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九旬的“小葉”與《魯迅手稿經眼錄》

蕭振鳴

2021年底，《魯迅手稿全集》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出版了。這套具有歷史意義的全集，集國內外魯迅手稿藏家所藏，聚集國內魯迅研究機構和專家共同編輯，歷經3年多時間，輯成78卷，將魯迅存世手稿搜羅殆盡。專家組中年齡最長者，是年界九旬的葉淑穗老先生。我與葉老同為魯迅博物館同事，有幸也參加《魯迅手稿全集》的編輯工作。見到葉淑穗老大姐，年過九旬的老人精神矍鑠，記憶力驚人，她畢生基本上就做一件事——保管并研究魯迅文物，從魯迅博物館接受魯迅手稿的捐贈入藏，到魯迅手稿的各種出版，應該說，她是經手魯迅手稿全過程的第一人。

2018年仲夏的一天，正在燈下看閑書，忽然接到葉先生的電話，說國家圖書館出版社計劃出版《魯迅手稿全集》，并出版她的一部《魯迅手稿經眼錄》，要我幫她寫個序文。我聽著電話，又喜又驚，喜的是這兩個選題都是我盼望看到的好書，驚的是葉先生竟對我如此的信任，唯恐力有不逮，心里惴惴不安。葉先生說，魯研界前輩在世的老先生已不多，且身體欠佳，熱切希望我來完成這個工作。想想，葉先生也已經是88歲高齡了，我是晚輩，與她同事多年，也確實想借此機會憶憶舊事。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2018年的國慶節，真個是天朗氣清，我卻是用來看書稿，倒不是因為甘于枯坐，實在是這部書稿太引人入勝了。

所謂文物，是歷史上先人創造出的遺物，它承載著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魯迅作為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與思想家，他留給世人大量的著作、手稿、藏書、藏畫等，是中華民族巨大的精神財富。所謂經眼，是指文物在遞藏過程中經歷人們的觀看、傳承、保護、研究等。不同時代背景下的經眼，對文物必然有不同的描述。葉淑穗先生是魯迅博物館建館時期的元老，經歷過魯迅文物遞藏的風風雨雨。她從1956年魯迅博物館建館起在文物資料部工作，那時她還是位20歲的小姑娘，至1993年退休，都在和魯迅文物交往，一輩子。

我1985年才到魯迅博物館工作，那時大家都稱呼她“小葉”。老同志叫小葉，年輕人也叫小葉，這個稱呼到了退休仍然保持著。這稱呼大概是從建館時就有了罷，因為那時她還是年輕人。我可不敢不敬，從來都稱葉老師，她總是穿著工作時的藍大褂，總是帶著那份和藹、耐心和敬業精神。有著數萬件文物的資料部工作其實是非常繁重的，那是還沒有電腦沒有數據庫的時代，一切全靠手寫，每件文物的出入庫都需要有詳細的登記，要接待專家學者們的文物資料查詢，要為編輯圖書提供服務，每次展出文物時要出入庫等，永遠有干不完的活。記得她曾找我私下談，問是否愿意到資料室工作，那時我年輕，玩心太重，認為隨陳列部搞展覽可以到各地看看開眼界，所以失去了向她學習的機會。現在想來，應該是個巨大的遺憾。那時李何林先生還在，研究力量雄厚，王得后、陳漱渝、李允經、江小蕙、張杰、姚錫佩、趙淑英等先生們都有豐碩的魯迅研究成果，魯博編輯出版的《魯迅研究資料》《魯迅年譜》等大量著作使得魯迅博物館成為國內魯迅研究的重鎮，這必然也得益于魯博豐富的館藏文物資源。我剛進館時在陳列展覽部工作，參加編輯《魯迅博物館藏畫選》《魯迅美術形象選》，隨老同志到資料部選美術藏品，葉先生帶著我們“經眼”了幾乎所有的美術藏品，從中選出要出版的國畫、油畫、版畫等進行拍照。令我驚奇的是葉先生超乎尋常的記憶力，哪件東西在什么地方、作者是誰、作品來歷等，如數家珍。魯迅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不管是老的還是年輕的，經常向她詢問文物的事情，大家都嘆服她對文物的熟悉和超強的記憶力，可見沒有電腦沒有數據庫的時代記憶力強是多么的重要。當然，記憶力只是一種能力，最重要的是她對文物工作十分的熱愛和敬業。

1999年，葉先生與楊燕麗老師合著的《從魯迅遺物認識魯迅》一書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書的內容著重介紹館藏的魯迅文物。魯迅博物館現藏魯迅文物11200余件，其中國家一級文物有700多件，包括魯迅的文稿、書信、日記、譯稿、藏書、藏畫、藏印、拓片等。為了傳承魯迅精神，先輩們為了保護魯迅遺物曾經做過許多艱難的付出。我們即使在魯迅博物館工作，也不能做到大量的經眼魯迅遺物，而葉先生作為建館時的元老，對這一切又做了一生的付出，實在是令人非常尊敬的。建館初期的老同志，如今多已離世，從這個角度講，葉先生也是文物級的老專家、老學者。

這本《魯迅手稿經眼錄》記述了魯迅文物遞藏的始末，魯迅手稿的保存情況、魯迅手稿陸續發現的經過等。書中還有葉先生對魯迅文物的大量研究文章，對魯迅故居的改造、保護及故居內的用品也有生動詳細的介紹。從文物的征集、保護到研究，每一件文物背后，都有著生動的故事，比如魯迅手稿中有一頁蘇聯作家班臺萊耶童話集《表》的譯稿，是蕭軍、蕭紅上街買油條時的包裝紙，后來他們交給了魯迅。這頁手稿現存魯迅博物館，上面還有油漬。如果不是“經眼”，是不能體會那段故事的生動的。只有“經眼”，才能體會到每一頁手稿和每一件遺物中都飽含魯迅先生的溫度，同時也帶有傳承、保護者的溫度，這也許就是魯迅文物的魅力所在，這也許就是葉先生兢兢業業工作的原因吧。

作為元老，書中回顧了魯迅博物館的被批準建設的過程，文物的捐贈過程，文物保護的過程，這種親歷的歷史現在幾乎無人可以那樣詳細地記錄下來。書中還回顧了在魯迅博物館工作中與前輩們的往來及其與文物相關的往事。其中有與魯迅親屬許廣平、周海嬰、周作人等人的交往，還有魯迅的友人、學生如馮雪峰、蕭軍、曹靖華、唐弢、胡愈之、王冶秋、戈寶權、許羨蘇等人的交往，還有和版畫家李樺、力群等人的交往。他們都與魯迅文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在魯迅研究史上也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多年來，葉先生寫了大量文章，以文物為本，對一些外界研究文章中涉及魯迅手稿的發現、編輯、真偽等進行了極具說服力的論證。

博物館是以文物來述說歷史的，任何研究離不開證據，而文物作為證據是不可復制的，魯迅遺物中還有很多未解的密碼，魯迅手稿研究現在正作為國家課題在進行著，葉先生的著作中藏著許多解密的鑰匙，能帶領我們更深地走進魯迅的世界，因為她的“經眼”，現在很難有人能做到了。

（作者系魯迅博物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