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也曾擁有柔軟的夜晚

王彤樂

那天我收到了一份禮物，是小西寄來的懷表。沒有裝電池，指針停留在八點四十五分這個位置。我看著窗外，天空是暗藍色的，飛鳥和星星在群山間隱現，忽然想到多年前的這個時刻，晚自習的下課鈴聲剛剛響起，我們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手拉著手往校門外跑。

關于小西的記憶，好像總停留在這樣的夜晚。教室里飛著無數白花花的卷子，黑板上排列著解不開的方程式，我們把頭趴在胳膊上，看著被紅筆標記的錯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等待下課鈴聲響起。

而第一次和小西吵架，也是在這樣的夜晚。那時我們剛剛熟絡起來沒多久，約好了以后放學都要一起回家。那天下課鈴響了好一會兒，我收拾好書包站到走廊里，人群涌到樓梯口很快又散去，可小西仍沒有出來。冬日寒風呼呼地吹到我的衣領里，我半個身子探進教室，卻看到她正轉身和后桌同學有說有笑地聊天。

那天我感覺好像遭到了某種背叛，咬著嘴唇低頭飛快地跑出校園。第二天清早，小西問我作業寫得怎么樣了，她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一樣，而我低著頭不愿搭話。沒多久，她又用筆戳我的胳膊，“這個題好難哦，想請教你呢?！蔽疫€是不說話。小西也生氣了，“昨天晚上放學不等我，現在跟你說話又不理我，你這么莫名其妙的啊?！?/p>

我們就這樣僵持了一整天，直到暮色降臨，教室里鐘表的指針又指到八點四十五分這個位置，我起身匆匆忙忙地收拾書包，不小心碰掉了桌子上的筆，彎腰去撿的時候，腦袋卻和小西碰到了一起。我們摸著各自被撞得微紅的額頭，笑了起來，“快走啦，一起回家?！?/p>

那時候的我孤僻而敏感，也沒有朋友，便把小西當作我全世界的唯一，而她和我相反，似乎和誰都有說不完的話。

第一次見她是高一新生入學班會，初秋的銀杏葉有些泛黃，微涼的晨光灑在教室的每一張桌椅上。其他同學都喊著自己的朋友聊天說笑，只有我一個人坐在角落的位子里翻著閑書。直到班主任站到了講臺上，小西才背著紅色的書包風風火火跑來，喘著長氣環顧教室，只有我旁邊還有一個空位置。

于是我們便成了同桌。起初小西和我說話，我總是有意回避她，下課后假裝趴在桌子上睡覺。晚自習前的大課間，教室里空空蕩蕩，有一天小西踏著上課鈴聲跑進來，“給你炒年糕”，她說著，便從懷里取出一盒麻辣炒年糕塞進了我的抽屜，“看你總是不吃晚飯，我順便給你帶了一份，可好吃啦，這是我最喜歡的?！蔽矣行┎恢?，瞄了一眼老師，然后偷偷低下頭，把一根炒年糕塞進嘴巴里。

已經是深秋，一整節晚自習，我都感到有一股溫熱的力量在我的小腹間徘徊。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每天清早我都會往小西的桌子上放兩顆大白兔奶糖，等她火急火燎地背著紅色的書包踏著上課鈴聲跑入教室，然后我們相視而笑。她說小時候喝中藥，外婆總會拿來大白兔奶糖哄她，她說媽媽做的土豆餅特別好吃，下次要帶來給我嘗嘗，她說她每天早上都要等第三次鬧鈴響起的時候才能起床，說完就咯咯直笑……我們變得無話不談，和學生時代所有最好的朋友一樣，一起去書店看漫畫，一起吃遍校門口的小吃街，一起背枯燥無聊的文言文，一起躺在學校的操場上數星星。

高考很快就來了，那個夏天悄無聲息地過去了，而我們就要開始新的生活了。我去車站送小西，看見她拖著大大的行李箱，站在很遠處就沖我揮手，相遇和離別都發生在初秋，我們對著車窗呼氣，然后一筆一劃寫下彼此的名字，綠火車“轟”的一聲開走，我站在站臺上，看群山與暮色漸漸連為一體。

后來我也常常坐在學校圖書館靠窗的位置，看著遠處的群山給小西寫信，想知道她在秦嶺以南過得如何？我們慢慢淡出彼此的生活，偶爾會看到朋友圈里她和新朋友在海邊放煙花的合照，笑得多么開心。我也因為生活的忙碌不再總是跟她分享那些瑣碎而無聊的日常。

甚至在她生日那天也忘記了祝福，寒暑假一定要見面的約定也沒能履行。直到那天我收到小西送來的懷表，又想到那些年一起度過的夜晚。我抬頭拿起手機對向天空，取景框里深藍色正慢慢下墜，一些凌亂的霓虹將暮色割裂，月亮很大很圓，我把這樣的照片發給小西。

很快，她回復我，“夜色真美啊，我又想到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了。”小西說這些日子她回到了我們的小城，媽媽生病了，自己的工作也不太順利，有一次她散步到我們的高中，發現曾經的老樓已經被推倒，操場的另一邊建起了新的教學樓，過去的長課桌與長板凳也被新的單人桌椅所代替。

我們約好下個禮拜六在學校西側的那條老街上見面。小西一見到我，遠遠地就大喊我的名字，她不再留短頭發，也開始穿起了碎花長裙，我們拉起手像從前那樣貼著彼此的肩膀往前走，卻不再熱衷于討論未來，長大以后的我們更擅長回憶過往那些溫軟的瞬間。

賣年糕的小攤前還排著長隊，“來一份吧?！庇谑俏覀兂灾缓谐茨旮饫^續往前走，小西扭過頭來問我：“你知道嗎，我最難忘的夜晚是什么時候？”“嗯”，我點了點頭，她繼續說下去，“是高考前百日誓師結束后的那個夜晚，我們好不容易從教室里溜出來，躺在學校的操場上。”

而我也記得那個夜晚，西山的火燒云漸漸被暮色籠罩，星星越來越亮，晚風吹著我們的校服，足球場上嘈雜的聲響偶爾將我們談論理想的話語覆蓋，那時的少年多么天真與勇敢，那樣的夜晚又多么夢幻且柔軟，學校廣播站里放著五月天的《知足》，“如果我愛上你的笑容，該怎么收藏該怎么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