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維,趙益晨
(1.華中師范大學 政治科學高等研究院,湖北 武漢 430079;2. 華中師范大學 中國農村研究院,湖北 武漢 430079)
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提出了提升國家治理效能這個新目標,社區治理是國家治理體系的基石,也是提升治理效能的關鍵一環。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是對我們社會治理體系、治理能力建設的一次大考,既暴露了社區治理經驗的不足,也展現出社區治理形態的新變化。一方面,疫情之下社區治理經驗的不足所造成的重要影響受到了全社會的廣泛關注,在社會各個層面進行了大量反思與總結;另一方面,對于社區治理形態受疫情影響而產生新變化的總結歸納也有著重要意義。同時,受疫情影響的社區新變化如何通過常態化治理的方式予以充分吸納,并與社區應急狀態形成緊密轉化與結合有著深入研究的現實意義。
在公共衛生風險背景下,社區風險治理研究成為近期學者關注的重要方向。由于目前國內學界對于社區應急治理的研究起步較晚,一些學者立足國際視野,從國外的風險治理中汲取思路,包括多類型的風險治理框架 [1]、韌性治理理念 [2] 、災害風險管理理論 [3]等。還有學者立足社區能力,從信息技術和治理主體兩個層面提出對策。一方面,從信息技術層面來看,為應對高風險社會,應推動實現信息資源開發、資源集成的機制化運作[4],同時增強社區信息能力的關鍵環節及其銜接工作[5],形成社區不同網絡間的協同運作[6],推動建立與社會大流動相適應的全社會信息大監測機制[7]。 另一方面,從治理主體層面來看,學者分析了黨組織[8]、社會組織 [9]、非政府組織和社區居民[10]等對應急管理介入的有效性與對策,并提出應完善多元主體在風險治理中發揮作用的協同機制,通過新興技術賦能疫情風險防控[11]。
上述關于社區風險治理主體的已有研究不難看出學者對協同治理的重視程度,而協同治理理念引入國內成為重要的研究范式已有較長時間。社會協同治理是指政府出于治理需要,通過發揮主導作用,構建制度化的溝通渠道和參與平臺,加強對社會的支持培育,并與社會一起,發揮社會在自主治理、參與服務、協同管理等方面的作用。[12]在此次疫情背景下,協同治理再次受到一些學者的重視,為繼續推進社區協同治理建設注入新的活力。其中,作為公共危機中推進協同治理的主要參與者,如何發揮社區居民的作用也受到了學者的關注,并對社會資本的價值作了新的分析[13],同時也指出公眾參與的實現程度始終是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體現,并強調社區的公眾參與要從合作、交流、制度建設、信息收集等方面不斷完善[14],且不同程度地強調了合作、參與以及增強社會資本、培育社區信任對居民參與社區治理的重要性。在社區協同治理中,社會資本無疑發揮著紐帶式的作用,將居民間的鄰里關系以及居民與社區的互動通過信任聯結在一起。
社會資本從誕生之日起就與信任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系。[15]信任是社會資本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16](P.199),社會資本則是在社會或其下特定的群體之中、成員之間的信任普及程度[17](P.35)。信任有特殊信任和普遍信任,人際信任和制度信任,習俗型信任、契約型信任和合作型信任等分類。(1)參見尼克拉斯·盧曼《信任:一個社會復雜性的簡化機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馬克斯·韋伯《儒教與道教》,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張康之《在歷史的坐標中看信任——論信任的三種歷史類型》,《社會科學研究》,2005年第1期。在公共危機背景下,公眾信任也有著自身特點。數據分析指出,社區公眾的信心會通過渠道的中介作用影響到人們的情緒體驗,公眾對官方和非官方信息源的信任度影響效果相反[18];同時,普遍的社會信任對社區治理發揮著顯著的正面作用,而特殊信任則不利于社區建設。[19]除此之外,研究還發現公眾信任與政府的處理能力密切相關。有國內學者指出信任流失源于政府行為不當、自上而下壓力、刻板公眾認知、悖論的公共期待等共同作用。[20] 而國外學者也發現,危機下的透明度和信任度在穩定公眾對政策建議的認知上至關重要。[21]與此同時,政府可通過社區中社會組織的中介功能(2)參見Boyce. M, Katz. R. “Community Health Workers and Pandemic Preparedness: Current and Prospective Roles.” Front Public Health,2019(7), p.62; Tsai. L, Morse. B, Blair. R. “Building Credibility and Cooperation in Low-Trust Settings: Persuasion and Source Accountability in Liberia During the 2014-2015 Ebola Crisis.”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2020(3), pp.1-70。、獨特的社區文化[22]、公益基金等手段提升公眾的信任度[23],實現信息下沉與動員。
綜上可見,已有研究中對社區風險治理方面的研究已經有了較為深入地分析和總結,但對于社區風險治理整體性研究相對不足;且由于研究樣本廣泛性的欠缺,對于社區多主體參與協同治理的過程關注有限;社區協同治理和公眾信任構建的關系方面并未形成較為全面的分析。上述結論或立足于社區常態化治理,或立足于社區危機管理,對兩者關系分析較為模糊。為此,本研究團隊基于“居民互信與社區應急秩序建設”這一主題,于2020年3至4月對全國30個省份、覆蓋100多個城鄉地區的632位居民進行了多渠道問卷調查,并對武漢市重點社區進行了訪談調查,試圖以武漢社區防疫經驗為主要分析樣本,通過區域比較與趨勢歸納,深入探究武漢社區在風險環境下協同治理結構與信任構建的關系,并提出風險治理與常態化機制相結合的對策建議。
為了更好地展現疫情期間社區各類主體的防疫參與情況,在調研中根據社區主體在疫情封閉期與解禁期履行的不同職能進行了劃分,主要分為封閉期職能與解禁期職能,其中在兩個時段內重合的基本職能有四項:卡口值守、疫情排查、環境消毒和疫情通告。而在封閉期內的團購菜物、買藥送藥以及解禁期內的組織復工、心理疏導等四項則為特殊職能。
依據社區防疫主體在上述8項具體社區職能的參與情況,將武漢、湖北其他地區、全國其他地區(3)湖北其他地區指除武漢市之外的湖北省其他地區;全國其他地區指除湖北省之外的國內其他進行問卷調查的地區。進行比較,試圖從主體作用、地區差異等方面展現出在疫情期間的具體情況,具體如下:
從居/村委會發揮的作用來看,其主體功能均很突顯。第一,無論在什么地區,居民對居/村委會防疫參與的認可比例均超過70%,這表現出居/村委會在社區公共衛生危機治理中所發揮的關鍵作用。第二,在社區防疫的特殊職能部分,由于疫情程度和防控需要不同,能夠看到居民對武漢與湖北其他地區的居/村委會參與評價超過全國其他地區,最高超出30%。這突顯出武漢與湖北其他地區在疫情前后面臨了比全國其他地區更為緊迫和繁重的抗疫任務,而這也使得湖北省內的各居/村委會面臨了更大的職能壓力。第三,從社區基本職能的履行情況來看,武漢和湖北其他地區從疫情封閉期到解禁期普遍存在前低后高的趨勢,繼續增長了3%-4%;且隨著疫情緩和,這一比例均超過全國其他地區。這或許與疫情期間武漢與湖北其他地區社區的防控與分診壓力有密切關聯,隨著疫情壓力逐步降低,武漢以及湖北其他地區的社區在基本職能方面也逐步恢復。總體來看,從三大區域中居/村委會的作用比較可見,七成以上獲得認可,關鍵作用普遍突顯(見表1)。
從下沉的黨員干部所發揮的作用來看,其提供的增益作用較為明顯。第一,通過對居民的調查顯示,無論什么地區,由黨政部門組織動員到基層社區的黨員干部在各項社區防疫職能的參與比例都較高,居民感知度均在40%以上,充分表現出下沉黨員干部在社區人力需求上的增益效果。這一比例表面上顯得不是很高,但其實已相當不易,這與疫情防控本身的要求和特征有關:短期內下沉黨員干部不能深入社區內部與居民長期接觸,居民又由于居家不外出使得其感知有限。第二,從趨勢上看,武漢、湖北其他地區的社區下沉黨員干部隨著疫情形勢的逐步緩解,居民認可的參與比例出現了5%左右的下降,而全國其他地區的比例變化不大。這表明隨著武漢、湖北其他地區的疫情嚴峻形勢逐步緩解后,社區內部資源對外部資源的依賴性減弱,間接印證了下沉黨員干部作為社區人力增益補充的實際作用。第三,在社區特殊職能的參與方面,能夠看到在疫情封閉期,下沉黨員干部的參與比例在武漢、湖北其他地區、全國其他地區依次下降,且武漢、湖北其他地區的比例普遍高于全國其他地區10%以上,從中能夠反映出在疫情壓力面前武漢與湖北其他地區社區的危急程度更高。總體來看,從三大區域中下沉黨員干部參與比較可見,其均發揮了較好的補充作用,提供著必要支撐(見表1)。
從社區志愿者所發揮的作用來看,在社區層面有著突出的協助作用。第一,因抗疫需要使得武漢以及湖北省其他地區志愿者的社區防疫參與度要遠高于全國其他地區,其中武漢的社區志愿者在卡口值守、疫情排查、環境消毒、團購菜物、買藥送藥等職能的參與度均超過50%,這突顯了社區志愿者在公共衛生高風險時武漢和湖北其他地區基層社區中的重要地位,有力協助了社區居/村委會的疫情防治工作。第二,所有地區的社區志愿者隨著疫情的逐步緩解,其參與社區基本防疫職能的比例也有所下降,而武漢與湖北省其他地區的社區志愿者參與比例一直高于全國,且普遍超出15%以上,其中武漢的參與比例超出全國近20%,這再次印證志愿者在社區防疫中所發揮的協助作用并具有延續和擴散效應,而這一作用在武漢以及湖北其他地區的社區中更為突顯。
總體來看,從三大區域中志愿者參與比較可見,疫情風險程度與志愿者參與程度有明顯關系,疫情風險高的武漢、湖北其他地區社區志愿者參與更積極,參與度更高,協助作用更明顯,疫情好轉后這種效應還表現出延續和擴散效應(見表1)。

表1 社區抗疫期間居民對三大區域中三大主體的兩大參與職能評價
從上述社區居民對各防疫主體的參與度評價來看,武漢各社區在整體疫情防控的參與度要高于全國其他地區,也體現了較好的防控效果。由此,以下將以疫情中武漢的社區居民反饋作為考察社區協同治理成效的主要依據。需要說明的是,由于問卷涉及全國30個省份,而其中因為疫情期間對武漢的居民調查相當艱難,呈現出的武漢的樣本量相對有限,為彌補抽樣缺陷,分析中選擇以武漢居民樣本的相關性數據和實地調研訪談資料相結合的方式強化本研究的可信度。
從問卷樣本看,通過線上線下發放問卷收集武漢居民樣本共計185份。問卷根據疫情期間社區不同主體所提供的基本職能和特殊職能向不同社區居民收集了相應的評價反饋,并據此得到社區居民對疫情期間不同主體的總體評價。問卷還通過設計考察居民對居/村委會、下沉黨員干部、社區志愿者等不同主體的合作評價,從而獲取居民對不同主體在疫情期間的合作程度以及信任強度。
從訪談樣本情況看,樣本區域主要涉及武漢市中心城區和遠城區共5個主要城區、17個城鄉社區,訪談對象主要涉及社區書記、兩委成員、網格員、物業從業人員以及社區志愿者等五類主體,調查團隊對訪談社區和對象都進行了編碼處理(見表2)。
以下試圖通過問卷與訪談相結合的形式,明晰“居民間信任關系”同“居民與社區之間關系”的大致關聯,以便后文對居民間信任關系的內在邏輯進行理論闡釋。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居民信任關系的影響因素極為復雜:一方面,問卷結果只能反映出居民在疫后階段回顧疫情期間的大致主觀感受,對于居民間信任關系的把握存在可能的主觀偏差;另一方面,結合筆者團隊的實際走訪發現,難以基于居民間信任關系提出一個較為合理的因素分析和回歸模型。因此,本部分將以簡要的相關性分析作為趨勢性判斷的參考,并結合實地調研材料加以佐證,進而為后續的理論分析建立實證基礎。

表2 武漢市訪談的主要城鄉社區名稱及其訪談編碼
第一,疫情期間,社區抗疫一方面表現為控制社區內部的疫情傳播風險,另一方面則表現為維系居民的基本生活秩序。因此,在問卷設計過程中,便假設了在疫情防控的特殊時期,居民對社區防疫的工作評價對居民間信任關系的構建不可避免地能夠產生影響。
根據問卷調查結果可知,居民對防疫主體的評價與居民間的信任關系趨勢大致相同,居民對三類社區防疫主體的評價越好,居民間的信任度也相對越高(見圖1)。具體而言,居民對三類防疫主體的評價更積極,在居民間信任關系中也保持著更為積極的態度;而對社區防疫主體評價一般或較差的居民而言,盡管他們在居民中沒有保持較高信任度,但也沒有放棄這一重要聯系,依然保持著一定的信任關系,或許這一關系也是在疫情期間較為重要的生活渠道。總體來看,居民間信任與其對抗疫主體的主觀評價的關聯是:信任度越好,評價也相對越高。

圖1 居民對三類防疫主體評價與居民間信任的關聯情況
結合訪談調查發現,盡管社區的類型存在差異,但社區居民之間的信任關系與其對社區防疫主體的評價之間確實存在某種趨同的總體趨勢。從訪談案例看,在大多數社區,對社區防疫工作持認可態度的居民在處理與周邊居民的關系上也較為樂觀和積極;相反,對社區防疫工作態度較為不滿的居民,在與其他居民溝通中也表現出相對明顯的惡劣情緒。以XC社區為例,在對社區網格員的訪談中得知,疫情期間居民多通過聊天群形式表達訴求和不滿,有一些居民因“自己的訴求沒有被滿足而在群里通過一些偏激言論或不理性方式宣泄不滿,同時還通過撥打市長熱線等方式向社區工作人員施壓”(訪談記錄:XC20200810-3)。這些居民除表達對社區工作人員的不滿外,還會針對性地指責鄰居的各類問題,加劇樓棟內的對立情緒。
第二,本研究在展現了疫情前后居民間信任程度同居民對社區防疫主體工作評價的相關關系后,還試圖進一步分析居民與社區的合作評價對居民間信任關系的影響。該假設嘗試在評價社區工作的基礎上,進一步推進居民反思其與社區的合作、互信和溝通程度,并考察不同行為偏好的居民在維系居民間信任關系的態度選擇。
根據問卷調查可知,居民間信任情況與其對各方合作、互信、溝通的滿意度呈現了十分明顯的相關性,即居民與各方合作、互信、溝通的滿意度越高,居民間的信任關系也更好(整體趨勢見圖2)。具體而言:首先,從樣本結構來看,與社區抗疫主體合作較為滿意的居民占總樣本量的七成以上,而不滿意的群體不足一成。其次,疫情前后彼此信任度較高的居民中,居民與社會各方的合作、互信、溝通情況非常滿意的占比超八成,而非常不滿意的居民占比近乎于零。最后,在彼此信任度較低的居民中,居民與社會各方的合作、互信、溝通情況非常不滿意的比例超過九成,而非常滿意的居民占比同樣近乎于零。總體來看,居民間信任與其對抗疫主體的合作評價關聯是:高度相關,但呈分化態勢。

圖2 居民與各主體合作溝通情況對居民間信任關系的影響趨勢
結合實際走訪發現,居民與社區各方合作、互信和溝通程度確實同居民間的信任關系存在一致的發展趨勢。一方面,一些與社區合作較為積極的居民能夠與周邊居民形成更為緊密的信任紐帶。在ZD社區,X女士是一位普通居民,因為“家住在公路邊上,看著這些給我們服務和值守的社區人員‘三班倒’太辛苦了,我們能換就換一下,好讓別人休息休息”(訪談記錄:ZD20200627-5)。由此X女士成為了一名志愿者,主動報名參與了社區防疫工作。周邊鄰居在X女士的影響下,也有不少加入了志愿工作,“我們也是看到她有時候在清理路邊垃圾,順手幫她一把,反正我們退休了也比較閑,做點事情就當鍛煉身體”(訪談記錄:ZD20200627-5)。后期在社區的支持下,這些居民更是自發成立了清掃志愿服務隊,贏得周圍居民的一致好評。另一方面,不愿意配合社區工作的居民在處理與其他居民關系的問題上更為疏離。在HX社區,一位居民拒不配合社區工作,周圍鄰居因與其聯系較少無法勸說。同時,“因為社區沒有執法權,只能進行調解。在調解無果后,社區通過片警與他的單位聯系得知了他的情況,最終由單位出面勸告才解決了問題”(訪談記錄:HX20200817-1)。
第三,在明晰居民與社區的合作評價同居民間信任的關系后,問卷調查試圖從居民協作的角度再次印證上述關系,即通過考察居民與社區的合作評價同居民間協作程度的關系,從而探究居民協作與信任之間是否呈現出相同趨向。
根據問卷調查可知,疫情期間,無論居民同社區的合作評價是否滿意,對居民間協作持積極評價的居民都占據最高比例,持消極評價的居民比例最低(整體趨勢見圖3)。具體而言,在自發協作評價更高的居民中,多數居民與社區的互信、溝通、合作等方面都更為滿意,而少數居民盡管沒有與社區達成有效合作,但依舊能夠自發通過協作獲取資源。從現實出發,無論居民是否愿意與社區合作,居民協作是對社區防疫的有力補充,居民間協作有效提振了社區治理。

圖3 居民與各主體合作溝通情況對居民間協作關系的影響趨勢
結合訪談調查可知,多數社區的訪談案例都表明與社區合作態度越好的居民對居民間自組織的協作評價也相對更好。在DH社區,“在社區工作人員主動告知樓棟居民存在確診病例后,該樓棟居民專門成立了工作群,在群里的鄰居們收集他的需求,幫他買菜、買藥,甚至主動幫他找醫院,結果這棟樓再無一例新增病例”(訪談記錄:DH20200819)。與此同時,通過與不同社區工作人員的訪談得知,疫情前期由于社區資源極度緊張,無法及時覆蓋所有居民,導致一些居民在向社區尋求資源無果的情況下自發進行了一些協作互助,但這些暫時性的協作互助隨著中后期社區防疫資源的有序跟進而消失。由此可見,居民協作與居民信任之間并非緊密相關,需要進一步借助已有理論探究二者之間的深層次關聯。
通過對三類社區防疫主體在社區防控職能的參與情況進行區域性比較和武漢社區抗疫的訪談歸納,可以得出以下基本結論:
一方面,從第二部分的分析中能比較清晰地看到在社區防疫過程中居/村委會、下沉黨員干部以及社區志愿者這三類主體的各自作用,居/村委會起著社區防疫的關鍵作用,下沉黨員干部主要從社區外部發揮了人力資源的增益作用,而志愿者則是從社區內部對居/村委會在各項職能上提供了進一步協助。這一點可以從居民對下沉黨員干部與社區志愿者在參與具體職能的認知比例中看出明顯趨勢,志愿者參與比例相對更高,則下沉黨員干部的參與比例就相對低一些,反之亦然。因此,盡管區域比較上有所差異,但代表著社區領導力量、外部資源以及內部資源的各防疫主體在疫情防控中均表現出了明顯的協同性特征。而作為社區內部資源的居民群體,也能夠協同參與到社區防控當中。
另一方面,從前文的武漢社區協同治理過程分析中可以看到,居民與社區的信任關系與社區協同治理結構有著內在關聯。該關聯通過問卷趨勢得以呈現,并在案例訪談中得到印證,具體而言:第一,居民對社區居/村委會、下沉黨員干部以及志愿者的評價更積極,居民間的信任度評價也更好。第二,居民間信任度也同居民對社區不同防疫主體的合作態度有相同趨勢,態度上越配合社區的居民,其居民間信任度也相對更高。第三,通過居民與社區的合作態度反映出居民間的協作評價與居民間的信任關系存在一定張力,即無論是多數與社區積極合作的居民還是極少數對社區不滿的居民,均表現出較高的居民間協作意愿。
信任的構建有其自身的演化規律,根據已有研究發現,信任的演化過程也存在著一定的模型機制。根據信任演化機制:一方面,從社區居民信任關系的縱向深化來看,可以隨著信任層次分為謀利型信任、了解型信任和認同型信任三類,表現出社區居民在信任構建過程中的一般性縱向演化規律;另一方面,從社區居民信任關系的橫向延展來看,表現為特殊信任、網絡結構信任、制度系統信任三類,也反映出社區居民的信任關系會從單一的特享型信任關系逐漸延展出網絡結構,并慢慢走向制度化的建構。[24]
在此基礎上,通過將橫向信任和縱向信任的演化過程進行對應,可以進一步形成三種具有復合性的信任類型,即由居民簡單少量合作與謀利型信任復合而成的簡單謀利型信任;由居民的特殊信任關系與了解型信任復合而成的特殊了解型信任;由居民基于某一社群網絡結構或制度系統的信任與認同型信任復合而成的結構認同型信任(見表3)。

表3 復合性信任類型
社會資本所嵌入的社區治理結構是居民構建信任與合作關系的有效載體[25],因而簡單謀利型信任、特殊了解型信任和結構認同型信任關系之間會隨著居民社會資本的累積過程在社區治理結構中不斷演繹與變化(見圖4)。

圖4 信任的演化模型
首先,基于簡單謀利型信任關系的居民僅只是通過少量簡單的具體合作建立起以互惠為目的的信任聯系,這種簡單的信任關系在疫情期間也較為常見,基本表現為居民之間的互幫互助,這也解釋了“極少數不與社區開展合作的居民大都表現出較高的居民間協作意愿”的可能性,即那些不通過社區渠道獲取資源的居民或許由于難以獲得社區資源而放棄了與社區的合作,轉而通過簡單的鄰里互助獲取資源。
其次,基于特殊了解型信任關系的居民則是經過較長時間的合作或社會資本累積后建立起的對特定對象的信任聯系,這種信任關系的構建是基于特定個體之間的合作互動,既可能是常年熟知的街坊鄰里,也可能是建立長期聯系的社區工作者。例如,在PL社區,“一個網格員因在平時經常幫助一位老人,而在疫情最嚴峻期間得到了老人贈送的5只N95口罩”(訪談記錄:PL20200720-3)。這從某種程度上解釋了形成特殊了解型信任的居民與社區建立合作關系的可能性。這同時也表明,居民基于個體間合作而形成的社會信任存在向與社區制度合作的政治信任轉化的可能(4)邱國良的研究表明社會信任狀況對政治信任程度有著顯著影響,即社會信任度較高的個體,其政治信任度也普遍較高。參見邱國良《信任的網絡與邏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
再次,基于結構認同型信任關系的居民是經前兩種信任關系后繼續發展,最終表現為對某一社群網絡結構或制度系統的認同感,進而與該社群或制度開展廣泛的合作和參與。而這種社群關系或制度結構既可能是居民自發形成的社區網絡,也可能是在社區帶動下建立起的工作機制。例如,在YY社區的訪談中發現,疫情期間僅憑三位威望較高的老黨員的號召便招募了足夠的志愿者開展卡口值守和送菜送藥的服務。對此,相關研究也表明,如果社區中居委會和其他社區主體之間的關系順暢、合作有序,就可以增強社區的抗打擊和恢復能力。[26]這從某種程度上也解釋了“居民對各類防疫主體的評價相對越好,且從態度上對社區防疫越配合,則居民間的信任關系也相對更好”的調研結論。
最后,構建起結構認同型信任的居民更有利于形成與社區之間的政治信任,進而轉化為更強烈的社區合作意愿,并通過各類社群載體形式參與到社區協同治理結構中。結合具體的訪談內容,在疫情期間,由居民信任轉化為社區參與的內在機制,一方面表現為志愿者或是下沉黨員干部加入到社區協同治理結構中,另一方面也表現為居民與社區工作者之間保持積極的合作態度和意愿。然而,需要明確的是理論上基于居民信任的參與轉化動機并不能完全實現居民的現實參與,其中的關鍵原因之一便是與社區實際防疫政策相關。從現實看,退休人員試圖參與疫情防控卻因年齡過大而被社區婉拒的案例也較多。
綜上可見,前述四點的分析總體展現了在協同治理結構中社區居民信任的構建機制及其演化過程(見圖5)。

圖5 多主體協同治理結構中居民信任的構建與轉化過程
中國抗疫尤其是武漢抗疫的巨大成效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在黨組織領導下基層社區的成功應對。[27]從本研究也可以看出:社區的成功協調應對,離不開信任基礎上協同治理機制的有效發揮;而協同治理機制的有效發揮,也得益于居民的積極參與。通常情況下,社區居民的信任構建與轉化是一個相對較長的過程。而社區要在應急狀態中與居民之間有足夠的信任和合作,就必須在公共危機狀態發生前打造良好的信任關系。從社會治理的角度出發,便包括風險治理(常態治理)和應急管理(非常態治理)兩種狀態,風險治理是突發事件發生前的治理,應急管理是事情發生后的治理,而社區的應急秩序建設離不開社區常態化機制的構建。因此,有必要繼續完善社區常態治理機制,引導和培養社區所有主體向應急秩序的轉化能力,同時繼續強化社區常態治理的黏合度,從常態化治理中不斷積累居民信任,在應急狀態下才能更快地轉化為社區協同治理效能,實現社區有效治理。由此,可以從社區工作原則、機制創新和服務能力等三方面就社區居民的信任構建和參與路徑的提升提出相應的對策建議。
第一,明確開放透明的社區工作總基調。透明公開是提升互信的基本方式。社區的透明公開需要社區與居民之間相互開放,讓居民完整了解社區工作,讓社區知曉居民真實想法,在應急秩序中也更有利于雙方保持長久互信,持續保持密切合作。一方面,要完善社區公開的責任清單與反饋機制,記錄并及時回應居民訴求,形成“參與—回應”治理的閉環。另一方面,要設立社區工作清晰度的常態考評機制,在常態化治理中實現對轄區重點人群的及時聯系、快速上門,做到翔實服務、精準管理。
第二,強化多元參與的社區常態化治理能力。營造居民互信的關鍵離不開互信的制度建設。健全社區事務多方評議的協商機制,一方面可推動線上評議與線下協商的結合,線上協商充分地調解各方矛盾后,再通過線下協商解決各項問題,提升線下協商的議題專業性、問題針對性和過程高質量。[28] 在降低居民的參與成本的同時,提升居民的公民精神與公共意識,在向應急秩序的轉化中更有利于激發居民的公共參與精神。另一方面,還可通過提升業委會的實際作用,落地小微機制創新,縮小社區事務的參與規模,進一步提升居民參與的組織化水平。
第三,通過公共服務培養居民慣習沉淀互信。在明確開放透明、多元參與的社區常態化治理這一基本方向后,社區常態化秩序也必須通過公共服務建設的載體來加以維系,以加速培養居民與社區各組織間的協作能力,形成有益的協作慣習,以沉淀社區互信。[29]隨著社區常態化秩序向應急秩序的轉化,一方面,社區可根據居民需求進行針對性項目投入,強化社區的日常服務供給能力,在常態化的社區能力建設中形成快速組織力;另一方面,組織是連接居民與社區的重要橋梁,是形成有效自治的重要力量。因此,可通過日常的組織化公共危機演練不斷累積居民之間的互信基礎,以社區互信牢固應急秩序的內在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