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走進院子時,妻子正在曬一件中山裝,我的眼睛突然一亮,妻子和我意味深長地相視一笑。久違了,幾十年沒穿了,妻子把它一直珍藏在一只牛皮箱里。這是一件她做的、我穿過的中山裝,深藍色,十分普通的卡其布面料,卻又讓我,當然還有妻子留下了珍貴的記憶。
我又走進客廳,佇立凝望著墻上的一幅黑白照片。照片里,一個身材高大的學生,穿著筆挺的中山裝,左上口袋里插著一支鋼筆,站在南方一所大學牌坊式進出口前。頭頂上方,一塊白底黑字匾額,匾額上書寫著“XX大學”,以一位近代偉人名字命名的大學。
和墻上的照片挨著掛的時鐘,我發現,它的指針竟突然飛速地倒轉起來,而我的思緒也追著飛速倒轉的指針一路狂奔。
二
作為我縣的高考理科狀元,考取這所名牌大學,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在鄉里也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在我這一生最榮耀的時刻,去大學報到時,我并不想讓自己穿得太寒酸。
在家里,我找不出一件合適的衣服,爺爺遺下的那件土布黑色對襟布扣唐裝很合我的身材,又是純棉且手工織造的,款式更是十足的民族風格,但我還是不敢穿到大學里去,怕自己成為獨一無二的另類怪物。
爸爸遺下一件軍綠色中山裝,小了。生前,爸爸穿著,像個颯爽英姿的軍人,我好羨慕。它也是純棉布料的,我曾捏過一把,手感很好,柔軟舒適,是鄰居裁縫替他做的婚禮服,爸爸穿著它還和媽媽拍了一張結婚照,媽媽穿一件軍綠色翻領列寧裝,兩人胸前都戴著大紅花。不過,在黑白照片中,綠色和紅色,都成了黑色。
從初一起,我一直穿著這件中山裝,開始的時候,非常寬松肥大,寬松到像套了一件綠色長袍,夸張得有點滑稽,但這中山裝的款式我特別喜歡,純棉布料再加上寬松,穿著透氣舒服,我絲毫不想換其他的衣服穿。穿到高二時,最為合身,后來,漸漸地感到緊了,我還是勉強穿著,到高三畢業時,實在穿不進去了。
于是,奶奶提著一只竹籃,里面放著一只自家養的母雞和它生的蛋,帶著我,到隔壁鄰居那兒,央求女裁縫小紅為我做套新衣服。
我倆剛進門,坐在縫紉機座位上的小紅立刻站了起來,喜氣洋洋地說:“奶奶,小華,狀元駕到,有失遠迎哪!”她那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笑得眼縫竟成了一條線,好像當狀元的不是我,而是她。
她是我青梅竹馬的童伴,又是小學的同窗好友,初中畢業后,她沒考取高中。不久,裁縫去世,她,女承父業,做起了裁縫。
奶奶遞上竹籃,說:“小紅,小華去大學報到,請你給他做套衣服。我的錢和布票都不夠,就用雞蛋和母雞抵,可以不?”奶奶和我的布票都和別人換成了錢,錢又換成了我倆生存所必需的柴米油鹽醬醋茶。
一下子,母雞竟變成了飛機,雞蛋變成了它下的炸彈,嚇得小紅忙著和奶奶拉開距離,急促地擺著手:“不,你們見外了。小華兄弟從小就和我在一起,情同手足,他又經常輔導我的功課,我感謝都來不及。這次我替他做套衣服,也算是我祝賀他中了狀元,考取名牌大學的一份薄禮吧。”
店里立著一排穿著各種款式服裝的木質模特,小紅問:“小華,你喜歡哪種款式?現在流行西裝,試一下不?”
我有點好奇,想開個洋葷,就決定試穿一下西裝。先系上自己剛買的襯衫假領子,當時假領子很流行。在小紅的指點下,先學會打領結,再套上西裝。結果,連穿衣鏡我都沒照,就脫了下來。倒不是假領子讓我不習慣,其實,套上任何外衣后,假領子都是不顯山不露水,看不出任何破綻的。是領帶勒脖子——不舒服;胸口敞開一片——有點冷。我說:“不喜歡。”
我對著各具模特,從左看到右,從右看到左,看來看去,還是中山裝好看。我穿上后,照鏡子。突然,鏡子里出現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那個人,文雅、莊重、精神,十足的學生氣質。“我認定了,就做中山裝!”
做中山裝是要些布料的,有四個不小的口袋,后背又要整塊布,不能拼接。當然,狀元穿的,襯里肯定也不能少,再加上一條配套的西裝褲,光憑小紅自己的一點布票,那最多給我做半個后背,三個口袋,再加一只褲腳。幸運的是,小紅布票有多余的,那些叫她做衣服的,有的拿布票抵錢,就像奶奶和我的布票換現金一樣。
小紅的縫紉機是名牌“蜜蜂”,蜜蜂一般勤勞的小紅,把縫紉機變成了一只真正的工蜂,主人和工蜂日夜兼程,終于在我報到前完成了制作。
盡管面料不算高檔,但做工非常的精致和規范,特別是它的立翻領,做了具有專利性質的特殊處理,久穿也不打皺、不翹邊、不變形,始終挺括。它成了一件精美的手工藝品;一個傾注了小紅情感和心血的優美符號。
三
我有完整而非碎片性的記憶,應該是從五歲多開始的,那時,小紅是我的鄰居。之前,她或已是我的鄰居,或者不是。她父親是個裁縫,我長輩和親戚的衣服都是請他做的,我也像跟屁蟲似的,常跟大人們去她家。我和小紅,一回生,二回就熟了。
小紅正好和我同齡,連她穿的衣服和我都一樣,男式袖珍版對襟布扣唐裝,我倆的衣服都是她父親做的。在當時的農村,無論男女,也不分老少,不少人穿這種簡易制作的男式唐裝,光從衣著上,很難區別人的性別和年齡。但小紅和我的衣服還是有點區別的:她的總是比較新,她父親是裁縫,有辦法讓她常穿新衣服;我的袖口磨破過,她爸爸幫忙用邊角余料給我接了一節。因同齡,因是鄰居,因她父親的友好,我倆成了天然又莫逆的童友。
我和小紅都沒到上學的年齡,因此,在鄉完小的瑯瑯讀書聲中,就沒有我和小紅的聲音,但這并不妨礙完小成為我倆常去的地方。它距離我倆的家,大概幾百米,不遠。
完小每天下午四點下課。只要小紅在我家門口喊“小華”,我就知道,時間到了。我問她,你怎么知道時間的?她說,她家墻上有個上了發條的圓盤鐘,如果短針指著四,長針指著十二,那就是下課了。其實小紅既不識數字,也不識時鐘,她只是靠著死記長短針的某一固定位置判斷時間的。
這時,我倆就會站到門口,看著從我們面前走過的學生和老師,看著不遠處的校門口,直到已沒有他們的身影。于是,她和我就像百米沖刺似的,向完小瘋跑過去。如果不是小紅留著齊頸的女童發,看著我倆相同的男式唐裝,路人準會以為我和她是兄弟倆。
到了校傳達室門口,小紅只需喊一聲“伯伯”,這一聲就是一張通行證,我倆就暢通無阻地進了學校,門衛是她的親伯伯。
這時,學校里空無一人,我倆開始了捉迷藏游戲。一般都是她躲,我找。在偌大的校園里,有敞開的教室,有綠樹成蔭的園地,有堆放課桌椅的倉庫,等等。躲藏的地方太多,要找到她,確實要費不少的時間。
一旦找到她,我會高興得一把抱住她的男式唐裝:“哦——假男人捉到了——”接著,做出要撓她胳肢窩的樣子,以示我的勝利和對假男人的懲罰。我還沒動手,她已“哈哈哈哈”地笑個不停:“哥哥哥哥,假男人怕癢,假男人輸了。”
我倆要玩到天色漸暗,她伯伯才會大聲喊:“小紅,小華,我要關大門了,快回去吧!”他看到小紅的衣服上又玩出一個破洞,似嘲弄,實為愛撫地說:“看!才穿了幾天的新衣服,又弄出一個洞,你爸爸的布票和人民幣用不完了嗎?”小紅“嘿嘿”一笑,拖著我的手,飛跑出了校門。這樣無憂無慮的童趣生活,直到我倆上鄉完小讀書后才結束。
我和小紅分在同一班。我家沒有時鐘,每天早晨,都是小紅來喊我上學。新學期伊始,小紅終于脫下了穿著像假小子一樣的唐裝,換上了她父親給她做的學生版藍色列寧裝,我還是那件灰色唐裝。我倆同上學,同下課,同放學,同回家。當了讀書郎,一回家,就要做作業了。
她父親雖已加入成衣合作社,但仍保留著各自家中的縫紉機,在家中接活。顧客進進出出,再加上縫紉機的聲音,白天晚上都很鬧;而我爺爺和父母親因年老,因患不治之癥,相繼去世,家中只剩下我和奶奶。
于是,小紅就到我家做作業。兩人面對面,坐在一張小四方簡易木桌旁。吃飯時它是餐桌,餐后,就成了書桌。輕碰桌子,它有點搖晃,遠不如小紅家里的八仙桌那么穩。但小紅卻寧愿趴在這搖籃似的桌子上做作業,只因為能和我在一起。兩人坐的是長條凳,寬度窄了,坐久了屁股痛,小紅就從家里搬來三張麻將牌形長方凳,有一張是給奶奶的。
從一年級到三年級,我倆的各科成績都在九十分以上,誰也不需要幫助誰。四年級開始,小紅的弱項開始顯現,有些算術題目做不出來,我必須當小老師了。當然,我不能叫她照抄我的作業,只能把做每道題目時的切入點和邏輯思路告訴她,讓她自己做。
有一天,我倆做完作業,小紅說她爸爸叫我過去,我問什么事?她說,你到了我家就知道了。我心中納悶:小紅什么事情都肯告訴我,怎么這回要賣關子了?
到了她家,她父親說,小華,我給你量一下身體。他給我量了胸圍、腰圍、臀圍和長度尺寸。顯然,他要給我做衣服。我慌了:
“叔叔,我身上的衣服還能穿,你千萬不要給我做新衣服,我奶奶拿不出錢,也拿不出布票。”其實,我身上的那件土布唐裝,誰都看得出,小了。
“你奶奶什么也不要出,你幫小紅學習,我也沒給過錢啊。”
他給我做了一件藍色唐裝,一條藍色西裝褲,都是純棉布的,我穿著顯大了一點。他解釋說我個子長得很快,他故意給我放大一些,讓我能多穿一些時間。這套衣服,我一直穿到小學畢業。
小學畢業后,我進入縣一中,成為住讀生;小紅在鄉中學上學,是走讀生。我只能一個月回家一次,我倆見面的機會少了。我一回家,就會叫小紅過來復習功課:
“小紅,你把各科最難懂的地方,還有實在做不出的題目告訴我,我來講一下。”
“謝謝小華哥。”
時間有限,我倆經常通宵達旦地復習。奶奶也就經常睡到半夜又要起床幾次,對我倆說,你倆不要命啦!快睡覺啊!
盡管小紅學習很努力,盡管小紅夸我:“小華哥,你不但自己功課好,口才也好,課文和題目給我講得好清楚!”但小紅還是沒有考上高中。
我感到天都塌了,世界一片黑暗。我好沮喪,好失落,好像沒有考取的是我,而不是她。我恨自己,我狠狠地扇了自己幾個嘴巴:為什么我這樣的自私?一定要進縣一中,就不能進鄉中學,和小紅同校,天天在一起復習功課呢?那幾天,被我扇了耳光的腮幫子一直是紅腫的。
可小紅對我沒有一點不滿,無論是行動、語言、情緒,還是表情。后來我問她:
“你沒考取高中,怪不怪我?”
“是我自己笨,不爭氣,怪你什么?”
“怪我不該進縣一中,應該和你同在鄉中學呀!”
“你有更好的學校,更好的學習條件,更好的老師,更好的自我發展前景,我有什么特權,有什么資格拖你的后腿?我是這樣一個自私的人嗎?”她的連珠炮似的排比句和最后犀利的反問,讓自以為伶牙俐齒的我啞口無言,反倒使我更加喜歡小紅,甚至還帶著一點對她的敬意了。
四
我穿著小紅做的中山裝,進了大學,同學們都說我的中山裝做得漂亮,問我是哪里做的?哪個裁縫做的?我笑而不答。平時我舍不得穿,只是在重要的日子風光一下。
那一年,全校舉行學生演講大賽,總題目是《中外文化之大觀》,演講長度為二十五分鐘,每個系先初賽,選拔一名代表,再參加全校比賽。系里的初賽在階梯教室舉行,由系主任主持,學生投票決定代表人選。我的演講題目是《中山裝文化之我見》,中山裝不也是一種服飾文化嗎?而且,極具中國特色、時代氣息,還和學校自身有著某種默契。
我是穿著小紅做的中山裝登臺的,中山裝左上口袋里插著一支英雄牌金筆,是小紅連同中山裝一起送給我的。我第一次登上老師講課的講臺,面對麥克風,背靠大黑板,雙手撐在講臺上,開始了我的演講。
當年,孫中山先生在各種場合演講時,不也是穿著中山裝嗎?他的演講征服了無數的聽眾。當我想到,我也是穿著中山裝在演講時,忽然聽到中山先生在給我耳語:
“年輕人,你要為我提供創意和設計的中山裝增光添彩啊!”頓時,我渾身是勁。
接著,中山先生仿佛又對我耳語:“我的演講,除了注意有聲的語言藝術外,還要配合默契的無聲語言:時而有力,時而舒緩,時而張手,時而握拳的手勢。像同時發出兩個雖不同音高,但卻分外和諧,因而特別動人的和弦。你不妨也試一下!”
于是,我努力地講著我的演講稿,做出我想象中的中山先生的各種手勢。同學們以暴風雨般的掌聲證實了我的演講和手勢是成功的。我的中山裝,我的演講稿《中山裝文化之我見》,我的演講藝術,三位一體,為我贏得了最多的票數。
全校大賽在大禮堂舉行,臺下第一排坐著五位評委,他們分別為選手綜合素質的某一項打分;后面坐著一千余名的全校學生代表。
最后,我以總分多一分的優勢險勝第二名,榮獲冠軍。在“語音”項中,第二名以純正的普通話的優勢,比我多一分;而在“儀表服飾”項中,我又比他多兩分。第二名同學范培文不服,提出復議申訴。“儀表服飾”項評委解釋道:“第一名穿的是中山裝,加上別著一支鋼筆,比你的西裝更具學生氣質。”
冠軍的獎勵是一筆數額不菲的獎學金,一張輕飄飄的支票,我掂著,卻像在掂我身上穿的中山裝——小紅為我做的中山裝,很有分量。校刊登載了《中山裝文化之我見》的全文,并配有我演講瞬間一揚手的彩照,我生平的第一張彩照,穿的是中山裝。校刊記者還讓我穿著中山裝坐著,拍了一張半身標準相,放在校光榮榜的櫥窗里,照片下有我的簡介。我的這件中山裝因此名揚全校。
我畢業文憑上的照片,毫無懸念地是穿著這件中山裝的。不少同學文憑上的照片,居然也是穿著這件中山裝。他們問我借,我完全沒料到,其中居然還有范培文同學,我們之間真有點“不打不相識”的味道了。
我怕弄臟,怕弄皺,怕弄破,怕對不起小紅,甚至怕對不起孫中山先生,所以,不想借。可又想,讓更多的同學去展示,去欣賞,去宣傳,去擴大中山裝文化,這未嘗不是一件大好事,小紅也一定能理解的。于是,我決定:“借!”這些穿著我的中山裝——小紅做的中山裝的同學,后來,都做了自己的中山裝,在他們成家立業后,不少人還成了小紅的鐵桿客戶,這是后話。
五
畢業后,我又回到母校縣一中,當了一名高中老師。我不但有了工資,人也胖了,需要再做一套中山裝了。這時,小紅的個體縫紉鋪已華麗轉身為服裝廠,廠址離縣一中不遠。她是老板兼技術總監,擅長做中山裝。
我找到廠傳達室,門衛令我眼熟,我腦子里不斷地翻滾著“傳達室、傳達室、傳達室”,卻一時想不起他是誰。我怔怔地,甚至有點失禮、有點失態地望著他,忽然我問:“您是小紅的伯伯嗎?”“是啊,你是誰啊?”“我是小華呀!”“啊呀,你長大得我完全不認識你了。”我又問他:“您怎么不在鄉完小傳達室了?”他告訴我,小紅照顧他,說這里可以多給他一點錢。又問我,是不是來找小紅?我說,是的。他詭秘地一笑,我知道他笑的是什么。他告訴我,小紅在廠長辦公室。
我找到廠長辦公室,但門是鎖著的。路過的職工告訴我,她可能在下料剪裁間。剪裁間里的師傅,有的在布料上用粉石畫線;有的用剪刀剪線,但那里沒有小紅。師傅告訴我,廠長在成衣制作間。果然,她在車間里。一看到她,我立即興奮起來,幾十臺縫紉機“噠噠”地響著,我用更大的聲音喊著:
“小紅老板——”
她也大聲地回我:“小華老師——”都是小字輩的“老”字號,兩人哈哈大笑。踩機的職工們紛紛把含著笑意的目光投向我倆。
小紅把廠長辦公室的門打開,我倆進入后,她復又關上。此時,我真想乘機一把抱住小紅,跟兒時做游戲時一樣。但我已不敢輕舉妄動。我倆坐下,我坐在客戶坐的靠墻沙發上,她坐在靠窗戶的辦公桌后面的椅子上。知道我的來意后,她說:“你已從學生升格為老師,卡其布中山裝也應升格為毛料中山裝了。”
后來,從挑選布料、下料、裁剪到踩機,一條龍似的,她全部親力親為,為我做了第二套中山裝,藏青色嗶嘰。
她做得還是那樣好,甚至更上一層樓。我在贊嘆之余,建議她進一步開拓中山裝市場。她說:“英雄所見略同。”她喜歡看《三國演義》,會引經據典。她又說,她缺少的正是像我這樣的“三大”人士。我問什么叫“三大”人士?她說,就是在大城市的大學里畢業的大學生。他們見多識廣,搜索信息的能力強。她問我,愿不愿意做她的顧問,每月給我固定的報酬。我說,報酬不敢要,顧問不敢當,但愿意為你做個義務參謀。
在我提供的圖片、文字資料和有關信息的支持下,她的中山裝由原來的立翻領單一產品,變為大立翻領、單立領、明貼袋、暗貼袋、三口袋、四口袋、單邊無翻蓋插筆上口袋等十幾種款式。
小紅的中山裝生意越做越紅火,紅火也燃燒著她和我的感情,始于青梅竹馬和同窗好友的情緣,加上中山裝的強烈推動,小紅和我終成眷屬。
我倆拍了一張結婚照。當時的婚禮禮服幾乎是清一色的西式:新郎穿黑色西裝禮服,戴紅色蝴蝶領結;新娘穿白色拖地婚紗裙。我始終如一地愛中山裝,而小紅說,她喜歡旗袍,我倆又一次“英雄所見略同”——中式服裝。
她又為我做了第三套中山裝,深灰色,華達呢;她做的旗袍,紅緞碎金底,盛開的牡丹花點綴其間,十分高雅、端莊、大氣。
我倆分別穿著中山裝和旗袍舉行了婚禮。我給大學同學發出一份特別的請帖,上面是這樣寫的:“我拒收一切有價禮金禮物,請同學們穿著自己的中山裝,參加我的婚禮,這是給我的最好的禮物。”
婚禮也別開生面,在我倆的精心策劃和安排下進行。當全場響起瓦格納的婚禮進行曲時,我和小紅手牽手走上婚宴大廳的舞臺,在司儀的口令下,先向雙方的直系長輩三鞠躬,再向大廳里的賓客三鞠躬。而后,我倆肩并肩,神采奕奕地站停。主持人開始發表文采飛揚的介紹辭,對我倆贊美有加,博得了賓客們的陣陣掌聲。接著,主持人話鋒一轉,指著我倆的衣服說:
“各位親友,各位來賓,給新郎新娘錦上添花的是,新郎的中山裝和新娘的旗袍。大家一定注意到了,做得是多么精美!穿得是多么漂亮!”此時,我和小紅成了展示時裝的真人模特了。他最后說:
“現在請新郎的大學校友們上臺!”
怎么回事?當大廳內的賓客們正在納悶時,忽然,從后臺走出一群穿著藍色、灰色、藏青色和黑色,全是筆挺中山裝的青年人,當然也包括范培文,大廳里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校友們簇擁著我倆,拍了一張中山裝大合影,還攝了像,我生平第一次被攝像,又是穿著中山裝。
我倆穿著各自的中山裝和旗袍,逐桌逐人地向賓客們敬酒。許多男賓客捏著我的中山裝,許多女賓客摸著小紅的旗袍,親切地問著相同的問題:
“這套衣服是哪個店做的?誰做的?要多少錢?我也去做一套。”他們都得到了滿意且相同的答復。
我倆那張穿著中山裝和旗袍的婚禮照,那張中山裝大合影,被照相館放大到最大,也就是二十一英寸放在玻璃櫥窗里,吸引了不少行人的駐足凝望。
六
婚禮照和中山裝大合影,無論是對健康主題的體現,還是對人物表情和服飾的展示,都非常成功,照相館拿它們參加了當年的省攝影大賽,均獲大獎,并在攝影作品展廳展出。省報跟蹤報道了此次大賽,還將兩張照片并列地放在周末“藝術攝影”版的顯眼位置上。展廳的不少觀眾和省報的不少讀者,看到兩張獲大獎的照片里的主角竟然都是我和小紅,不禁對我倆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千方百計地打聽我倆。問哪里做的衣服,還打長途電話問我倆,在確認事實后,甚至不遠千里,到我們的服裝廠來訂制中山裝和旗袍。
當然顧客中不乏婚宴上的賓客、賓客的朋友、朋友的親戚、親戚的賓客。服裝廠的知名度和生意越做越大,再一次華麗轉身,成立了產、運、銷一條龍的服裝公司。
在公司的大樓里,有一間大廳,碩大的玻璃門上方掛著一塊白底黑字匾額,上面書寫著“中山裝文化展覽廳”。里面陳列著文字資料、圖片和實物。
小紅設計和制作的各款中山裝,被分別穿在模特身上,放在實物區,其中,我那件婚禮禮服中山裝,穿在一個在最顯眼位置的模特身上;而文字和圖片資料則陳列在俯瞰式的玻璃柜中,介紹了中山裝文化——它四個口袋和固定數量紐扣的含義,以及中山裝的制作工藝等。
來洽談中山裝業務的客商們,都會被邀請參觀展覽廳,我講解“中山裝文化”;小紅講解中山裝款式和制作工藝。在那個最顯眼位置的模特前,客商們無不駐足凝視,覺得這個模特和其他木質模特大不一樣,太逼真了,幾乎和真人毫無二致,應該是個蠟像模特。但仔細一看,模特會眨眼,臉上還有豐富的表情,又不像靜態蠟像,難道是仿真機器人?有的客商就試著伸出手,模特居然也伸出手互握,并道:“你好!”哦——真的不是蠟像,“你是機器人嗎?”“不是,我是真人模特。正在為展示中山裝文化做貢獻!”
客商們紛紛贊揚模特:“你真精神!你真帥!中山裝確實不同凡響。”范培文對模特說:“你的工作很有意義哦!”大家既贊揚模特的中山裝——我的婚禮禮服中山裝——小紅為我做的第三套中山裝漂亮,又贊揚模特的出色表演成功地詮釋了中山裝文化。模特應答道:“謝謝!”參觀過后,客商無一例外地和我的公司簽訂了訂購合同,且訂購數量巨大。
客商中的范培文對我說:“老同學,你成立展館,請模特表演固然都很好,但親臨現場看你們展館和模特的人數和影響力終究有限,你不能只局限于模特和資料的靜態展示!”
他走后,我在展館地板上走來走去,反復地思考著他的提示,邊走,口中邊不停地念著:“展館,模特,資料,靜態展示,展館,模特,資料,靜態展示……”突然,我來了靈感,有了一個主意。我對小紅如此這般地介紹了一下,她抱著我,狠狠地親了我一口,說:“好主意,我倆的身材不錯,還有資金和人脈,準行。”她,公司董事長親自動手,為我趕制第四套中山裝,黑色全毛大衣呢。
七
我、小紅、我公司的那位模特,三人直奔省城,公司暫交總經理打理。三人參加了一所時裝模特藝術學校的培訓班。我倆已到中年,參加中老年培訓班;那位模特參加青年培訓班。但三人均要先過面試這一關。對于我們的身高和身材比例,考官們進行了仔細的測量,再看我們的五官和精神氣質,輔以對話測試,進一步確定我們精神氣質的分值,最后,我們三人均通過了。
模特的基本功是走臺步,要“頭正、眼平視、兩肩放松向下壓、挺胸、收腹、提臀、兩腿直立、腳抓地。”小紅穿著高跟鞋,而且必須是細跟的,在T臺上走了幾個小時,作為臺下觀眾的我聽到一位老師對另一位老師小聲地說,這位女士,年紀也不小了,穿著高跟鞋,還能堅持走這么久,更難得的是臺步一點都不變形,真不容易。
可是當小紅下臺后,我陪她走回學校宿舍時,她的走步就變形了。兩條小腿變成了死木頭,和大腿失去了關節聯系,整個身子拖著兩節死木頭在一步一步地蹭著路面走。我去攙扶她,她擺手說,“不!”她反問我:“小華哥,我以后上臺時,你能攙扶著我走臺步嗎?”
回到宿舍后,看她脫鞋是那樣痛苦,我問,怎么回事?她說她的腳踝、腳面和腳底可能都磨破了,襪子和血粘到了一起。這回,我堅持一定要幫她脫鞋脫襪。我小心翼翼地脫著,像在薄如蟬翼、一碰即碎的空心玉腳上操作。終于看到了血肉模糊的一片,既叫我慘不忍睹,更讓我心疼不已,勸她說:“你放棄算了,我們去聘請一位女模特吧。”她說:“自己的產品,自己展示,具有雙重的疊加效應。我多走幾次,皮膚磨老了,也就沒事了。”我知道,她一貫執著,我是無法改變的。
培訓班結業后,我們和學校商談,想和他們共同組織策劃一場“中山裝——旗袍模特演示展銷會”。他們一聽到中山裝和旗袍,就直搖頭:
“我們組織策劃的都是‘概念服飾’,引領服飾新潮的產品。中山裝和旗袍屬于傳統服裝,不屬于此列,展演有風險,萬一砸鍋,損失誰承擔?”
我說:“一切損失由我們承擔,你們的報酬,我們照付不誤。”他們又問:“是不是由我們學校出模特?”
我說:“不!”
“那么,誰當模特呢?”
“我和我妻子做中老年模特,我公司的一名員工做青年模特。”
“就你們三個人?人太少,要不要加入一些我校的模特學員?”
“不需要。我們三人輪流上場,總時長可能會比你們時裝模特秀的時間短一些,但也減輕了觀眾們的審美疲勞。”
“模特人數這樣少,服飾樣式又單一,總時間又少,這樣奇異的展演,效果肯定不佳。”
我又重復一句:“一切損失由我們承擔,你們的報酬,我們照付不誤。”
后來,雙方在租用場地、T臺尺寸、高矮、燈光、化妝和試裝等許多方面達成了共識,但在模特走步背景音樂上,又產生了分歧:
我和小紅的走步背景音樂,他們要求放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我公司年輕模特走步時放外國歌曲“When We Were Young”。我說:“為了和我們的中式服飾配合,我和妻子的放《彩云追月》;我公司年輕模特的放《步步高》。”他們又以同樣的話提醒我:
“這樣的音樂,效果可能不佳。”
我還是那句堅定的承諾:“一切損失由我們承擔,你們的報酬,我們照付不誤。”
后來雙方初簽意向書。回到宿舍,小紅忐忑不安地問我:
“小華,我們的方案,是不是離譜了?好多地方不符合他們的規矩,會不會真的像他們所說,會砸鍋?”我頗自信地安慰小紅:“他們的所謂規矩并不是誰創造的。模特秀是一種商業展示活動,并沒有什么不可逾越的法定規矩。只是他們墨守成規,不敢越雷池一步,可我們不能自我束縛呀!”
小紅一把抱住我:“小華哥,你講得有理。你敢想,有創新思維,我信你的。”
最后我們和學校簽訂了合作協議,租用了省會展中心的一間演出廳。T臺的上方拉起一條紅布黑字橫幅,上面寫著:“中山裝——旗袍模特演示展銷會”。
在T臺的休息室里,我們三個模特商量著出場的順序,后一個必須等前一個來回走完,進后臺后,再出場。反復循環。一句話:在T臺上亮相的只能是一個模特。小紅說:“我不能第一個出場,我從來沒經歷過這么大的場面,有點怯場,怕砸了大家的鍋。”
年輕模特說:“董事長,我的結業評價是‘合格’,如果你們要我第一個上,我就敢上,董事長你的結業評價是‘優秀’,還怕什么?”
我支持年輕模特:“老蔡,我的結業評價也是合格,我倆都不怕,你怕什么?”
小紅解釋說:“培訓班的考試和這次展演的心理壓力是不一樣的,你們不要勉強我了!”
年輕模特自告奮勇地說:“那我第一個上!”
“小袁,還是讓老鐘第一個上,他走在我前面,我會更踏實些!”小紅對我的信任,是一種誰也無法替代,誰也無法逾越,比海還深的夫妻感情,我因享有這份感情而倍感自豪,我心里的暖流快要溢出來了。
在我們表演的當日,來賓近二百人,不多不少,濟濟一堂,是最佳人數。在他們中有省城的老客戶;有在省城工作的大學校友;有從各地特意趕來的客戶和校友,最熱情的范培文竟從冰城哈爾濱,橫跨大半個中國趕到南方這座城市來;還有不少我們特邀的,需要我們特邀的客人。
其中當然少不了媒體記者。沒有收到邀請的《江城晚報》的記者幾次打電話給我,要求采訪這次盛會,他強調說:“中山裝和旗袍是中國服飾的國粹,報道弘揚國粹,新聞工作者義不容辭!”在我的記憶存儲器中,從此牢牢地存儲了一個詞語:“國粹”。
八
當報幕員唱聲:“請鐘華先生出場!”聲音剛落,大廳電子屏幕上立即展示出“鐘華,男,四十一歲,本科畢業,中年模特培訓班結業,神州服飾有限公司副董事長”的字樣。
《彩云追月》頓時響起,隨著這輕快流暢的旋律,我出場了。我穿著黑色全毛大衣呢中山裝,當想到我的服飾是國粹,當想到在后臺有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正萬分期待地看著我時,我深感責任重大,我給自己下了個死命令:“只準成功,不許失敗!”
曾面對過千人慷慨陳詞、揮灑自如的我,中年模特鐘華同樣神態自若、毫不怯場。雖偉岸壯實,肚皮卻如刀削般平平,毫無啤酒肚或將軍肚之嫌,實為中年男子少有的好身材。我步履穩健、踏實有力,充分展現著中年男子的成熟和涵養,獲得了觀眾的陣陣掌聲。
小紅出場了,屏幕上展示出“蔡紅,女,四十一歲,服裝設計制作專業,自學專科畢業,中年模特培訓班結業,神州服飾有限公司董事長”的字樣。
小紅穿著她的婚禮禮服旗袍,全身曲線畢露,面目姣好,雖已育有一女,又人到中年,但肚皮平平,如同少女。她步履優雅,不失雍容,獲得了全場不息的掌聲。她成功了!
在《步步高》的伴奏下,隨著這節奏感強烈、提升式的歡快旋律,小袁出場了,屏幕上展示出“袁強年,二十五歲,服裝設計制作專業,本科畢業,青年模特培訓班結業,神州服飾有限公司模特部經理”的字樣。
他首先穿的是我的婚禮禮服中山裝,他青春靚麗、步履輕快,充滿著生命的活力,同樣獲得了觀眾的陣陣掌聲。
我們三人依次循環出場,我和小紅的服裝始終不變,而小袁出場一次,就換一次我公司中山裝的款式。這使我們三人的服裝既固定又變化,固定中有變化,變化中有固定。
在全場熱烈的掌聲中,我們謝幕,三人一字排開,站在T臺上。小紅站中間,我和小袁分立左右,緊挨著她。我們三人向臺下觀眾深深地鞠躬,向他們表示我們深深的感謝。此時,手機和單反照相機的燈光,在我們的眼前瘋狂閃爍著。范培文校友領著一對童男童女走上T臺,向我們三人各獻上一捧交錯著玫瑰花、百合花、康乃馨的鮮花。
這時,屏幕上出現一幅畫面:一處開滿鮮花的大院里,綠草如茵。如茵草坪的后面,整整齊齊地立著幾棟棱角分明的水泥大樓。畫面停留片刻,上方空白處打出了:
“親愛的朋友們、觀眾們:歡迎各位蒞臨神州服飾有限公司,再見!”
作者簡介:李抗生,系湖南省作協、上海市作協會員。《外婆中醫》《琴童》選入北京市、武漢市、廣州市中考語文試卷。另有中短篇小說、微型小說、散文等在全國數十家報刊發表。
(責任編輯 陳增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