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也

任繼周長期從事草地研究,是我國首位草業科學領域院士。1950年,他和妻子從江蘇南京遠赴甘肅蘭州,從此扎根西北大地,從事草業相關的教學與科研工作。他主導建立了中國第一個高山草原試驗站,創建了我國高等農業院校第一個草原系。他創立的草原分類體系,是現在唯一可用于全世界的草地分類系統。他提出的評定草原生產能力的指標——畜產品單位,被國際組織用以統一評定世界草原生產能力。
他是我國草業科學的奠基人之一、現代草業科學的開拓者,為我國草業教育和科技發展立下了汗馬功勞。
1924年,任繼周生于山東省德州市平原縣。少年求學時,正是戰火紛飛的年代,他在魯、鄂、川、渝等地輾轉,曾念過5個中學,大都不超過半年。當時的讀書條件非常艱苦,同學們所使用的課本十分稀少,“高年級讀完,再傳給低年級”。
成長如此艱難,任繼周的成績卻很好。19歲那年,他以高分報考了國立中央大學農學院(現南京農業大學)畜牧系。面試時,院長好奇地問他:“我看你入學分數考得不低,為什么報考畜牧系?”任繼周說:“我想改善國民營養。”院長說:“你這口氣不小。”
任繼周報考畜牧系,其實是受了二哥任繼愈的影響。任繼愈是我國著名哲學家,1942年至1964年在北京大學哲學系任教。當弟弟來請教他考什么專業時,他建議說:“我是學哲學的,太虛了,你搞一點兒實的吧,為國家做實際的貢獻。”在任繼周看來,“實”一點的莫過于工業和農業,他從小喜歡動物,于是就決定從事農業里頭的畜牧業。“那會兒正是抗戰時期,生活苦得很,大家都吃不飽飯,我也骨瘦如柴。我當時就想改變我們的食物結構。我們的體質太弱了,我選這個專業是想讓大家多吃點兒肉,多喝點兒奶,改善國民營養。”
“我覺得我選對了。”任繼周對年輕時的這個選擇很滿意,在之后近80年的漫長歲月里,他從來沒有動搖過。
大學時代,任繼周師從我國現代草原科學奠基人王棟教授,攻讀牧草學、草原學,兼習動物營養學。1950年,任繼周應時任國立獸醫學院(現甘肅農業大學)院長盛彤笙教授邀請,去國立獸醫學院任教,臨別之際,王棟贈言勉勵他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與牛羊同居,與鹿豕同游。”
帶著恩師的勉勵,他和妻子坐上一輛拉器材的舊卡車出發了,卡車一路拋錨,最終他們花了21天,穿越了大半個中國,終于抵達蘭州。到達蘭州后,他馬上開始調研,對甘肅全省草原狀況進行了初步考察。當時的大西北,荒涼蕭瑟,卻讓他大為驚喜,因為那里太適合做草地科學研究了。“甘肅橫跨長江流域到黃河流域,再到內陸河流域的荒漠地區,從濕潤到干旱,從低海拔到高海拔,草地類型非常復雜,我可不能放過這塊寶地。”
當時的研究條件很艱苦,任繼周的實驗室里,并沒有什么高級的科研設備,不過是一張辦公桌、一盞煤油燈、一個書架和一個單面試驗臺。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工作熱情,他總是最晚離開辦公室的人。在夜晚下樓次數多了,他熟記從辦公室到樓梯口要走16步,樓梯分兩截,第一截8個臺階,第二截16個臺階,即使摸黑下樓,他也能像在白天里一樣走得快。
在草原考察也是一件苦差,他睡帳篷,鉆草窩,與虱子、臭蟲和各種不知名的毒蟲同眠。為了睡個安穩覺,他用殺蟲劑溶液浸泡衣褲,曬干后穿上,在草原上待十幾天都不脫,虱子碰到他衣服上的殺蟲劑就死了。“我現在身上可能有各種殘毒,那時是別無選擇。”
要深入開展草原定位研究,就必須建立試驗站。從1954年開始,任繼周和同事在甘肅天祝藏族自治縣境內海拔3000米的馬營溝定點觀測,“實驗室”是兩個帳篷。那里位于青藏高原東緣,高山上的夜晚溫度非常低,6月都會結冰,實驗需要的蒸餾水瓶常常被凍裂。為了保護瓶子,他們便把瓶子抱在被窩里睡覺。“夜聞狼嚎傳莽野,晨看熊跡繞帳房。”任繼周曾如此記載當年的狀況。兩年之后,馬營溝試驗站才蓋起了幾間房子,就是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任繼周帶領創建了我國第一個高山草原試驗站。
他們在全國率先開展了草地改良的研究。通過實地觀察,任繼周開始了劃破草皮試驗,在當時搞農機研發的部門幫助下,成功研制出了第一代草原劃破機——燕尾犁。燕尾犁很好地解決了草皮通氣、透水問題,成倍提高了草的產量,在全國得到廣泛應用。
1973年,任繼周帶領的學術集體提出了評定草原生產能力的指標——畜產品單位。這一指標體系的提出,結束了無法對各地不同畜產品進行統一比較來評定草原等級的歷史,后來被國際權威組織用以統一評定世界草原生產能力。
1973年,他創立了草原的氣候土地植被綜合順序分類法,成功地應用于我國主要的牧業省(區),現已發展成為適用于全世界的唯一的草地分類系統。



他的成就在國際上引起了廣泛關注。1981年,一所美國大學想要高薪聘請他,并承諾解決他愛人的工作。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在他看來,他的科研只能在土地上進行,離開了土地就沒有前途,他“必須在本國,而且就在蘭州”。
做科研的同時,任繼周從未忘記自己是一個教師,他總是將自己的科研積累融入到教學中去。從1950年執教以來,他幾乎參與了中國草業科學教育發展的每一個階段,培養了我國早期草業科學界的大部分人才。他還創建了中國高等農業院校草業科學專業的草原學、草原調查與規劃、草原生態化學、草地農業生態學4門課程,并先后主編出版了同名統編教材。
1958年,任繼周所在的學校與正在籌建的甘肅農學院合并,組建甘肅農業大學。1964年,任繼周在甘肅農業大學畜牧系倡導創辦了草原專業,后來又將這個專業發展成為我國農業院校第一個草原系。1977年,他主持制訂了以草原調查與規劃、草原培育學等專業課為重點的我國第一個全國草原本科專業統一教學計劃。他1978年由講師破格晉升為教授,1984年被批準為中國第一位草原學博士生導師,1995年當選為首位草業科學領域的中國工程院院士。
“1972年,我到甘肅農業大學讀書,任先生上的第一堂課,不是講授具體的專業知識,而是講草原學是干什么的、學了有什么用,大概相當于現在的專業導論。他的課講得生動有趣,能使人強烈感受到草原學的深厚文化底蘊。”任繼周的學生南志標教授說。他追隨任繼周40余年,在2009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成為中國草業科學的第二位院士。院士培養出院士,這成為轟動一時的美談。
“你現在一頓飯吃多少糧食?”這是任繼周最喜歡向人們提起的話題。
隨著飲食結構的改變,中國人吃肉、奶多了,副食的比例也在逐漸擴大,而副食又和飼料、牧草息息相關。任繼周認為,如果飼料不解決,糧食安全問題也不會徹底解決,他說:“現在,實際上我們糧食不是不夠吃,是飼料占了很大一部分,人吃的跟家畜吃的混合在一起了,而這無形中形成了大量的浪費。”
早期草地農業不被理解、草業科學不受重視,任繼周對此充滿焦慮。“現狀如此,沒有辦法馬上改變。我作為草業科技工作者,研究并宣傳推廣它是義不容辭的。”他說,人們觀念的改變需要時間和耐心,這個過程,需要有坐“冷板凳”的先行者。
耄耋之年,任繼周對照草業生態系統原理,考察我國“三農問題”需求,發現兩者之間缺乏“農業倫理學”聯系。考慮到自己余年緊迫,他兩年內組織編寫并出版了《中國農業倫理學導論》,開創了中國農業倫理學研究的先河,用哲學的終極探索,回應學科的方向問題。
2014年,90歲的任繼周在蘭州大學開設了一門全新的課程——農業倫理學,這在全國也是首創。開學第一課,時長一個小時,任繼周保持站立授課,思維敏捷,讓人嘆服。
籌備農業倫理學學會,則是他晚年的另一件大事。任繼周感慨,大部分學科領域都有自己的倫理學,如醫學、生態學等,唯獨農業沒有。而我國作為一個傳統的農業大國,如果不關注農業倫理,將會造成嚴重的后果。
2018年4月10日,國家林業和草原局揭牌,這讓任繼周對草業科學的發展更為樂觀。曾擔任全國政協委員的他,連續15年關于草業發展的提案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他認為“藏糧于草”的條件已經具備。
不過,歲月何其匆匆。任繼周感嘆著自己的人生進入了倒計時,事業未竟,只能拼了命與老天搶時間。2022年,98歲高齡的他仍然沒有停下手頭的工作。“年齡大了,我已經不能去草原開展野外工作,現在我主要從事室內工作,寫書。”因為眼睛不好,他的電腦顯示器上,用的都是超大號文字。他現在主要忙于編寫我國第一本有關農業倫理的教材,每天工作6個小時,為了提醒自己“分秒必爭”,他的家里掛滿了鐘表。
任繼周最擔心的事情是有一天他不在了,但書還沒寫完。他說:“在這個年齡,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我要珍惜借來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