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路

《紅樓夢》里史湘云有一種“擇席之病”,不在自家的床上就睡不著。因為這點,我很喜歡史湘云。
有時候,你搞不清楚一個人是不是在偽裝。一個人想要偽裝成什么樣子,偽裝得久了,就會弄假成真,真變成了她想要成為的樣子。如果你不明就里,不曉得她這種氣質從何而來,對她的理解就會浮光掠影,流于表面。
那個大嚼鹿肉的史湘云,給自己的仆童取名為“韋大英”,自詡“是真名士自風流”的史湘云,看不慣林黛玉小性子的史湘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并不讓我覺得可愛。我曾把她理解為天生有男子氣概的姑娘,以為她的開朗和豁達只不過是天性使然,稟賦如此。直到許多年之后,我在異地的一座旅館里,夜不能寐的時候,重新想到史湘云的擇席之病,才恍然發覺,她并不是我多年來想象的樣子。
要理解一個人,不可單看她在和人相處時表現如何,還得看她在獨處的時候如何。她面對世界時表現出的千種萬種,也許都是包裹在心之外的面具。而那顆敏感脆弱的心,一直沒有袒露。
在客居的寂寥之夜里,當一切紛擾都被漫長的夜過濾掉,再也不需要面對人事紛紜的時候,史湘云失眠了。這不是一個磊落豪爽的大丈夫應有的一面。這種人應該像劉伶一樣,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天地間沒有一處不是屋室,四海隨處可以為家。為什么會在繡榻錦衾中,聽無盡的更漏呢?
這是一個從小就失去父母的孩子,是從小就嘗過人世間苦楚的孩子。她本是一個敏感脆弱的姑娘——沒有哪一個能寫出好詩的人不具備一顆傷春悲秋的心。她的身世遭際將她向嗟悼生平的路上猛推了一把。她本會變成林黛玉那樣敏感傷情的人,但她拒絕了。
她要與上天施予的身世命運頑強地抗爭,她要讓自己呈現出豪爽豁達的樣子。所以,她才成了眾人眼中那個身著男裝、英姿倜儻、口無遮攔的史湘云??伤齼刃淖钌钐幍拿舾泻凸陋毑]有被徹底祛除。于是,在寄人籬下的床榻上,中宵的無眠出賣了她。她到底還是個敏感脆弱的小姑娘。
史湘云一開始最看不慣林黛玉的小性子,因為她拒絕成為林黛玉那種人。那在她看來是一種軟弱,一種妥協。但后來,她終于和林黛玉成了很好的姐妹,也開始理解,林黛玉的傷春悲秋未嘗不是一種抗爭,只是那種抗爭來得比她的要隱晦一些。
在賈家馬上就要沒落的那個中秋節的夜晚,眾人都散去了。林黛玉和史湘云在凹晶館聯詩。史湘云極贊“凹晶”“凸碧”兩個詞擬得好,“不落窠臼”。林黛玉說:“實和你說罷,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誰知舅舅倒喜歡起來。”《紅樓夢》里處處布有伏筆,我始終以為,林黛玉的舅舅,也就是賈政,才是整部《紅樓夢》里文采最好的人。
總之,到這時,史湘云才慢慢讀懂林黛玉的孤獨。史湘云聯曰:“寒塘渡鶴影?!绷主煊衤撛唬骸袄湓略峄ɑ辍!蹦憧?,在一起的兩個人,未嘗不是各有各的孤獨。唯有孤獨的心,才可以相互慰藉。但無論如何慰藉,也遣不散各自的孤獨。無論有多少孤獨的靈魂聚在一起,孤獨也不會消散。無論是否有酒,有佳肴,有四海的高朋,有滿座的笑語。
《紅樓夢》里面最熱鬧的一幕,是群芳為賈寶玉過生日,齊聚怡紅院,即《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回。但愈熱鬧的歡聚,愈襯托出無限的悲涼。湘云掣出一支寫著“只恐夜深花睡去”的簽,臨到寶黛二人喝酒,寶玉瞅人不見,悄悄遞與芳官,而林黛玉則趁人不備,把酒倒在漱盂里了。可見林黛玉終究是不能與熱鬧為伍的。任是多么熱鬧的場面,也無法把黛玉融化。
林黛玉永遠不喜歡熱鬧的場面,賈寶玉總想留住夜夜笙歌的場景,借眾人的歡聲來驅走孤獨??闪主煊癖人髁说酶鼜氐?,林黛玉知道有聚終有散。在寶玉還戀戀不舍的時候,林黛玉說:“我可撐不住了,回去還要吃藥呢?!?/p>
也許醫治孤獨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疾病。病痛的長年陪伴,或許是林黛玉并不會在一個人時感到分外孤獨的原因。林黛玉驅遣孤獨的方法遠比史湘云的來得隱晦。湘云寄情于人、寄情于事,黛玉則直接寄情于物、寄情于淚,所以有葬花,有題帕。
李太白詩曰:“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永結無情游”五個字,也許是黛玉和湘云孤獨靈魂的最好寫照。
(米 粒摘自中國友誼出版公司《沉住氣,吃硬飯》一書,曾 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