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勛
唐先天元年(712年),唐玄宗李隆基登基稱帝,即將開啟開元盛世。少年李白從四川江油境內的大匡山走出,從成都再到渝州(今重慶),去拜見渝州刺史李邕。
當時,從成都到重慶雖有小路相連,但山路上人跡罕至,常有毒蛇猛獸出沒,人們一般選擇走水路。成都到重慶的水道,從今九眼橋的合江亭碼頭或者從蜀州(今崇州)的岷江碼頭登船,順江而下到達眉州(今眉山)、嘉州(今樂山),在戎州(今宜賓)匯入長江,最終抵達渝州。等待李白的,除了兩岸旖旎的風光,還有未來的不確定。
22年后,李白奉詔入長安供奉翰林,他送友人王炎入蜀而作《蜀道難》,歷數從太白山、劍門關到錦官城的險要古道,是謂蜀道艱險,還是嘆仕途坎坷,迄無定論。不過,一生狂傲的李白竟發(fā)出“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感慨,為千年蜀道蒙上了神秘色彩。
戰(zhàn)國時期的縱橫家張儀在《戰(zhàn)國策》中這樣論述秦國地理位置的優(yōu)越性——秦國西邊巴、蜀之間用船運糧,從汶山起錨,順長江而下,到楚都有3000多里,路途雖遙遠,卻不費車馬之勞,不到10天,就到達楚地與楚軍對峙。
東漢末年公孫述割據益州稱帝,靠的就是北面蜀道的天險和南面縱橫的河道,他可以順江而下以震魚復(今奉節(jié))、荊楚(今湖北)。公孫述稱帝12年,直到東漢政權在建武十一年(35年)派大司馬吳漢從荊楚走水路到今重慶,最后沿岷江打到成都,消滅了公孫述的割據政權。
三國時期,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基于地理戰(zhàn)略優(yōu)勢而提出先取荊州為家,再取益州成鼎足之勢繼而圖取中原的戰(zhàn)略構想。建安十六年(211年),劉備率數萬步軍入蜀,前半程與吳漢的路線一樣,只不過劉備到重慶后,走東線水路從合川經涪江到今綿陽,與統(tǒng)治巴蜀的同宗兄弟劉璋會合??梢?,岷江、涪江下續(xù)萬里長江,外通荊楚,自古以來,這條水道都是重要的軍事、商業(yè)要道。
到唐代,蜀商通過水路把蜀錦等商品販運到重慶、湖北乃至江南,又載回吳地的海鹽和海貨返回錦官城。當唐代詩人盧綸看到成都與重慶的水路運輸如此發(fā)達時,不禁作詩感嘆,“水程通海貨,地利雜吳風”。

重慶市九龍坡區(qū)走馬鎮(zhèn)慈云村古驛道邊立著三塊石碑,從左往右依次是貞潔孝牌坊、捐建古驛道功德碑和嚴正寬平德政碑,當地人稱之為“三道碑”,始建于清道光年間。
深居草堂的杜甫吟出“門泊東吳萬里船”,并非藝術家的憑空想象。彼時成都南門的府河順下幾十公里,可以從彭山江口入岷江主道。貞元年間,川西節(jié)度使韋高修建合江亭碼頭,從此,蜀錦蜀繡和產自溫江、郫縣的大米、藥材在這里儲藏,被販運到嘉州、渝州和荊楚及江南地區(qū)。從唐初始,沿岸商旅繁華,新津碼頭甚至出現了“船只櫛比,帆檣如林,舟楫往來”的盛況,每日??看a頭的船只有兩百多艘。
李白去渝州拜見李邕,走的就是這條水道。年輕氣盛的李白過于張狂,李邕不接招,草草地把李白打發(fā)走了。
開元十二年(724年),24歲的李白離開故土開始遠游。這次他沒有從成都直接沿岷江而下,而是先游了峨眉山,看了佛光云海,然后泛舟岷江支流平羌江(今青衣江),再進入岷江。他寫下著名的《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p>
兩宋時期,巴蜀地區(qū)與長江流域的經貿聯系日益密切,這條水道讓不少沿岸的百姓放棄了刀耕火種的農業(yè)生產方式而選擇經商,史志記載,當時的資中人李處和,“因賈于荊、襄、巴、夔之間,不十年而利其百倍”。
這首詩透露了幾個值得注意的信息:彼時成渝水道交通便利,行船幾乎實現了24小時不打烊的公交化;就連沿岸支流水系也設有驛站,餐館、旅店等服務行業(yè)十分發(fā)達。
在古代,連接成渝的水路眾多,其中一條沿沱江經今龍泉驛、簡陽、資陽、資中、內江,進入長江,與成渝古驛道基本重合。1170年至1178年,陸游在巴蜀任職,輾轉于夔州(今重慶)、蜀州、嘉州、榮州(今榮縣)、敘州(今宜賓)和成都等地。有一次,他從夔州到成都,走沱江水道,夜晚寄宿在沱江邊的彌勒院。因堅持抗金屢遭主和派排斥,陸游那晚失眠了,寫下《宿沱江彌勒院》一詩,用“青燈照無寐,寂寞數更長”一句表達了惆悵失意的心緒。
兩宋時期,巴蜀地區(qū)與長江流域的經貿聯系日益密切,這條水道讓不少沿岸的百姓放棄了刀耕火種的農業(yè)生產方式而選擇經商。史志記載,當時的資中人李處和,“因賈于荊、襄、巴、夔之間,不十年而利其百倍”。
嘉陵江及其支流渠江、涪江雖未流經成都,但在成渝兩地的文化經濟交流中,仍然在東線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唐時,畫圣吳道子奉唐玄宗旨意,從成都出發(fā)往東走,漫游四川和重慶境內的嘉陵江采風數月,回京后,一日畫盡南充境內嘉陵江三百里絢麗風光,唐玄宗贊其為“活神仙”。
嘉靖三年(1524年),任翰林修撰兼經筵講官的楊慎在“大禮議”事件中冒死諍諫,得罪了皇帝,被謫戍云南永昌衛(wèi),此后常年往返于四川、云南等地。
一次,他下榻璧山馬橋坊驛站上的客棧,思鄉(xiāng)深切,要了幾兩村里人家釀的土酒下肚。他看到深秋窗外的楓葉飄落,寫下絕句《馬橋坊》:“無奈旅懷多,村酤引睡魔。醒醒不成寐,楓葉助吟哦?!甭朋A道上,人影幢幢,卻無人寬慰這位孤寂的才子。
那個時代,成渝的交通方式已經發(fā)生了實質性的改變。人們時常沿成渝古驛道到重慶,再坐船經三峽出夔門。四川省社科院研究員譚繼和認為,唐宋之前,巴蜀百姓將交通重點放在由蜀到隴的山路開鑿上,直到宋代后期,江州變成恭州、重慶以后,成渝陸地通道愈顯重要。
到了明朝,開辟陸路的迫切性更為明顯。水路經過了不少沒有歸依朝廷的少數民族聚集區(qū),運輸安全受到影響,朝廷決定整頓成渝的陸路通道,將元朝時設立的“站”改為驛。

東大路上,來鳳驛與龍泉驛、雙鳳驛、白市驛被譽為“四大名驛”,此畫為璧山來鳳驛。
這樣,從成都出發(fā)翻越龍泉山,趕到簡陽石橋驛,差不多一天,住宿一晚后,經今簡陽、資陽、資中、內江、隆昌各驛鋪,至設置在今榮昌縣的安富驛抵達重慶境內,再經永川到達璧山來鳳驛,最后過石橋鋪、浮圖雄關進入重慶城內,全程需要一二十天。清康熙年間,朝廷繼續(xù)在四川增設驛站,又因這條成渝陸地大通道盤橫于成都城東,故被稱為“東大道”。楊慎來往成渝,就是走的這條路。
明清兩代東大道上的驛站服務于官差和信使,周邊的茶館、商鋪、客棧等帶動了商貿城鎮(zhèn)的崛起,遂有了“五驛五鎮(zhèn)三街子”的說法?!拔弩A”是指簡陽龍泉驛、資陽南津驛、隆昌雙鳳驛、璧山來鳳驛、巴縣銅罐驛;“五鎮(zhèn)”是指簡陽石橋鎮(zhèn)、資中銀山鎮(zhèn)、內江椑木鎮(zhèn)、隆昌李市鎮(zhèn)、榮昌安福鎮(zhèn);“三街子”則是指簡陽楊家街、內江史家街、隆昌迎祥街。
當時,成都錦官驛、龍泉驛是成渝古驛道上的“明星服務區(qū)”,前者是大宗貨物的集散點,后者則是入城休整的最后一站。根據明天啟年間馮任修撰的《成都府志》記載,龍泉驛的正規(guī)編制配備有旱夫60名、廚子6名、馬45匹,每年花費2600多兩白銀,由此可見東大道的繁忙。
咸豐四年(1854年),時任四川學政的何紹基在果州(今南充)主考??荚嚱Y束后,他收拾好行李返回成都。按照習俗,他應該在正月初七這一天來到草堂吊唁詩圣杜甫,并題寫對聯。來到龍泉驛時正是初六,為了表示對杜甫的尊敬,他在驛站沐浴更衣后,寫下“錦水春風公占卻,草堂人日我歸來”的對聯,于次日進入草堂,將對聯奉上。如今,這副對聯仍掛于草堂工部祠大門外。
而在重慶這頭,通遠門、佛圖關等自古以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據《宋史》記載,宋元交戰(zhàn)時,“大兵會重慶駐佛圖關”。和平年代,驛道除了發(fā)揮交通功能,還肩負著社會教化的作用。隆昌的石牌坊、大坪七牌坊,或褒獎德政或表揚貞潔或教人從善,發(fā)揮著成渝古道上“公益廣告牌”的作用。
如果說東大道承載了政治、商業(yè)的需求,那么,東小道則是成渝文化交流的重要陣地。從成都出來,東小道在簡陽與東大道分路,經樂至、安岳、大足、銅梁,在璧山與東大道會合,到達重慶,全長約400公里,比東大道近130公里。由于山路偏窄,走這條路的一般是不追求運輸效率的僧侶和小商販。東小道也因此聚集了巴蜀石窟藝術的精華。
南宋紹興十一年(1141年),何格非任昌州(今榮昌縣)知州。一天,他與友人游南山,在大足南山道教石刻中留下一首詩:“分野高低連普遂,山川指點連涪恭。橫斜下接行商路,夭矯偏多偃蓋松。嗚咽逈聞孤壘角,丁當時聽夕陽舂?!?/p>
彼時,宋金戰(zhàn)火逼近,軍情告急,交通的便利也是軍事隱患,如果敵軍攻下重慶地區(qū),便可循古道直搗蜀地。何知州在這風景秀麗的古道上,不時聽見嗚咽的號角,想必心中五味雜陳。
清末,由于古驛運弊病叢生,裁驛歸郵呼聲四起。從1912年開始到1913年結束,成都、重慶的驛站全部裁撤,由“郵傳部”接管。
當船槳槳聲淡出歷史舞臺,戰(zhàn)火和馬蹄聲消弭在被廢棄的古道上,在成渝水路、東大道的崇山峻嶺和鄉(xiāng)野城鎮(zhèn),蒸汽輪船來來往往,變革悄然而至。
近現代,涪江和渠江濃墨重彩地書寫著紅色故事。1914年,政局越發(fā)動蕩,經歷過保路運動、武昌起義和二次革命的中國正醞釀著一場深刻的變革,來自成都的進步信息通過涪江和渠江“水電報”傳遍川東,義氣青年倍受鼓舞,紛紛尋求強國之道。1919年9月,開往重慶的千噸貨船載著鄧小平駛離渠江東門碼頭,他到重慶經過短暫的學習走出夔門……
東大道經過歷史的檢驗,選擇了最優(yōu)化的路線,以至于近現代修建公路、鐵路,都大致選擇了與之重合的線路。
1921年,四川軍閥劉湘籌建成渝馬路,但未能成功。第二年,成渝馬路被列為6條省道之首,當政者聘請了兩名外國人組成兩支測量隊展開測量工作,結果用人失察,兩名洋人不學無術,測量工作不了了之。后因經費不足、政局動蕩等原因,成渝馬路多次停復,直到1933年才全線通車,終于取代了東大道。不過,那時龍泉驛的飛龍橋好多老司機摔過車,還有送命的。當時,司機們口中經常說著這樣的順口溜,“跑了兩三里,拋錨四五回,下車六七次,八九十人推”。
1944年,作家沙汀作為地下黨員從成都到重慶學習,坐的汽車是燒炭火的經常拋錨的老柴油車,他一路翻山越嶺,花了三天時間才到重慶。
新中國成立后,政府對這條路進行了多次改造,建成了如今仍在使用的老成渝公路,正常情況下,頭天出發(fā),第二天能到重慶。但如果遇到塌方堵車,人們仍舊可能耗在路上一周。隨著經濟的發(fā)展和技術的進步,逐漸有了機場、鐵路、高速公路、高鐵,成渝之間的時空距離不斷縮短,路線選擇也不斷增多。
過去漫游在成渝之間的詩情愜意,似乎已轉變?yōu)榇颐Ρ疾ǎ@不會消弭人們對生活的熱情。畢竟對路來說,任誰都是過客,對人而言,一路都是歸途。

成渝古驛道上的“巴縣西界”石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