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時期芝草培育情況探析

楊 瑞

（復旦大學歷史系，上海200433）

1 芝草祥瑞在唐宋時期政治宣傳中的運用

在唐宋時期的官修史料中，常見對于芝草祥瑞的記載。《唐六典》中就將芝草等共十四類名物定為“下瑞”[1]（卷四，115），并明確禮部員外郎需在年終奏表以聞，百官遵旨奉賀。而在一些特殊的場合，芝草祥瑞時常有超越等級規(guī)制的“升格”現(xiàn)象。比如唐玄宗時，“（天寶）七載（748）三月乙酉，大同殿柱產(chǎn)玉芝，有神光照殿。群臣請加皇帝尊號曰：‘開元天寶圣文神武應(yīng)道’，許之”[2]（卷二四，926~927）。芝草的出現(xiàn)不僅是君王應(yīng)天受命的圣德之兆，更直接成為唐玄宗上尊號的口實，其重要程度已經(jīng)遠遠超出儀制中的“下瑞”范疇。

進入宋代，芝草符瑞同樣是宋真宗、宋徽宗等帝王塑造政權(quán)合法性和君主個人威權(quán)的有力依據(jù)，其在史籍中出現(xiàn)的頻次和數(shù)量亦顯著增多。如在《宋史·五行志》中，芝草出現(xiàn)的頻次達235次[3]（卷六三，1386~1397），遠遠超過此前歷代正史《五行志》《符瑞志》《靈征志》等記載的次數(shù)。此僅是就整體而言，具體則表現(xiàn)在每次奏報或進獻芝草數(shù)量的躍升，單次常至于數(shù)萬。宋真宗封禪前后，大中祥符元年（1008）八月，“欽若獻芝草八千一百三十九本，有貫草木、附石、連理及飾為寶山者”；又大中祥符六年（1013）“十月，丁謂來朝，獻芝草三萬七千一百八本，飾以仙人、寶禽、異獸之狀”；“（大中祥符六年）十一月，又獻九萬五千一百本。明年，車駕至真源，民有詣行闕獻者，又一萬八千本”[3]（卷六三，1389、1391）。至宋徽宗時，芝草的顯現(xiàn)更是達到“玉芝產(chǎn)禁中殆無虛歲，凡殿宇、園苑及妃嬪位皆有之，外則中書尚書二省、太學、醫(yī)學亦產(chǎn)紫芝”的程度。而在地方上芝草進獻亦不可勝計，如“（政和八年1118）十二月己未，汝州進六萬本，其間連理、雙枝者一千八百八十，有司不勝其紀。初猶表賀，后以為常，不皆賀也”[3]（卷六三，1395）。這還僅僅是《宋史·五行志》中的記載，《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宋會要輯稿》等史料無算，已可見芝草進獻數(shù)、次之巨，其上奏也日漸成為常態(tài)。

在過往史籍記載中多以“一本”或“一莖”為單位的芝草，何以在宋代史料中出現(xiàn)數(shù)萬倍的增長？這些芝草從何而來？是人為培育抑或存在偽造的可能？下文將結(jié)合唐宋時期以靈芝為代表的真菌培植技術(shù)的發(fā)展程度，作進一步分析。

2 史籍中的芝草與“化生”傳說

靈芝，或者芝草，指在分類系統(tǒng)上隸屬真菌界（Kingdom Fungi）、擔子菌門（Basidiomycota）、擔子菌綱（Basidiomycetes）、非褶菌目（Aphyllophorales）、靈芝科（Ganodermatales）、靈芝屬（GanodermaP.Karst）中赤芝（Ganoderma lucidum（Leyss.ex Fr.）Karst.）或紫芝（Ganoderma sinenseZhao.Xu et Zhang）的干燥實體[4]（1），基本涵蓋古代文獻中的芝草范圍。在沒有科學分類法的年代，文獻中所記載的“靈芝”“芝草”“仙芝”等內(nèi)容，除卻想象與偽造的情況，一般包括赤芝、紫芝以及類似此二者的靈芝科、多孔菌科的大型真菌，涵蓋面非常廣泛。

靈芝的子實體是靈芝菌絲體生長發(fā)育的結(jié)果，是在適宜的條件下由擔孢子萌發(fā)而成的[6]（3）。在光學顯微鏡下，靈芝（此處指赤芝）擔孢子大小為（5.26~6.05）μm×（7.89~8.64）μm，紫芝擔孢子大小為（6.84~7.37）μm×（10.26~11.05）μm；其生殖菌絲具有透明、薄壁、易碎的特點，直徑僅有1~3 μm[7]（33~38）。它們用肉眼難以觀察，且在適宜條件下萌發(fā)速度較快，這些特質(zhì)往往為該目、科真菌所共有。

圖1 紫芝[5]

圖2 赤芝[5]

正因此種生長特點，芝草在古代往往被認為是無種植、無根而突生，與常見的綠色植物的生活方式大為不同。古人無法理解這種現(xiàn)象，以為靈芝的突然生發(fā)，是它物轉(zhuǎn)化而來，故而產(chǎn)生了關(guān)于靈芝大量的“化生”傳說。如《山海經(jīng)》中記載靈芝為瑤姬精魂所化[8]（132）；《新修本草》則認為與芝草相近的雚菌，“出北來，此亦無有，形狀似菌。云鸛屎所化生，一名鸛菌”[9]（156）。眾多傳說大大增加了芝草的神異色彩，而靈芝在道教神仙信仰的發(fā)展過程中，又被賦予了“長生久視”的意涵。故而靈芝的出現(xiàn)，往往被視為有德、長壽的征兆，從而受到官方與民間的追捧。

3 唐宋時期真菌的利用情況

隨著對真菌的開發(fā)和利用，唐宋時人們對其認知愈漸豐富，已經(jīng)掌握了某些真菌特別是食用菌的培育方法。在唐代已可見構(gòu)菌、“木耳”等食用菌的栽培記載。《四時纂要·春令卷之二》中就可見“種菌子”的詳細描述：

取爛構(gòu)木及葉，于地埋之。常以泔澆令濕，三兩日即生。又法：畦中下爛糞。取構(gòu)木可長六、七尺，截斷磓碎。如種菜法，于畦中勻布，土蓋。水澆長令潤。如初有小菌子，仰把推之。明旦又出，亦推之。三度后出者甚大，即收食之。自構(gòu)木，食之不損人[10]（88）。

裘維蕃等學者認為，這種“菌子”應(yīng)是構(gòu)菌（Col?lybia velutipes（Curt.）Quel.）的子實體，別稱冬菇、金錢菌，是一種常見的食用菌[11]（94）。此外還有關(guān)于種植“木耳”的表述，李時珍《本草綱目》“木耳”條集解引唐代蘇敬《新修本草》言，“煮漿粥安諸木上，以草覆之，即生蕈爾”[12]（卷二八，1713）。現(xiàn)存《新修本草》輯復本并不存“木耳”條，但保有對于檸、槐、榆、柳、桑五木耳的記載[9]（156）。可見當時雖然已經(jīng)掌握了木耳菌基本的種植方法，但由于對菌孢子的認識不足，想要固定培育某一種菌類是十分困難的，往往會產(chǎn)生許多雜菌與之并存。上文培植構(gòu)菌過程中兩次推平小菌子的做法，也是為了保證菌孢子達到足夠的純度。

宋人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對真菌培育進行了一定改進，并且有了更深入的探索。陶弘景《本草經(jīng)集注》中載，“（茯苓，筆者注）今出郁州，彼土人乃故斫松作之，形多小，虛赤不佳。自然成者，大如三、四升器，外皮黑細皺，內(nèi)堅白，形如鳥獸龜鱉者，良[13]（卷三，189）。”茯苓Poria cocos（Schw.）Wolf.，為多孔菌科、臥孔菌屬（Poria）茯苓真菌的干燥菌核。因為茯苓的菌絲與松樹親和力強，故野生茯苓常寄生或腐生于松木，特別是樹兜位置。人們觀察到這一現(xiàn)象后，利用新鮮茯苓菌核作為種源，選用赤松、馬尾松等松樹借助“肉引栽培法”實現(xiàn)人工栽培茯苓，所謂“乃斫松作之”，正是“肉引”栽培的雛形。這種方法在中古時期流傳有序，在北宋時編修的《證類本草》中仍可見對陶氏《本草經(jīng)集注》的征引[14]（卷一二，189）。而時至南宋，已經(jīng)出現(xiàn)對于茯苓人工培育的改進方法：

道士郎如山云：“茯苓生于大松之根，尚矣。近世村民乃擇其小者，以大松根破而系于其中，而緊束之，使脂液滲入于內(nèi)，然后擇地之沃者，坎而瘞之。三年乃取，則成大苓矣[15]（159）。

選擇“大松根”“緊束之”，以“脂液滲入于內(nèi)”顯然是時人對“肉引”栽培的重視，并且越來越關(guān)注到對松木段的處理和茯苓質(zhì)量的關(guān)系。由上述可見，唐宋時人們對于菌類的培育和利用達到了相當?shù)乃健?/p>

4 宋代可以人工培植靈芝嗎？

由上文可知，唐宋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大型真菌的人工培育技術(shù)，并且在不斷演變改進，但同時尚存諸多缺陷，主要表現(xiàn)為人工栽培的子實體品質(zhì)較差，常常出現(xiàn)雜菌伴生等弊病。明晰了這一背景，繼而應(yīng)當回答的問題是，宋代是否已經(jīng)開發(fā)出人工栽培靈芝的技術(shù)？

魏露苓提出，在唐代人們就已經(jīng)掌握了部分食用菌的利用與栽培方法，而且“芝田”的記載以及書目中出現(xiàn)的《種芝經(jīng)》篇名，說明時人已經(jīng)能夠做到自主培育靈芝[16]（93~96）。蘆笛則認為，《種芝經(jīng)》等看似講解種植芝草的書籍早已亡佚，而在唐代道教典籍中留存的所謂種芝方法和部分芝草描述荒誕不經(jīng)，至于“芝田”則往往是指代神話中仙人種植芝草的地方或是對于良田的比喻，并無實指。唐代流傳下來的對于大型真菌的栽培方法，與靈芝無涉，因此在唐代已有人工培育靈芝技術(shù)的說法不能成立[17]（69~73）。筆者支持后一種觀點。從現(xiàn)存史料來看，唐宋時期無疑已經(jīng)發(fā)展出了部分大型真菌的培植方法，但并沒有直接證據(jù)證實時人已經(jīng)掌握靈芝栽培的技術(shù)，唐代如此，宋代亦然。僅存的一些關(guān)于種靈芝的記載，因多來自求仙之人的想象，也不符合其生長原理。比如中晚唐時人段成式《酉陽雜俎》所載關(guān)于“鳳腦芝”的栽培方法。“《仙經(jīng)》言，‘穿地六尺，以環(huán)寶一枚種之，灌以黃水五合，以土堅筑之。三年，生苗如匏，實如桃，五色，名鳳腦芝。食其食，唾地為鳳，乘昇太極’”[18]（前集卷一九，1368~1369）。上文已經(jīng)說到，芝草以菌孢子繁殖，不存在類似種子的“環(huán)寶”，更不消說“苗如匏，實如桃”等描述完全不符合真菌子實體的特點。再如《道藏》中《種芝草法》對于芝草種植的描述，也與其生物特性不相符，經(jīng)不起推敲[19]（56~59）。上述種種，難以支持靈芝在這一時期已能夠進行人工栽培的判斷。

由是而論，我們在唐宋史籍中所看到的靈芝，多自“所居柱上”“延英殿御座”“天安殿柱”“天元殿門”[18]（前集卷一九，1365），[2]（卷三七，1372），[3]（卷六三，1393，1394）等木制品或樹上生出，而且外部形態(tài)如對其菌蓋、菌柄的描述，確為木生真菌或共生真菌的類屬。但這些往往是漂浮在空氣中的菌孢子，在適宜的溫度、濕度條件下的偶然萌出，或者是在栽培其他真菌的過程中伴生的雜菌，因相似的形態(tài)而被誤認為是靈芝。至于成千上萬靈芝的集中出現(xiàn)，在不具備人工培植的條件下，筆者認為采用其他雜菌替代的可能性最高。尤其是經(jīng)過人為修飾之后，“飾為寶山”“飾以仙人、寶禽、異獸之狀”，則在外在形態(tài)方面更具有欺騙性。在皇帝十分渴望祥瑞的情形下，這些被刻意“制造”的芝草祥瑞便更容易獲得皇帝的青睞。

5 結(jié)語

芝草祥瑞歷來是官方祥瑞災(zāi)異記錄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芝草的出現(xiàn)被視為君王有德之征而被作為政治合法性宣傳的有力依據(jù)。然而唐宋時期人們雖然已能較為充分地利用菌蕈，并且已經(jīng)掌握了大型真菌的人工培育技術(shù)，但尚不能人工培育靈芝。故而唐宋時期尤其是宋代史籍中大量出現(xiàn)的芝草符瑞，往往是偶然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抑或是人為偽造的結(jié)果。本文的探討一方面對于了解唐宋時期以芝草為代表的大型真菌的培育情況有所幫助，另一方面也展示了祥瑞災(zāi)異理論在政治合法性宣傳中的實際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