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詩經學 文學闡釋 淫詩說 時代思想
宋代詩經學是我國詩經學史上繼漢唐之后的又一高峰,研究人員之眾多,著述之豐碩,觀點之新穎,尤其以偏離漢唐傳統、以《詩》言《詩》、重人情義理及風土說、“淫詩說”為特色,代表了詩經學的新進展,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20世紀以來學人對宋代詩經學做了全面、深入的研究,我們擬從進程、成就、特點和不足等方面進行綜述和評價,以期有益于今后的研究。
20世紀以來海內外宋代詩經學研究的進程
(一)1900年到1918年的宋代詩經學研究
此時期政治上經歷了清王朝的覆滅和民國初的動蕩,學術研究在承襲蕭條中潛流涌動。雖然此時期無詩經學專著,但從經學概論類著作中仍可窺探到緩慢蛻變的消息。1907年,皮錫瑞出版了《經學通論》和《經學歷史》,前者在論述《詩序》、三家《詩》及傳注時多涉及宋代,后者之“經學變古時代”對宋代詩經學有較全面的勾勒。皮氏是今文學大家,但持論能客觀中允,有一定的純學術特點,與時下的科學啟蒙精神暗合。相對來說,國學大師劉師培、王國維、梁啟超、章太炎等人走得更遠,他們的研究已具有了一定現代學術意識。他們自1905年起在《國粹學報》《國學雜志》《國學薈編》等雜志發表了系列詩經學文章,涉及宋代的部分雖多流于簡略,但無疑表現了新的科學眼光,結論也被后人繼承。唯一例外的是公羊學家廖平,由研究宋學進而治漢學尊今文,前后“六變”,其詩經學論著既對宋學變古表示了不滿,又對宋人廢《序》表示了贊賞。
(二)1919年到1949年的宋代詩經學研究
新文化運動尤其是“五四”以后,學人高擎科學與民主旗幟,思想和學術領域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宋人疑古思辨的學風和獨立創新的精神因與此社會思潮近似而受到青睞,宋代詩經學也為人矚目,胡適、傅斯年以及顧頡剛和“古史辨”派的研究和言論尤具代表性。
早在1911年胡適就撰寫了《論宋儒之功》,1914年1月胡適以筆名“藏暉”發表了《論漢宋說〈詩〉之家及今日治〈詩〉之法》,1915年又撰寫了《論宋儒注經》和《為朱熹辯誣》,認為宋儒遠勝漢儒,朱熹注《詩》遠勝毛鄭。1919年后,胡適視《詩經》為文學、為歌謠,他以《詩》史角度更加贊賞鄭樵、朱熹在突破《詩序》和“風”“興”等方面的見解,肯定朱熹“葉韻”的意義,也看到朱熹《詩》說的不徹底性。傅斯年于1919年4月發表了《論朱熹的〈詩集傳〉和〈詩序辨〉》,認為《詩集傳》“實在比毛公的傳、鄭君的箋高出幾百倍”。1928年他在《泛論詩經學》中稱贊“宋朝人經學思想之解放,眼光之敏銳”是前所未有的。在胡適倡導的“整理國故”的感召下,以顧頡剛為首的“古史辨”派在此一領域做出了更大成績,這集中體現在《古史辨》第三冊下編。陳槃、鄭振鐸、俞平伯、何定生、鐘敬文等大多接受了《詩經》民歌說反對《詩序》,在談及宋代詩經學新見時,看到不足的同時也多有肯定。顧頡剛因疑古思想對鄭樵、朱熹和王柏的詩經學尤其熱衷,他1921年始輯《詩辨妄》,1923年發表《鄭樵著述考》和《鄭樵傳》,1925年《詩辨妄》輯成時撰寫《〈非詩辨妄〉跋》,1930年編校《詩辨妄》入《辨偽叢刊》并校點出版王柏的《詩疑》,撰《重刻〈詩疑〉序》j說明王柏詩經學優劣及王柏、朱熹對“淫詩”的看法。
這一時期的經學和詩經學專著也往往談到宋代詩經學。經學專著有20世紀30年代初周予同撰寫的《群經概論》、1936年出版的馬宗霍《中國經學史》和錢基博《經學通志》,對宋代詩經學均有概述,并注意到流派及傾向認識。1928年出版的胡樸安《詩經學》是我國第一部詩經學專著,將宋代詩經學分三派評述,此后相繼出版的金公亮《詩經學ABC》(1929)、蔣善國《三百篇演論》(1931)、謝無量《詩經研究》(1933)及徐澄宇《詩經學纂要》(1936)談及相關問題時也多能提到宋人見解。此外,周予同注釋皮錫瑞《經學歷史》(1928)深化了宋代詩經學認識,承襲傳統詩經學的吳闿生的《詩義會通》和林義光的《詩經通解》均兼采宋代詩說和訓解。
1937年后,國家陷入了抗戰和內戰,長期戰亂導致學術研究的停滯,“古史辨”派在艱難中延續著宋代詩經學研究,如朱自清的《經典常談》和《詩言志辨》能較具體地談到程頤、朱熹等人的見解。此外,張壽鏞1944年出版了所輯曹粹中的《放齋詩說》。
海外研究以法國學者高本漢和日本學人的研究為代表。高本漢在其《詩經注釋·自序》中從語言學角度對朱熹《詩集傳》不守訓詁法度做了批評。日本學人本田成之的《中國經學史》(1935)中宋代部分對詩經學做了勾勒,山宮作甫對宋代詩經學廢《序》做了考訂,齋藤嘉一對朱熹六義說做了解釋,杖下隆之則全面論述了朱熹的《詩集傳》。
(三)1949年到1979年的宋代詩經學研究
中國大陸“前十七年”盡管受到政治“左”傾化的影響,但人們對宋代詩經學的研究還是取得了一定進展。顧頡剛重新校訂了《詩辨妄》和《詩疑》,還校點了《朱子語類》中朱熹論《詩》之語,20世紀20—40年代的詩經學名著也得到了重印。值得一提的是,胡念貽1957年發表的《論賦比興》、黃藥眠主持編輯的《文學理論學習參考資料》均能關注到宋人的新見解。此外,余冠英、金開誠等《詩經》譯注、賞析類作品相繼出版,也多能看到、吸收宋人的成果。
中國臺港宋代詩經學研究的成績令人矚目。我國臺灣地區的研究始于1945年后陸續赴臺的屈萬里、林尹、高明、錢穆、何定生、潘重規、王靜芝等人,他們延續民國現代詩經學路徑,撰寫論著,并在高校教授經學,培養學生。屈萬里對蘇轍、鄭樵、朱熹、王柏等均有論述。經過幾十年的不懈努力,臺灣這方面已是人才濟濟,20世紀六七十年代崛起的有裴普賢、龍宇純、張以仁、程元敏、賴炎元、陳新雄、趙制陽、朱守亮等,研究多資料豐富,功夫精深,見解獨到,其中尤以程元敏《王柏之詩經學》、裴普賢《詩經興義的歷史發展》、趙制陽《朱熹詩集傳評介》為代表。香港浸會大學左松超對朱熹《詩集傳》的八卷本和二十卷本做了比較研究。香港大學李家樹師承黃六平自1979年發表《國風毛序朱傳異同考》走入宋代詩經學研究領域,在日后的研究中成果豐碩。
國外以日本學者的研究為代表。吉川幸次郎與尾崎雄二郎對魏了翁《毛詩要義》有研究,安田榮作講、坂田新對歐陽修《詩本義》做了論述,清水潔對王安石的“周南詩次”做了解釋,友枝龍太郎、后藤俊瑞、目田加誠、鈴木修次等對朱熹《詩集傳》做了較深的考訂和論述。
(四)1980年到今天的宋代詩經學研究
1980年以后,大陸進入改革開放時期,經濟發展,思想活躍,學術文化研究迎來了新的春天,宋代詩經學研究在迅速復蘇后得到了深入發展,與中國港臺形成了齊頭并進的良好局面。首先,程俊英、夏傳才、胡念貽、趙沛霖、洪湛侯、向熹、祝敏徹、張啟成、蔣立甫等老一輩學者煥發出前所未有的創造精神,著書立說,厚積薄發,在文獻、語言、文學及思想等方面都對宋代詩經學有新的認識。其次,以束景南、徐有富、朱杰人、莫礪鋒、鄒然、蔡方鹿、張祝平、張宏生、曹虹、魯洪生及劉曉南、陳鴻儒、張民權等代表的四五十年代出生的學者以全新的思路和敏銳的識見將宋代詩經學研究推向深入。再次,1990年代后期以來,鄒其昌、郝桂敏、譚德興、顧永新、楊新勛、檀作文、陳戰峰、劉茜、李冬梅等青年學者銳意進取,創作了多部專著和數以百計的論文,視野開闊,議題廣泛,見解新穎,代表著中國大陸宋代詩經學研究的空前繁榮和全面成熟。值得一提的是1993年大陸成立了以夏傳才為會長的中國詩經學會,定期舉辦會議,交流心得,規劃課題,出版論文和書籍,有力地促進了宋代詩經學研究。
中國臺港方面,首先上文提到的臺灣六七十年代崛起的學者在八九十年代依然是主力軍,著作豐富,新見迭出,如裴普賢1981年出版《歐陽修詩本義研究》、程元敏1986年出版《三經新義輯考匯評—詩經》均有重要影響。其次,稍后以夏長樸、林慶彰、何澤恒、蔡根祥、葉國良、楊晉龍、彭維杰、黃忠慎、蔣秋華、陳文采、汪惠敏、陳美利等為代表的學人成為臺灣宋代詩經學研究的生力軍,他們繼承了老一代學人的篤實學風,功力深著,論述全面,見解客觀。再次,1990年代后期以來,以車行健、馮曉庭等為代表的新生代在宋代詩經學研究中能融入國際視野和理論視角,代表了一種新的研究取向。
國外以日本和韓國的研究成就為巨。日本以江口尚純成績為巨,對歐陽修、晁說之、王質、呂祖謙、程大昌等均有論述,考據與闡釋均佳。此外,邊士名朝邦和增子和男對歐陽修批判鄭箋和《詩本義》版本做了考訂,村山吉廣對王質《詩總聞》有考論。韓國學人洪瑀欽、金時俊、南宮鉉等多能重視、肯定朱熹的《詩》說。此外,美國漢學家閔道安1993年撰寫的《詩經學上的轉折點:論宋學關于〈詩〉樂問題》也很見功力。
20世紀以來海內外宋代詩經學研究的成就
(一)文獻學方面
目錄學方面,中國臺灣主要有陳文采的《兩宋〈詩經〉著述考》,分現存書錄、輯佚書錄和未見書錄,共207種,均有介紹和考訂。此外,趙制陽《詩經名著評介》三集總評宋代名著7種,雖數量有限,但能具體深入,指摘優劣,評價中允。中國大陸目錄學著作主要有三種:一是蔣見元、朱杰人著《詩經要籍解題》著錄宋代見存著作15種,就體例、內容、思想做全面評價,尤對書中得失認識具體,富有啟發性;二是劉毓慶著《歷代詩經著述考》(先秦—元代)以輯錄加按語的形式收錄宋代作品299種,為迄今收錄最全者;三是夏傳才、董治安主編《詩經要籍提要》,此為中國詩經學會組織學者編纂《詩經要籍集成》所撰,收宋代作品20種,存目20種,體例仿《四庫全書總目》,版本說明有參考價值。
版本方面,車行健《詩本義析論》對《詩本義》的宋版系統、明版系統有較好的梳理。陳明義、李致忠、李冬梅對蘇轍《詩集傳》的成書和版本也做了考訂。在左松超研究之后,束景南《朱熹作〈詩集解〉與〈詩集傳〉考》對朱熹兩書的完成、刊刻與版本加以考證;莫礪鋒在《朱熹文學研究》中對《詩集傳》的成書也有考訂,認為朱熹修訂直至“去世前的一年”,今傳二十卷本當朱熹晚年定本,八卷本為坊刻;朱杰人也表達了類似觀點。杜海軍對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的成書、流傳做了梳理。程元敏《王柏之詩經學》對王柏之《詩可言集》《讀詩記》《詩考》和《詩疑》的成書、版本和流傳均有考證,吳洋對程氏的《詩疑》觀點提出了不同看法。張祝平、蔣秋華對王應麟《詩考》《詩地理考》版本及源流也有考證。
除了前文提到顧頡剛輯《詩辨妄》、張壽鏞輯《放齋詩說》之外,20世紀后期以來中國大陸和臺灣學者也有輯佚成果。對于王安石《詩經新義》,邱漢生輯有《詩義鉤沉》,程元敏輯佚文1026條,評論254條,成《三經新義輯考匯評—詩經》,更為豐富。對朱熹早年的《詩集解》,潘重規輯65條成《詩序舊說》,楊鐘基有《“詩集傳”舊說輯校》,束景南輯《詩集解》二十卷更為完備。又吳國武2008年發表《董逌〈廣川詩故〉輯考》。
(二)語言學方面
訓詁方面主要集中在朱熹《詩集傳》的認識上。除了上文提到高本漢苛評朱熹《詩集傳》不守訓詁法度之外,黃六平和李家樹也先后表達了類似觀點。與此不同,錢穆、徐復觀認為朱熹注釋用字精審,屈萬里肯定朱熹訓詁少有“根本謬誤”,張宏生認為朱熹在名物、訓詁、義理、文學等方面都有所發明。趙制陽既肯定朱熹訓釋詞語繁簡有則,又批評朱熹釋詞常臆斷。對此,黃忠慎在其《朱子〈詩經〉學新探》既反駁了黃、李之說,也認為趙氏沒有從語言學史的角度客觀評價,認為《詩集傳》是融合漢宋之學而成。相對來說,向熹、祝敏徹這方面的系列論文從漢語史的角度切入研究更為具體、深入,見解也更為客觀。向熹還從訓詁角度研究了蘇轍的《詩集傳》。
朱熹稱承吳棫在《詩集傳》中大量使用“葉韻”注音,此被陳第、顧炎武、段玉裁等認為是不明音理隨意改讀。宋代詩經學研究在音韻學方面一個突出進展是20世紀后期以來對宋代古音學尤其是朱熹“葉韻”說有了新的認識。經過許世瑛、陳復華、何九盈尤其是陳鴻儒、劉曉南、張民權、汪業全等的持續研究,人們已基本取得一致,認為吳棫之后朱熹、程迥、鄭庠和項安世均對古音有所認識,雖然他們對古韻分部認識不太一致,對通轉關系和韻字的認識不盡合理,但無疑是古音學的萌芽、先導和初步發展,朱熹“葉韻”為其心目中的上古音,對古音學發展的積極影響不應低估。
(三)文學方面
宋代是文學發達的時代,詩、詞、文及文學理論都充分發展,使得宋人多有較高的文學素養和造詣,他們對文學興趣濃厚、理解深刻。宋代又是一個思想開放的朝代,疑古思辨,破舊立新,蘇學、新學、理學、心學派別紛呈。兩相結合,反映在詩經學領域,就是敢于突破漢唐傳統經說,對《詩經》認識不斷深化,對《詩經》的文學內涵有了質的認識,這體現在反對《詩序》傳箋與以《詩》言《詩》、以情言詩與“淫詩說”、對“六義”的認識等幾個方面。20世紀前期我國傳統學術向現代學術轉型,在胡適和“古史辨”派的努力下,《詩經》研究由經學向文學轉型,宋代詩經學因此備受重視,這在20世紀后期取得了更加豐碩的成果。
1.反對《詩序》傳箋與以《詩》言《詩》
《詩序》、毛傳、鄭箋是漢代詩經學的重要內容,在思想上體現為倫理教化與譏諷政治相結合的儒家詩教說,這與漢代經學思想相一致。孔穎達《毛詩正義》基本繼承了這一思想。但這一詮釋理論與《詩經》本身卻并非一致,與不斷演變的思想和政治也日見差異。于是宋代詩經學領域產生了求新求變的呼聲,宋儒對《詩序》傳箋審視反思并有所反駁、突破,轉而從文本入手,以《詩》言《詩》,這在歐陽修、蘇轍、鄭樵、王質、朱熹、王柏等人作品中都有典型的體現,即使相對保守的程頤、呂祖謙、嚴粲等也有一定的反映。宋儒此舉尤其表現了文學認識的深入,但對經學史考察不足,因此引起了許多清人的不滿,而20世紀以來宋代詩經學研究則多從正面對宋儒此舉給予充分的重視和肯定。
裴普賢、葉國良、李家樹、車行健、郝桂敏、顧永新、楊新勛等多認識到歐陽修反駁二南《詩序》和毛傳、鄭箋具有突破漢唐詩說并呼應時代的用意,其主張“詩本義”尤其是認為“詩人之義”也是“本義”具有以《詩》言《詩》的理論意義,為宋儒從文本解《詩》做了鋪墊。葉國良、趙制陽、李冬梅等對歐陽修之后蘇轍在《詩集傳》中于《詩序》僅取首句的表現和理論意義做了揭示#3。南宋攻《序》言辭最激烈的是鄭樵,胡適、顧頡剛等都對鄭樵此舉表示了贊賞,葉國良、趙制陽、李家樹、徐有富、郝桂敏、楊新勛等對鄭樵攻《序》有了更深入、客觀的認識。李家樹對王質《詩總聞》脫《序》言《詩》有較全面深刻的揭示,認為其廢《序》比鄭樵、朱熹都更徹底。朱熹《詩集傳》始終是人們關注的焦點,胡適、傅斯年、顧頡剛、俞平伯等對朱熹脫離《詩序》傳箋言《詩》大為贊賞,俞平伯還認識到朱熹又往往從《序》,之后,趙制陽、葉國良、李家樹、楊晉龍、黃忠慎、莫礪鋒、張宏生、郝桂敏、檀作文、楊新勛等也均有論述,其中尤以莫礪鋒、黃忠慎、檀作文的研究為代表,具體辨析,分類統計,對朱熹《詩集傳》與《詩序》的關系做了精確說明。
對于宋代尊《序》學者如程頤、王安石、程大昌、呂祖謙、楊簡、嚴粲、戴溪等人,20世紀后期研究認為他們也受到了時代風氣的影響,不再亦步亦趨地尊《序》,在大體繼承的同時,對《詩序》作者有了新的說法,對具體詩篇的《小序》有了不同程度的調整。這方面代表性的學者主要有趙制陽、杜海軍、楊新勛、李冬梅等。
2.以情言詩與“淫詩說”
文學以心理描寫和抒情寫意為特征,傳統詩說中“詩言志”和《詩序》“情動于中,而形于言”都不否認《詩》的抒情性,只是在漢唐儒家詩教說的影響下文學闡釋隱而不顯。由于宋人能夠突破《詩序》傳箋傳統,轉而從文本、文學來體察《詩經》,自然對《詩經》與情的關系有了新的認識,以情言詩,以致出現了頗具爭議的“淫詩說”。
宋儒首先以情言詩的歐陽修,趙制陽、李家樹、郝桂敏、顧永新、楊新勛、陳戰峰等都不同程度地認識到歐陽修《詩本義》常談“人情”“物情”“情理”,具有以情言詩的特色,其“情”有社會現實、家庭倫理、生活邏輯的義涵,也有人性情感的意義,尤其是歐陽修主張“古今人情一也”,拉近了《詩》與讀者的距離,使他分析詩義有時能從心理描寫入手揭示詩篇的文學性。對蘇轍以情言詩,趙制陽、陳戰峰和李冬梅有比較具體的認識,認為其詩作者為各階層的認識尤為卓見,體現了歐陽修之后的發展。對南宋鄭樵和王質的以情言詩,趙制陽、李家樹、徐有富、徐雁平、陳戰峰均有認識,尤以李家樹的研究成果突出,認為王質注重涵泳文本,以人情論詩,“按照人的感情來分析詩的具體內容”,恢復了《詩經》(至少《國風》部分)的民歌面貌。人們研究以情言詩的重點依然落在朱熹的《詩集傳》,趙制陽、李家樹、鄒然、莫礪鋒、張宏生、鄒其昌、郝桂敏、檀作文、陳戰峰、李冬梅等均有論述,認為朱熹擺脫漢唐詩說,涵泳文本,認識到許多詩作為詩人自述,為愛情詩,并直接導致朱熹歸納“淫詩”產生了“淫詩說”。對于呂祖謙、嚴粲等尊《序》者解詩能以詩人心理體味詩情,注重對詩篇藝術的分析,蔣見元、朱杰人、杜海軍等也有認識。
“淫詩說”是詩經學史上一大公案,20世紀以來對此的研究尤足稱道。淫詩說的緣起。黃忠慎認為朱熹淫詩說淵源很早,孔子、班固、許慎、鄭玄的言論都影響了朱熹,而近因以歐陽修、鄭樵影響為巨;程元敏、洪湛侯、黃忠慎、陳戰峰認為歐陽修對《靜女》的分析直接啟發了朱熹,陳戰峰由此認為“淫詩說”起源于歐陽修。楊新勛認為歐陽修以“述”解《靜女》不合淫詩自言的標準,“淫詩說”確立于鄭樵,并考索出鄭樵所定13首“淫詩”。閩道安也認為“淫詩”概念確立于鄭樵。“淫詩說”理論的研究。趙制陽、李家樹、黃忠慎、莫礪鋒、楊新勛、陳戰峰等均認為宋人淫詩標準是淫人自言,即性質為愛情詩,這與傳統詩教說明顯不同,與孔子“思無邪”語沖突。為此,朱熹以孔子“鄭聲淫”為說,李家樹認為這是誤解,“鄭聲”是談音樂而非談詩,“淫”是過度而非淫邪,賴炎元、蔡根祥、蔣凡也表達了類似觀點,林慶彰認為朱熹有誤解傾向,但“鄭聲淫”與“鄭詩淫”之間確給人想象的空間,黃忠慎、楊新勛認為聲與詩相關,孔子“鄭聲淫”是價值判斷,對朱熹確有啟發。大多學人均認識到朱熹將“思無邪”解釋為讀者無邪思,“淫詩”有懲戒的價值,從而完善了這一理論。朱熹“淫詩”的篇目。馬端臨在《文獻通考》中歸納為24首,此為李先芳、朱彝尊、徐文靖、皮錫瑞、周予同等所認同,20世紀后期何定生考訂為27篇,趙制陽考訂為28篇,黃忠慎在何氏基礎上改定為23篇,曹虹定為26篇,程元敏、莫礪鋒和王春謀均定為30篇,看來應以30篇為是,具體篇目當以程元敏考訂為確,共7國風。張啟成、莫礪鋒認為朱熹從詩文分析入手歸納“淫詩”表現的是文學解讀#9,黃忠慎認為朱熹“淫詩說”“使得《詩經》學研究更呈現多樣化與深入化”。“淫詩說”的演變。程元敏、閩道安、楊新勛認為“淫詩說”的形成和演變與宋人對詩樂關系的探討相關,鄭樵主“聲歌說”,由此擺脫了漢唐詩教說束縛,從文本體察出“淫詩”;呂祖謙繼承了“聲歌說”,揉合進孔子正樂刪詩說,認為三百篇“思無邪”,無“淫詩”;朱熹也繼承了“聲歌說”卻認為孔子正樂沒有刪詩,存“淫詩”以懲戒,并重新解釋了“思無邪”;王柏繼承“聲歌說”但又不認可朱熹對“淫詩”見存的解釋,認為懲戒不及誨淫之影響,考量了古代刪詩說和《詩經》漢代復出的歷史后提出“三變說”,認為今本為漢人所定,雜有“淫詩”,要再次刪詩,并列出了31篇詩目。此外,趙制陽、張祝平、張宏生等還認識到“淫詩說”對明清文學的影響。
3.對“六義”的認識
對于“六義”,《詩大序》僅從政治教化維度對風、雅、頌做了政治事類的區分和闡釋,孔穎達《毛詩正義》發為三體三用說,以風、雅、頌為詩之體,賦、比、興為詩之所用,更多考慮了詩的文本特性。宋人除程頤、王質等以六義皆用或六義皆體與孔氏差異較大外,大多在繼承孔氏思路的基礎上向前發展。
對于風、雅、頌,許多宋儒都對孔穎達的言論做出小的調整,如歐陽修、王安石、蘇轍、程大昌等,20世紀后期以來學人對此多有認識。劉茜、李冬梅認為蘇轍“風,言其俗”“頌,言其德”的言論具有擺脫漢學束縛而立新說的意義。在風、雅、頌性質方面做出重大推進的是鄭樵和朱熹。胡適、顧頡剛、傅斯年、俞平伯等已看到鄭樵“風土之音曰風”說,認為其主張風詩作者多出下層民眾是意識到“民歌”性質的壯舉。趙制陽、徐有富、戴維等看到鄭樵以音樂論詩,以風、雅、頌皆聲,“風土之音曰風,朝廷之音曰雅,宗廟之音曰頌”,并從文字學上指出風、雅、頌為假借字,反對《詩序》“于借字中求義”,立說頗為新穎,確有合理性,這為鄭樵從文本解詩奠定了基礎。李家樹、趙制陽、郝桂敏對王質《詩總聞》從音樂方面解釋南、風、雅、頌有所論述,認為這為其擺脫漢唐詩說以人情論詩發掘詩歌的文學特質做了鋪墊。胡適、顧頡剛、傅斯年、俞平伯等十分贊賞朱熹承鄭樵解風為“里巷歌謠”說,這對此后人們認識《詩經》和朱熹具有基礎性意義;檀作文、李冬梅認為朱熹此說為其以文學、人情解詩并釋出“淫詩”開辟了道路,這與朱熹以雅頌為“朝廷郊廟樂歌”相對,表現出系統性和深入性。
雖然《周禮》和《詩序》均提到賦、比、興,但毛傳“獨標興體”,其解詩有視興為喻、比興含混的特點,鄭箋和孔疏均承毛傳,雖有發展,但大體一致,屬于同一體系。今天學人多認為這與漢人以政治教化比附解詩相一致。但是,隨著文學創作和文學理論的發展,人們逐漸從創作技法方面來認識賦、比、興,這成為宋代詩經文學闡釋的一個重要內容。張啟成認為歐陽修對部分比興已有獨到見解。劉茜、李冬梅均看到了蘇轍對比、興的區別,劉茜認為二蘇“興意有所觸乎當時,時已去而不可知”之語是從方法論上對世儒解詩之法的否定,將興義從政教喻義中分離出來,為文學角度認識《詩》并使其脫離經學的附庸地位在方法上提供了依據。屈萬里對鄭樵興“不可以類推,不可以理義求”說表示贊賞,趙制陽也認識到這一點,認為此影響了顧頡剛、屈萬里、何定生等人。朱熹對賦、比、興的認識是人們關注的重點。朱自清、洪湛侯、趙制陽等均認為朱熹將賦、比、興做表現手法的解釋是一大進步。具體認識,后藤俊瑞《詩集傳事類索引》曾就《詩集傳》賦、比、興的運用情況分類列表,莫礪鋒對其表作了小的修訂,對此認識更為準確。莫礪鋒認為朱熹對賦、比、興的定義排除了與“美刺”詩教說的瓜葛,具備了更有普適意義的理論品格,朱熹認定賦體對揭示詩歌的民歌性質和歸納“淫詩”有重要意義。對此,程元敏也有初步的認識。比興難以區別,朱熹更多從消極和否定的方面言說,趙制陽認為朱熹此舉是無助的,但黃忠慎、莫礪鋒不這樣看,莫礪鋒以朱熹對興類分析的豐富為說認為這正說明興內涵的豐富和性質的模糊,陳戰峰、李冬梅等也認為朱熹從文學角度對比興的區別尤有卓見。
20世紀以來海內外宋代詩經學研究的特點與展望
百年以來,中國大陸、臺灣、香港的宋代詩經學研究同源于大陸民國時期的詩經學研究,雖然大陸學術此后經歷了30年的曲折,但20世紀80年以后獲得了復蘇,展現出蓬勃生機,發展迅速,與臺灣、香港學者逐漸并駕齊驅。國外研究以日本、韓國和美國為主。日本和韓國七八十年代以來的研究主要繼承了其國內四五十年代以來的研究傳統并有所發展。進入90年代,中國大陸與海外人員往來、學術交流日漸豐富,學術畛域被打破,相互借鑒,共同促進,在方法、興趣、思路等方面的差異漸趨融合,宋代詩經學研究展現出前所未有的生機。可以說,宋代詩經學在一百多年的時間里獲得了飛速的發展,取得了巨大的成績。
回顧成績的同時,思考其特點和不足對于今后的研究更有意義。
20世紀初我國學術界最大的變化是從傳統學術思路向現代學術體系的轉化。正如夏傳才、趙沛霖指出的那樣,20世紀前期詩經學最大的特點是從傳統學術向現代學術、從經學向文學的轉型,20世紀前期宋代詩經學研究也體現了這一特點。20世紀初宋代詩經學研究基本上表現為粗疏的經學史概述和名著介紹,在延續傳統經學、詩經學研究的同時以相對純學術的態度緩慢地呼應著從傳統學術思路向現代學術體系轉化的腳步。之后新文化運動明顯加快了這種轉化的速度,胡適、魯迅等人尤其是顧頡剛領導的“古史辨”派以過人的勇氣大力開拓,為思想領域的破舊立新和現代學術體系的建立做出了突出貢獻,《詩經》研究打破傳統,由經學轉變為文學,《詩經》民歌說得以確立并取得主流地位。因此,宋代詩經學中敢于突破漢唐傳統的學者如歐陽修、鄭樵、朱熹、王柏等均受到重視并得到了較好的研究和評價,鄭樵、朱熹的《國風》“風土”說也被從《詩經》民歌說的角度給予了肯定和贊揚。應該說,20世紀二三十年代發生的從思想議題、文學議題來研究宋代詩經學的現象有很強的時代性和合理性,表現的思想解放意識和科學精神是值得尊敬的,他們努力取得的成績,為之后的研究奠定了基礎。
20世紀后期的宋代詩經學研究在繼承前期思想、思路的基礎上有了較大進展。一是研究人物雖然仍以朱熹為重點、為代表,但關注的人物大增,舉凡歐陽修、蘇軾、蘇轍、程頤、王安石、司馬光、程迥、沈括、張耒、吳棫、王觀國、李樗、黃薰、程大昌、晁說之、袁燮、王質、呂祖謙、鄭庠、項安世、楊簡、輔廣、嚴粲、戴溪、王柏、魏了翁、真德秀、謝枋得、王應麟等均有涉及,尤其對歐陽修、蘇轍、王質、呂祖謙、王柏、王應麟等有了較深的開掘。二是研究仍以文學視角為主,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時,也開始轉向全方位、多元化的文化研究。以趙制陽、莫礪鋒、李家樹等為代表的以文學視角對宋代詩經學性質和理路揭示的成績有目共睹,這種研究是深刻的、本質的,達到了這個領域的新高度,并對古代文學、古代文化的研究產生了良好的影響。應該說這確是宋代詩經學發展的一個重要內容和思路,即使古音學研究也是宋人對《詩經》詩學特性深入鉆研的結果。1990年以來的二十多年里,宋代詩經學研究又出現了從文學向全方位、多元化轉化的新趨向,學者從文藝學、語言學、美學、理學以及經學文化史的角度來研究宋代詩經學,取得了可喜的成績。
20世紀以來宋代詩經學研究最大的特點是結合了時代思想,甚至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是時代思想在宋代詩經學領域里的反映,因此至少有兩個不足與此有關。一是時代思想影響了學者研究的視野和興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對研究對象產生了遮蔽作用。如民國時期的研究集中在敢于突破傳統的歐陽修、鄭樵、朱熹、王柏等人身上,他人鮮有提及。再如20世紀后期的研究雖已涉及較廣的研究對象,但重點仍在廢《序》派,程頤、王安石、呂祖謙、嚴粲等尊《序》派的研究基本上是作為廢《序》派背景出現的,研究不夠充分;不少人對廢《序》派和尊《序》派的研究也出現了單面化、標簽化傾向,研究流于表面或片面;蔡卞、陸佃、鄭樵、王應麟等名物考據之學的研究更為疏略。這種不足在研究宋人以情論《詩》與“淫詩說”“六義”時也不同程度地存在。這種不全面、不均衡、不客觀的現象影響了宋代詩經學研究的廣度和深度。二是時代思想影響了學者研究的觀念和思路,也影響了對議題認識的深刻性和真實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對研究對象本質規律的揭示。如民國時期的學者以思想解放、突破傳統作為立論基礎,他們贊賞歐陽修、鄭樵、朱熹、王柏詩經學這方面的作為,卻又十分不滿“淫詩說”,認為是仍倒進泥潭而不再深究。尤其是受視《詩經》為文學、為民歌的影響,人們對宋代詩經學的研究也大多以此為視角和指導思想,以此來認識歐陽修、蘇轍、鄭樵、王質、朱熹、呂祖謙、王柏等的詩經學,雖取得了很大成績,但與宋人實際并非完全相合。就《詩經》來說,產生久遠,內容復雜,編纂不明,很難簡單用文學、民歌來定性;從孔子說《詩》到漢唐詩說其間聯系有跡可循,宋人言論于此多較全面、審慎,很難直接說宋人擺脫傳統;尤其是20世紀以來的文學、民歌概念屬于舶來品,未必完全符合我國古人觀念,直接用此類概念對應宋人的“情”“性”“風土”,并不合適。可見,簡單地以某位宋人體現了“從經學到文學轉變”的說法本身就可商榷。應該說,孔子、鄭玄、劉勰、孔穎達等認識《詩經》都有文學質素的考量,隨著文學創作和文藝理論的發展,文學質素的成分在增多,從“獨標興體”到唐宋人對賦、比、興的認識正體現了這一趨勢,宋人對風和“淫詩”的認識也表現了這一趨勢的新發展。因此從宏觀的角度去認識這一現象,具體研究宋人《詩經》研究中的理論觀念、致思方式及其對詩人心理、情感和詩篇藝術的分析進而揭示文學闡釋的發展才更有意義。
此外,還有兩個不足值得重視。一是宋代詩經學文獻和語言研究亟待加強。文獻學領域,首先,宋代詩經學大多數著作有待版本考察和校勘,文字疏漏、訛誤的現象十分普遍,許多佚籍也需輯結、考評和文獻梳理,多數作品也有待校點出版;其次,宋代文獻學、金石學有突出的發展,對宋代詩經學有影響,如劉敞、鄭樵、朱熹、王應麟都有這方面的言論,但今天卻只有少數人關注到這一點。語言學領域,雖然宋代《詩經》古音學已取得了可喜成績,但還沒有被學者應用于宋代詩經學研究;而人們對宋代詩經學的訓詁學研究則非常不夠,很少有從詞匯學、語義史角度的研究,這無疑會制約人們的認識。二是20世紀90年代尤其是21世紀以來學者思想開放、視角新穎,但文獻和語言工夫不盡如人意,有待提高。
由此可以展望未來宋代詩經學研究的幾個新趨勢:一是宋代詩經學研究的微觀考察會進一步加強,鑒于古文獻電子化和新媒體的飛速發展,古籍文獻的索取日益便宜,不但許多國內圖書館的古籍均可網絡閱讀,而且美國、日本、韓國等海外漢籍也可網絡閱讀、下載,這使得宋代詩經學資料變得極為豐富且易于獲得,許多原來不被重視的宋代詩經學者及其著作會走入學者視野并受到研究,同時許多宋代學者有關《詩經》的話語碎片也變得日益豐富并給學人研究帶來新的啟發。二是對宋代詩經學研究的宏觀敘事會進一步調整和發展,得益于宋代詩經學研究微觀考察的發展,學人對宋代詩經學研究的規模、軌跡、邏輯及機制等宏觀認識將會有新的發展,部分觀點可能會有所深化、糾正、調整乃至較大的變化。三是有關宋代詩經學的多維度研究獲得新的發展,首先是從文獻學之訓詁學、音韻學、文字學角度對宋代詩經學研究的開掘明顯,人們不但指出其中的合理性、進展性,而且指出其中的歪曲和不足,進一步明確各位宋代學人的學術邏輯、水平及其動機;其次是從歷史學、哲學乃至文化學角度對宋代詩經學研究進行更為全面地、科學的揭示和評價,對宋代詩經學的性質和意義進行更深的揭示和挖掘。四是從文學史、思想史、經學史等歷史層面對宋代詩經學研究的新認識和新評價。宋代以后,元、明、清、民國及20世紀以來學人對宋代詩經學研究均有認識和評價,雖然形成了一些主流觀點,但各自立論的材料、理據、視角和評價并不相同。隨著人們思想的進步和發展,尤其是隨著學術研究的推進,從更為專業和精確的角度切入,未來學人對宋代詩經學研究從文學史、思想史和經學史層面將會有新的認識和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