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飯記

明前茶

媽媽退休前，小袁已吃了兩年外賣，以至于一打開外賣餐盒，腸胃就涌上了一股深刻的膩。經常見她在朋友圈里吐槽“午飯讓人想起曹元朗的油頭”， 媽媽不落忍，一退休，立刻要求與小袁同住，順便照料她的生活。

媽媽來的第三天，小袁就開始帶飯上班，從此擁有了火出圈的飯盒。媽媽給她準備的鹵肉飯旁，整整齊齊裝著口感鮮脆的荷塘小炒;肋排飯的上面，另裝一盒清香四溢的涼拌馬蘭頭香干;鹵鴨飯，會配以色彩絢麗的紫米雜糧飯和蠔油生菜，美得像油畫。不知為什么，在一片羨慕聲中吃飯的小袁就會記起鳳姐對林黛玉的調侃：“喝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是的，吃了媽媽的飯，可要當媽媽的乖女，你絕對不可以嫌鹵肘子是減肥大敵，打鹵面是碳水炸彈，也不可嫌高嘌呤的靚湯會引發痛風。

媽媽的飯盒，簡直像一本精裝日記，既條理分明地書寫了對獨生女的愛，又夾帶著自我感動的高調抒情性。剛退休的媽媽就像一架遠航歸來的戰斗機，在生活的航母上硬著陸了，兩邊引擎噴出的火差點燎著了領航員的夾克。小袁發現，媽媽惹不得，絕對不能謝絕她的飯盒，不然她會像《壯志凌云》里的阿湯哥一樣，天天繞著你超低空飛行，突如其來翻個筋斗，讓你一口咖啡都噴在前襟上。

媽媽的服務不斷彈動著小袁的底線，尤其當她發現媽媽將芝麻飯團捏成了一只小熊貓，或在飯盒里裝滿了菠菜汁和面的胡蘿卜餡餃子，她不免失笑，再不喜歡菠菜與胡蘿卜又如何？媽媽的撒嬌式命令就像《圍城》里的蘇文紈，總能讓人俯首帖耳，繳械投降。

帶飯這件事也像一個圍城，外面的人想進來，里面的人想出去，當小袁拎著沉重的手提飯盒擠地鐵時，她眼前閃回了小時跟著媽媽吃中飯的場景。媽媽在職業高中教書，學校的食堂外包了，老師們都用一只不銹鋼大飯盒蒸飯吃。一大早，校工推著小推車，將老師們扎著紅頭繩綠頭繩花頭繩的飯盒帶走，用小鍋爐蒸熟。小袁不想吃什么，媽媽就做哪一路蓋飯蒸菜，吃到她服氣為止。

與媽媽那一輩人的“樂群”不同，如今的年輕一代都默認線下社交是一種需要AA支付的聚會，玩劇本殺、唱KTV、參加一個編織學習班、參加茶會，在那樣的環境中，女生們也不需要分享菜肉大餛飩和干切牛肉。小袁觀察到，之前與自己一起分享鹵鴨翅，鹵大腸或鹵肘子的同事，臉上都交織著是否該沉浸式捧場的尷尬。小袁陸續收到了女同事們的回禮，開架超市出售的口紅，以及夠用到2025年的洗面奶。她捫心自問：這波穿越式的老派社交，是自己喜歡的嗎？

怎樣說服媽媽別再天天做這么繁復旖旎的飯食呢？小袁做了巧妙的鋪墊，先在老年大學給她報了中醫班，以免老人家為自己的肺小結節長吁短嘆，見媽媽學得津津有味，小袁又幫她報了一門電影鑒賞班。媽媽去了老年大學，結交了一幫同齡伙伴，開始和本地同學一起郊游、看展、野餐。過了兩個月，小袁下班回家突然說：單位的微波爐壞了，帶去的飯菜從公司的冰箱里拿出來像冰棍雪糕，如何吃得？

過了半個月，媽媽還沒等到微波爐修好的消息，起了要給女兒公司捐一臺微波爐的念頭。老阿姨們趕忙勸阻：“別這么高調，捐了微波爐，好像批評公司不關心員工似的。”打扮精致的老媽媽們吃著小面包，喝著巖茶，到現在還沒有商量出一個好主意來。

那天郊游，媽媽走了兩萬多步，有些累了。第二天，小袁起床時，媽媽還在酣睡，她突然懷念起帶飯的滋味，她匆匆忙忙地下了涼面，煎了荷包蛋，切了一根黃瓜，就慌忙提著飯盒去趕地鐵了。她沒有告訴媽媽的是：公司的微波爐從來沒壞過。帶飯這件事，充滿了母女間深情的牽掛，和暗流涌動的較量。它包含著感動與負疚，欣慰與體諒，包含了兩代人求得界限感的一切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