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炎丹

細細如線的雨綿綿不絕,早春格外冷清。我坐在父親留下的老屋屋檐下,面對著滿院春雨。墻角青苔新出,虛掩的斑駁鐵門,瓦片上跳躍的麻雀,鄰家饞貓在墻頭探頭探腦,尋常小巷里的記憶沒有因時間而改變。濕潤的風從四面徐徐吹來,水汽融入了空氣,沒有成煙的時候看不見,也觸摸不到??諝饫锍溆?,滿滿的,像是飽滿多汁的水蜜桃,生怕一觸碰,水流如注。淺灰色的天空暗淡無光。若是在秋冬時節,這種灰色極其低沉。歐陽修在《秋聲賦》里提到:“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余烈。”蕭瑟的氣候殺伐無情,考驗著自然萬物的生存能力。早春的灰色蘊含生機,雖有寒凍,全無收斂肅殺之意,如同吳冠中油畫中的高級灰。細雨中,和風舒緩,氣息輕盈。雨水從早到晚,下下停停,庭院的地面鋪了層薄薄的雨水,水面潤滑油亮,倒映著模糊的屋檐和暗淡的天。
荔枝林彌漫著淡淡的煙氣,林間不時傳來幾聲清幽的鳥啼,幾聲率性的雞叫。不知是誰家的公雞,大白天莫名其妙地練嗓子。若是清晨,它這叫聲定會引來此起彼伏的高亢聲響。老樹的樹齡沒人說得清,幾百年下來,樹冠依舊碩大古拙。粗壯的樹干樹枝在空中橫撐穿插,構造起豐富的空間,空間里永遠藏納著清潤的草木氣息。苔蘚在樹干上堆疊,厚厚的一層一層,綠了變黑,黑了又轉綠。時歲把老樹雕琢成奇姿異形,遠看像盆景,伸縮開合皆有趣味。待靠近時,蓬勃之氣讓人覺得歲月深邃的沉淀凝聚其中。在早春的煙雨里,小珊瑚形狀的花枝長出小巧的淺綠花點。遠遠地看,墨綠的荔枝林已盡是凸起的新綠花枝,無嬌媚艷麗的高調綻放。它們低調靜斂,緘默沉寂,蜜蜂沒來之前,林間一派清靜。
巍峨層疊的南山從腹地延綿到海邊,橫亙匍匐在閩粵兩省之間。雖有大山阻隔,潮汕人的精致生活、細膩思維、崇文重禮的傳統仍然穿透大山,影響著閩南山的這頭。山巔之上,縹緲的云煙神秘迷離,而山巔之后的粵港澳地區更引人遐思神往。山麓近旁是平整開闊的田園地,多數田園已經荒蕪,田埂上雜草叢生,裸露的田園已沒有了忙碌勞動的身影,緘默的土地到處立著干枯而雜亂的草木。有一個水坑上搭著簡易的瓜棚,瓜葉已蜷縮萎蔫,藤蔓緊緊纏繞著棚架上的細竹。藤蔓也已干枯,原先伸展攀爬的架勢早已定格。藤蔓下端孤零零地掛著一個飽滿圓溜的葫蘆,土黃的底色,它已經自然風干了,翠綠的皮成了昨日夢幻。瓜果的味道有時令的限制,它是個過了時節被遺棄的瓜果。我驚訝于它的優美曲線,把它摘了下來,輕輕搖晃,葫蘆籽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歷經秋冬,葫蘆斑紋奇特,細細端詳如同雪豹紋——樸實的底色,灰白的圓點大大小小錯落相間其中。有些工藝師會把葫蘆做成大漆器物,大漆葫蘆光鮮亮麗、雍容華貴。與人工工藝不同,葫蘆受風霜雨露的疊加、沉淀、洗磨,清寂的大山下悄然成型,自然的純美光澤更加柔雅靜謐。
崇福寺的后山,蒼勁的青松凌空生長。古老的松樹挺拔聳立,奇姿顧盼,長年守望著莊嚴寺院。院里的紅梅已經結出豆大的圓點。新綠枝上的紅蕾,清寂而含蓄,它們靜待春風的吹拂。一年伊始,總有許多愿望和寄托,道路的指向多半源于內心的召喚。有時候清寂之地是最好的去處。正如薄田泣堇說的:“靈魂所孕育的一切美,皆由這種清寂所產生?!背绺K吕锏拿穲@,高聳錯落的梅樹在靜寂里無聲地醞釀著美的芬芳。接下來,不妨靜待梅花綻放,欣賞它們含蓄嬌小的花形,對著清瘦的花影,享用清醇的花氣。不只是美,還有生生不息的新喜,年后就可以來看梅花了。
(潘光賢摘自《福建日報》2022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