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談判期間周恩來致郭沫若的三封信

沈利成

在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周恩來書信選集》所收錄的300封信中，周恩來寫給郭沫若的就有15篇，由此可看出兩人之間深厚情誼和交流的頻繁。周恩來和郭沫若相識于1926年北伐戰爭時期，大革命失敗后，在南昌起義部隊南下途中，郭沫若經周恩來、李一氓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后因蔣介石通緝，郭沫若在黨組織安排下前往日本潛心學術。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后，郭沫若回國參加抗戰，經周恩來勸導，他作為秘密黨員擔任周恩來任副部長的政治部第三廳廳長，該廳解散后任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在周恩來領導下在武漢和重慶兩地開展抗戰文化宣傳工作。抗戰勝利后，面對全國人民反對內戰，要求和平的強大壓力，蔣介石邀請毛澤東主席前往重慶進行和平談判，最終達成了《雙十協定》，確定了和平建國的方針。1945年12月隨著美國對華宣言的公布，美國總統特使馬歇爾使華。在他的調停下，1946年1月，政治協商會議召開，周恩來作為中共方面政協代表參加會議，郭沫若則作為文化界領袖，以社會賢達的身份參會，為中國共產黨爭取中間力量做出了巨大努力。但隨著國民黨六屆二中全會的召開和東北局勢的惡化，內戰陰云密布。國民黨還都南京后，周恩來由重慶到達南京，繼續與國民政府進行和平談判，史稱南京談判。郭沫若則由重慶遷到上海居住。在此期間，周恩來給郭沫若寫了3封信，在南京的2封、在延安的1封，信中既有友人般的關懷，也有同志般的情誼，還有對工作上的安排與期許。

一、關懷備至的第一封信

這封信寫于1946年5月19日。郭沫若生于1892年，長周恩來6歲，故信中周恩來以兄稱之，“豪”是周恩來化名“伍豪”的簡稱，更顯親近。信中內文如下：

沫兄如面：

別僅旬余，而京滬相隔，竟若天涯，想念殊甚。定一回，知兄等猶無居室，而賃價之貴，恐為覓居中之最大難題。茲托沫沙兄轉告乃超、祝華兩兄負責料理，請群姊與之接洽，想月內當能有定所也。專白，即詢雙好。

一切請面詢沫沙。

弟豪拜

五月十九

1946年5月，由于國民政府還都，談判的中心也由重慶轉移到了南京。5月3日，周恩來率中共代表團部分工作人員由重慶飛抵南京，住在梅園新村，繼續與國民黨政府進行談判，南京談判是重慶談判的延續。5月8日，郭沫若攜家人乘飛機來到上海，住在山陰路群益出版社內。

談判斗爭雖然繁忙，但周恩來極為關心郭沫若的生活情況，因此在從中共代表團成員陸定一那了解到郭沫若居住困難的消息后，立即囑人解決，并于5月19日親筆寫信給郭沫若告知已囑人協助解決居住問題。最終經過代表團工作人員馮乃超和祝華的奔波努力，于6月底將郭沫若安頓在狄思威路719號。郭沫若對該居所非常滿意，在7月29日給弟弟郭開運（翊昌）信中寫道：“初來時找尋房屋頗費力，前月底始覓定今居，尚寬敞……有小巧花園及菜圃，小兒女輩均大歡喜。”

其實在為郭沫若找尋房屋時，中共代表團的住房也非常緊張。中共代表團在離開重慶前，4月2日，周恩來曾親筆寫信給行政院院長宋子文，要求在上海和南京撥發房屋，作為兩地中共辦事處，但國民黨一拖再拖，在代表團到南京的幾天前，才將南京梅園新村30號、17號撥給代表團作為辦事處。但代表團有100多人，房屋根本不夠，只能采取搭積木的方法，在梅園新村30號把車庫、傳達室等平臺都加蓋成房間，梅園新村17號的南面小空地也蓋了兩層小樓，一樓當食堂和大型記者招待會會場，二樓當工作人員的臥室。還以廖承志夫人經普椿的名義購買了梅園新村35號，才勉強解決了住房問題。而且中共代表團的駐地布滿了國民黨特務機關，他們偽裝成小商小販監視代表團及前來的民主人士。1946年6月，郭沫若作為第三方面代表前往南京參加國共和平談判時，在《梅園新村之行》一文中寫道：“梅園新村的名字很好聽，大有詩的意味。然而實地的情形卻和名稱完全兩樣。不僅沒有梅花的園子，也不自成村落……聽說特種任務的機關林立，仿佛在空氣里面四處都閃耀著狼犬那樣的眼睛，眼睛，眼睛。三十號的周公館，應該是這兒的一座綠洲了。”

二、臨別依依的第二封信

這封信寫于1946年11月17日，群姊即郭沫若的夫人于立群，勱老即民社黨領袖張君勱。1946年11月15日，由國民黨一黨包辦的“國大”在南京召開。16日，周恩來在南京舉行最后一次中外記者招待會，重申中國共產黨不承認這個一黨包辦的“國大”，并指出和談之門已為國民黨政府當局一手關閉，并決定19日離開南京返回延安，這是臨行前寫給郭沫若夫婦的一封告別信。具體內文如下：

沫兄、群姊：

臨別匆匆，總以未得多談為憾。沫兄回滬后，一切努力，收獲極大。青年黨混入混出，勱老動搖，均在意中，惟性質略有不同，故對勱老可暫持保留態度。民盟經此一番風波，陣容較穩，但問題仍多，尚望兄從旁有以鼓舞之。民主斗爭艱難曲折，居中間者，動搖到底，我們亦爭取到底。“國大”既開，把戲正多，憲法、國府、行政院既可誘人，又可騙人，揭穿之端賴各方。政協陣容已散，今后要看前線，少則半載，多則一年，必可分曉。到時如仍需和，黨派會議、聯合政府仍為不移之方針也。弟等十九日歸去，東望滬濱，不勝依依。請代向諸友致意，并盼保重萬千。

諸侄好。

弟豪

十一月十七夜

1946年10月11日，國民黨軍攻占華北解放區重鎮張家口，國民黨全面進攻達到了頂峰。同日，蔣介石頒布了11月12日召開國民大會的召集令，而且為拉攏第三方面參加“國大”，將談判破裂責任推給中共，派邵力子等人到上海請周恩來回南京談判。但國民黨繼續堅持無理要求，并強迫中共參加“國大”。10月21日，郭沫若作為第三方面代表前來南京參加國共和談。26日，為參加陶行知追悼會，郭沫若返回上海。在郭沫若的勸導下，民社黨領袖張君勱沒有參加“國大”。11月11日，國民黨繼續單方面宣布延期“國大”三天，當天，郭沫若對《新華日報》記者發表談話，指出國民黨政府單獨指定社會賢達參加“國大”的代表名單，是完全違背政協程序的，名單雖有自己的名字，但絕不承認。15日，在“國大”召開后，明確表示拒絕，并對民社黨領袖張東蓀等人不參加“國大”表示欽佩。最終“國大”成為了一黨包辦的會議。因此，信中所寫：“沫兄回滬后，一切努力，收獲極大。”即是指這件事情。信中還分析了青年黨、民社黨及民盟的態度，認為政協陣容已散，但“民主斗爭艱難曲折，居中間者，動搖到底，我們亦爭取到底”。最終還需要前線軍事斗爭來見分曉，并告知離開時間。此時，和談已基本不可能，兩位老朋友不知道何時再能相見，在信的結尾，周恩來用“東望滬濱，不勝依依”來表達離別之情。郭沫若收到信后，不勝感激，遙望南京梅園，寫下了：“疾風知勁草，歲寒見后凋。根節構盤錯，梁木庶可遭。駕言期駿驥，豈畏路迢遙。臨歧何所贈，陳言當寶刀!”

周恩來返回延安后，中共代表團南京辦事處改為駐京辦事處，董必武主持工作，并于1947年3月7日在國民黨的逼迫下撤返延安，國共和談完全破裂。

三、寄予厚望的第三封信

這是周恩來返回延安后，在即將迎接1947年元旦新年時致郭沫若的信。具體內文如下：

沫若兄：

別兩月了，相隔日遠。國內外形勢正向孤立那反動獨裁者的途程中進展，明年將是這一斗爭艱巨而又轉變的一年。只要我們敢于面對困難，堅持人民路線，我們必能克服困難，走向勝利。孤立那反動獨裁者，需要里應外合的斗爭，你正站在里應那一面，需要民主愛國陣線的建立和擴大，你正站在陣線的前頭。艱巨的崗位有你擔負，千千萬萬的人心都向往著你。我們這一面，再有一年半載，你可看到量變質的躍進。那時，我們或者又攜手并進，或者就演那里應外合的雄壯史劇。除在報紙外，你有什么新的詩文著作發表？有便，帶我一些，盼甚盼甚。

匆匆。順祝

新年雙好，闔家健康！

周恩來

十二月三十一日延安

超托致意。

這封信的落款與前兩封“弟豪”不同，此處為周恩來，可想該信的正式性。此時，隨著一黨“國大”的持續召開，第三方面內部更加分化，民社黨步了青年黨的后塵，最終參加了“國大”，還有一些社會賢達沒有經受住國民黨高官厚祿的誘惑，也參加了。因此，周恩來在信中提出要孤立反動獨裁者，不僅需要前線，還需要內應，內應即是“民主愛國戰線”，而郭沫若就站在前頭，希望郭沫若繼續發揮文化領袖作用，里應外合。

而且，面臨因內戰導致的經濟危機困境，國民黨政府進一步投靠美帝國主義，大量出賣國家權益，駐華美軍也在中國橫行霸道，激起廣大人民的民族義憤。郭沫若接受了組織給予他的使命，在周恩來的指示下，在國統區積極發動文化界人士反對蔣介石獨裁統治，公開抨擊國民黨的反動內戰政策，呼吁美軍撤離中國，支持工農和學生運動，用合法手段開展斗爭，參與組建文化界的第二條戰線。以上海《文匯報》改革為契機，先后創建了《新思潮》《新文藝》等6個周刊，宣傳民主愛國。在他的號召下，《文匯報》匯集了一大批進步學者。最終以北平“沈崇事件”為先導，學生反饑餓反內戰運動在全國范圍內高漲。1947年5月20日，南京、上海、蘇州、杭州以及北平等學生掀起示威大游行，國民黨進行了瘋狂的鎮壓，南京等地學生遭到國民黨暴力毆打，造成了“五二〇血案”。郭沫若同柳亞子、馬敘倫、沈鈞儒等人在上海集會，聲援慰問學生。學生運動的高漲也促進了人民運動的高漲，工人罷工，農民反抗抓丁、征糧、征稅。以學生為先鋒的愛國民主運動同國民黨政府的斗爭逐步形成配合人民解放戰爭的第二條戰線。

1947年11月14日，為躲避國民黨迫害，在黨組織安排下，郭沫若離開上海前往香港，他指出：“我離開上海的用意在我是和十年前離開日本，回到祖國來參加抗戰的，完全一樣。我消極地要摔破法西斯統治者的花瓶。”在香港，郭沫若以夏衍主編的《華商報》為陣地，發表系列文章，繼續為全國解放搖旗吶喊。1948年5月，中央發表“五一號召”，號召“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各社會賢達迅速召開政協會議，討論并實現召集人民代表大會，成立民主聯合政府”。5月5日，郭沫若同李濟深、何香凝、蔡廷鍇等人共同致電中共中央表示擁護，帶動社會各界人士擁護中國共產黨，讓國民黨陷于土崩瓦解、四面楚歌的困境。1948年11月，他與馬敘倫、翦伯贊等人離開香港進入東北解放區，次年2月到達北平。3月25日在北平西苑機場參加歡迎毛澤東、周恩來等人的儀式，與周恩來再次重逢，圓滿完成了周恩來信中的囑托，實現了里應外合的“雄壯史劇”。在信中最后，周恩來還向郭沫若索寄最新發表的詩詞，再次展示出兩人的知己之情。新中國成立后郭沫若繼續在周恩來領導下開展科學文化工作。

周恩來與郭沫若一生相知相識50年，既是革命道路上的同志，又是文學藝術上的知己，他們相互促進，共同進步。周恩來年少時就熱愛文藝，在8歲至10歲時就開始讀小說，相繼讀了《西游記》《鏡花緣》《水滸傳》和《紅樓夢》等書籍。在天津南開學校求學期間，周恩來還經常親自上場演繹新劇（即話劇），曾飾演過《華娥傳》中的華娥、《仇大娘》中的蕙娘、《一元錢》中的孫慧娟等經典角色，被譽為最好的“男旦”。參加革命之后，周恩來的主要精力放在黨和軍隊的繁重工作上，特別是在新中國成立后，作為一國總理，更是操勞于國家大小事情中。但周恩來仍然擠出時間讀一些文藝著作，尤其是對于郭沫若的著作，他不僅欽佩這位大文豪，還經常提出一些有益的建議。全面抗戰期間，郭沫若在重慶創作了著名的戲劇《棠棣之花》，周恩來為《新華日報》開辟的《棠棣之花劇評》專刊題寫了報頭，還反復閱讀劇本，同郭沫若討論劇本修改與演出的問題。在關于屈原的研究上，周恩來親自寫信給郭沫若，對其所寫《屈原研究》一文第三部分《屈原思想》提出了修改意見，指出“拿屈原作為一個偉大的思想家而兼藝術家，我同意，說他是革命的思想家，容有商榷余地”，進行了善意的批評和建議。這些事情都充分表現出兩人之間誠懇坦率、推心置腹的真摯情誼。在1976年1月8日周恩來逝世的噩耗傳來后，郭沫若悲痛至極，木然良久，在日記中歪歪扭扭地寫下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詩句。

1977年1月5日，在周恩來逝世一周年之際，郭沫若與周恩來身邊工作人員章文晉、張穎夫婦在家中會談，在聽到張穎讀她寫的紀念周恩來文章時，不禁動情地說道：“恩來同志是我的領導，我參加革命的最早領導人，大革命的時候是他引導我參加了共產主義者的行列。”“就是在我的歷史研究、文藝創作上，恩來同志也不只是良師益友，而是領導。沒有他的鼓舞和幫助，我不能作出什么成績的。”“特別是在重慶那段日子，恩來同志那樣緊張繁忙，對我的關懷幫助仍是無微不至。”“知音難求啊！”周恩來與郭沫若在半個世紀的共同戰斗中風雨同舟、肝膽相照、患難與共，結下了真摯而無私的友誼，成為了中共黨史上一段佳話，也必將流芳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