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春 田凱航
【摘 要】 日本動漫的核形象發展與 日本社會的核認識發展息息相關。美軍占領時期結束后,受“原爆文學”與冷戰宣傳的影響,“核”在日本民眾心目中成為巨大力量的代名詞。基于這種共同認識,日本動漫出現了兩種與“核”密切相關的作品類型。其中一種將“核”認定為破壞與恐怖的象征,代表作是“哥斯拉”系列;另一種則把核看成引領時代進步的力量,代表作是“鐵臂阿童木”系列。20世紀后半葉日本經濟高速發展,“科學萬能”的思想逐漸深入日本民眾內心,加之日本政府大力推進核電站建設,日本人對核的認識與態度開始逐漸朝著“擁核化”的方向偏轉,日本動漫中“核”的形象變得愈發正面。1999年和2011年日本國內發生嚴重核事故后,動漫作品中與“核”相關的形象塑造方式又發生逆轉,向著反核、去核化的方向發展。
【關鍵詞】 日本動漫形象;核觀念;日本動漫史
引言
1945年8月6日和9日,美國分別在日本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加速了日本的投降。同時,原子彈也給廣島和長崎人民帶去災難和毀滅,造成大量的平民傷亡[1]。日本民眾對原子彈的恐懼成為反核思想的首要來源。
然而,由于戰時日本軍部的隱瞞和戰后“聯合國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General Headquarters, the Supreme Commander for the Allied Powers)[2]對有關信息的壓制,當時日本民眾缺少對原子彈和核能的科學認知。人們只能通過感性來理解原子彈爆炸這一事件:原子彈爆炸的幸存者們通過視覺和聽覺的直接感受稱其為“霹咔咚”,對其解讀也千奇百怪[3];而沒有親身經歷原子彈爆炸的人們則直到爆炸發生后數年、“聯合國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軍事占領結束以后才得以通過照片等渠道得知核爆的恐怖[4]。雖然有一批親身經歷了原子彈爆炸的作家提起筆來描寫原子彈爆炸后廣島與長崎的悲慘狀況和受到原子彈爆炸傷害的人們的凄慘境遇,但這些早期的“原爆文學”僅僅局限于描寫受害者的境遇,對這些情況產生的原因卻缺乏深入的思考[1]。因此,即便是唯一遭受過原子彈轟炸的國家,日本在宣布投降后的幾年里也并沒有出現大規模的反核運動。
此外,戰敗反而加深了部分日本知識分子“科學至上”的思想,令他們認為日本戰敗是因為科技發展不如美國。這種“落后就要挨打”的思想成了日本部分人擁核的依據[2],加之自然資源匱乏等客觀因素,使得運用以核能為首的新能源逐漸成為日本能源開發的方向。1953年,時任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在聯合國發表了《原子能為和平服務》(Atoms for Peace)的演講以后,日本政府為了積極配合美國的冷戰政策,大力推進核能的和平利用[3]。此后,日本逐步推進核能的研發與核電站的建設,在2000年前后核電已經占據了日本總體發電量的三成之多,成為日本經濟發展和日本民眾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直到2011年福島核事故發生后,這種狀況才發生逆轉。
這些特殊的歷史、政治因素決定了在日本民眾的認識中,“核”不僅僅是一個科學概念,更是一個特殊的文化符號。從早期因核爆、核電而將“核”作為強大力量的象征對其一邊恐懼、一邊崇拜,到當下由于日本本土發生核事故而開始對核進行刻意的回避,日本民眾對“核”的認識及態度,也極大地反映在影視動漫作品的故事創作與角色塑造上。
一、恐懼與崇拜的矛盾
—動漫作品中作為力量象征的“核”
早在20世紀50年代,日本動漫作品中就頻繁地出現與“核”相關的形象。以現在的視角來看,當時這些作品的“核認識”“核態度”似乎展現出一種一邊恐懼、一邊崇拜的矛盾,在總體上反映出一種“反核武器不反核能”的觀念。
事實上,這種看似矛盾的觀念本質上只是將“核”看作強大力量的象征這一心理的不同面相。一方面,核武器與核事故對日本人的傷害催生了反核心理,“哥斯拉”系列(ゴジラシリーズ)早期的故事創作與角色塑造正是這種心理的集中體現;另一方面,核能作為高效能源,其所蘊藏的巨大力量與帶來的利益使人們對核能產生崇拜和擁護之意,代表它的則是早期的“鐵臂阿童木”系列(鉄腕アトムシリーズ)。
(一)哥斯拉—作為恐怖記憶的核爆
日本戰敗初期,由于美軍占領時期的信息管控,那些沒有經歷過廣島、長崎原子彈爆炸的日本民眾仍然缺乏對核的科學認識。直到占領結束后,大量的日本民眾才開始通過媒體了解到核之恐怖。1954年,日本在“第五福龍丸事件”[1]中再次成為核爆的受害者。第一位死于氫彈的受害者的出現,核輻射污染了海水,使得日本沿海地區賴以生存的漁業受到嚴重破壞,這些突發事件加深了日本民眾的恐核、反核情緒,直接推動了“禁止原子彈氫彈運動”[2]的開展。以此為契機,在事件發生的同一年,影視作品中核形象的先驅之一—“哥斯拉”誕生了。
日本東寶公司的《哥斯拉》電影海報上加了“氫彈爆炸大怪獸電影”的副標題,又配上了“噴吐著死之輻射的世紀怪獸哥斯拉!”的醒目標語。毫無疑問,這些都與當時日本整個社會對核的心理印象密不可分。影片中怪獸哥斯拉因氫彈試爆實驗而蘇醒,口吐放射性熱能光束,將日本東京化為一片火海,未來得及避難的母親抱著孩子,說著“去爸爸那里了,很快,很快,就要去爸爸那里了”。這些橋段一面影射日本“二戰”的結局,一面流露出對曾經發生的以及未來可能發生的核災難的恐懼[3]。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正如《哥斯拉》的宣傳海報所明示的那樣,哥斯拉終究只是因氫彈試爆而蘇醒的“氫彈怪獸”(水爆大怪獣),是“噴吐著死之輻射”的“世紀大怪獸”。不難看出,與當年極力渲染遭受核打擊后民眾痛苦境況的“原爆文學”不同,核爆巨大的能量所導致的無數直接傷亡被淡化了,而“輻射”的恐怖則得到了放大。因此,哥斯拉指向的更多是“輻射”,是比基尼島氫彈試爆引發的“第五福龍丸”事件,是核爆幸存者的痛苦體驗和對作為食物的魚類遭受核輻射污染的恐懼。讓人們感到恐懼的不再只是已經遭遇過的原子彈轟炸,而是未來的核試驗導致的核輻射以及可能的核戰爭所帶來的對戰后日本和平與發展的破壞。F8C3BE57-0B46-4BED-AD58-CB547B6F9BBB
在電影最后,哥斯拉被與氫彈一樣同為人類所發明的科技結晶“氧氣破壞裝置”消滅,葬身東京灣。“它絕對不是最后一個。如果氫彈實驗繼續下去的話,哥斯拉的同類說不定還會來到這個世界的。”來自美國氫彈試驗的怪物最后襲擊了日本—這種來源于核爆受害者的恐懼意識明顯地體現在了影片中。《哥斯拉》反核的主題是明確的,而與之相對照的,則是代表了“擁核”一派觀點的《鐵臂阿童木》。
(二)阿童木—作為科技期許的核能
如果說“哥斯拉”的形象直指核爆、核輻射的災害性,表達了對核的恐懼與敵視;那么幾乎同一時期發端的形象“阿童木”,則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探討蘊藏著無窮能量的核能,即在造福人類方面能夠發揮出的潛力。
20世紀50年代,日本已經度過了早期“原爆文學”那個單純地痛陳核打擊給人們帶來傷痛的時期。受國內經濟發展和冷戰國際環境的影響,日本民眾也開始思考核能作為尖端科學技術的兩面性以及“人心”在科技發展過程中的作用,正是這種思潮催生了《鐵臂阿童木》。
阿童木的名字取自英語的“atom”,即原子。該角色最早是以配角的身份出現在1951年《少年》月刊的連載漫畫《原子大使》(『アトム大使』)中[1]。1952年4月,漫畫《鐵臂阿童木》開始在《少年》月刊上連載。1963年,手冢治蟲創辦的公司“蟲制作株式會社”將《鐵臂阿童木》改編成動畫,從當年元旦開始在日本富士電視臺播出。作為日本歷史上第一部長篇系列電視動畫,《鐵臂阿童木》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作為日本機器人科幻動畫的先驅,《鐵臂阿童木》有一個關鍵的設定:心臟是一個“超小型核能發動機”。這種使用核能作為驅動源的機器人形象在之后的機器人動畫中頻頻出現。而與用于戰爭與殺戮的原子彈不同,阿童木利用核能不是為了破壞和毀滅,而是要“獻身服務于人類”(人間に盡くすために生まれてきたものである)[2],正如動畫片主題曲中唱到的那樣,作為“心地善良,心懷正義,愛好和平”的“科學之子”的阿童木,是“我們的好朋友”。擁有來自核能驅動的十萬馬力、身懷科技結晶的七大神力的機器人阿童木形象,向人們展現了核能嶄新的可能—作為能源為人類造福的可能。如果說原子彈讓日本民眾看到了“核”之恐怖,那么阿童木則讓人們看到了“核”之光明。
手冢治蟲為阿童木這個角色創造的經歷明顯帶有對“核”的影射。就像利奧 · 西拉德(Leo Szilard)當年與愛因斯坦聯名向羅斯福提議研制原子彈,但在原子彈完成后又轉而反對用原子彈轟炸日本那樣,手冢治蟲并未讓阿童木在出生時就附著某種受人喜愛的“先天正義性”,相反,故事中阿童木還遭到了身為其“父親/創造主”的科學家的厭惡和遺棄。故事中痛失愛子的科學家天馬博士創造了機器人阿童木,并將他的外表塑造成自己兒子的模樣,賦予了他人類的感情,但天馬博士最終意識到阿童木無法代替自己死去的兒子,之后便拋棄了他,把他賣給了馬戲團。幸運的是,阿童木被另一位善良的科學家茶水博士買回家,在他的關懷和引導下,心靈獲得成長的阿童木逐漸成為“心地善良”“心懷正義”的“科學之子”。
阿童木的形象很大程度上昭示了當時日本“擁核派”對“核”這種巨大力量的理解—強大力量自身并沒有對錯。“核”會傷害人類還是會幫助人類,關鍵在于人是否能夠在運用它們的時候尊重生命、尊重心靈。手冢治蟲將故事的舞臺設置在21世紀初的未來世界,也顯示了其并非對當時日本國內反核的情緒以及核能的危險毫不關注,他一直持有和平利用核能,使之服務于人類的創作意圖。這些創作意圖代表著“擁核派”對原本作為人類自相殘殺武器的核彈在未來能夠改頭換面,成為可控的、為人類服務的能源之期許。
與帶來破壞、死亡與恐懼的核爆相反,《鐵臂阿童木》展現了核能作為一種巨大的力量在服務人類、推動社會發展方面所展現出的另一個面相。此后日本制造業的大發展加劇了其對核能的依賴,日本經濟的迅速發展也促使“科學萬能”思想進一步抬頭,在類似的多種因素共同作用下,日本民眾對核的態度開始逐漸往“擁核”方向偏轉,這也直接影響了20世紀后期日本動漫作品的故事與角色塑造—無論是系列初期帶有明顯“反核”思維的《哥斯拉》《機動戰士高達》(『機動戦士ガンダム』),還是一開始就是以“擁核”為基調的《鐵臂阿童木》《哆啦A夢》(『ドラえもん』),都隨著時間的推移朝著一個“更加擁核”的方向演進。
二、走向“擁核”的日本動畫
19世紀50年代后期到70年代前期在日本經濟史上被稱為高度經濟成長期[1]。這一時期,日本經濟飛速發展,制造業發展造成的能源缺口,以及“科學萬能”思潮的躍進,促使日本核電得到了歷史性的發展。時間和生活逐漸撫平人們對核的恐怖記憶,和平利用核能的順利推進則左右了人們對核的認知。核能作為尖端科學技術的代表,逐漸為日本民眾所接受,對核能的憧憬和想象蓋過了對核的反感和恐懼。
受崇尚科技思潮以及核能推進政策的影響,核技術作為當時人們心目中的“科技頂點”不但催生了更多與科幻相關的動漫作品,其相關形象也越發朝著更加正面的方向推移。
“哥斯拉”系列就體現了這種轉向。第一期“哥斯拉”系列電影共有15部,橫跨20年。隨著時間的推移,“哥斯拉”的設定發生了微妙的改變。在1964年上映的系列第5部《三大怪獸:地球最大的決戰》(『三大怪獣 地球最大の決戦』)中,哥斯拉改變了前4部作品中作為人類的威脅而出現的形象,成為人類的盟友。從這一部作品開始,原來的氫彈怪獸哥斯拉逐漸失去了恐怖化身的形象,“哥斯拉”系列注重怪獸打斗的娛樂性逐漸增強。而第12部作品《地球攻擊命令:哥斯拉對蓋剛》(『地球攻撃命令 ゴジラ対ガイガン』,1972)中,哥斯拉完全逆轉了之前的反派形象,成為地球的守護者。這部作品的宣傳海報標語則是“把外星的壞怪獸干掉!哥斯拉加油守護地球!”(宇宙のわるもの怪獣をやっつけろ!ゴジラがんばれ地球をまもれ!)哥斯拉也從對人類造成毀滅的、恐怖的氫彈怪物,逐漸演變為從怪物的威脅中守護人類的正義化身。F8C3BE57-0B46-4BED-AD58-CB547B6F9BBB
值得一提的是,在對核的描寫方面,早期登場的怪物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核”的影響,比如系列第2部《哥斯拉的反擊》(『ゴジラの逆襲』)中同樣身為氫彈怪獸的安吉拉斯等。但是,系列作品中有關“核”的內容越來越少。1954至1964年間上映的5部系列作品全部都帶有與“核”相關的內容,但1965至1975這10年間,10部作品中只有《哥斯拉、伊比拉、摩斯拉南海大決斗》(『ゴジラ · エビラ · モスラ 南海の大決闘』,1966)和《哥斯拉對美加洛》(『ゴジラ対メガロ』,1973)中有對“核”的零星提及[1]。
情況相似的還有另一部知名的戰爭題材動畫《機動戰士高達》(1979)。在系列的首部作品中,“恐核”“反核”傾向是較為明顯的。故事虛構了一場發生在未來的“世界大戰”,雙方在戰爭中動用了大量的核武器,僅僅在一周內,全球就有40%的人口因被卷入戰爭而死亡,環境也遭到了巨大破壞。在故事中,雖然后來雙方為了避免讓“世界大戰”發展為“人類滅絕之戰”而簽訂了禁止使用核武器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條約,但這種“有限的禁止”并未制止“核受害者”的出現—作品中雙方使用的主要兵器是使用了核聚變技術作為動力源的機器人,主人公在向敵方射擊時不慎引爆了對方兵器上的核動力引擎,他的父親也被卷入由他自己引起的這場核爆炸,因此而殘疾。而到了作品的續作《機動戰士高達—夏亞的反擊》(『機動戦士ガンダム逆襲のシャア』,1988)中,核導彈雖然又再次登上故事舞臺,但這次它打擊的目標卻不是人類,而是正在撞向地球、可能帶來毀滅性災難的小行星。
隨著日本民眾的思想向著“擁核”方向轉變,除了這些原本以“反核”為主要基調的日本動畫在故事編寫與角色塑造上變得對“核”更加寬容之外,那些本來就以“擁核”作為主要基調的作品也更加放開手腳地想象核能與科技在造福人類方面所發揮的作用。
例如前文提到的《鐵臂阿童木》,在動畫初版(1963)的設定中,只是簡單地提到阿童木使用的動力來自“核引擎”(原子力モーター);但到了1980年,第二版動畫對他的動力源進行了更詳細的說明—以重氫為燃料的核聚變引擎(重水素燃料による核融合エネルギー)。受手冢治蟲影響頗深的漫畫家藤子 · F · 不二雄創作了《哆啦A夢》,作品中的貓型機器人哆啦A夢體內的動力源是“可以把一切吃下去的東西轉換成原子能量”的原子爐。
在20世紀后半葉,日本動漫作品對“核”所持有的態度,無論最初是恐懼還是崇拜,總體上是逐漸趨于更加期待、更加寬容的立場,這種狀況卻在21世紀初迎來了反轉。
三、“核”認識的反轉
與日本動漫的去核化傾向
21世紀,在日本動漫作品尤其是與科幻相關的作品中,與“核”相關的元素不但不再像先前那樣—作為一種“力量的象征”占據不可動搖的地位,甚至還被有意地從作品中“驅離”。一方面,隨著科學技術的迅速發展,核能以外的新能源不斷被開發利用,“核”身上曾經被賦予的那種稱為“尖端科技”的符號意義已經逐漸開始消退;另一方面,隨著核電站在日本的廣泛應用,一系列核事故的發生使日本民眾開始重新反思以往對核的認識。
如果說1979年美國三里島、1986年蘇聯切爾諾貝利這些發生在“外國”的核事故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對日本人敲響了警鐘,那么真正讓他們對核能安全神話感到幻滅的無疑是1999年的日本東海村核臨界事故[1]與2011年的福島核事故。發生在日本本土的核事故直接改變了日本民眾對核能的看法,至此他們不再將核電與原子彈、氫彈看作同一事物“善惡”的兩面,指向對力量恐懼的核爆與指向對力量期待的核能,此刻再次被統一到了一個負面印象上,反核的聲音也因此前所未有地高漲。受此影響,動漫作品再次轉向將“核”認知為一種“負面形象”,呈現出明顯的反核、去核傾向。
2016年庵野秀明執導的《新 · 哥斯拉》(『シン · ゴジラ』)一改之前將“核怪獸哥斯拉”塑造為地球守護者的傾向,再次將它視為帶來高濃度放射能污染的毀滅象征;2017至2018年間上映的由虛淵玄擔任編劇的動畫電影《哥斯拉三部曲》(『GODZILLA 怪獣惑星』『GODZILLA決戦機動増殖都市』『GODZILLA星を喰う者』)也將哥斯拉定義為智慧生命文明過度發展招致的災害。
同樣的,《機動戰士高達》的衍生作品《機動戰士高達SEED》(『機動戦士ガンダムSEED』)于2000年立項,2002年在日本播出。這部恰巧踩在特殊時間節點上的作品中,依然出現了人類在化石能源枯竭后因核電失效導致大面積饑荒、核戰爭造成大量傷亡,以及主角獲得了核動力武器展開“救世”等與“核”密切相關的故事情節,可以看作是20世紀末“擁核”思潮走向“反核”的拐點。在這之后的“高達”系列作品逐漸走向了“去核化”的道路。2007年開始播出的《機動戰士高達00》(『機動戦士ガンダム00』)中,高達機體改用了比核能更為安全的幻想動力裝置“GN太陽爐”;2011年播放的《機動戰士高達AGE》(『機動戦士ガンダムAGE』)將武器的動力源設定為“等離子反應堆”;2015年播放的《機動戰士高達 鐵血的孤兒》(『機動戦士ガンダム鉄血のオルフェンズ』)則將動力設計為“相變重力引擎”。
除了那些原本就帶有“反核”傾向的作品系列逐漸“回歸初心”外,那些曾經持有“擁核”態度的作品也開始逐漸回避甚至拋棄作品中與“核”有關的元素。
2003年版日本富士電視臺的《阿童木》動畫不再強調阿童木的動力源;2009年,中美日三國聯合投資制作的動畫電影《阿童木》取消了原作中阿童木采用核動力爐的設定,轉而用虛構的“提取自宇宙的星球碎片,比核能更加強大并且非常純凈環保”的能源“藍核”代替。作品雖然通過描寫在提取“藍核”的過程中,會得到一種極不穩定的副產物“紅核”這種方式來保持系列探討“科技的兩面性”的一貫風格,但其中還是能明顯看到制作方想要和當下日本人心目中帶有極大負面印象的“核”進行某種程度的切割,所以讓裝載了代表“藍核”這種“清潔動力源”的阿童木成為正義的守護者;而讓敵方代表邪惡的機器士兵裝載了帶有“污染性”的紅核。F8C3BE57-0B46-4BED-AD58-CB547B6F9BBB
2011年福島核事故發生后,在2012年出版的哆啦A夢漫畫《從未來之國一路走來》(『未來の國からはるばると編(My First BIG)』)所載的《哆啦A夢大百科》(『ドラえもん大事典』)中,也刪去了“原子爐”字樣,對其動力爐的描述僅剩“可以把一切吃下去的東西轉換成能量”[1]。
余論
福島核電站事故發生以后,以阿童木為代表的核形象重新進入日本民眾視野,引起了廣泛討論。一些大眾媒體也趁勢開始搜集、整理資料,去發掘這些動漫創作者在日本核事業發展過程中所抱持的態度以及發揮的作用。
比如,已經停刊的日本漫畫信息雜志《漫畫盒》(『コミックボックス』)在20世紀80年代以“反核”為主題策劃了一系列的文章與訪談,其中1988年的專欄《漫畫 · 危險的話題》(『まんが · 危険な話』)刊載了包括手冢治蟲對核電站建設的評論,以及對松本零士(關于給日本關西發電站做廣告一事)的采訪和質疑[2]。另外,人們發現手冢治蟲在接受《漫畫盒》采訪時,當被問到他是否在1977年創作了名為《阿童木去叢林》(『アトムジャングルへ行く』)的小冊子來幫助政府宣傳核電時,手冢治蟲給出了“我不記得我畫過、也不記得我給出過(版權的)授權”(描いた覚えがなく許可した覚えもない)這樣曖昧的回答[3]。遺憾的是,由于其中多數涉事漫畫家已經去世,現有紙質版資料雖在日本國立圖書館有保存,但因為疫情等原因,想要對這方面的第一手資料進行查證變得更加困難。
本文主要論證了受到社會歷史影響的日本民眾之“核認識”對動漫形象塑造的影響,但反之,如果想要研究、確證這些動漫形象是否逆向影響了民眾對核的認識,則需要等待那些具有較高可信度的史料的進一步發掘和整理,這也是今后值得繼續研究討論的問題。
[1] 廣島市健康福祉局原爆被害對策部調查科推定,到1945年末,廣島因原子彈爆炸死亡人數約14萬人。另據長崎市原爆資料保存委員會調查,認為長崎市死亡人數為73884人。
[2] 日本戰敗后,美軍以聯合國軍的名義占領了日本,設立自稱為“聯合國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的機構,對日本進行間接統治。
[3] [日]川村湊:《日本核殤七十年》,劉高力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30—33頁。
[4] [日]川口悠子「『記憶』し,『恐れ』,『楽しむ』-フィクションのなかの核」、『知能と情報 : 日本知能情報ファジィ學會誌 』2018年11月號。
[1] 李軍:《文化視角下日本作家的“原爆”認知》,《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
[2] [日]松井一秋『ガラパゴスと怪獣と鉄腕アトム福島原発事故から3年』、『日本原子力學會誌』2014年56卷3號。
[3] “二戰”結束后,日本有關核能的研究一度被全面禁止。1953年時任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的演講《原子能為和平服務》(Atom for Peace)成為日本再次開始發展核能的契機。參見[日]田中慎吾『日米原子力研究協定の成立:日本側交渉過程の分析』、『國際公共政策研究』2009年3月號。
[4] 圖表引自日本中部電力官方網站,可以看出日本在2000年后核能發電占比開始下降,2010年后出現了斷崖式下滑。https://www.chuden.co.jp/energy/nuclear/nuc_qa/qa01.html,2022年4月10日。
[1] 1954年3月1日,美國于太平洋比基尼環礁上進行氫彈試爆,產生的大量放射性降塵輻射污染了包括日本漁船第五福龍丸號在內的附近船只。該船的船員久保山愛吉在被輻射半年后死亡,他被認為是第一個死于氫彈爆炸的受害者。
[2] 以“第五福龍丸事件”為契機展開的日本全國性署名運動,日語為“原水爆禁止運動”。
[3] [日]川村湊:《日本核殤七十年》,劉高力譯,第38頁。
[1] 手塚治蟲『アトム大使』、『少年』1951年4月號。
[2] 出自《鐵臂阿童木》中虛構的“機器人法”,https://jiten.com/dicmi/docs/k19/19459s.htm,2022年4月10日。
[1] 對于高度經濟成長期的具體年份劃分,不同學者看法不同。參見[日]金子貞吉『戦後日本経済の時期區分』、『中央大學経済研究所年報』2018年10月號。
[1] [日]川村湊:《日本核殤七十年》,劉高力譯,第20—21頁。
[1] 1999年9月30日,日本東海村的核燃料加工設施發生臨界事故,導致2名員工身亡,1人重傷,數百人受到核輻射,是日本國內首次導致人員死亡的核事故。
[1] 「ドラえもんから『原子ろ』が消えていた 東日本大震災に配慮、『やりすぎでは』の聲」、『J-CASTニュース』、https://www.j-cast.com/2012/11/13153762.html?p=all,2022年4月16日。
[2] https://ja.wikipedia.org/wiki/%E3%82%B3%E3%83%9F%E3%83%83%E3%82%AF%E3%83%9C%E3%83%83%E3%82%AF%E3%82%B9,2022年4月16日。
[3] 「『鉄腕アトム』を巡る原発推進派と原発反対派の対立」、http://niniginoniginigi.blog80.fc2.com/blog-entry-1100.html?sp,2022年4月16日。
責任編輯:趙東川F8C3BE57-0B46-4BED-AD58-CB547B6F9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