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與“千古龍虎榜”

齊夫

歐陽修這輩子最幸運的事，莫過于嘉佑二年（1057）當了一次科舉的主考官。在這一屆選拔的進士中，居然出了八個文學大家，九個朝廷宰相，還有思想家、軍事家，可謂群星燦爛，光耀古今，極一時之盛，因而被稱為“千古龍虎榜”，也稱“天下第一榜”。

聽聽他錄取的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名字吧。有理學大師程顥，文學巨匠蘇軾，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大學者張載，僅次于王安石的二號改革家呂惠卿，屢立戰(zhàn)功被稱為“奇計、奇捷、奇賞”的軍事家王韶，大政治家章惇、林希，隨便哪一個拿出來，都是人中龍鳳，其中二十四人被收入《宋史》單獨列傳。哪怕這一榜落第的舉子里也是人才濟濟，文學大家蘇洵就在其列。不是他才學不佳，文章不精，而是他遇到的競爭對手更強，實力更硬，若放在他年的任何一榜科考，他都會技高一籌，可是在這一榜比拼那就只有名落孫山。值得欣慰的是，他的兩個兒子都高中見喜，揚名一時。

那就先說東坡兄弟吧，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他們的文學成就世人皆知，傳誦古今。尤其是東坡，更是一個全才，詩詞文賦書畫禪修，無一不精，甚至在美食方面也堪稱大家，多有建樹。歐陽修第一次讀到東坡的文章，就極盡贊嘆說：“讀蘇軾書，不覺汗出，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又不無酸楚地喟嘆，三十年后，我輩會被人忘掉，大家談?wù)摰亩际谴俗拥奈恼隆Ｋf的也不全對，沒用三十年，蘇子的詩文就風靡天下，民間有“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之說。但歐陽修也沒有被文壇遺忘，特別是他的愛才薦賢，胸懷坦蕩，更成了不朽美談。仁宗也是個文章行家，作為君王，他讀到東坡兄弟的詩文后，喜不自勝，對皇后說，我給子孫找到了兩棵宰相苗苗，孩兒們有福了。可惜他的后人缺乏這個眼光和襟懷，不僅沒有重用二人，反而棄之如敝履，一個被冷落被邊緣化，一個被投入大獄，險些要了性命，真是暴殄天物啊！

提到東坡，就不得不說說他的閱卷官梅堯臣，那也是一等一的文學大家，宋詩的開山祖師，學富五車，滿腹經(jīng)綸，且非常認真負責，愛才心切。是他最先看到東坡的試卷，連續(xù)讀了幾遍，激賞不已，拍案叫絕，并專門重點推薦給主考官歐陽修。可以說，他是東坡科舉考試一飛沖天的第一級助推器。

再說這一榜高中的程顥，他與程頤并稱二程兄弟，又是程朱理學的主要完成者，至今也是家喻戶曉的大儒。那就說說張載吧，他的影響似乎沒有二程兄弟大，但其學問一點也不遜色，論輩分，他還是二程的表叔呢。張載是著名理學家，“關(guān)學”的開創(chuàng)者，主張“氣本論”，他最著名的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四句話，被稱為“橫渠四句”，成為后來有志之士的崇高理想，僅這四句話就足以讓他青史留名，千古不朽了。

毋庸諱言，科舉歷史上確有作弊的記載，但不多。一是因為制度嚴密，想鉆漏洞很難;二是處罰嚴重，定為大罪，因此而掉腦袋的考官歷代都有。魯迅的祖父就是事涉科舉作弊而坐牢，家里也就敗落了。尤其在唐宋，科舉作弊的事少有耳聞，明清時才漸多起來，但一旦東窗事發(fā)，處罰還是很重的。所以，嘉佑二年這些入選的名士不僅沒有受到任何照顧，甚至還有些吃虧。本來，東坡的文章《刑賞忠厚之至論》定為第一，可是歐陽修誤認為這可能是自己學生曾鞏之文，怕有蔭護之嫌，就故意將此篇降為第二，東坡的狀元就這樣飛走了。不過，是金子怎么都會發(fā)光，東坡后來的文學成就，光耀千古，遠超當時的狀元章衡，是一個沒有狀元頭銜的狀元。

世間任何奇跡的出現(xiàn)，往往是多種因素的綜合結(jié)果，是各種力量的合力而成。嘉佑二年這個千古第一榜的問世，自然也是如此，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其時，北宋立國已有百年，國力殷厚，文化昌明，教育興旺，北邊的西夏雖屢有騷擾，但尚不致于動搖國本，屬于可控局面。國家經(jīng)濟繁榮，政治、軍事格局也相對穩(wěn)定，又有一個開明勤政望賢若渴的宋仁宗，一個公正無私慧眼識珠的主考歐陽修，一群認真負責見識不凡的考官。當然，最主要的是這一屆考生特別出色，特別有實力，皆為人中龍鳳，似乎冥冥中有人遍發(fā)英雄帖，各路才俊不約而同地共赴這一年科考，風云際會，華山論劍，一代人才都在這一年聚齊了。

“千古龍虎榜”是上天賜給歐陽修最好的賀壽大禮 （圖/網(wǎng)絡(luò)）

相反，如果碰上一個糊涂皇帝，譬如晉惠帝那一號，人才在他眼里估計有沒有無所謂，多與少無所謂。或者遇上一個嫉賢妒能的宰相，如口蜜腹劍的李林甫，生怕哪個才子搶了他的風頭，奪了他的恩寵。因而在他主持的一次全國性選拔人才的考試中，居然沒有錄取一人，還振振有詞地對唐玄宗匯報說：這叫“野無遺賢”，人才都被皇上重用了。而正忙著和楊貴妃尋歡作樂的李隆基，也沒心思深究。因而，其時，人才無出頭之日，國家有分裂之兆，朝中一幫爭權(quán)奪利的小人，最后釀成安史之亂，似也在預料之中，沒什么好奇怪的。

“一代文宗”歐陽修是幸運的。他滿腹才學，大氣豁達，想有一番作為，做幾件震古爍今的事，還真的心想事成了，創(chuàng)造了一次科舉奇跡。因為他沒有碰上糊涂的皇帝，沒有遇到李林甫之類的奸相掣肘搗亂;又逢和平年景，邊患不彰;最關(guān)鍵的是一大批超級考生齊來捧場，共襄盛舉，這才造就了“千古龍虎榜”的奇跡。退一步說，歐陽修即便沒有過人的政績，沒有綿繡詩文，沒有位列唐宋八大家，僅此盛事就足以讓他彪炳史冊。

這一年，歐陽修正好五十歲，“千古龍虎榜”就是上天賜給他最好的賀壽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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