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翰
已經連續領了五年救濟金的韋恩絕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躺在沙灘上掙錢。
金黃的細沙,湛藍的海洋和天空,天水一線映襯著落日余暉,身后是裝潢精致的別墅……這個海濱莊園是他工作的地方,他似乎在海灘上玩了一天,又似乎……一刻也沒能待在這里。
他像條快要干死的魚一樣躺在沙子里,歪歪扭扭地戴著一頂藍帽子,滿臉胡茬的他,像是一名偷偷溜進富人區的中年乞丐。
這頂藍帽子看起來稀松平常,像工地上的安全帽,實際上是集成了這個時代頂尖科技的高精設備,韋恩的工作需要通過它來完成。
藍帽中傳來信號,“韋恩,這兒有個新任務,那幾個軟蛋都不敢接,你要不要試試?”
韋恩有種不好的預感,他知道如果那幾個干了很久的老家伙都不愿意干的話,這個活兒的痛苦程度一定難以想象。
“可是……我想歇一會兒,剛才接了一個替孕婦生孩子的活兒,天哪……我下班后要去看看我的老母親,她太偉大了。另外,那種劇痛對于一個男人來說真的是很奇怪,直到到現在,我還覺得兩腿間有種撕裂的劇痛。”
“放心吧,你已經回到了自己的身體,現在的疼痛不過是一種錯覺罷了。對了,我得提醒你一下,你的休息時間不能超過三分鐘,畢竟我們租下這個海濱莊園不是給你享受的,而是在你和顧客互換精神時,不至于讓他們太過無聊。你現在還剩九秒,好吧,那就祝你順利完成任務。”
“喂!等等,我還沒答應呢!”
“你就當挑戰一下吧,這次任務薪酬超高,比你今天干過的活兒加起來都要多。”
“可是你還沒說是個什么任務!”
“這個……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這時,韋恩感到天旋地轉,眼前海灘的景色漸漸暗淡了下去,片刻之后,一種尖銳而劇烈的疼痛襲來。
在某醫院的急診科病房中,病床上躺著一名渾身焦糊的孩子,他的頭發被燒成了瀝青一樣的東西貼在頭皮上,身上不斷滲出黃色的體液。
韋恩,或者說是韋恩的人格,已經來到了這副傷情嚴重的身體之中,任務開始了。
這名九歲的孩子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不知從哪里摸到了一個打火機,最終引發了火災,90%的皮膚中度燒傷,雖然脫離生命危險,但是這樣的傷痛,幾乎沒有人能夠忍受。
而韋恩的任務,就是什么都不做,承受這些難以想象的痛苦。
床邊的一名女性不斷抹著眼淚,醫生在一旁安慰她。女人淚眼婆娑地望著孩子,眼神中滿是悲憫,醫生問她,需不需要給孩子打一針最新研發的止痛劑,對燒傷病人效果很好,但是略貴一些,那母親眼神中的悲痛似乎消失了幾秒鐘,說不用了,她已經給孩子叫了“藍帽子”。
人體代駕行業悄然興起,但社會各界褒貶不一,很多人用“藍帽子”來代指韋恩這樣的人。
醫生轉頭看向孩子,搖搖頭沒有說話。
此時的韋恩,根本聽不到兩人的對話,劇痛讓他的思維幾乎停滯,只感覺好像有密密麻麻的尖刺,從四面八方狠狠扎進他的身體……
六天后的晚上十點,韋恩回到家,拿出鑰匙打開房門,卻發現有人在里面抵著門,推不開。
“海莉,是我。”
“爸?”屋里的女孩并沒有開門,而是停了一會兒,問,“我最喜歡的食物是什么?”
“媽媽做的南瓜派。”韋恩的聲音十分虛弱。
韋恩和女兒約定了這個暗號,好讓海莉確認這個男人的身體里是否真的裝著自己的父親。
門開了,一個跟韋恩差不多高的金發女孩橫擋在門口,怒氣沖沖地質問:“你知道自己多少天沒回家了嗎?!”
在女兒的咆哮中,韋恩徑直走進房間,搖搖晃晃地一頭栽倒在客廳的沙發上。
韋恩的父親也是一名代駕,那個時代的代駕僅僅代表著幫別人開車,而如今,自從斯科公司開發出了精神互換技術,一大批像韋恩這樣的人成了人體代駕。
韋恩心中十分明白,因為自己沒有學識,所以只能做這種代人身體受苦的粗鄙工作。因此他特別希望女兒能夠上一個好大學,從此改變命運。
海莉是個爭氣的孩子,中學以前在學校一直品學兼優,但是斯科公司新研發的“知識填充”技術改變了一切——這是一種可以直接將知識傳輸進大腦的技術,以前培養一個博士需要二十年,現在只需要花上五十萬美金,一個小時后,普通人就能獲得跟愛因斯坦相差無幾的知識儲備。
窮人孩子通過教育改變人生的上升通道,被徹底封死了。
短短幾年里,海莉的同班同學中有一半的人成了十幾歲的物理學博士、醫學博士什么的,而剩下的一半,還停留在剛剛會解二元一次方程組的水平。這些神童博士們每天除了在學校打鬧嬉戲,就是居高臨下地嘲笑另一半同學,因為他們一眼就能看出答案的題目,卻能把海莉這樣曾經的尖子生急得抓耳撓腮。
“知識填充”的年齡限制在六至十八歲,因為之前有幾個成年人經過這項技術不但沒變成博士,反而大腦功能徹底紊亂,成了瘋子,讓斯科公司賠了不少錢。
海莉今年已經十七了,只剩一年時間,可按照韋恩如今的賺錢速度,賺夠五十萬拼了命也得二十年時間。
他心想,不行,絕不能讓女兒再像我一樣,靠當“藍帽子”替人受罪過日子,我必須在一年內湊夠五十萬,讓她擁有高等學歷,讓她能有體面的工作,讓她過上不一樣的人生……
可是,怎樣才能夠在一年內賺到五十萬呢?
接下來的幾個月,只要任務的酬金高,無論再怎么痛苦,韋恩都接了下來。
他曾經在一天的時間內,嘗遍了剖腹產、大腿骨折、重度癲癇、嚴重車禍等各式各樣的身心折磨。
最令他不解的是有一位住在唐人街的顧客,每次上廁所都要叫代駕——因為他患有嚴重痔瘡,卻偏偏喜歡吃四川火鍋。
一位英國顧客在女友的逼迫下去鬼屋玩,無奈他太過害怕,又不想被女友鄙視,便偷偷叫了代駕。整個過程中,那女人被嚇得鬼哭狼嚎,一個勁往男友懷里鉆,韋恩也跟著鬼哭狼嚎,一邊還要高舉雙手證明自己的清白……
有一個韓國小伙子的需求,居然是替他睡覺,因為他想繼續打游戲,身體卻熬不住了,于是韋恩用他的身體睡覺,他用韋恩的身體在大洋彼岸繼續打游戲,這個年輕人已經通過這個方法夜以繼日地玩了整整三個月……
韋恩不禁感到奇怪,什么游戲有這么好玩?
一年期限已經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可他連五十萬的零頭都沒有湊齊,像全身燒傷的那種大活兒并沒有幾個,而且由于“藍帽子”越來越多,傭金也變得越來越少,眼看最后的期限就要到了。
他突然靈光一閃,睡覺!這可是個巨大的市場……
一周后的傍晚,韋恩回到家門口,敲過門后不久,那扇掉漆嚴重的木門開了一條縫。
“我最喜歡的食物是什么?”
“媽媽做的南瓜派。”
“驗證通過。”
進屋后寒暄了幾句,海莉便回到課桌前做功課了。
韋恩將一張銀行卡放在了海莉面前,“寶貝,這張卡里有五十多萬,足夠你做一次知識填充了,剩下的一點兒你也拿著吧,就當是我送給你的成人禮。”
海莉放下手中的筆,站了起來,“爸,你哪里來的這么多錢?”
“當然是工作賺來的啊。”韋恩靠在門框上笑著說。
“上次你給那個全身燒傷的人代駕,傭金也不過才五百,老天……我實在難以想象,多大的痛苦能值五十多萬美金?”笑著笑著,海莉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
她一頭扎進韋恩的懷里,抱著他啜泣。
韋恩似乎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有些意外,愣了一下,才將手輕輕放在海莉的背上:“放心啦,就算是天大的痛苦折磨,也都不是真實的,畢竟沒有真的發生在我身上,我只是替別人去感受而已。”
“可是,那些感受是真真切切的痛苦啊!所以,到底是什么任務,值這么多錢?”
“這個……抱歉寶貝,我暫時還不能告訴你。”他連忙轉移話題,“明天你就去做知識填充,也就不用上學了,然后就找份體面的工作,還好,等你成了博士,就不必像我一樣掙辛苦錢了。你即將成年,也是時候學會養活自己了。”
“那你呢?”海莉聽出父親的話還有另一半。
“我需要出差一段時間,大概……半年吧。”
“你的工作不是一直待在那個海濱莊園就可以了嗎,怎么還要出差?”
“這個……這是公司的安排,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我希望你記住,無論怎樣,爸爸都永遠愛你。”
韋恩又交代了一些事情,無非是讓海莉照顧好自己之類的話,當晚就匆匆離開了家。
海莉再沒有去學校,直接去做了知識填充,她沒有選擇博士套餐,而是選擇了“維基百科套餐”,因為斯科公司的業務員告訴她,隨著速成博士越來越多,學校、研究所已經人滿為患,相比之下,成為一名什么都懂一些的百事通,反而更容易在社會上找到合適的工作。
很快,她進入了一家國際聞名的大型企業,每天衣著光鮮靚麗,很難想象這位性感時尚的女性,竟是那個邋遢又落魄的韋恩的女兒。
她的工作和生活都已經步入正軌,可海莉發現,韋恩似乎越來越神秘了,他的電話時常難以接通,即使偶爾接聽幾次,他也始終不肯說自己在哪里,最近干了什么工作,更沒有心思聽聽海莉的近況,在草草聊過幾句后,他就會以工作為由掛掉電話。
海莉只好安慰自己,也許他是真的很忙吧。
直到,她在一檔財經節目中看到了一個酷似韋恩的人。
節目中的那人身份是一位公司高管,西裝革履,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發型也是精心打扮過的,完全不像自己的父親一樣蓬頭垢面。
可是,十多年的朝夕相處讓海莉無比肯定,這個人絕對就是韋恩——至少這副身體是韋恩!
公司高管怎么會以他父親的面貌出現?執行代駕任務的時候,父親的軀體不是應該待在海濱莊園里嗎?
她立即拿起手機,一連給韋恩打了十多次電話,才終于接通,接電話的人顯然有些生氣,質問她有什么事情這么著急,搪塞了兩句就準備掛掉電話。
“等等!我只問你一個問題!”海莉大聲喊道。
那邊的人愣了一下,“說吧。”
“你知道,我最喜歡的食物,為什么是媽媽做的南瓜派嗎?”
“當然是……因為媽媽的廚藝好,你喜歡吃。”
“不。”海莉沉默了一會兒,“因為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嫁到了歐洲,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更別說她做的南瓜派。”
那邊的人嘆了一口氣,“抱歉,海莉,原本你父親不想讓你知道這些,韋恩真的是個偉大的父親……好吧,我承認,那天晚上給你送錢的人不是你的父親,而是我,當時你的父親正在給我的身體做代駕。”
“怪不得你匆匆忙忙就離開了。”海莉問,“我就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任務,能有這么高的酬金?”
那人嘆了一口氣:“我答應過你父親,如果可以的話一直瞞著你,可還是被你發現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希望你做好心理準備。”
“沒關系,說吧。”
“一個月前,我因為車禍,全身癱瘓,你的父親跟我簽了一份長期代駕協議,也就是說,他需要替我長期臥床。”
她輕聲問:“多久?”
那邊的人緩緩說道:
“三十年。”
海莉癱坐在沙發上,緊緊閉上了雙眼。
在知道這一切后,她曾經對父親的不解、怨恨,都反過來狠狠捶打在自己的心口上。
從那個人的口中,她得知了父親代駕的地方,也就是這個癱瘓病人所在的醫院。當天下午,她迅速出現在了醫院門口。
當她走過去之后,兩名保安人員看著她的背影交頭接耳。
“瞧這女人的穿著和氣質,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做著體面的工作,不像我們天天雨淋日曬。”
“對啊,人家也是你泡不到的女人,還是別想了。”
“瞧不起誰?明天我就辭職不干了,當代駕去,雖然無比痛苦,但聽他們說能掙大錢呢。”
令海莉欣慰的是,這家醫院的環境很好,醫護人員也顯得很有耐心,那副裝著韋恩的身體被照顧的還不錯。
一個面孔陌生的男人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海莉一時間有點兒不敢確定這是不是自己的父親。
她湊上前去,試探著輕聲叫了一聲韋恩。
床上的男人沒有絲毫反應,只有心電圖上的波形顯示著他依然活著。
“爸。”海莉撲上去,趴在他的胸膛上哭了起來。
接下來,她坐在床邊,緊緊攥著父親的手,自言自語般,將憋了許久的話一股腦傾倒了出來。
她先是埋怨父親不該這樣,付出這么大的代價,但事已至此,海莉也無法再多做指責。
“對了爸,你猜我現在的工作是什么?現在啊,高學歷的人滿大街亂跑,碩士都只能去肯德基當服務員,我沒有辜負你的期待,找了一份還不錯的工作,看,這是我平時上班穿的衣服。”
海莉起身轉了一圈,散發出一種企業白領的氣質。
“我現在啊,已經不用像爸爸以前那樣當‘藍帽子’,替人承受疼痛掙錢了,而是一些更輕松的工作,比如替一些領導、管理者開會,偶爾我還要頂替他們回答突如其來的提問,瞎扯一番高深莫測的言論;替一些普通學生考試,考試把那些做不起‘知識填充’的孩子們難壞了,當然了,那些題目對現在的我來說都是小菜一碟。
“總之,作為斯科公司的一名高級代駕,我的工作內容就是一些對知識素養要求比較高的任務。對了,我們也有一個外號——白帽子……”
床頭的顯示屏上,心電圖一如既往的平穩,而那個男人眼角的皺紋溝壑中,有一滴晶瑩的水珠滑落。
【責任編輯:衣 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