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離家出走的盛夏

麻著膽子離家出走的那個夏天，我才10歲，正上小學四年級。

其實吧，也沒有誰特別為難我，只是在那物質極其短缺的70年代，經常吃不飽飯成了我的心病。在我們村里，誰家一日三頓全吃米飯，不用吃紅薯果腹，那定是我羨慕的對象。如果下飯菜有油星子，甭管是葷菜或素菜，我覺得這已經是做人最高級的配置了。

餓當然不是離家出走的理由，比饑腸轆轆更可惡的是，父母無視我們的態度。我曾找機會哭過鬧過抗議過，然而現實依舊是，想吃飽飯太難了（當時哪里會想到，父母也是無計可施）。活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我常常想：這日子，缺飯菜，還缺關愛，很沒勁！

我有一個好朋友叫三丫，兩人算同是天涯淪落人：家庭一樣的窮困，我們倆一樣的貪吃。比我更甚慘的是，她還時常因照顧不好弟弟妹妹，而挨父母的棒子。

暑假的一天，她頂著腦門上的傷疤，悲悲戚戚地找到我說：“這個家我是不愿待了。”我很默契地回應她說：“那還等什么，一起離家出走唄！”

主意打定，我們都感覺已經到改變命運的拐點了。你想啊，等父母發現家里少了一個人，一定會痛心疾首地反思，日后定會加倍疼愛我們。再說了，流落在外，萬一有人收留了我們，過幾天豐衣足食的日子也是好的。當時的我們就是這么天真。

我們得先考慮有個目的地。我說可以先去我舅舅家。他家我去了多次，印象中舅舅家的瓜子花生，紅棗糖果隨我吃。而且舅舅熱情又好客，做得一手好菜，去他家那種“公主般”的享受，實在是太過幸福。

接下來我們便說走就走，帶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興奮、果斷，當然還有對未來的期盼。

出門沒多久，就到了去舅舅家必經的一座山。那山風景極佳：遠看樹木繁茂，山路蜿蜒，近觀花草奇異，怪石嶙峋，細聽還有小溪潺潺，鳥鳴啾啾，再加上陽光燦爛，白云悠悠，一切美得妙不可言。我們疑心到了某個仙境，當然，那個飄然而至的仙女便是我和三丫。

天氣很熱，山路不好走。我們最初一路喘氣一路歌，慢慢地，心里發了慌。何哉？山上荒無人煙，樹林陰森，有些瘆人。一些說不上名字的怪鳥，叫聲詭異凄涼，讓人毛骨悚然。偶有風吹草動，我們懷疑是有蛇鼠出洞。我們還擔心可能出現的狼呀、豹子呀、野豬呀，把我們抓了去填肚子。

戰戰兢兢地走了一段路，我們倆便止了步。三丫說，走山路風險極大，不如直接走馬路，去她外婆家。她外婆家就在鎮上，聽說那里吃的用的，應有盡有。她幾個小姨也在鎮上，相隔不遠，家境都很好的。

我覺得這個策略不錯，便調整了方向，走上了人來人往的馬路。此時我們有了安全感，走起路來，腳下呼呼生風，可我們還嫌慢，恨不得要長一雙翅膀早點趕到外婆家。

過了不久，我們的精氣神消耗殆盡。也許是趕路太耗體力，也許是過了飯點，腹內空空，也許是路途遙遙，希望渺茫。總之，我們在馬路邊上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商品店歇了腳。

可能是三丫腦門上的傷疤太過顯眼，店里的營業員看她的眼神帶著無比的憐愛。我趁機說：“阿姨，她現在很餓！”

沒想到阿姨竟從店里拿出了幾個煮好的紅薯和幾塊小小的餅干。那一頓，向來仇恨吃紅薯的我，竟然覺得紅薯是那么香甜可口。那幾塊小小的餅干，被我們反反復復細細研究：花紋怎么這么美麗？舔一舔怎么這么香……當時我是真心感激溫柔漂亮的營業員，以致很長時間內，我的人生理想是，將來要做一個營業員，因為賣東西收錢的樣子，實在是太美了。

商品店終究不能久留。出來后，我們又開始趕路，然而我們已經沒有當初的雄心壯志了。開闊平坦的馬路，我倆走得大汗淋漓，步履維艱。

抬頭看看太陽已經西斜，我猶豫道：“你外婆家太遠了。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返回會更遠的呀。我外婆家穿過前面的村莊就到了。這樣吧，我們抄近道，走小路。”三丫說。

于是，我們拖著疲憊的小腳走上了一條羊腸小路。等到暮色四合，家家戶戶有朦朧的燈光透出來的時候，我們才發現已經無路可走。我倆想走進附近的村落尋求庇護，可兇惡的狗叫聲又把驚慌失措的我們轟了出來。

恐懼又絕望的時候，我們在野外發現了一個鴨棚子，里面有一對夫妻正就著小馬燈，在石灶上燒火熬湯。或許是三丫腦門的傷口又喚起了他們的同情，他們接待了我們，還在灶上煨了兩個紅薯。我們兩個殷勤地給他們燒火添柴。當晚沒吃飽，可紅薯的鮮香甜美，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是夜，我們靠在鴨棚子的草垛子里，仰望夏天閃爍的星空。此刻，鴨子已安然入睡，鴨主人陪著我們小聲地說著話。風掠過我們單薄的身體，有點涼，但不覺得冷。周邊鴨屎的臭，混合著稻草的香，給人的感覺非常奇妙。不一會兒，我們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我們挑戰了個人的生理、心理極限，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回到了溫暖的家。媽媽看到我蓬頭垢面、氣息奄奄的樣子，大叫道：“啥？你昨晚不在家？我怎么不知道？當然，大人事情多，沒空管你們兄妹四個哦！鍋里還有紅薯，你吃不吃？”

我說：“吃！我吃！紅薯可美味了！”

后記：謹以此文獻給我飽受饑荒之苦的童年。物質緊缺年代，全國范圍內缺衣少食，所幸民風淳樸。當今孩子們有幸生于繁榮富強年代，離家出走之舉切勿模仿。

作 者 簡 介

筐筐，原名匡香華，廣東省中學語文高級教師。擅長都市情感、校園題材創作。影視劇本《小心蹚過成長這條河》和《遠離俗世遠離你》已立項備案。出版校園中篇小說集《小心蹚過成長這條河》。出版電子書《年少的心事請別猜》《不要為難班主任》《花兒請慢慢開》《逗比老師的快意人生》。長篇小說《守望花開》獲廣東中山市第三屆香山文學院重點題材征集入選簽約作品。小說曾在全國校園文學大賽、豆瓣征文、大灣區首屆網絡文學大賽中獲獎。多部短中篇小說作品在省市等刊物發表。所帶學校“星語文學社”被《中國校園文學》《漫維》《鳳凰花開》等報道，受到省內外廣泛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