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虹
袁宏道(1568—1610)是明代“公安派”的領袖人物,主張“獨抒性靈,不拒格套”,文學創作講究一個“真”字。他說,“閭閻婦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類,猶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真聲,不效顰于漢、魏,不學步于盛唐,任性而發,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即在“學識”與“性情”面前,寧棄“學識”而不舍“性情”。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們可以從袁宏道的作品中更為直觀地覽其性情,而這種性情又大多在乎山水之間。
袁宏道于萬歷二十二(1594)至萬歷二十三年(1595)任吳縣縣令,吳縣是蘇州府下設縣。明代蘇州府下設太倉州、吳縣、長洲縣、吳江縣、常熟縣、昆山縣、嘉定縣、崇明縣,統稱一州七縣,其中吳縣與長洲縣的衙署均在蘇州城內,城區筑有城墻。《吳邑志》記載:“(城)東皆長洲所治,而西則吳所治也,公爵、官署、士夫、商賈都多聚于西,故地則東曠而西狹,而俗則西文于東也。”吳縣主要分轄蘇州府的西南方,管地511里,面積上小于長洲縣,且多山少田,半為太湖,但名山大澤皆在吳縣境內。
袁宏道號石公,在歷吳期間尤樂于尋山寫石,足跡遍及吳中諸山,其游歷的范圍從近城區逐漸延伸至城外百里,從其留下的詩文中,我們猶如看到了一副吳中名山游覽地圖。
在距城十里左右的近城區中有三山可游,從北到南分別為虎丘、橫山、上方山,橫山處在今蘇州虎丘區,因山四面皆橫而得名,現山下建有橫山公園,并非西山中的橫山島,然雖然靠近城區,卻是三山中最為清冷處。虎丘與上方山則歷來游客不絕,甚為熱鬧,袁宏道的《虎丘》《上方》兩文,寫得濃情飽滿,情境相生,其稱兩山風采不同,又各具賞玩之處。
虎丘小而上方大,虎丘卑而上方高,兩山風采不同,各具賞玩之處。上方山高,所以高巖邃壑、四顧皆伏,虎丘低矮,遠望他山時能有“峰巒贊簇”“層波疊翠”之景,若統言之,則上方山以“山”勝,而虎丘則以“他山”勝。在袁宏道眼里稱虎丘為“冶女艷妝,掩映簾泊”,上方山如“披褐道士,豐神物秀”,各有風韻。
但袁宏道歷吳期間曾六登虎丘,從其詩文中可見應對虎丘更為偏愛,這恐與虎丘濃厚的人文底蘊有關。明時游客從虎丘南面上山,首先要經過千人石、斷梁殿,然后便是被明人稱為“虎丘古跡之最”的劍池。相傳春秋時吳王夫差葬其父闔閭于此,以三千寶劍殉葬,后秦始皇鑿山求劍,其開鑿之處遂成深澗,飛巖如削,名為劍池。劍池以及千人石附近留有不少摩崖石刻,袁宏道游覽之時能看到的應該有前代的“劍池”“生公講臺”“風壑云泉”,明代胡纘宗的“千人坐”,以及黃安仁、王英孫、胡文靜、王鏊、唐寅、梅鼎祚等人的石刻,數量已經十分可觀。歷代文人墨客流連于此,以石刻的方式將自身與虎丘勝跡系于一體,又在時間的空隙里相互生輝。過劍池再往上走,便可見北宋年間的虎丘塔,塔東側有亭閣“千頃云”,此處能遠看天池諸山,所謂“得天池諸山作案,巒壑競秀,最可觴客”,文徵明繪有《虎丘千頃云》一圖,大概能呈現從千頃云處遠眺諸山之樂。在千頃云之南有平遠堂舊址,能北看常熟虞山,袁宏道曾與長洲知縣江盈科約定重建平遠堂,但因匆匆離任而未成此事。后由江盈科重建,并作有《五賢祠記》,明末湯傳楹有《平遠堂晚眺》一詩,但可惜今日所見之平遠堂已為后代重建,并非明制。
在距城十里開外百里之內處更是群山環繞,從北到南有大陽山、楞伽山、天池山、天平山、岝萼山、光福山、靈巖山、穹窿山,皆位于吳縣東南與太湖之間,實際均為天目山余脈,山體并不算高,但多奇石。袁宏道認為,諸山之中靈巖山最具有吳越風情,靈巖山西面之石深紫,可制作硯臺,在米芾的《硯史》中占有一席之位,然最讓袁宏道流連的并非是名硯,而是此處留下的西施遺跡。靈巖山中有館娃宮舊址,相傳是西施宮邸,吳語中“娃”也指稱美女,館娃宮也就是吳王夫差的金屋藏嬌處。山中還有吳王井、琴臺、響屧廊、畫船湖、采香徑、玩華池等,每一處都留有西施履跡,也每每讓后來的幽人逸士對此夸骨埋香處充滿著詩意與幻想。然館娃宮早已付之一炬,后世在其舊址上建成靈巖山寺,又因印光法師而名聲大噪,今日之靈巖山或許早已不是袁宏道向往的那般美人風骨,時代的推移帶來文化的更迭,生生不息的還是這不變的山石翠木。
其余諸山也趣味迥異,袁宏道筆觸之所及,皆是山水清幽。光福山可賞梅,明時就有三十里香雪海,山下有西崦湖闊十余里,堤上桃柳相間,三月時紅綠燦爛,尤似西湖。楞伽山(支硎山)與天平山相連,又與虎丘遙相呼應,茶梅煙雪,山有寒泉,清辟可賞。天平山“崷崒”,山中有白云泉,號稱“吳中第一水”;天池山“幽”,山腰有池,雞犬相聞,宛然如畫;岝萼山“怒”,巉巖怪石,摩牙怒爪;穹窿山最高,但石質貌頑。諸山雖各有風貌,然均是山中有水,水增山色,相映生輝。
而在距城百里之外的東西洞庭兩山,因臨近太湖之故,又別有一番濃郁的山水相遇之趣。讓袁宏道發出“天下之觀止于此”的盛嘆。東西洞庭也即東山和西山,是吳中的兩顆明珠,但從風光及物產角度來看,西山要勝于東山。據《吳地記》記載,西山大概在縣西130里左右,因四面被太湖包圍,也稱包山。袁宏道稱西山有七絕,即山之勝、石之勝、居之勝、花果之勝、幽隱之勝、仙跡之勝以及山水相得之勝。西山上有高聳的縹緲峰,海拔百丈余,有怪誕的石公山,有險峻陡峭的大龍山、小龍山,還有幽靜的林屋山,集“高”“怪”“巉”“幽”為一體。而各山之石又千奇百態,袁宏道稱,“石公之石,丹梯翠屏;林屋之石,怒虎伏群;龍山之石,吞波吐浪”,形態各異,玩味無窮。西山更與太湖之水相得益彰,既有層巒疊嶂,又能出沒翠濤,正如其《泊西洞庭》詩中所稱,“白浪浸天冷,青山引黛長”,構成一幅完美的山水相遇圖。
然西山之景又不局限于山水,還有人文氣息與世俗風情之間的輝映。西山中雖山石奇俊,但總體多土少石,利于種植,盛產楊梅、櫻桃、橘、橙、枇杷、桃、梨等諸多花果。山中還有范蠡故居、甪里古村,林屋洞中似有仙人足跡,還有消夏灣這樣的避暑好去處,這諸多元素都讓袁宏道視這一方湖水如世外桃源,覺得俗世都難有匹敵者。
東山與西山遙遙相對,岡巒起伏、廬劇物產大略相同,同樣可觀山、品石、閱水,但是東山整體規模小于西山,主峰的高度以及山石之怪誕險峻均稍有遜色。《姑蘇志》稱,西山之石清潤,而東山之石黃燥,西山宜種梨,而東山宜種枇杷,西山有兔無雉,東山有雉無兔,然最大的差異還在于民風,東山之民不主耕種,而主工商,所謂“民競刀錐,俗鮮風雅。雖有奇峰峭壁,曾無一亭一閣跨踞石上”。在袁宏道游歷時期亭臺樓榭應為寥寥,文人墨跡更不能與虎丘等相提并論,但即便如此,仍能有更多純粹、純樸的山水相遇之樂,正如袁宏道詩中所描述的那般:“轉厭人間少,翻愁大地空。石枯山眼白,霞射水頭紅。浪惡驚三老,魚稀祭五風。奇峰探不盡,點點亂流中。”
園亭亦是微縮的山水,風雅之士將自然中的盛景以疊石理水的方式復制于園亭之中,即便身居鬧市也能享一拳山、一勺水帶來的清隱之樂。袁宏道雖未在吳中筑園,但也樂于尋訪名園,并留有《園亭紀略》一文。吳中曾享有盛譽的錢氏南園、蘇舜欽的滄浪亭、朱長文的樂圃、范成大的石湖舊隱,在明萬歷年間早已荒廢,當時較有名的園亭要數拙政園、徐參議園、王元美小祇園、徐炯卿園、王文恪園,這五座園亭中,王元美小祇園位于太倉州,徐參議園位于城東,拙政園位于城東北,都在長洲縣的管轄范圍內,王文恪園、徐炯卿園則在吳縣。五座園亭各有特色,據《園亭紀略》中的描述,拙政園古樸,小祇園有林下風味,徐參議園繁華,徐炯卿園有名石,王文恪園則水石清麗。
拙政園位于齊門和婁門之間的,始建于正德初年,第一任園主是王獻臣,王獻臣死后院子為下塘徐佳所有,當時也稱徐鴻臚園,自此至明末一直為徐氏后人所有,今日的拙政園雖保留得較為完整,但是整體風格與明時已迥然不同。王獻臣建拙政園取意于潘岳《閑居賦》中的筑室種樹、池沼漁釣、灌園鬻蔬之意,本身就為歸隱閑居,故園中布景十分古樸,頗具鄉野之趣。文徵明有《拙政園圖冊》和《王氏拙政園記》留世,均作于嘉靖十二年(1533),大概可以看到拙政園早期的模樣。易主于徐氏后雖稍有增損,但進行大規模修改園亭格局的可能性不大,故袁宏道稱之“方諸名園,為最古矣”,這個“古”應理解為“古樸”,而不是時間最久,因為五園中徐參議園的建園時間要早于拙政園。同時,拙政園也是吳中五園中唯一一個以水為主體的園亭,再補以山石、亭榭、花木,整體視野開闊,風格不同于以山石為主景觀的園亭。
五座園亭中,以山石著稱的是王元美的小祇園,即王世貞在太倉州的弇山園,園中以三座弇山最負盛名,差不多可以代表當時江南頂級的疊山造景技法,王世貞自稱為此花去四萬兩白銀,規模之巨可見一斑。三座弇山中,中弇山和西弇山由筑園名家張南陽設計,山體多石少土,注重營造峰、洞、梁、峽等奇峻高聳的山景,西弇山更是以西山為母本,將縹緲峰、林屋洞、石公山等景象通過疊石表現出來。東弇山則由另一位筑園師設計,土石相間,不重山景重水景,故多澗、瀑、灘等,山體緩和,具有天然之趣。三座弇山將自然之境微縮于一體,在園中就能將奇峰峻石、山澗流水覽于一目,充滿了別致。袁宏道稱小祇園寬敞而高爽,花石之間不流于俗,有不落塵俗的文人風雅。
最為繁華的園亭要數徐參議園,即浙江布政使參議徐廷祼的私家園林,這個園亭在成化年間為吳融、吳寬父子所有,因位于城東,故也稱東莊,李東陽的《東莊記》,沈周的《東莊圖》都是為此園所作。此園早期的風格與拙政園較為相似,偏向于古樸自然,園中有大片的麥山、稻畦、竹田、果林、桑園。徐廷祼購得此園后修葺十年,園林面積擴到一百多畝,園中構景也增添了很多文人的精致與風雅。袁宏道稱其為“畫壁攢青,飛流界練,水行石中,人穿洞底,巧踰生成,幻若鬼工,千溪萬壑,游者幾迷出入”。園林之中有山有水有畫壁,可與小祇園相媲美,可見山石應該較有規模,故能堆砌成洞,且能跌水形成小瀑布,構成千溪萬壑。若與小祇園的“林下風味”相比,徐參議園在設計上應該更為精巧與華美,王世貞有《徐參議邀游東園有述》一詩,稱之有山有水, 既像秦嶺又像武夷山,可見園亭設計上的巧心。
徐炯卿園,也即今天的留園,是太僕寺少卿徐泰時的私家園林,始建于明萬歷二十一年(1593),但被稱為“留園”要到清光緒年間,且今日之留園與明時的徐炯卿園在景致上也不相同。徐園位于閶門外的下塘,宏麗寬敞,前樓后廳,皆可醉客。園中有石屏,由疊石大師、文震孟之舅周秉忠所堆,石屏高三丈,闊近二十丈,有意模仿普陀、天臺諸峰的形狀,石上種紅梅,巖樹相映,整體猶如一幅山水橫披畫,但今日在留園中僅能看到石屏下部的黃石疊石。堂側有土垅,垅上有太湖石名“瑞云峰”,相傳為北宋的朱勔所鑿,但運輸途中沉入湖底,嘉靖年間被前禮部尚書董份斥巨資購得,董氏嫁女時作為嫁妝贈予徐家。瑞云峰今天立于蘇州第十中學的校園中(原蘇州織造府),其峰石玲瓏剔透,仍居江南“三大名石”之首,可見其珍貴之處。
王文恪園,則為一代名臣王鏊的“怡老園”,位置在閶胥兩門之間,旁枕夏駕湖。此園仿照東山景物而造,王鏊晚年歸鄉后主要在此園中養老。關于此園袁宏道只稱“水石亦美”,但已稍有傾圮,當時王鏊已過世多年,可能是后人疏于打理所致。從嚴嵩《怡老園后池集》以及汪琬《怡老園訪王子勤中留贈》兩詩中可以獲知,園中有竹林幽洞、叢桂松柏、碧水樓臺,十分清靜。另據稱,此園中山石之美又盛于水竹之美,但可惜未見有詳細的文字描述。
這五座園亭僅有拙政園和徐炯卿園(留園)保留至今,但是風格已與明時迥然不同,整體更趨于精巧華麗,王文恪園僅存部分,小祇園和徐參議園已不知所蹤(今太倉市內的弇山園公園非小祇園舊址),今天的我們也僅能通過袁宏道的詩文,再輔以一些明時的繪畫、唱和詩來體會其眼中的園亭風情。
各個園亭因主人的審美喜好而各賦特色,然無非是以山為骨,以水為魂,來營造自然的山林景觀,吳中士人對筑園的熱衷,就如同是吟詩、作畫,亦是對山水隱逸之趣的另一種表達方式。袁宏道飽覽吳中風光,又各處尋訪園亭,賞文人雅致,歸根到底是對山水的一往情深,在自然與園亭中探尋山水之趣更是其在煩悶公務之外的精神寄托,吳中的山石、園亭也因為袁宏道的到來,而多了幾分靈動可愛,并成為后來的文人雅士的尋幽探雅之處,徜徉其間似可忘卻浮生。
(作者系常熟理工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