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振庚
□以水墨畫來看,作為藝術風格,可以有繁有簡。但即使是“繁體”水墨,也要講究用筆恰到好處,也應該是:一筆兩筆不嫌少,千筆萬筆不嫌多。
□水墨人物畫,意在先,筆在后,亦可筆在先、意在后。總之,筆筆寫意。在規矩處見活潑,生動處見力度,磅礴處見嚴謹。得意而不忘形。時至今日,水墨人物畫又見“擴張者”“自由者”,均操練得法,生動沉著,活活潑潑,大有可為。祖宗圈地之外,另有廣闊天地供馳騁。
□中國畫傳統源遠流長,如長江后浪推前浪,奔涌不息,滾滾向前。創造中生出保守,保守中生出創造。人役筆墨,當為筆墨之正道、活道;人役于筆墨,則筆墨死矣。“天能授人以畫,不能授人以變。”大知有大得,小知有小得。筆墨為誰用,又如何用?洋為中用還是古為今用?俗為雅用還是舊為新用?或棄為不用,自生新法?天下畫人,天分不同,各得其所,而成功在于本人。
□筆墨之用,寧拙毋巧,寧厚毋薄,寧重毋輕,寧大毋小,寧遲毋速……不僅是對筆墨的要求,從中還折射出畫者的人品格調。
□藝術中的“生”味,并非生硬之生。畫論中有“熟中求生”“生中求熟”之說,即作畫要求熟練,更要在熟練中求生、拙。如果沒有這個追求,往往會出現人們所貶的“滑”“飄”“輕”“油”等。
□古人說,人格不高,用筆無法。這里的法不是指技法的法,是指作品的格調、人品與氣度的統一。
□在訓練中國畫造型的課堂上,要扭轉學生長期摳體面素描造成的負面影響,有效的辦法就是讓學生用線描畫石膏:不畫體面,剔除光影,只畫結構。這叫“解鈴還須系鈴人”。如潘天壽先生所講的“洗臉”,學會洗臉了,進而要求生動性,有取舍,有綜合,講神情,學會夸張和變形。
□有人講的是一回事,畫的又是另一回事:要聽其言,更要觀其畫。畫家讀書是為了增長學問、開闊眼界,提高對繪畫實踐的認識;它反過來使畫家的畫畫得更好。于學問中獲取畫之修養,求得更高層次的品位,這叫讀書活。
□面對客觀對象,首先要把它納入“筆墨結構”的規范來思考,變自然形態為藝術狀態,變自然結構為藝術結構。
□畫前的沖動欲,謂之“情”,它比金子還珍貴。畫者順意隨情,隨機應變,作品往往能于應情中絕處逢生。而程式不應該是一種死的模式,由于情的介入,程式被隨情調度,從而獲得一種內在的生命力。一旦進入情蘊于內而發于外的“程式”之中,就已無多少畫理可講,對是對,錯也是對,情在則理在。
□畫家一旦形成一種風格,便想守住這風格,但守的結果是為習氣所囿,落入自家的俗套。《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大風格者為風格之變革者。
□抽象妙為體,無妙則無象,無象可抽,算不得抽象。西方抽象在表象,東方抽象在里象,西方有象而抽象,東方有妙而抽象。
□畫不以新舊別,只在一個“好”字上。“好”包括舊也包括新。
□現代人畫現代畫,是相對傳統言現代,知傳統而為現代。“知舊知新,推陳出新”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今日畫壇,功利俗深,駁雜其心,假言語多,真言語少,有幾人得幾日閑畫自己心中想畫的東西?
□中國文人畫之精神高棲于筆墨之中,中國繪畫之大精神則釋然于寧定而永恒、大化而無窮之中。
□創新與傳統之爭,可謂老生常談,盛衰交替,此一時,彼一時。從高遠處看,當殊途同歸。新舊無高下,好壞有區分,如同植物有根深偃實者,亦有根淺招搖者。為藝者貴獨立性情,不趨時附尚,一個時代出那么幾個熱鬧人,不看他表象的紅火,就看他是否視藝術為生命,誠藝術以性情,有沒有獨立的人格、獨到的藝術。
□中國畫的教學除有書法、白描還不夠,還應當有自己的“現代造型法”,建立自己民族的素描體系,重視筆墨更要講究“筆性”,講究線條的質量、美感,講究線、形的透里默契,刃剖自如。
□藝術的真實是一種生命感受的真實,一種主觀的真實,這種真實沒有“教育”的痕跡,是動態的,是活的。生動活潑的藝術生命力不可能產生于事先規定的框框之內。天高任鳥飛,籠子里是養不出好“鳳凰”的。
□要掌握技巧,技巧是本錢,好的畫讓人看不出技巧,忘其技巧。
□一幅好作品展現的是筆痕走過之過程而非大功告成之結果。凡·高是這樣,徐渭是這樣,黃賓虹也是這樣。前二者具有惺惺然活潑之靈魂,后者則是靈魂靜止之告白。
□不變易為虎,焉知取虎子之自然,不入傳統,焉知“現代”之真偽?
□“昔賢樸厚醇至之作,由性情學養中出”,錯認水墨畫之“大涂抹”,稱為“大寫意”,則大謬也。寫意必勝工,不可難畫晴山畫渺冥。
□何謂寫生?寫其生動是也。啟發學生用感情本色去畫。凡“套式”皆死物。面對寫生對象,運用想象力,學會“借題發揮”。
□寫生者,動輒用實,無豪放性情,無下筆琳瑯,格失于“套路”,勢囿于“八股畫法”,不知“意味”緣何處,不識“靈動”妙在己。皆是病。
□愛藝術,一生心。
□畫人一生,播種“虛榮”,必然收獲“平庸”。
□吾畫不屬類,不定格,不居一。藝術之至境:對是對,錯也是一種對,畫起來無所謂對錯。
□用古不為古用,是為善用古,“古”于內而發新于外,是為善“推陳”。用古當善推陳,徒古之貌,無今之新,乃食古寄生者也。
□畫“亂”難,畫“簡”難,難在“簡”中有內容,“亂”里有規矩、有分寸。
□取一而舍萬千是為簡,雖“不足”“不了”“不到”而恰到好處。可謂“精而造疏,簡而意足”,丹青里手善知止,而后適往精與簡。
□得意之作,不輕易出門,面壁三年。以畫引畫,吾謂之“畫引子”。畫引子可與友觀,不可賣血本。
□寫意者,生氣也。無需先起稿,無需后來改,只憑平日修養之積累,厚積而薄發,妙會而心涌,不吐不快而為之。時語:“原生態。”原生態加工不得。
□我常撕掉自己不滿意的畫,撕去一個不好的感覺,使心里暢快無堵。給“靈動”以更大的空間,涌動出更好的作品。
□好畫家自信不自傲。總處在一種“學習若渴”的狀態,知不足,不知足,活到老,學到老,眼睛“見”在別人,更“見”在自己,尤在自己作品上稍不到位的地方便有一種刺眼的敏感。作為畫家這是一種必要的“眼力”修養。
□畫要拙重,不輕浮,在氣格修養,不在筆墨技巧。譬如“娘娘腔”怎能畫出“丈夫”筆?
□對前輩名師,師其心不模擬其跡。20世紀70年代一批人學黃胄,照搬黃胄,不如黃胄,便是多余。
□成功者,靠自學,求自得,一生自己教自己。于藝術躬踐中即學也。所謂教也,指示而已。不可教人舍己而從我。所謂學也,善思變通,師別人不失自我之性情。
□創新非與舊之決裂,如大樹之根與干與枝與葉之關系,根深則葉茂,葉落則歸根,不可斷傳統之脈。有其根,無干,無枝,無葉,無更新變化,便是死根。
□我對民間藝術之“土”,非常用心,用“土”之心,同己之心,見土即喜,與土相印,不知覺也。
□與古人通,傳現代神。
□對中國畫家來說繪畫不可被書法異化,而要異化書法于繪畫。我寫書法,主要練線條,用在畫上。
□感記三則:一是以“寫實心”出游戲法。二是以“變形心”出寫實路。三是以“渺冥心”出工筆意。
□游戲通神。
□寫意當通神似,以神似貫通筆力,得不似之似。梁楷、徐渭之作皆“以神通力”,正名寫意。當代“寫意”多以似媚俗、不似欺世。實為寫意之謬悖也。

朱振庚 武劇 45.5cm×34.5cm 紙本重彩 2001年
□淤泥出華蓮,巨海有真寶,盆花媚主不如草。入得煩惱地,如如者,得無價寶。
□當樂禪心,勤行精進。
□所謂傳統,亦無傳統,是名傳統。傳統亦創造,創造亦無固定相狀。“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法無定法,相無定相,乃為至法至相。藝術無法、無名、無相;有則礙眼、礙手、礙心。大藝術不可量、不可稱、無有邊、不可思議。觀古、觀土、觀洋、觀我;不古、不土、不洋、不我。從無住本、不拘一法,我之為我,自此成立。畫人毫端,無法可得,立地成佛。
□我曾說過,關良之前無關良,不知關良之前有關良,其師源日本某家之風格也。傅抱石亦復如是。中國人沒見過,稱其“大家”。二老貴在自有,亦不悖大家之稱。
□當代畫展座談會,一派套話八股談。誤入座,回家必洗胃。
□批評家不用典,直出元氣,方為好文章,好座談。
□個人畫展,三百年后還能搞得起來,才具意義。
□人的一生,有順時有不順時;有焦慮時,有坦然時。做一事,持之以恒,便能成事。反之,難成,甚或辦不成。平常講,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畫人為財忙,最后喪卻那個“忄”旁,便只剩下一個“亡”字,藝術生命也就隨之終結了。
□我寫過這樣一句話“上山本是下山路,上去下來始得悟”。這是對有些“官畫家”講的,如了廬所言:“官退休了,畫也退休了。”即便硬撐著也沒用,虛與實全在作品上。
□每見物心動,便有一批好畫出來。心無動于衷,便是畫之低潮。前者怎么畫怎么好,后者卻讓人沮喪,撕畫多,往往于此刻。所謂有想法就畫,無想法便不可硬畫,可讀書、談話、寫字,培養個好情緒,引發心之情動,便可動筆。一起一伏也,一進一退也。何謂“得心應手”?熟生自如、進退自如是也。非熟練慣習之謂也。
□怎樣畫戲,說不清楚。可以即興,可以速寫性,如一匹烈馬,馴服它是一種快樂,駕馭它是一種快樂,信馬由韁是一種快樂,勒馬停立而聽其長鳴也是一種快樂。總之,速寫不是技法而是情性所至,它無步驟,只是過程,畫家天成之性賦予多少,它便在游刃之余興有多少,如人打噴嚏,把它硬性規定便是荒唐,鼻煙壺是引發,也非自身之本然。
□80年代我喜歡棟方志功的東西是不謀而合,我長期生活在中國民間,老百姓的土玩意兒趕廟會時比比皆是,久而久之熏陶其中愛在其中。棟方志功假借中國民間藝術,而我在其中,我從民間來又到民間去,采風其間、營養其間、開拓其間、結緣其間,我的藝術也融合其間。可以說,是民間美術的土壤造就了我,我情不自禁地在我的畫中融進去,那土里土氣、古里古氣的形與色,這天成之福,無可多得也。我和棟方志功其道所見略同也。
□見磚書而筆法進。
□以楷就簡要比草書照搬好,前者思緒活,后者思緒止。這是鍛煉“化境”的自我之法。
□一個人搞藝術,最可貴的是我行我素,既要“自以為是”,也離不開“自以為非”。
□笨人畫笨畫,怎么想怎么畫,只要性情真便有真藝術,如何界定,卻是后人的事。

1.朱振庚 離相圖 138.5cm×34cm 紙本重彩 2011年

2.朱振庚 同道者 34.7cm×45.7cm 紙本設色 2010年

3.朱振庚 眾生即佛 69cm×70cm 2011年

1.朱振庚 戲曲人物圖 138cm×34cm 2008年

2.朱振庚 戲劇人物 49.8cm×34cm 紙本重彩 2006年

3.朱振庚 菩薩造像 36.5cm×33.3cm 彩墨重彩 2008年

1.朱振庚 俑像 33.6cm×32.5cm 紙本重彩 2008年

2.朱振庚 戲劇人物 179cm×100cm 紙本重彩 2009年

3.朱振庚 眾生相 60.6cm×24.9cm 紙本重彩 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