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中印關系近幾年的發展,可以看到其中潛伏著反向而行的兩種走勢。一方面,兩國關系在2017年6月、2020年6月先后出現陡然直下的變化,雙邊一度緊張并且在短期內沒有明顯的改善。另一方面,兩國仍控制和管理著雙邊分歧,作出了試圖扭轉雙邊關系繼續惡化的努力。最明顯的例子是,2017年洞朗危機后,中印建立了最高領導人的非正式會晤機制,這表現在2018年的武漢會晤、2019年的金奈會晤。這兩次會晤在兩國乃至世界都引起了很大關注,雙方進行了深入交流,也建立了一些合作機制,令雙方關系出現了改善的勢頭。
可惜的是,2020年初全球出現了新冠肺炎疫情,6月中印在加勒萬河谷爆發了邊境沖突事件,兩國關系再度陷入緊張局面。印度作出了一系列戰略調整,包括明確加入了以美日主導的“四方安全對話”、以國家安全名義禁止部分中國應用程序、加強對中國在印投資的限制等。這些跡象表明,中印關系再遭風雪,并且印度似乎降低了對改善雙邊關系的預期,大大加強了與美日等西方力量的合作,以對沖中國的日益崛起。這是一種新的變化,它是否意味著印度將調整其一直以來以不結盟自命的、在大國之間平衡和獨立的基本外交戰略,從而走向了與西方合作的一邊倒戰略?
印度在中印關系上一直存在某種糾結的心態,表現出猶豫和動搖的特點。換言之,印度畢竟與諸如英國、日本、澳大利亞甚至絕大多數歐盟國家不同,并未一以貫之地采取追隨和配合美國的對華政策。另一方面,印度也沒有與俄羅斯、中亞五國甚至亞非拉等大多數發展中國家一樣,堅定地維持和發展與中國的友好關系。最明顯的例證有二,一是2020年加勒萬河谷沖突出現時,印度總理面對媒體和議會的質疑,并不像其他政客一樣立即攻擊中國,而是說“沒有國家入侵印度”。二是對北京冬奧會的外交抵制。雖然有印度國內政治力量和部分媒體的強烈要求,印度政府一直不愿意對北京冬奧會進行外交抵制,直到冬奧會開幕式的前一天才改變主意,確定不派官員參加冬奧會。

印度對華關系的這種糾結體現了中印關系的復雜性。它相當程度上是由中國對印度而言所扮演的復雜角色所決定的,大致有三個方面。
戰略威脅者還是戰略攸關者?
雖然說中印共同崛起,但是以目前的國家實力衡量,中國在絕大多數方面都遠遠超過印度。中國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是印度的5倍,兩國人口相當,中國的國內生產總值也是印度的5倍。而從全球軍力對比上看,中國排名第三,印度排名第四,不過兩國的指數差距很大。因此,一個強大并且持續崛起的中國是印度無法逃避的現實。
從兩國戰略設定的角度看,印度首先以南亞“霸主”自居。但是中國日漸崛起及其與南亞其他國家日益頻繁的互動,都被印度視為一種介入南亞事務的嘗試,更不用說中國與巴基斯坦的全天候友好關系,令印度一直心有芥蒂。在印度的一些戰略家看來,中國一直在南亞建立針對印度的戰略包圍圈。而從中國的角度看,印度與日美澳等的合作,又是試圖在東亞南亞地區建立針對中國的戰略包圍圈。這構成了兩國在戰略上的揣測和猜忌。
無論在戰略上如何設定,一個無可改變的事實是中印是鄰國。這種地理上的親近有著重要的意蘊·中國是印度的一個戰略攸關者,或者說是最大的戰略攸關者。且不說兩國由于共同的發展中國家身份,在諸如氣候談判等問題上有很大共識和共同利益,只就南亞和東南亞的安全問題上,印度都無法避開中國而自行其道。如果印度與中國完全交惡,結果只能讓印度付出巨大的代價和風險來維持其區域安全,并且影響印度的發展和崛起戰略。與中國完全交惡的局面是印度所不樂見的和應該盡力避免的。
經貿合作還是被迫依賴?
與戰略和政治上的緊張不同,中印的經貿體現出了相反的趨勢。2020年以來,雙方的對立局面和新冠肺炎疫情并不能阻止中印經貿的發展。2021年中印貿易總額再次實現突破,達到了1256億美元。這個新高點是印度國內多次出現要求抵制中國貨物和印度政府在疫情期間提出加強“自力更生”戰略的背景下發生的,這意味著中印貿易關系存在某種不以人力為轉移的客觀性。
印度國內并不完全樂于見到中印貿易的這種發展,這在于:第一,印度在中印貿易存在較大的逆差,并且一直都無法減少或逆轉,印度對華的貿易逆差在2021年也再達新高,達到了694億美元。印度出口中國僅有281億美元,而印度從中國進口了975億美元。從印度的角度看,印度在雙邊貿易中處于不利地位。第二,中印的雙邊外資直接投資一直停滯不前,近年來還呈現下降趨勢。以2020年為例,中國對印投資2億美元,吸納印度投資0.12億美元,僅占中國對外投資的0.15%和吸納投資的0.008%,幾乎處于無足輕重的位置。同樣地,印度當年吸納外商投資640億美元,中國的投資占比并不大。
印度對華貿易逆差逐年擴大,并非中國所追求或有意而為之,客觀上是由中印兩國在經濟、貿易結構上的差異造成的。具體來看,考慮到自身能力、性價比、供貨效率和規模等因素,印度需要從中國大量進口手機零部件、制藥原材料等,短期內很難補齊短板以及找到替代方案。貿易總額和貿易逆差的不斷擴展,也許只能說明印度對中國商品的日漸依賴。但是由于不信任中國投資以及其他原因,印度并不能從中國不斷增長的對外投資中直接受益,尤其是無法在其特別需要的基礎設施、制造業等產業引進中國的投資,解決資金、技術和管理缺位等問題,令中國助力其“印度制造”的雄心。

惺惺相惜還是充滿懷疑?
作為共同經歷過被殖民化歷程的兩個偉大的古老文明,中印兩國人民也難免惺惺相惜、同仇敵愾。歷史上,泰戈爾、尼赫魯等人也曾經提出“泛亞洲主義”,以推動中印等亞洲人民的團結。在印度國內,孔子、玄奘等中國歷史人物也是家喻戶曉,中國人更以勤奮、守時、有紀律等著稱。撇開兩國20世紀60年代以后的一些短暫的不愉快經歷,中印兩國在文化上是有其親近性的。
但是,隨著民族國家和民族主義的興起,在現代媒體和印度國內民主政治的牽動下,印度對華的民意對立也在膨脹。2020年12月,印度觀察家研究基金會在印度12個城市對2037位年輕人進行印度外交政策民意調查。結果顯示,這些城市青年對印度政府近來的對華政策給予了肯定。比如64%的青年支持印度加入美日澳的組合的“四方安全對話”,78%支持印度政府在2020年后針對中國的一系列外交對立措施。
這個調查顯然有其局限性,因為調查對象主要局限于生活在大城市的青年。但是調查顯示出一種令人擔憂的潛流暗涌,它說明在資本主義的選舉體制下,一些“民意”可以影響政府的對外政策,逐步壓縮政府行動的自由度,使其難以自拔。
印度會不會逐漸走出對華政策的糾結,放棄一直以來堅守的獨立平衡戰略?對印度而言,這只能是一個痛定思痛后的決定,其代價是一個北方強敵和破壞20世紀80年代以來難得的和平穩定發展的良好的外部條件,這是印度會極力避免發生的情況。2020年以來的新冠肺炎疫情,令跨國的互動降到最低。疫情后的世界是會變得更加擁擠,沖突更加激烈,還是讓人們有更多機會去相互理解、管理乃至解決分歧,推動和平和共榮的出現,我們只能拭目以待。在此意義上,中印關系會怎樣,是個沒有標準答案的開放題目,既取決于未來國際形勢和兩國國內形勢的發展,也取決于兩國為此而展開的互動與決心。
本文作者黃迎虹是印度金德爾全球大學法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