了那根線，拉著一截羊腸子，把金砂拽了出來。掌柜的也不打，也不罵，反而告訴人給他吃頓好的，再問問他還有什么念想。

八金喝光了送來的酒，醉意上來了，突然想起那個女人來。他們就把那女人叫了來，八金心里又痛又悔，哽咽著問那女人：“妹兒，什么價？”那女人怔了一下，突然掉了淚。八金光著身子抱住那女人，像捧著一個沒嘗過的果子，明明聞著香，卻張不開嘴咬了。

八金埋進(jìn)那片沒有墓碑的墳地時，那女人也跟在后面，照著八金的話，她找到了那座墳，墳前真像八金說的那樣，扣著一坨塔頭墩子。那邊人們正忙著給八金挖墳坑，這女人卻走過去，撿起那塊已經(jīng)干枯的塔頭墩子，用力扔了出去，砸在草甸子里濺起一片水花。她罵了一句：“都他娘的是金子禍害的！”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