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民
[摘 要]胡志紅教授的新著《生態文學講讀》,在知識生產層面促進了生態文學的學科建構,在研究范式層面拓展了文學的審美批評,在學術擔當層面推動了當今社會的價值重塑和人的自我檢視,為“人類世”的審美救贖提供可能的方案。
[關鍵詞]《生態文學講讀》;知識生產;審美批評;價值反思;審美救贖
倘若從純粹的地質學視野判斷,“人類世”這一概念是否能夠成立尚需討論,是否有必要提出都面臨著質疑。但從18世紀以來人類走過的發展道路來看,特別是考慮到愈益頻發的環境危機和生態災難,人類處身其間的“家園”早已面目全非,環境的失調和污損成為顯見的事實,“人類世”成為標識性的學術話語就有了必要性和合理性,其現實意義和學術價值尤需得到確認。黃國文和肖家燕就此專門作出了兩點判斷:一是“人類活動正成為影響和改變地球的主導力量,人類活動對地球的影響至關重要”;二是“研究人類世問題有助于人類正確認識自己的所思所想和所作所為,有助于研究和建立人與自然和諧關系”。①
面對“人類世”的種種病狀,生態文學從審美的維度促進了社會的反思,生態批評指明了消解危機的方向,二者均表現出深厚的環境情懷和生態關懷,都已取得世所公認的成績。中國學人后來居上、厚積薄發,在知識生產、批評實踐和價值反思方面貢獻了中國智慧,與西方學界展開了有效對話和深度交流,其中就有胡志紅教授的努力和貢獻。他于2021年10月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新著《生態文學講讀》,即為“人類世”自我救贖提交的個人方案。這種救贖是經由生態文學達致的,是通過文學審美進行的,可稱之為“人類世”的審美救贖。也就是說,“生態文學研究不僅僅是一門專業、一個學科分支,不僅僅是學術活動和教學活動,它更是一種救贖行動——救贖地球和自我救贖的行動”。②
一、知識生產:學科建構的努力
毋庸諱言,生態文學正沿著學科化的方向精思力行,這就預示著基于學科化的知識生產必須跟進。這是生態文學在經歷了長久自然生長狀態之后的學科自覺,是對生態文學書寫經驗的理論化,是對生態批評實踐的學術凝練。一門學問在學科建制上的合法性,取決于它有沒有系統的、專門的知識生產,有沒有切中肯綮的元理論反思,有沒有自成一體的認識論、價值觀和研究傾向。只有滿足了這些標準,這門學問才會臻于完善,才會符合學科規范的要求。而促進生態文學的知識生產,使其在學科建制中獲得認同和接受,從而為這門學科的健康發展提供保障,是當今學界亟待解決的緊迫任務和重要命題??上驳氖?,在生態文學學科建構的圖譜中,胡志紅孜孜矻矻的耕耘和篤行不怠的探索,結出了累累碩果,獲得了學界的廣泛贊譽,《生態文學講讀》一書就凝聚著他對生態文學知識建構的新思考。
說到學科知識生產,首要的便是“生態文學”的概念界定問題,這是這門學科得以確立的理論原點,但遺憾的是,學界至今尚無一個界定能夠獲得普遍的認同。難能可貴的是,《生態文學講讀》一書在回顧既往學界言說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見解:“生態文學是通過描寫人類與非人類自然之間的復雜糾葛而揭示生態危機產生的深層思想根源,以探尋走出生態困局的文化和現實路徑的文學。其宗旨是實現具有普遍公平正義的人文世界與非人類世界之間的永續和諧共生,非人類中心主義取向的生態倫理的建構、對主流科學預設和物質主義文明的批判、生態烏托邦的構建及生態災難的啟示錄書寫是其顯著特征。”①這一定義雖略顯繁冗,卻體現了作者對生態文學的認識,其背后是作者的文學觀以及基于這一文學觀的學術擔當精神和批評價值取向。稍加審辨,我們不難看出這一定義的概念標識:首先是生態文學的屬性定位,也即生態文學就是文學之一種,無論從書寫角度衡量還是從研究視域評判,它歸根結底是一種文學書寫;其次,生態文學著意于書寫生態危機,著意于探尋生態危機的深層根源,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生態征候的文學表達,就是生態病狀的文學反思;再次,生態文學并不滿足于現象診斷和情狀描述,而是以文學的敏銳性尋繹生態危機的救贖之道,提出文學文化的疏解方案,以審美價值的塑造促進社會現實的變革。尤為重要的是,該著對生態文學的宗旨和目的是十分明晰的,那便是要實現人類世界與非人類世界的永續和諧共生,這是公平正義的生態倫理的理想目標——非人類中心主義的確立。為達此目的,就需要對長久以來的工業化發展路徑進行反思,對技術統治泛化和科學知識工具理性化加以警惕,對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的極端化展開批判,讓生態的烏托邦煥發誘人的生機,讓啟示錄般的惡托邦喚醒世人,從而實現“人類世”的救贖,打造眾生平等的良善生活,構建萬物和諧的美好世界。
可以說,胡志紅對生態文學的定義有著本質化的追求,反映了某種反本質主義的開放性和建構性。其本質主義追求體現為濃重的現實情懷和問題導向,這是生態文學與生俱來的宿命。同時,這一定義也提示我們:生態文學仍然是開放的空間,仍然面臨著無限的可能性,還不能用既定的范疇去拘囿它,不能以確定的界限去束縛它,而是要保持其文學書寫的開放性,延續其學術探討的建構性,使其逐步澄明自己作為一門學科的品格和屬性。在對生態文學概念的界定中,作者的社會責任感和學術擔當精神躍然紙上,清晰地呈現在我們面前,令人印象深刻。作者寫道:“生態文學早已不再是少數專家學者們待在書齋里玄談的純文本,或者散兵游勇式的生態讀者們的休閑談資,而是帶有強烈生態政治屬性并蘊含巨大變革社會潛能的文學著作,真正體現了‘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之精神?!雹谠诖?,作者強調了生態文學的“強烈生態政治屬性”,強調了生態文學蘊含的促發“社會變革”的巨大潛能,這是對生態文學的價值定位,或許與某些文學研究傾向存在認識分歧和價值分野,但這就是生態文學的學科使命。誠如作者所言,生態文學“蘊含豐富的生態文化內涵,蘊藏不竭的生態能量,在世界各個系統之間循環流動,以矯正失范的世界生態。由此可見,生態文學成了重拾、協調和保護社會人文生態、非人類自然生態、人之精神生態及它們之間永續和諧關系的重要文化力量”。①
我們有理由認為,《生態文學講讀》首先明確了生態文學的定義,在社會功能和價值目標上為生態文學確定了基本內涵。我們由此可以總結出生態文學創作的三條指導思想,即“生態學原則”“具身性原則”“環境公正原則”。②基于此,我們擁有了辨識生態文學發展脈絡的框架,擁有了認知生態文學學科屬性的尺度,擁有了開展生態文學研究的視域和方法,同時也為生態文學的學科建制走向提供了學理依據。畢竟,定義是學科知識生產的起點和原點,只有在定義確定之后,對象、視域、方法、目標、價值等才會漸次清晰,系統化和專門化的學科知識才會水到渠成,學科的合法性才會有堅實的保障。76D4458C-62A2-45E8-987C-B369A70B5FB7
從學科建制層面分析生態文學的知識生產是必不可少的,但更重要的是,生態文學本身就是某種知識生產,既體現在精神層面,也落實在物質層面,前者是由其文學屬性決定的,后者則源自其充滿責任感的社會關切,以及在現實中引發的巨大變革,這可能是生態文學區別于其他人文學科的要義。“知識是人們對客觀世界的探索和反映,它應該滿足人們各種物質與精神的需要。對于知識來說,它首先能滿足的就是人們對世界的認知。從知識生產的角度講,它要不斷地去尋找與發現,發現客觀世界的存在,發現精神世界的秘密。所以,知識的創造首先是對世界的陳述,是對世界的重新組織,將其符號化、話語化?!雹畚膶W本質上是對世界的陳述,生態文學概莫能外,也是對這個世界甚至天地宇宙的重新組織,說到底就是對這個世界和宇宙的符號化表達,其結果便是特定的話語化呈現,是一種符合文學符號意義指稱規范的特殊呈現。所以,生態文學作為對世界和宇宙的一種陳述和描繪,其本身就具備知識建構的特質,就是某種形式的知識生產。《生態文學講讀》深明此意,于有意無意之間為我們繪制出這個世界的知識圖景,既是透過文學之鏡映顯的知識圖景,也是生態眼光凝視下的知識圖景。
生態文學的知識圖景,從生態意蘊的角度引導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揭示出自然環境與人類發展之間的復雜糾葛,為我們提供了反思自身的契機。對此,《生態文學講讀》多有論證,讓我們對這個世界的把握更為準確,對生態危機和文化癥候更為敏感,尋覓救贖之途也更為迫切,從而高度確認了生態文學的價值,高度認同了生態批評的意義,并能動地為這個世界帶來調整和完善。一言以蔽之,“生態文學是一種‘入世程度很高的文學,具有非常強烈的干預意識,充溢著堅定的批判精神”。④這種干預意識和批判精神,得益于生態文學學科的知識化建構,同時也受益于生態文學對我們認知世界的啟迪。
《生態文學講讀》對生態文學產生的嚴峻語境進行了溯源,對生態危機之于人的消極影響作出了揭示。作者寫道:“啟蒙理性和新興工業技術革命不僅開始破壞生機盎然的非人類自然世界的美麗、穩定和完整,而且有可能導致嚴重的生態危機,危及人類自身的生存,并且禁錮人的靈魂,戕害豐滿的人性,囚禁人之肉身,讓人‘成了工具的工具……”①這當然是“理性暴力”和“技術傲慢”的恐怖表征,而進一步導致生態文學生發環境持續惡化的原因還有很多,其中就有消費對我們日常生活的“殖民”。這種“殖民”顛覆了工作倫理和休閑娛樂的關系,激發起欲望的生產與虛幻的滿足,扭曲了身份認同的規約機理,以符號消費和象征消費的方式惡化了人文生態,成為生態危機的重要根源。同時,資本的壓制也是工業化以來現實世界不言自明的弊端。由于資本與生俱來的逐利本性,它對獲益的趨奉達到了難以復加的程度,對自然環境的掠奪無所不用其極,對人的壓榨幾乎令人發指,其結果便是將自然環境及其諸要素資源化、利益化、資本化,生態災難便是這種資本邏輯的必然后果。
《生態文學講讀》讓我們讀出了這些關于世界的真相。這種認知既有著積極的社會學意義,也有著巨大的文學研究價值,這是知識生產的效果。這一效果不僅體現在為人們提供了某種認知工具,更體現在它本身可能促發社會的變革,成為人們改弦更張的共識、思想、觀點、視域和路徑。因此,生態文學可以“始終作為一種對立或矯正甚至反向的文化力量而存在”。②
如上所述,生態文學歸根結底是文學之一種,既然是文學,它必然有著特殊的審美訴求。作為一種特殊的審美意識形態,生態文學研究匯集成了生態批評的學術范式,這是審美知識生產在生態文學批評方面的具體落實。生態文學的興起提示我們對既往文學觀念進行重審。比如關于“文學是人學”的觀點,是被幾代學人論證和維護的信條,但并非統治文學界的永恒真理。在生態文學的啟發下,文學是人學,但它同時也是物候學,其觀照對象早已將動物、植物以及諸多日常事物含括其中,生態文學意義上的物敘事正在成為新的學術成長點。③文學觀念應時而變,這正是生態文學對文學認知的重要喻示。
二、學術范式:審美批評的拓展
作為入選新一批國家規劃教材的學術成果,《生態文學講讀》最為精彩的部分,便是提供了生態批評的范式和范例,為我們解讀生態名篇佳構提供了學術理路和方法依據。
生態文學研究旨在揭示人與自然關系失衡及由此引發的諸多危機和災難,這是一種綜合性的文學研究,其精髓“集中體現在生態批評之中,甚至可以說,生態批評成了闡發生態文學之內容和形式的最有效的方法。從學術的觀點來看,生態文學催生了生態批評,生態批評深化、豐富和拓展了生態文學的研究,并助推它在世界范圍內的傳播、發展和繁榮”。④如果說最初的生態書寫受到環境危機和生態災難的激發,是作家敏于人類主體性地位異常凸顯之后果的文學矯正,那么我們很難講這樣的文學書寫就有著明確的學科自覺,更遑論生態批評了。生態批評的勃興是較為晚近的事,它一經成型便顯示出卓有成效的學術描述力、概括力和闡釋力,其鮮明的價值立場,將文學的審美批評與社會現實有機地勾連起來,既形成了文學批評的范式,又指示了社會變革的方向。隨著生態批評實踐的拓展,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必然接受重估的挑戰,籍籍無名之作獲得了經典化的契機,當下的文學新作更多了一種解讀和闡釋的視角,多了一種升級版的審美批評的視角。之所以說它是升級版的審美批評,是因為它已告別專注于文學形式的本體研究路數,將觸角伸進了情感的世界和價值的向度,在社會與人生的層面提出了新的吁求,為文學的審美批評留下了充滿更多可能性的空間。換言之,生態批評也即生態文學的審美批評,一方面將我們的注意力導向文本的符號性,另一方面又吸引我們去關注文本背后的復雜糾葛,其中既包含作者的思想傾向及其來由,又指涉文學之外的規約要素及其價值流動。
生態批評是“是文學研究的‘綠色轉向,是文藝批評界第一次涌現的對現實生態危機最廣泛、最全面、最深刻、最激進的回應?!粌H具有明確的生態哲學基礎、較為寬廣的學術視野和豐富的學術實踐,而且還建構了一套相對完整、開放的批評理論體系,并提出了一些明確的批評方法”。①正是基于這些生態批評方法,《生態文學講讀》以“傳記體生態文學經典”“生態詩歌”“生態散文”“生態小說”為題,分門別類地對28位來自不同文化和不同文明的著名生態文學家及其作品進行了梳理和評析,有的雖然僅僅是片段,但也呈現出生態文學的魅力以及生態批評的效力。客觀地講,對如此之多的作家和作品展開生態批評,不僅需要寬闊的學術視野,更需要創新性的學術見解。正是這種創新,為這些作家和作品確定了文學參照的價值坐標,也為我們精準辨識其學術影響力提供了便利。76D4458C-62A2-45E8-987C-B369A70B5FB7
生態批評的這一學術范式有著穩定的現實關切,常常將人類主體性作為生態困境的淵藪,將科技理性、消費倫理、資本擴張等作為猛烈批駁的對象,也由此確定了文學文本的意義指稱,使文本意義解讀流于單一化、程式化和簡單化,消解了文學的新意與創意。就此而論,當下的生態文學書寫難逃主題先行的指責,當前的生態批評也因陷入俗套的模式而受到詬病。有人曾明言,但凡你用生態批評的方法來解讀作品,作品的生態主題和意義一定是確定無疑的?!八^生態文學的主題先行,體現在無論你作品的內容、結構、細節、語言是怎樣的,無論你采用什么樣的表現手法來進行表達,只要你的作品是生態文學,那么作品的主題都應該主張敬畏自然、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都應該體現‘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的理念?!雹谌绱舜_定無疑的闡釋,反而使得文學的特性弱化和簡化了,判定的生態主題宰制了文學的意義生成,也逐步陷入模式化解讀的泥淖之中而難以自拔。與此種詬病密切相關的,是學界對生態文學審美性缺失的詰問。真正的生態文學不能簡單化約為生態學,而將文學作懸置或極簡化的處理。我們需要的“真正的生態文學,它所有有關生態的思維理念都被充分地情感化、形象化了的,因而它的生態敘事既是生態的,更是審美的,具備文學作為人學應有的情感和美感、溫暖和魅力”。③由此看來,生態批評的學術范式,不僅要把文本追索的目標限定在生態思想上,還應聚焦于跳躍在文本符號之間的情感律動、美感體驗和藝術魅力。只有將兩者加以有機融通,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審美的生態批評。這種審美的生態批評,在《生態文學講讀》之中得到了很好的貫徹。作者在分析生態文學的經典文本《寂靜的春天》時指出:“卡森一反常態地把滿腔的同情傾注給飽受工業技術摧殘的生物界、自然界,從根本上改變了人與自然對立的態度,促進了現代生態學的發展與完善,并以她生動的筆觸將哲學思考、倫理批判、審美體驗與生態學視野融合起來,使得現代生態學成為溝通人文世界和自然世界的紐帶、聯系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的橋梁,還進一步推動了現代生態世界觀的誕生和生態哲學的發展與成熟?!雹茉诖?,作者強調了審美體驗的重要性,也提及卡森生動的筆觸,對于這部既非小說也非詩歌的作品來說洵屬可貴。我們不妨再看看《生態文學講讀》對英國自然詩人約翰·克萊爾(John Clare)的分析:“克萊爾最為敏銳地體會到了這兩種分離造成的自然和精神傷痛,進而引發一種新的情感結構開始形成:古老鄉村的消失意味著詩歌的消失,自然情感的培育也因土地的人工改良而失去根基,財富不僅冷酷無情,而且也索然無味?!雹僮髡叽颂幵酌傻隆ね梗≧aymond Williams)的觀點進行了精到的評論,其中提到新的“情感結構”,即從文學作品中梳理出情感的發展脈絡,并在此基礎上予以情感認同,進而使其展現結構化的特點,這正是審美的生態批評的指歸。生態文學的審美批評,其根本目標在于達成一種情感認同,這種情感認同經由文學符號審美意蘊的激發而形成,它將文本的“內”與“外”結合起來,將文學意義和社會共識結合起來,從而在構筑審美共同體和生命共同體的雙重維度上展示出美好的愿景和光明的前景。
之所以作如是觀,是因為在生態文學的審美批評實踐中,生態文學有可能調整文學的樣態和譜系,拓寬文學反思時代的向度,確保人類自我省察的深度,重塑人類的自然觀、物質觀、消費觀、科技觀、發展觀和進步理念,形成符合生態意蘊的文學觀念,引導作家的生態轉向,促進文學的生態敘事,從生態之維彰顯文學之美,以文學之美通達生態批評所追慕的理想境界。這并非筆者的主觀臆測,而是從《生態文學講讀》的閱讀體驗中得出的基本判斷。
生態文學的繁盛和生態批評的發展,促進了文學研究范式的交叉融合,既刷新了學界沿襲已久的研究模式,又形成了獨具自身特色的學術范式。生態批評向其他文藝理論流派的滲透,或者說其他文藝理論流派對生態批評的吸收與借鑒,正在催生新的文學闡釋模式和學術研究方法。生態批評與女性主義相結合形成了生態女性主義,生態批評與后殖民主義相結合形成了后殖民生態批評,生態批評與動物研究相結合形成了動物生態批評,生態批評與植物研究相結合形成了植物生態批評,生態批評與符號學相結合形成了生態符號學,生態批評與語言學相結合形成了生態語言學,生態批評與翻譯研究相結合形成生態翻譯學,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顯示出生態批評的跨學科融合力和生產力。“這些新理論不僅進一步深化和豐富了生態批評內涵、拓展了其研究空間,而且還為闡釋生態文學,尤其英美主流以外的異質生態文學提供了更多、更有效的批評方法。”②這些概念“裝置”豐富了文學研究的“工具箱”,讓我們在抵近生態文學時游刃有余、駕輕就熟,由此更深刻地體會到“環境經驗的無限豐富性”,也更精準地領略到自然美的文學表達和生態危機的文學呈現。
《生態文學講讀》花費大量的筆墨,對經典的生態文學文本進行了導讀,并在其后設置了專門的“作品閱讀導航”,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對生態批評方法的嫻熟運用。其中有的文本分析在國內學界尚屬首次。比如在該著第六章的第七節中,作者首先介紹了印度作家阿米塔夫·高希的生平閱歷和文學貢獻,接下來鉤沉和總結了西方學人對高希進行的研究,然后從生態批評的視角對其代表作《餓浪潮》進行了解讀,最終指出:“《餓浪潮》所描寫的事物和場景是地球上很多地方的訴求和見證,這是一曲由生活在地球上的許多不同民族演唱的哀歌,只愿這歌聲不要被發展或環境保護主義的浪潮淹沒?!雹勰壳皣鴥葘W界對高希還關注不多,更鮮見對其作品進行生態批評,胡志紅教授的引介與評價無疑將促進國內學界對高希的研究。再如作者在第六章第十節指出,阿來“尤其偏愛立足生態整體的立場探究自然生態與社會生態之間的復雜糾葛,洞悉導致和加劇自然生態異化的深層社會人文根源”。①此處對“詩意歌者”阿來生態情懷的學術定位,也為今后的阿來研究提供新的機緣與可能??傊撝皩Ш健笨芍^新見迭出、精彩紛呈,讀來令人耳目一新,在給人們帶來了審美愉悅的同時油然而生情感認同。生態批評不單是對世界生態困境的癥候式描摹,更著意于癥候背后的追根索源,更著意于“文化診斷”與“文化治療”,②更著意于救贖方案的設計,這一方案毫無疑問是綜合性的,其中自然少不了審美批評,而這正是生態文學研究的職責所在。76D4458C-62A2-45E8-987C-B369A70B5FB7
三、學術擔當:價值立場的反思
生態文學的知識生產和生態批評的審美共識,都將基于當下社會的價值反思提上議事日程,而這也是生態批評學者擔負學術使命的體現。
根據王諾的判斷,“生態文學是以生態整體主義為思想基礎、以生態系統整體利益為最高價值的,考察和表現自然與人之關系和探尋生態危機之社會根源,并從事和表現獨特的生態審美的文學。生態責任、文化批判、生態理想、生態預警和生態審美是其突出特點”。③這里強調的“生態整體主義”和“生態系統整體利益”,與既往千百年來的人類中心主義判然有別,是對人類中心主義偏執化和極端化的矯正和根本調整。在人的主體性地位遭遇壓制和禁錮的歷史時段,人文主義解放了人,具有積極的意義,但“萬物的靈長”慢慢演變為萬物的統御者和剝削者,這就滑入了歧途,終于招致環境危機和生態災難的降臨,人類自身也在付出沉重的代價?!爸挥邪焉鷳B系統整體利益視為根本前提和最高價值,人類才能真正有效解決生態危機,最終也一定有利于人類的長遠生存和根本利益?!雹苌鷳B文學告別人類中心主義,轉向生態整體主義,是價值立場的調整——既是文學研究價值立場的調整,又是社會核心價值立場的調整。《生態文學講讀》提到“生態中心主義”的概念,似有矯枉過正之嫌。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任何的中心都蘊含著霸權的意味,壓制、剝削與掠奪總是其不言自明的題中之義。其實,這種略顯激化的學術表達,背后透露出作者急迫的責任意識,即要通過激進化的“放棄的美學”,引導人們“放棄對物質的占有,放棄人的中心性和唯我獨尊的主體性”,并“賦予自然存在物主體性”,使其“與成熟的生態學原則或生態中心主義哲學原則相契合”。⑤“生態中心主義”作為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反駁,無疑是進步的,只不過與“生態整體主義”的概念相比,筆者更傾向于后者。畢竟,“真正的生態文學不夸大任何物種和個人的作用,它要探究‘生態結構所蘊含的奧秘和智慧,警示人類在自然面前既要進取更應懂得順應,同時還不能放棄維護、優化生態圈的主體性使命”。⑥這段引文表明,生態整體主義在摒棄人類主義的流弊之后,并未以另一個中心取而代之,而是從整體的價值視域出發,既注重發揮生態諸物種與各要素的積極作用,又強調人類對于保護環境的能動性,旨在使兩者融合成為一個生態結構和有機整體。因此,所謂“生態中心主義”內含著一種對人的放逐,這種放逐需要一個合理的限度,畢竟“人類世”的諸多病癥還需要人自身來加以療治,而且到目前為止,文學也僅僅是人的專屬,自然要素和生態物種也還在人類文學的關懷視野之內。即便有所謂“后人類”的理論規劃,但“‘后人類主義這一術語中的‘后(post)恰恰因為‘人一詞而別具深意”,而“‘對人適當的研究將表明人之為人究竟意味著什么”。①我們取消了人類的中心主義地位和特權,但并不能易之以另一個中心,比如生態的中心,而是要努力建構整體意義上的生態結構和系統,讓人在其中警醒自我,同時也積極地發揮建設性的作用。
生態文學對生態整體主義和生態系統整體利益的凸顯,為我們列明了人類中心主義的負面價值清單。在《生態文學講讀》中,作者闡述了美國著名農民詩人、散文家、小說家、社會批評家溫德爾·貝里(Wendell Berry)“對主流社會盛行的消費主義、物質主義和掠奪式的工業技術文明的嚴厲批判”,②其中消費主義、物質主義和掠奪式工業技術文明皆在負面清單之列。作者還論述道:“對物質消費的無度追逐已成了當下社會的流行趨勢和社會大眾的人生目標,然而,過度的消費并未讓人完善自己,反而導致人的全面異化,即人自身的異化、人與人之間及人與自然世界之間關系的異化,從而導致整個人文精神生態失衡,自然生態退化,人不只是活得累,而且還活得不安全?!雹巯M對人異化如此,極端物質主義和工業技術理性的消極影響也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些力量不再是美好生活的加持,反而成了阻礙人全面、自由發展的障礙,而且形成了形塑整個社會的龐大力量,若不加以警覺和阻遏,人類就將深深陷入牢籠之中,受到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壓迫,生態危機更是難有補救的可能。
有必要指出的是,我們對生態文學的吁求和對生態批評的呼喚,是基于21世紀的現實語境的,而并非重返前工業文明的“蠻荒”和“自然”狀態,更不是反向“逆托邦”(Retrotopia)來尋求慰藉?!懊篮玫倪^往”可以為我們提供學術思考的資源,但絕對不是我們應該遵循的價值標準。從這個意義上說,那種認為生態文學古已有之的看法值得商榷,那種認定現代病需要過去的良方調治的觀點令人生疑。生態文學的語境已然是現代化的現場,或者說它已經處身“流動的現代性”④之中,如果我們要對人類中心主義展開文學的反思,那么這種反思也必須基于當下的場景。“生態文學正是這種反思現代化思潮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在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審視中,發現現代工業社會的價值觀局限和發展模式偏向,于是對日益滋長的欲望動力、科技崇拜、經濟理性、消費主義作出深刻反省和批判,但是生態文學并不是反科學、反理性、反發展,而是深入社會發展內部,洞察理性、工具、技術的本質和奧秘,探尋人類可永續發展的動力和源泉。”⑤比如,土著文化天然地蘊含著生態思想,并非在于其理念之先進,而在于其前工業化之落后。當今文明不能重回“荒蠻”,但可以對其自然化生存的意義加以借鑒,而這種借鑒是難與當下的現實情懷相隔絕的。
生態批評本身是文學研究之一種,它在塑造和引領審美價值方面的作用必須受到重視。環境沉疴頻現和生態危機常發的現實給人類太多的震撼,在各種各樣的拯救設想中,政治、社會、經濟、科技等諸多領域分別貢獻了各自的方案,那么文學的方案又何在呢?其實,文學當然在促使上述諸多方案形成的過程中發揮了應有的作用,這不僅表現在其對危機癥候的描繪上,還表現在它警醒了人的意識、端正了人的思想,并催逼著人采取及時有效的行動。更為關鍵的是,文學研究的特殊價值在于審美,審美不僅吸引我們去關注文學符號背后的雋永意境,去體味眾生平等、萬物和諧的優美景觀,還將促發我們達致審美的情感認同和道德共識,促發我們努力構建審美共同體和生命共同體,最終實現“人文世界與非人類自然世界之間的永續和諧共生”。①76D4458C-62A2-45E8-987C-B369A70B5FB7
當然,生態文學作為審美的特殊樣態,向來關注個體生命,這是文學的天然秉性。問題是,我們需要以生態文學為橋梁和紐帶,勾連起生態文學的審美共識,以生態文學的價值理念為感召,推動形成生態文學的情感認同。這是時代對文學的期許??ㄉ≧achel Carson)指出:“在現今過度組織化、過度機械化的時代,個人的動力與勇氣仍然能發生效用;變化是可以制造的,不是借助戰爭或暴力革命,而是改變我們對世界的看法?!雹谶@就彰顯了文學審美的價值,也彰顯了個人生命的意義。無獨有偶,著名生態批評家默菲(Patrick D. Murphy)的觀點也在《生態文學講讀》中得到了援引:“小說人物是現實生態世界的積極參與者,而不是消極無為的旁觀者,所以他們不僅要用語言譴責破壞,更要用行動阻止破壞,甚至修復生態?!雹圻@就是行動的力量,是審美價值促成的行動的力量。與社會諸多領域相比,這種力量源自審美的情感認同,會觸及人們的心理和心靈,會影響人們的精神和道德,終將匯成巨大的變革力量。誠如比爾(Lawrence Buell)所言:“就人類如何錯誤地強制環境而言,與梭羅相比,我們所知甚多,但我們并未以自己的所知而采取多少行動。倘若每個人都像梭羅那樣生活,能夠擁有他所達到的環境敏感度,那環境問題或將不復存在。”④與其說這是要現代人重返素樸生活的請求,毋寧說這是對現代人以實際行動履行生態文明建設責任的建議,而且是通過生態文學和生態批評的途徑提出的建議。
四、結語
誠然,生態文學與生態批評仍在路上,還有諸多問題需要厘清,還需要眾多學人付出扎實的努力。譬如,生態文學家的生活方式與寫作模式還需要總結,生態文學的價值理念還需要提煉,生態文學的精神內涵還需要甄別,生態文學對當下生活的價值提示還需要辨識,生態文學視野中現代化以及人的位置還需要反思,生態文學背后的文學觀念和研究范式還需要檢視,等等。在問題的閾限里,我們看到了學術研究的潛在方向。作為生態文學研究的最新成果,胡志紅的《生態文學講讀》一書對上述問題進行了探索,并以豐富的批評范例展示出生態文學的研究前景。該著的學術價值是多方面的,它以專門的知識生產促進了生態文學學科規范的制定,以精到的審美批評錘煉了生態批評的研究范式,以強烈的擔當精神推動了社會價值理念的調整。知識生產凝聚學科共識,學術范式增強審美認同,價值反思激揚行動的力量,這是生態文學激發和動員的結果,也是《生態文學講讀》的重要啟示,更是“人類世”審美救贖的可能。
責任編輯:孫飛行76D4458C-62A2-45E8-987C-B369A70B5FB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