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亦
(廣西大學文學院,廣西南寧530004)
與古代中國對周邊國家的語言文化影響不同,壯族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之中的一員,壯漢接觸是地緣的接觸、民族的交融、語言的融合。方塊壯字又被稱為“古壯字”,是相對于現代新創的拼音壯文而言的壯字,是語言接觸的產物,其語言接觸涉及方塊壯字產生的時代背景和條件。
1.移民改變了嶺南的人口格局,帶來了中原的華夏文明
嶺南本為百越故地,中原漢族大量移民嶺南,并逐漸成為當地主流民系,移民時間當在唐宋,尤其是宋以后。雖然安史之亂后南方人口數已多于北方,但唐元和年間,大面積人口密集區是在淮河以南和江南一帶,這里擁有全國1/3的人口,其中江南道人口的增長以江西和福建為最。“嶺南在唐時經濟和文化相當落后,被中原人認為是‘炎蒸結作蟲虺毒’,不甚適宜居住的瘴癘之地。”“在安史之亂和藩鎮割據這兩個階段,遷入嶺南的北方移民人數更少,在當地的影響極其有限。到了唐末,具有一定規模的移民潮始沖擊到嶺南。”[1]324即便是廣東地區,移民也并不多。明葉盛的《水東日記·卷十四》有載:“廣東人言其地有宋墳無唐墳,蓋自宋南渡后衣冠冢多流落至此,始變其族事喪葬也。”“兩宋之際和南宋末遷入廣東的氏族最多。”[2]406“直到明清時期,嶺南的經濟面貌才有根本的改觀,唐末五代只有某些交通較為方便的州府有一定的發展,廣大地區仍相對原始。”[1]369由于廣西腹地許多地區地理環境惡劣,歷史上多屬“為聲教不被”的蠻荒之地,大小官吏更視為畏途。能給“負山險阻”的廣西中西部地區帶來漢語方言的群體主要是唐宋時期的軍事移民,尤其是宋代以后南征或屯戍的軍事移民。“從粵語與中古漢語的密切關系來看,粵語的最后形成就有唐宋時期大量北方移民的背景。”[3]106宋代因北方遼金的侵襲,大量漢人南下廣東避難。“據北宋《元豐九域志》記載,客戶占廣東總戶口的39%。不少州的客戶數高于主戶數。如南思州客戶占78%、雷州占70%、廣州和端州各占55%、梅州占52%。廣東全境總戶數為584 284戶,為唐代的2.7倍。在全國的人口比重也由唐代的2.2%增至3.5%。看來正是宋代大量北方移民帶來的北方方言最后奠定了粵語的基礎。”[3]106軍事移民具有移民人數和移民時間相對集中且移民過程短(中途不停留)的特點,這是保持原有方言的必要條件。“廣西是南宋人口增長最快的路,北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年)為242 109戶,南宋寧宗嘉定十六年(1223年)為528 229戶,后者較前者增加118%。同期戶數有所增加的南方各路,上升幅度分別在3.4%—5.6%,皆不及廣西路。”[2]206廣西至今罕有發現唐宋時期的墓葬,廣西中西部地區可信的漢族移民記載,就連舊方志和家譜族譜都明確為宋代以后。明清后更有大量移民從北部、東部進入廣西。
2.教育是壯字產生的必要條件,壯族自古有語無文,談不上本族教育
中原漢族移民的南遷,帶來語言的同時,也帶來了漢族的文化教育。廣西的書院教育始于南宋,且分布在桂北、桂東這些漢族集中的地區。明清后,書院、學塾教育才逐漸進入桂西壯族聚居區。壯族地區的教育納入中央王朝的國民教育體系,壯族人識的是漢字,讀的是漢文典籍,參加朝廷的科舉考試。懂漢語、識漢字的壯族人,他們的雙語背景加上從漢語大量借詞的基礎條件,共同成就了對多姿多彩的方塊壯字的創造。
3.記錄壯語的長篇語料的出現,是方塊壯字成為本族文字體系的標志
“文字不是孤立的字符,它的總體是成系統的,是按一定的區別原則和組構手段結合而形成的體系。”[4]20文字既然是記錄語言的符號系統,對“方塊壯字”的判定需要滿足兩個條件:一是有記錄壯語的長篇語料,即文獻;二是成系統,即字符有一定的構形規律(造字方式),哪怕異體字眾多,但構形模式可以滿足絕大多數字符。
真正用于記錄壯語長篇語料的方塊字才能稱為“壯字”。由于方塊壯字文獻有年代記錄的很少見,不少抄本的年代是據書寫者、流傳者的輩分推斷的,因此,方塊壯字產生的確切時代難以斷定。多數學者比較接受方塊壯字產生于唐代的觀點,很重要的理由是,認為廣西上林縣發現的唐碑《澄洲無虞縣清泰鄉都萬里六合堅固大宅頌》(682年)碑文中個別與壯字同形的字符是最早的方塊壯字實物。這一結論值得商榷:首先,碑文用漢語寫成,是壯族人寫的漢語;其次,碑文中個別與方塊壯字同形的字符,不僅在《龍龕手鏡》中有收錄,也與廣西漢語方言俗字重合。覃曉航認為:“方塊壯字產生于秦漢,發展于南北朝,流行于兩宋,興盛于明清,延續到現代。”[5]61壯字有如此漫長的發展歷史,與其“借源”的身份不符。
宋代后一些漢族文獻已有關于廣西境土俗字的記載,自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莊禪的《雞肋篇》、周去非的《嶺外代答》到清代沈日霖的《粵西瑣記》,所記幾同。足見其風尚之流存,孳乳之繁衍。但所舉字例多為會意字(無音字),難以作為壯字的確證。“惟性質上言之,此諸字者,皆為晚期之會意,與《龍龕手鏡》以下諸書所收者略同。又所表現者仍皆為漢語,故不長則曰矮,門坐則曰穩。”[6]
歷史上的方塊壯字為民間用字,主要用于以下幾方面:抄寫宗教典籍,如壯族麼經、師公道公經書、雞卜經的抄寫等;進行民間文學創作,如民歌山歌、神話傳說、壯劇劇本的創作等;用于譜牒、契約、楹聯、碑刻、鄉規民約、地名的記寫等。前兩種就是長篇語料。例見圖1。
系統的方塊壯字文獻主要出現在明清時代。清代是方塊壯字的盛行期,流行區域遍及各壯族聚居地。這一時期與前面所說的國民教育在壯族地區推行的時代相吻合。目前少數民族古籍辦搜集的壯字文獻沒有明代的記錄。北京故宮博物院圖書館藏有廣西境內的“華夷譯語”共三種,為《廣西慶遠土司譯語》《廣西太平土司譯語》《廣西鎮安土司譯語》(各一冊),為清乾隆十三年至十五年(1748—1750年)期間對當地壯語的采集記錄,當中的“土文”就是方塊壯字。《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2004年出版)收錄的最早文獻及覃曉航《方塊壯字研究》附錄中的壯字文獻均為清代抄本。另外有廣西河池宜州區安馬鄉古育村的廖士寬墓,其墓門所刊刻的墓主生前撰寫的五言勒腳體壯歌15首共120行、600字,刻于清道光十一年(1831年),為目前所見到的內容最多的方塊壯字碑刻資料,見圖2。故保守地說,方塊壯字成為記錄壯語的符號系統不應早于宋代。

圖2 廣西河池宜州區安馬鄉古育村廖士寬墓墓門刊刻的五言壯歌方塊壯字
《古壯字字典》(1989年出版)所收錄的字符幾乎囊括了1980年以前在各地收集的方塊壯字。其材料來源就是大量的壯族民間抄本,尤其是來源于有悠久歷史的壯族創世史詩《布洛陀》《布伯》及英雄史詩《莫一大王》等古本名篇。從對《古壯字字典》所收字符的考察來看,方塊壯字已經具備一定的構形規律,其構形模式可以滿足絕大多數壯字字符的需要。
4.方塊壯字的字體與表音
壯字的字體屬楷體。漢字的楷書形成于漢魏之際,成為主流字體是在進入南北朝之后,至唐初才真正成熟。《古壯字字典》所收字符,有相當數量的簡化字,甚至出現二簡字(不排除編纂者有意使用簡化字),即高頻用作音符的漢字,以及一些常用詞用字,有的字出現較晚,不見于《廣韻》。如“卡丟怎碰歹愣”等字,還有粵方言字“冇”。又如“蘭”是“蘭”的簡化字,讀[la:n2](國際音標[]內的數字表示調類,下同),藍姓是壯族的大姓之一,讀[la:m2],漢語的北方方言已經混同。在《古壯字字典》中,字符“蘭”也算是一個高頻形素,能對應[lan][lam]兩個音節,如[lan1](孫子)、[lam5](遺漏)。
在漢語方言中,粵方言的語音系統與中古音最為接近。從方塊壯字的借音系統來看,反映的漢語音絕大部分為現代粵方言音,尤其是以賓陽話為核心的桂南平話(粵方言的西端)音系,甚至還能反映粵方言動態的音變過程,這些語音并不古老。
5.如何看待壯字與非常用漢字重形的問題
中國古代的字書、韻書,包括較為晚近的俗字字典,其收字都非常豐富。清代的《康熙字典》收字就達47 043個(其中重見字110個),但歷代的常用字數量變化不大。《現代漢語通用字表》收字7 000個,《現代漢語常用字表》收字3 500個,掌握3 000多個字即可閱讀一般書刊內容的99%。大型字典、辭典收錄的字許多是不用的死字、僻字。無論是哪個時代,人們熟悉的是常用字,日常喜歡用的是筆畫簡單的俗字。
一些壯字字符不是常用漢字,有人就認為是自造的方塊壯字。例如“炁”“竜”二字,漢字文獻不常用,倒是廣泛見于《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中,因此,有學者便認為這兩個字是自造字,“炁”是利用漢字“既”的省形與部首“灬”結合而成。實際上,漢字“炁”是“氣”的異體字。壯語空氣、氣體的“氣”是漢借詞,讀[hei5],《古壯字字典》正體字作“”,12個異體字中就有“炁”。覃曉航認為“竜”是“省偏旁型的形聲字”:“上聲‘立’是‘童’字的省略形式……但仍念‘童’,標記壯語詞[tu:6](拉)的讀音;下形‘電’是‘曳’的省略形式……該字省偏旁后被誤寫為‘電’,但仍表示‘曳’的意思(即‘拉’),以注釋‘竜’的字義。”[5]186漢字早有“竜”,它是“龍”的古文,今天日本還使用“竜”字,如“恐龍”寫作“恐竜”、“芥川龍之介”寫作“芥川竜之介”、“龍宮仙女”寫作“竜宮の乙姬”。方塊壯字中,“竜”比“龍”易寫,除了作漢借詞[lu2]“龍”的用字,也成為音符用字。壯語詞[tu:6](拉)是本族詞,《古壯字字典》正體作“”,異體即有“竜”。又如,壯語的“飛”[bin1]是常用詞,正體字作“”,從“飛”省,“品”聲,在19個異體字中就有“”。《廣韻·真韻》載:“,飛皃。”匹賓切。漢語表示“飛皃”,“”已經不是常用字。此外,壯字中有不少是漢字的舊字形,筆畫與現代規范漢字稍異。
至于壯字有些字形與漢字的非常用字重合的字符,也應當視為偶合。壯字利用漢字作為構形部件,一般用的是常用字,不用生僻字。壯族造字者文化水平不一,參加科舉考試且熟悉字書、韻書的人是少數。漢字形聲的義音組合方式是能產性極強的造字方法,可以造出表示不同漢語方言甚至不同語言的字符。例如 “伝”“忐”“忑”等字。
“伝”,古字書、韻書不收,現代字典亦無。網絡可查到“伝伝”指“行走、飄移不停的樣子”,如“魂猶伝伝也,行不休于外也”。在日文中,漢字“伝(でん den)”相當于漢語“傳記”的“傳”,如“外伝”。壯字“伝[wun2]”:人。是形聲字,從“亻”,“云”聲,借粵方言音。可判斷為造字。
倒是有些與漢語常用字同形的合體字,我們不應輕易判斷是借字,而是應該結合其異體字作出判斷。這一問題將在筆者《基于〈古壯字字典〉方塊壯字的構形學研究》一文中討論。
1.方塊壯字是仿漢字的借源文字,屬表意體系的音節文字
著名語言學家索緒爾認為世界上有兩種文字體系:“(1)表意體系。一個詞只用一個符號表示,而這個符號不取決于詞賴以構成的聲音。這個符號和整個詞發生關系,因此也就間接地和它所表達的觀念發生關系。這種體系的典范例子就是漢字。(2)通常所說的‘表音’體系。它的目的是要把詞中一串連續的聲音摹寫出來。表音文字有時是音節的,有時是字母的,即以言語中不能再縮減的要素為基礎。”[7]裘錫圭先生認為:“漢字應該稱為語素——音節文字。”[8]王寧先生認為:“為了不把文字記錄語言的職能和它構形的依據混淆,更準確的稱謂應當說,英文是拼音文字,漢字是構意文字。”[9]3兩位先生的觀點均側重于漢字的表意性質。作為記錄語言的符號,表意文字同樣是要和整個詞發生關系,只是連接詞的紐帶是意義。
2.方塊壯字的仿漢字特征
名稱。方塊壯字之名稱點明它與漢字的密切關系,“方塊”是漢字二維平面結構的俗稱。漢字的方塊布局是漢字的表意性帶來的特點。“無論是早期漢字大多采用形合方式,還是發展到義合組字和義音組字方式,漢字均保持了上下、左右的二維的平面結構,而非線性的。”[9]34壯字無論是借字還是造字,除極個別象形字、指事字外,均保持二維平面方塊的特點。
借源。“借源文字則是直接借用其他族群的文字形體,或者借用其他族群的文字后又進行改造的文字。”[4]34壯字以漢字或漢字偏旁為構形部件,仿照漢字的構形方法造字。
采用SPSS13.0統計分析軟件。計量資料均以±s表示。采用配對t檢驗比較不同測量方法所得的數據,P<0.05為差異具有統計學意義。
書寫元素。方塊壯字使用漢字楷書的書寫元素。“漢字發展到楷書,筆畫已經定型,變為可以稱說、可以論序、可以計數的書寫單位。”[4]78筆畫按筆形來定名稱。楷書的基本筆形有橫、豎、撇、捺、提、折、點等幾類,漢語的現代字典辭書只歸納為橫、豎、撇、點、折5種筆形。《古壯字字典》所附的“古壯字筆畫檢字表”就是使用這5種筆形順序。
具有漢字的基本特點——表意。壯字的字符從總體來說是表意的,表現在:構件是表意的漢字。雖然無音字(構件不表語素音)不及字符總數的3%,但無意字(構件不表語素義)也只有約16%。有意符的形聲字(含亦聲字)約占78%。
國際標準的歸類。本項目組向國際標準(IRG)提供的兩批經過整理的方塊壯字字符(第一批1 068字,第二批1 204字),已經進入了中日韓越統一表意文字系統,即國際標準ISO/IEC10646的中日韓越統一漢字(CJKV Unified Ideographs)。
方塊壯字的特點同樣是與漢字相比較而言的。
方塊壯字是活文字,但它只活在民間。壯族自古有語無文,沒有產生傳統的、統一的記錄本族語的文字。這與其歷史上是以分散的族群部落存在、沒有產生統一的政權有關。隨著社會的發展,接受過漢語、漢字教育的壯族人,利用漢字的形、音、義創制表示和記錄壯語的符號——方塊壯字,以滿足書寫壯語的需求。這種需求也只局限在民間社會生活的范圍。造字行為是民間自發的,因人而異、因地而異、因時而異,無文字規范約束。
“俗”是與“正”相對而言的,俗字多指流行于民間的筆畫較少的簡體字。舊時認為俗字為非正統字。許多俗字由于寫法簡單而被廣泛使用,有的逐漸取得正字的地位。“凡是區別于正字的異體字,都可以認為是俗字。俗字可以是簡化字,也可以是繁化字,可以是后起字,也可以是古體字。正俗的界限是隨時代變化而不斷變化的。”[10]漢語歷代有字典辭書,還有作為用字規范的字樣書,是為“正”。唐代顏元孫的《干祿字書》是現存最早的訂正漢字形體的專書,其命名即告訴人們要寫正字、求祿位,其序言:“所謂俗者,例皆淺近,唯籍賬、文案、券契、藥方,非涉雅言,用亦無爽,儻能改革,善不可加……所謂正者,并有憑據,可以施著述文章、對策、碑碣,將為允當。”俗字是日常生活中人們共同使用的字,正字是有來歷、有憑據可以垂久遠、寫入著作中的字。有文字必然有俗書,尤其是抄本文獻,因此漢語俗字研究也源遠流長,在漢字發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方塊壯字是民間用字,用作構件的是漢字,由于不存在語言文字規范的條件,只要稍有漢語漢字知識,誰都可以將漢字信手拈來作為造字的構件,無需翻閱字書、韻書。漢語的俗字也會影響到壯字。筆者發現,漢語俗字中出現的相對于正字的異寫或訛誤的類型,不少與壯字十分相似。例如漢語俗字中“月”“肉”同用,“手”“扌”同用,“扌”“木”相混,增繁與減省、形似訛變等情形同樣出現在方塊壯字中。
由于以“正”為參照,方塊壯字與漢字俗字研究一樣,支持對那些已變形、訛誤而變得無理據的字形進行有理分析。漢字構形學理論和俗字研究理論對整理漢字系文字的方塊壯字具有指導作用。方塊壯字研究可以漢字俗字研究和漢字構形學理論為支撐,以方塊壯字字音為重心,進行個體考證,探討方塊壯字構形的一般規律。欲正確辨明方塊壯字內部的造字理據,必須以方塊壯字的形、音、義三者的綜合運用為基礎,兼顧壯、漢語的同時也要探尋它與漢字及俗字的關系。過分偏重方塊壯字的民族性,忽視它與漢字的傳承關系,往往會一葉障目,導致方塊壯字字形分析的偏誤。
方塊壯字是漢字文化圈的文字,屬借源文字,但因為壯漢民族融合的特殊背景,仿漢字的方塊壯字在自身的發展過程中融入了本民族的文化理念,借源中包含了許多自源的因素,不一其時,不一其地,不一其手,文化程度不一,精粗之程度不一,帶來的結果有以下情況。
1.由借字向造字發展
方塊壯字的構形反映階段性特征。相比較而言,早期文獻借漢字多,有全借字,形音義全借自漢語。有假借字,把漢字作為表音的符號,對壯語進行音譯。一些口語常用詞幾乎都是用借字。如在《古壯字字典》中,“我”讀[ku1]是早期層次,4個壯字“古、估、故、沽”全是假借字,讀[kou1]是后期的演變,9個壯字有4個是造字。“村,寨”[pa:n3],5個壯字“板、坂、扳、挽、晚”也全是假借字。
借字帶來的后果就是字符與漢語無別,認得出卻讀不懂。隨著社會的發展,壯字書寫與閱讀的需求使人們造字的意識越來越強。造字體現了獨立的民族意識和文化理念,壯字后期文獻出現的自造字多,構件用簡體字多。
統一碼(unicode)和ISO/IEC 10646字符集涵蓋了世界上主要語言的字符,其中包括簡體漢字和繁體漢字。在統一碼(unicode)5.1已收錄的70 195個漢字中,包括大部分常用的漢字,還包括中國香港及日本、韓國、越南所使用的漢字。從方塊壯字文獻所用字符與統一碼字符的重合率可以反映其借字與造字的比率。
《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2004)是根據民間搜集的手抄本影印并譯注的,收集的抄本盡可能是用早期的抄本,最早的有清代的抄本,借字多,繁體字多。總字數209 278個(不重復字符3 907個),其中非統一碼字符8 893個(不重復字符210個),不到字符總數的5%,這就是說,在《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收錄的方塊壯字中95%是借字。
《古壯字字典》(1989)是為壯語而編的字典,雖字字皆有所本,但編者在收字上堅持收“壯字”的理念,所收錄的13 392字中,非統一碼字占48%,即48%是造字,而且借字不作為字頭,只作為異體。《平果嘹歌》(2006)是21世紀經由歌手收集到的抄本,歌手按照自己使用的方塊壯字重新抄寫,造字最多,與統一碼字形重合的字只有45.3%,即造字超過54%。97.4%的字符是漢字簡體字,甚至出現以拉丁字母作為聲旁的現象。如“[ke5]:老”,“老”為形符,“K”表音;“身N[e: n3]:腆肚”,“身”為形符,“N”表音。
2.以漢語常用字為構件
用作構件的漢字,一般不用生僻字,一般用漢語的常用字,常用字易認、易用。所以,雖然壯字異體字繁多,但壯字的“形素”不是無限的。
3.合體字多,獨體字少
壯字是借源文字,所以象形字、指事字極少。《古壯字字典》僅收錄了10多個象形字和指事字,如:


凵[wa?u5]:崩;缺;豁;
壯字所謂的“合體”“獨體”又可以是相對于漢字而言的:一個漢字可作為“獨體”使用(此字在漢字可以是獨體,也可以是合體),記錄壯語的音(類似六書的假借)或義(借義字,或稱訓讀),如“眉[mi2]:有”“約[jo3]:看”“布[pou4]:個,人的量詞”“雨[ph:n1]:雨”,也可以作為壯字的偏旁,與另一漢字構成合體字,如:“[tai6]:袋”“雬[mok7]:霧”“[i1]:牽”等。類似漢字的會意、形聲,以及雙聲、反切、釋義等構形方式的,都是合體字。
4.同形字與異形字多
同形字指一字可能多音多義。漢字在方塊壯字中是作為表音或表義符號使用的,同一形體的字,在不同的讀音和意義下有不同的構形歸類。
異形字即異體字,即一個詞有多個字表示。異體字多是方塊壯字的突出特點。《古壯字字典》是字符集成,書中的異體字超過總字符數的50%。有的詞或語素異體字多達20多個。
從韻文文本看,不重復的字符數與其出現的頻率成反比,即出現的次數越低,它占有的字數就越多。如《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1—2卷),總字數有2 680個,其中出現9次以下的字數有1 943個,占總字數的72.5%;出現10—99次的字數有633個,占總字數的23.62%;出現100—999次的字數有103個,占總字數的3.84%;出現1 000次以上的字數只有1個,占總字數的0.04%。由此可見,出現9次以下的不重復方塊壯字就占了七成。
再看右江流域的文獻,總字數有16 625個,出現1次的字數有6 965個,占總字數的41.9%;出現2—9次的字數有6 066個,占總字數的36.5%;出現10—99次的字數有2 442個,占總字數的14.7%;出現100—999次的字數有1 009個,占總字數的6.1%;出現1 000次以上的字數有143個,占總字數的0.8%。僅出現1次的字就占了四成多,這說明方塊壯字缺乏統一規范,造字的隨意性很大,這是異體字產生的根本原因。
借用漢字的音義構形,原則上任何一個漢字都有可能成為音符或意符。造字者的雙語背景、本族詞與漢借詞的交融,都使方塊壯字的造字理據遠比傳統漢字的“六書”復雜得多。由于壯族沒有文字,也就沒有像漢語那樣具有3 000多年不間斷的文獻示范,同時也沒有字書、韻書的約束。在漢語的強勢影響下,壯族的本族語已經退縮到日常生活的口語中,越是常用詞,異體字越多。
5.平面組合為主,字形結構不穩定
漢字是從原始的象形文字逐步發展起來的,由有限的形素組成數以萬計的單字,用兩種不同的組合類型:平面結構和層次結構。漢字大量組合是層次組合,全字是由形素或構件分作若干層次逐步累加構成。方塊壯字把漢字作為構件,利用其音其義,組合關系相對簡單,平面組合占絕對優勢。例如:
出現層次組合的一般是壯音聲符的形聲字,而且只有兩個層次,不像漢字有多層次的構形。例如:
[pja1]:山,石山。壯字“岜”,從“山”,“巴”聲,用漢語的近似音,漢語無[pja]音。[pja1]:魚。壯字作“魚岜、氵岜”。[pja3]:雷。壯字作“雷岜”,“岜”讀[pja1],作為壯音聲符,兩字完全同音。
右江流域的壯字文獻也有不少字例。例如:

方塊壯字壯文漢意分析haemh晚從“日”,“”聲。“”是方塊壯字,為“含”之訛,讀[ham2],意為:恨,苦。氵罧gumz坑從“氵”,“罧”聲。“罧”作方塊壯字,讀[lum3],意為:像。形聲字。扌岜byaz涂污從“扌”,“岜”聲。“岜”是方塊壯字,讀[pja1],意為:山。形聲字。月昋ndwen月(亮)從“月”,“昋”聲。“昋”是方塊壯字,讀[?on2],意為:天,日。會意字。扌笈gyaeb扎,追從“扌”,“笈”聲。“笈”是方塊壯字,讀[kjap7],意為:斗笠。形聲字,反映標準音的[kj-]在右江流域演變為[?-]的特點。
由于原來漢字元素所代表的功能淡化或消失,為加強方塊壯字音義的識別,人們需要強化這一功能而造成字形各元素的累增,所以方塊壯字中常出現部件累增現象。例如:
[jou4]:情人,朋友。漢借詞,壯字正體字作“伖”,異體字有“酉、伷、友”。
構形系統的不穩定性,表現在字形不穩定,構件的位置有一定隨意性。這在本族詞用字中最為典型。例如:
6.構形方法豐富
以漢字為構件,音義兼采,這是借源。利用多種構形模式構建一套系統的獨特文字,這是造字理據自源的創新。方塊壯字除了有仿漢字“六書”造出的象形字、指事字、會意字、假借字、形聲字,還有自創的全借、雙聲、反切、訓讀、釋義等構形方法。
1.方塊壯字字符本體屬于表意文字體系,表意是其主要功能
“漢字屬于表意文字體系,表音是其主要功能,漢字結構的最大特點是它要根據漢語中與之相應的某一個詞的意義來構形,因此,漢字的形體總是攜帶著可供分析的意義信息。”[4]21-22故有“望文生義”這一成語。漢字起源于圖畫文字,在數千年的歷史發展中,字形由圖形變為義符,始終維護表意的特點,成為世界上最古老且具有嚴密系統的表意文字,這也得益于占漢字90%的形聲字與詞的語音關聯。漢字的形聲字是以義符為綱、義化的意符,這些特點以及其位移變體都體現了一定的系統性。漢字的聲符并不能準確標音,更多的是反映音類的范疇,而漢語的歷史發展、方言演變均反映音類之間的對應規律,所以漢字能超越時代、超越方言而存在。
就字符本體而言,壯字屬于表意體系文字,從記錄語言的職能而言,表音是方塊壯字的最主要功能。《古壯字字典》所收錄的13 392多個字符中,有音字達97%。
同樣以形聲字為主流,漢字的形聲字是以義符為綱,而壯字的形聲字以音為重。因為是借源文字,壯字是通過作為構件的漢字的音和義與壯語的語素或詞聯系的,因為是不同的語言,尤其是壯語中有大量的漢語借詞,而其中音的作用是最主要的,故必須遵守近似原則。
2.方塊壯字的表音特點
漢字“六書”中與造字相關的四書,唯形聲字、假借字是有音字。根據對方塊壯字構形方法的研究,可對方塊壯字進行如下分類。
第一層次分類——來源分類。根據其借源的性質,從來源分為借字與造字。借字屬用字行為,造字是構形行為。
第二層次分類——功能分類。根據使用功能分為有音字和無音字。有音字指字符整體表音或部分表音,有全借字、假借字、形聲字、雙聲字、反切字等。無音字指字符本身不反映與詞或語素的語音聯系,有象形字、指事字、會意字、訓讀字等。可以看出,方塊壯字的有音字是主流。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形聲壯字的聲符用字,既不違背漢語的音類,也遵守與壯語音類相近的原則。
每種語言的語音系統,其音素及組合規則是有限的。漢語的語音系統以音類形式體現在漢字上。清代文字學家段玉裁在對《說文解字》進行研究時發現,如果兩個形聲字有相同的聲符,那么這兩個字必定屬于相同的韻部。他在《六書音韻表》中提出“同聲必同部”的論述,認為“一聲可諧萬字,萬字而必同部”,“同聲必同部”指同一個聲符的諧聲字在上古同屬于一個韻部。這是對古韻學的最大貢獻,也符合上古形聲造字法的基本原理,形聲字之聲,當用與被造字同音的字表示。但漢字是據意而造的,同音不同形的字根自古就有,漢語經過數千年的歷史演變,聲符對形聲字的直接表音作用更趨弱化。漢字的聲符已不能準確標音,但仍能反映音類范疇。
同樣是屬于表意文字體系的壯字,其結構的最大特點就是:它要用所借漢字的音與壯語中與之相應的某一個詞的音構形,用作聲符的漢字可以有多個,但須同屬某一音類。所以覃曉航認為“方塊壯字是一種以注音為主、釋義為輔的借源文字”[5]61,這觀點是有道理的。方塊壯字的歷史并不長,借漢字表音遵循語音近似的原則,從直接接觸的漢語方言借音,主要反映兩個層次:從粵方言借音是主流,尤其是桂南平話片;從官話借音較少,主要是書面語。
第二,壯字表音為主的功能反映本族詞與漢借詞的差異。
方塊壯字與漢字一樣,音節與字基本是對等的。漢語借詞采用嚴式標音,聲符字音與漢語保持聲、韻、調的音類對應(折合本族語音系統),即音節的對應。由于粵方言的語音系統與壯語較為接近,所以在音值上也多能保持較高的相似度。例如:
因為是不同的語言,本族詞只能采用寬式標音,有音節整體音值的對應,例如:
還有音節中聲、韻、調所起的表音作用的強與弱的不同,音類與音值的側重不同等。如假借字“那”一字多義,表示多個語素,讀[na2]時表示“田”,讀[na3]時表示“臉或前面”,讀[na4]時表示“舅母”,讀[na5]時表示“箭”。據對近百萬方塊壯字資料數據的考察,在本族詞用字中,諧聲偏旁的表音作用、韻母的近似值是必不可缺的,聲母次之,聲調是最可忽略的。
第三,出現以拉丁字母作聲旁的形聲字。
2006年整理出版的《平果嘹歌》,書中5卷都出現以拉丁字母與漢字組合構成的形聲字。例如:“疒A”[ai1]:咳嗽。“身N”[en3]:腆肚。這種以漢字或漢字部首表意、以拉丁字母表音的構形方式是現代出現的事,也更能證明壯字以表音的近似為重的特點。但從文字體系來說,這種構形模式已經破壞了方塊壯字的結構系統,《古壯字字典》未收錄此類字符。
3.方塊壯字的意符體現造字理據的主觀性
形聲壯字的形符是不成系統的,可以是漢字的部首、漢字的偏旁或整個漢字,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選取形符。還產生了約定俗成的與本義無關的漢字作形符,如“口”“門”。形符的豐富多樣是壯字的特點,這與其自主無序的造字行為有關,也與避免和漢字過多重形的意識有關。以“手”為例。
1.方塊壯字字符的時間層次
方塊壯字產生的時間不算長,其反映的時間層次主要表現在兩方面。
第一,在字形上,由借字向造字發展,假借字向形聲字轉化。早期的壯字文獻,假借字很多,如客歌《唱文隆·唱英臺·唱唐皇》(1998年由廣西民族古籍辦公室編印,內部發行),在1 555個不重復單字中借字達1 118個,其所占比例是去重后方塊壯字總數的71.9%。越是后期的文獻,用形聲構形的自造字越占優勢。甚至出現以拉丁字母作為聲旁的現象,如《平果嘹歌》(2009)。《古壯字字典》的形聲字約占總字數的78%,正體字頭基本不用假借字,反映了《古壯字字典》為壯字而編的意識。
簡化字大量出現。1956年1月國務院公布的《漢字簡化方案》,第一表和第二表共簡化繁體字544個,簡化后歸并成515個簡化字。方塊壯字中出現許多繁簡對應的構件,可以說明兩點:一是繁體字符一般是早期壯字,有了簡體字后,人們再使用這個字符就不再寫繁體;二是有的壯字就是產生于《漢字簡化方案》之后。我們注意到《古壯字字典》的一個特點是:漢字的常用部首在《古壯字字典》中堅持用繁體,如“言、釒、糹、食、貝、魚、馬、鳥”等。異體字可以出現簡化字,但一般不用簡化字作為字頭。這大概也是為了與現代漢字相區別。
第二,字符的諧聲偏旁反映的語音層次,這與以下論述的“方塊壯字的地域層次”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詳見下文分析。
2.方塊壯字字符的地域層次
方塊壯字字符的地域層次反映在兩個方面。
一是字符表音反映方言的差異。方言的分布是語言的歷時演變在地域上的投射,方言的差異反映的是語言演變的歷時軌跡。《古壯字字典》對方言用字只注明〈方〉,沒有具體的方言信息,但只要將壯字諧聲系統與現代壯語方言對照,即可判定其流行的區域。另外,從壯字的諧聲偏旁可以觀察其借音來源。賀大衛(David Holm,2013)通過對壯字表音情況的分析,認為可以明顯分為兩大地域:①廣西中部、西南部和越南,這一區域造字的依據是平話(粵語的次方言)的讀音,是超壯語方言區的。平話與壯語接觸早,但最早也是在1800年左右(平話進入廣西時),之前不可能分析具體的時間層次,因為沒有接觸。②廣西的北部、中北部、西北部及貴州,這一區域造字的依據是西南官話的讀音。最早也只能是在1390年以后,約600年時間(2)資料來源:HOLM D.Mapping the Old Zhuang Character Script:A Vernacular Writing System from Southern China[M].Leiden:Brill,2013.。
根據20多年的廣西漢語方言研究成果,粵方言是最早入桂的漢語方言, 桂南平話是粵語的西端,進入壯族聚居區。漢語對壯語的影響,早期是通過與桂南平話的接觸實現的。《古壯字字典》基本不收錄反映新借詞讀音的字符,即是確證。
《古壯字字典》是集成性質的,同一語素的用字,凡例推薦“選擇使用較普遍、結構較合理的4 918個字為正體字,其余同音同義異形的字列為異體字”。根據考察發現,異體字多的語素,不僅包括了不同地域的約定俗成的字符,還收入了語音已經發生演變、不再同音的字符。例如:

仿漢字的借源文字性質,使方塊壯字省去了漫長的創造文字的原始階段。方塊壯字在其發展演變的過程中,加入了本民族的文化理念,是自源的創新,是其生命力所在。正是借源與自源的結合,使方塊壯字發展成為記錄、傳承壯語的文字系統。
漢語漢字是我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我國南方的少數民族多有語無文,在強勢的漢語言文字影響下,民間往往通過借源方式記錄自己的語言,因而產生了仿漢字的方塊民族文字。“中華字庫工程”第18包“少數民族文字搜集與整理”收錄了5種南方仿漢字,具體字符數為:方塊壯文7 351字,方塊白文700字,方塊瑤文239字,方塊布依文145字,方塊侗文34字。
中華字庫是信息化工程,字符屬性數據是字符信息化的核心,是申請國際標準的必備條件。方塊布依文屬性數據不全的字符達50%,方塊瑤文屬性數據不全的字符近67%。符合國際標準的“壯字屬性表-7 351字”于2020年通過了中華字庫總體組的成果核查。這一數據是對方塊壯字已經發展成為記錄、傳承壯語的文字系統的有力證明,因為字符屬性數據來自文獻。在諸多仿漢字的少數民族文字中,方塊壯字相較歷史較長、覆蓋面最廣、使用人口最多、文獻最為豐富。
“意音文字民族性更強,表音文字易學易讀,更容易在國際上通行,兩種文字并存,既保護了各民族的文化,可以使各民族完整地記錄自己的歷史,存留自己言語類的文化遺產,又可以便利于雙語教學,對普及教育和民族和諧共處,都有很大的好處。”[4]23拼音壯文與方塊壯文的關系好比漢語的拼音方案與漢字的功能與分工,前者用于正音,后者用于書寫。
作為中華民族文字的一員,方塊壯字的使用為語言接觸環境下的普通民眾提供了便利,有一定的群眾基礎,一些地名用字也已進入《現代漢語詞典》,如“岜、、垌”等。只要對其進行整理、研究,通過文字信息技術實現“個人創造→社會通行→推介規范”的過程,并且與拼音壯文方案密切結合,就可以成為便于壯族人民“我手寫我口”的書寫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