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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路過村莊

2022-06-22 05:50:32安寧
大理文化 2022年6期

安寧,生于八十年代,山東人。在《人民文學》《十月》等報刊發表作品400余萬字,已出版作品26部,代表作:《遷徙記》《寂靜人間》等。榮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新人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內蒙古索龍嘎文學獎、廣西文學獎、山東文學獎、草原文學獎等多種獎項。現任教于內蒙古大學,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內蒙古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

讓我在這里,將那些途經村莊的人,一一記下。猶如為大地上早已逝去的人,重新擦亮他們墓碑上,曾經響亮或者暗啞的名字。

——題記

1

村子里隔三差五就有要飯的來,也不知道是哪個村的,叫什么名字,家里有沒有兒女老人,冷了熱了住在哪兒,病了有沒有人照顧,死了呢,會不會有人知道。總之他們和鄉下的流浪狗一樣,只要還愿意每日在周圍的村子里游蕩,就不至于餓死凍死。隨便誰家還不給一碗湯喝,不給一個白面饃吃?即便是大雪覆蓋的冬夜,在麥秸垛里掏挖出一個洞來,也能避一晚風寒吧?

所以家門口來一個要飯的,高一聲低一聲地求人給點吃的,從來不會有誰覺得稀奇。而我們小孩子放了學,看到要飯的站在自家門口,會覺得像親戚或者熟人登了門,朝著院子便大喊:“娘,要飯的來了!”如果爹娘不吱聲,我便自己跑到碗柜旁邊,看看早晨有沒有吃剩下的“玉米呱嗒”。如果有,我會立刻端出去給要飯的。如果沒有呢,我翻箱倒柜也要找出半個煎餅或者白面餅來,好像找不出點吃的,空著手打發要飯的走,是一件很丟人的事。

鄉下要飯的因此活得舒坦自在,我幾乎也想做個要飯的,提個打狗棒,肩膀上掛個褡褳,或者直接背一個面口袋,走街串巷、挨家挨戶地要飯吃。還能吃百家飯,即便是天天吃煎餅吧,每家的煎餅也一定是不重樣的。張家的煎餅里會夾點咸鹽芝麻,李家的吃起來更酥香掉渣,趙家的散發著清香的野菜味,孫家的一口咬下去,還有碎花生撲簌簌地落了一地呢。湯水呢,也是各式各樣的,咸的香的麻的辣的,想想都美得很,更不用說喝了。

大約要飯的也覺得自己的這份職業特別有趣,所以看到順眼的小孩子,還會將那些完好無損的煎餅啊饃饃啊,拿出來分我們一塊。于是我們便跟著要飯的,一起吃了一回百家飯;想到那褡褳里的好吃的,來自另外的一個村莊,或許那村莊需要翻越很多座大山,穿越很多條江河,我們便覺得這要飯的,充滿了浪漫的異域氣息。啊,他簡直是童話里略帶憂郁滄桑的流浪王子!

有一年冬天,大雪紛飛的夜晚,一個要飯的老頭忽然間出現在我們家的火爐旁邊,還伸手烤著旺旺的爐火,好像他生來就是我們家的一員,或是跟我們有密切來往的親戚。他一點也不覺得跟我們有什么隔膜,以至于他那樣熟絡地跟父母說著閑話,我竟然生了氣,搬了馬扎,坐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遠遠地瞪視著這個陌生的來客。

是母親最先發現了大門口站著一個要飯的。那時,天已經蒙蒙黑了,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天,在夜幕籠罩了整個村莊的時候,也沒有任何停歇下來的意思,好像雪根本不關心有多少人挨餓受凍,或者艱難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它們只顧著下,而且一陣緊似一陣地下。所以那老頭出現在迎門墻邊的時候,幾乎成了一個雪人。母親出去倒沒了釅的剩茶水,一推門,見一老頭窸窸窣窣地倚墻站著,嚇了一跳,馬上縮回身來,緊張地問父親:“迎門墻那里站的是誰?”我和姐姐慌得要躲到里屋去,可是一想,里屋也黑黢黢的,無處可藏,只好膽戰心驚地站在母親身后,像看鬼片一樣,一只眼閉著,一只眼則努力瞪大了,去看大雪地里到底是誰。父親膽大一些,或許他也只是裝膽大吧,所以只隔著房門,用袖子擦擦玻璃上的霜花,透過清晰的一小片地方,看向黑咕隆咚的天井。

在父親還沒有來得及找到手電筒去照一照那里是否是個活物時,雪人竟然又向前移動了幾步,站在了我們家的大水甕旁。水甕里的水,已經結了厚厚的一層冰,并落滿了雪,雪看上去便不像是落在了甕里,而是長在了里面。雪人究竟想做什么呢?難道他要砸開冰,取水喝嗎?就在他似乎還想繼續移動的時候,手電筒射出的一束強光,讓雪人忍不住抬起胳膊,擋住了眼睛。他胸前掛著的搪瓷缸子,也隨即發出一聲輕微的響聲。那響聲在靜寂的雪夜里,格外地清晰,好像一塊冰裂開的脆響,或一片樹葉飄落在河面上濺起的水聲。就是這樣的一點響動,讓父親確鑿地下了結論:這是一個要飯的!

其實不用要飯的開口,全家人都知道,他在大雪天里無處可去,恰好看見我們家被爐火映得暖意融融的窗戶,窗戶上還有梧桐樹疏朗的影子,隨著跳躍的火光歡快地起舞。要飯的大約被這雀躍的影子吸引住了,于是從門口走到了迎門墻邊,又從迎門墻邊挪到了水甕一側。如果不是母親及時發現,雪地里凍得瑟瑟發抖的他,一定會繼續向前挪移,一直走到堂屋門口的吧?不過也或許,作為一個要飯的,他會以隨隨便便闖入人家天井為恥,他們的界限,一向只是倚在大門口,且從不逾越這樣的界限。

不管怎樣,要飯的老頭坐到了我們家溫暖的房間里,并用他的搪瓷缸子喝著滾燙的熱茶。茶是母親新沏的,就像要飯的是我們遠方的一個親戚,許久沒有音信,突然間想念我們,便千里迢迢在雪夜里奔來,就為了跟我們圍坐在火爐旁,敘一敘家常,或者什么也不說,只是安靜地烤一烤奔波中凍僵的雙手,聽一聽火爐里煤炭燃燒時,發出的輕微的脆響。

我知道母親的熱情里,帶著幾分村里女人都會有的好奇。她很巧妙地打探著要飯的私人生活,譬如他從哪個村子里來?他離家已經多久?他有沒有老婆孩子?他走街串巷地要飯,會不會想起他們?每天晚上他睡在哪兒?最多的時候他能討到多少糧食?盡管母親這樣八卦,她的語氣里卻帶著深切的同情,以至于這樣的時刻,連父親也不再當眾訓斥母親多嘴,任由她細細碎碎地將要飯的內心隱秘,像一團毛線一樣,一點一點從他的心里向外牽引。而我則驚奇地從蓬松的越扯越多的毛線團里,發現要飯的原來跟我們村子里任何一個庸常的男人一樣有家有口,只不過他的父母早已去世,他的老婆則因為家窮,早早帶著孩子離開,改嫁他人。因為沒有什么人可以牽掛,他就這樣要了很多年的飯,走過不計其數的村莊。他將那些討來的糧食賣掉,換成鈔票,不能賣掉的餅啊饃啊粥啊,就自己吃掉,或者帶回去給村里人吃。可是誰會吃一個要飯的討來的東西呢?我努力地想,除非……除非他整個村子里的人,都是要飯的!啊,想到這一點,我又重新覺得要飯的身上,有了遙遠神秘的光芒。那光芒是我不能夠抵達的遠方。遠方在哪兒呢?就在要飯的離開的那個村莊,那里的每一個人,都過著與我們不一樣的生活,他們從來不會種地,或者,他們那里根本就沒有可以耕種的土地,除了山,還是山。那山上是荒蕪的,連一株草都不長,于是整個村莊的男人,都紛紛背了褡褳,離開家人,外出要飯。50F9EAE8-BD6A-47A2-9F0A-B2AB8EE04151

我因為這樣的想象,忽然間對低頭呼嚕呼嚕吃著面條的要飯老頭產生了好感。就連他荒草一樣蕪雜的胡子,都被紅通通的爐火涂抹上了一層溫暖的橘紅色,就像神話故事里的白胡子老人。啊,我真希望他再說一些什么,關于他們村子里其他要飯的男人,或者過年的時候,他們怎樣從四面八方趕回貧窮的山村,彼此熱烈地交換著十里八鄉要飯的經歷。只是那些歷經的風霜雪雨,見識過的成千上萬的男人女人,經過的無數個不同模樣的庭院,也足以將他們跟每一個從未離開過村莊的男人,區分開來。

那個夜晚,我將馬扎搬到要飯的對面,以比母親還要好奇的視線,注視著這個一臉刀刻般滄桑的老人,我甚至因為他進了我們的家門,與我們同吃過一個碗里的菜,同喝過一個鍋里的面條,而覺得有在小伙伴面前驕傲的資本。我想等到天明,這個故事一定會發了酵,我懷揣著這樣一個巨大的秘密,走到學校里去,會連老師也給嚇住的吧?

可是,要飯的終究沒有等到天明,就從我們家偏房里爬起來,永遠消失了。我早起上學,躡手躡腳地經過偏房門口,推開半掩的房門,看到母親專門放置的一盆炭火早已經熄滅。鋪開的草苫子上,有要飯的躺過的痕跡。可是,也只有這么一點痕跡了,就連他離去的腳印都被天地間飄飛的更大的一場雪,完全地覆蓋。

要飯的究竟去了哪里呢?沒有人告訴我。

所有行經過村莊的要飯的,他們都沒有來處,也了無去向。

2

奶奶發喪這天,大人們都忙著喪事,沒人管我。于是我照例頂著羊角辮上鮮艷的紅紗巾,擁擠在看喪事的人群里。按道理,我是該老老實實“跪棚”的,無奈我跪不住,到處亂跑。王戰的奶奶就顫巍著小腳,趕著訓斥我:你奶奶死了,你還戴著個紅紗巾,還不用個白布條綁上,讓人笑話!

我不理她,反而在她身后報復似的笑喊她:“老媽子!老媽子!”

王戰奶奶氣壞了,顛著小腳罵道:“不害臊,我看長大了也是個女嗩吶!”

啊,在王戰奶奶這老頑固的眼里,正在三叔家院子現搭的戲臺上,風情萬種地跟某個男嗩吶對唱的女嗩吶,簡直是個撩騷的狐貍精,是引誘男人女人們犯錯的壞胚子。瞧,為了看她翹著蘭花指唱情歌,那些十五六歲的男孩子,都猴子一樣爬到樹上去了。我奶奶若泉下有知,得跳出骨灰盒來,和王戰奶奶一樣,叉腰站在大街上,對著南來北往的人,罵我們這些不孝兒孫們,借著她的名義,大行男盜女娼之茍且事吧?

女嗩吶是特意化了妝的。紅艷艷的嘴唇賽過甜蜜蜜的櫻桃,總讓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小口。那眼睛里也汪著一湖水,男人們看上一眼,就暈眩著要掉進湖里。頭發呢,是新燙過的,一個波浪一個波浪地簇擁在一起,還帶著洗發水的香味,簡直要把人席卷進去。她的手指呢,則修長白皙,引人遐想,以至于讓我覺得它指到哪兒,哪兒就旺旺地著了一小盆火。

嗩吶班有6個人,女嗩吶是主唱,還有一個長相頗英武的男嗩吶,是她的對唱搭檔。但在所有人看來,女嗩吶都是絕對的主角,缺了她,這嗩吶班簡直就得解散,不解散也沒有人請他們出山。一群老爺們湊成的班子,即便講的都是葷段子,可缺了一個代替女人羞紅著臉聽葷段子的女嗩吶,誰還稀罕看這樣的熱鬧?大家看的就是女嗩吶當眾唱情歌時的那股子風騷勁,至于哭喪的人,再怎樣賣力地表演他們對死者生前的一片孝心,跟女嗩吶的生動表演一比,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不過女嗩吶可不是輕易就開口唱的,她得養嗓子。她就那樣輕巧地嗑著瓜子,喝著好茶,外加一支徐徐燃著的香煙,笑看著等得猴急猴急的男女老少。一直等到男搭檔三四首歌唱完了,掌聲震得樹葉都落了,司儀鄭大也派人加送了兩條好煙過來,她才清清嗓子,說道:給老少爺們唱個《天仙配》里的《夫妻雙雙把家還》吧。說罷,她還拍拍手,將沾的瓜子殼上的碎屑撲打掉,而后深情地朝搭檔一點頭,開口唱道: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只第一句,就換來如雷的掌聲。以至于父親和三叔這些哭喪的男人們,也忍不住從棚里跑出來,憋著笑看上一會。父親可是最愛聽戲的,他還曾經自己做了一支笛子,花錢去城里買了一本歌詞本,照著譜子自己在家里嗚嗚咽咽地吹,直吹得母親生了氣,將父親笛子上的膜給弄壞了。所以此刻盡管是奶奶的喪禮,父親還是被女嗩吶的歌聲暫時吸引了過去,從世俗的禮儀里暫時跳出來,并借這婉轉的歌聲,清洗一下內心淤積的人生煩惱。

但也只是片刻的安靜而已。很快,四個姑姑的到來,和招待前來吊唁的人吃喝拉撒的瑣事,讓父親無暇關注女嗩吶的歌聲,于是他便將失去娘親的悲傷藏起,像其他的兄弟姐妹們一樣,希望聲聲嗩吶能讓這場喪禮看起來更為得體,熱鬧,并給整個家族的顏面增添光彩。

可是,偏偏女嗩吶剛剛打開夜鶯般的歌喉,就不唱了。看戲的人起初還一直叫好,喊著“再來一個”,后來見女嗩吶始終閑閑地坐在那里,聽其他人唱,不聲不響,不爭不辯,便開始起哄。

女人們都說:“瞧她那德性,唱了人家明星的歌,還真以為自己是明星了?!不就是長得騷氣一點,唱得好聽一點么?”

男人們也滿腹牢騷:“這是哪兒請的這么大架子的角兒,多唱兩首就噎著了怎么的?”

有知情的就附和著解釋說:“這女人是東鄉來的,聽說架子大得很,是唱兩首就要開口費的角兒,誰供得起啊!”

又有人補充說:這女人現在也沒有嫁出去,聽說,是看上了早就結婚生子的男搭檔。你瞧她那眼神,不知道誘惑了人家多少次,可惜人家不上她的鉤。這會兩人正鬧別扭呢,我看吶,不是嫌主人家給的禮太輕,而是覺得人家男嗩吶情歌唱得沒真心。

外人這樣一解釋,大家即刻發現秘密一樣恍然大悟。再看女嗩吶,果然貌似從容自若的神情下,有隱隱的期待在。期待什么呢?主家的紅包?煙酒糖茶?當然都不是,而是那個長她大約10歲的男人眼睛里,會有跟她一樣的愛意流轉。

啊,那可是一個視自由戀愛為洪水猛獸的年代。一個被用來烘托喪事熱鬧的女嗩吶,在公開場合跟人打情罵俏也就罷了,竟然還將私底下那點不道德的情愛,和因此帶來的情緒,擺在了臺面上。而這場戲在村里人看來,可比她唱的那幾出精彩多了。50F9EAE8-BD6A-47A2-9F0A-B2AB8EE04151

這一花邊新聞,比任何瘟疫都傳播得快。跪棚哭喪的女人們,看人來吊唁都不哭了,只象征性地干嚎兩句,便竊竊私語起女嗩吶的緋聞。十里八鄉前來吊唁的親戚,可是最好的人肉搜索的工具,他們帶來的關于女嗩吶的新聞越來越多。有說她在東鄉就出了名的風騷的,這男搭檔可不是她第一個引誘的對象。有說她爹媽都羞死了,盡管她唱得好,可是這樣四處跟著嗩吶班子跑,而且還都是男人,失了多少次身還不知道呢!還有說她從小就水性楊花,所以像男搭檔這樣的好男人,怎么會喜歡上她呢?更有說她跟男搭檔懷過孩子,可惜不能要,于是打掉扔在了荒山野嶺。

這些流言蜚語,很快讓家族里的男女老少意識到,再蔓延下去,只會讓這一場喪事變了味道,成為笑柄。給錢多少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掌控這個高高在上的女嗩吶,讓她不至于因為別人的笑鬧真的拂袖而去,留下一個枯燥乏味的嗩吶班,和一群專看笑話如何收場的看客。啊,想想吧,即將“起靈”的時候,王家的男人女人們,都披麻戴孝地準備大哭一場,在全村人面前表演對我奶奶的一片赤誠了,忽然間嗩吶班缺了個主唱,聽唱的人也覺得沒意思,全都回了家,那這場哭喪的表演可真寂寞!所以無論如何,讓女嗩吶順順利利地堅持到最后,便成了葬禮的頭等大事。

最終,會計和鄭大給我們家族開了個簡單的小會,決定塞給女嗩吶一個大紅包。用鄭大的話說:“拿錢砸死她,還怕她再造反不成?!”

對,錢是個好東西。家族里的每個女人都早就算計著這場喪禮結束,能分幾尺白布“帳子”。就連全村來吊唁的人吃剩的飯菜,也得打好包,分個均勻,一碗肥肉拿回家煉出油來,可是夠吃好幾頓的。還有瘦肉丸子、油炸鮮魚、粉皮燉雞,可都是值錢的好飯菜,拿回家給男人們下酒,小孩子開胃,嘖嘖,不夸贊媳婦能干都不行。所以女嗩吶見了錢,能不忽然清醒自己這一趟究竟是來干什么的?

果然,當鄭大派人將一個一捏就知道有份量的紅包,放到女嗩吶手里的時候,她終于笑了。接著端上來的好煙好酒,也讓整個嗩吶班為之一振。女嗩吶意味深長地看了她的搭檔一眼,而后站起身,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又像個女俠一樣笑道:今天主家的老太太仙逝,我們唱戲的沒別的本事,就多獻幾個好曲,給老人家送送行,唱得好呢,大家就給點掌聲,唱得不好,也添點笑聲。

接下來,女嗩吶真是跟先前完全換了個模樣,好像這戲臺子成了她一個人的,她唱哪一段,嗩吶班就得集體吹哪一段。她連那男搭檔也不要了,一臉嫌棄他拖后腿的樣子。的確,那男嗩吶可真不是她的對手,她一個人能連唱10首都不帶氣喘的。男嗩吶則不行,白長了一副好皮囊,卻原來里面都是空瓤子,只跟她對唱了3首,便連連擺手說累了累了,歇會再唱。

看戲的人都笑著喊:“別輕饒了他!”

女嗩吶也跟著嘲弄道:“我看今兒個就饒了他吧,不過,回去他媳婦可不饒他,我也不饒。”

這句含義豐富的葷話,立刻讓墻頭樹上看戲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來,有那么幾個,還差一點從墻上栽下來。還有一個大膽的小年輕,沖女嗩吶喊:“嘿,你今兒不唱滿意了,我們也不饒你。”

女嗩吶的熱情一直持續到奶奶的骨灰盒被埋入了墳里,五彩繽紛的花圈也鋪滿了傍晚的墳頭,看熱鬧的村民們,一邊交口稱贊著我奶奶這場喪禮的圓滿,一邊各自走回家去。至于我奶奶的魂魄,被這樣熱鬧的嗩吶聲發送到了哪里,沒有人再去關心。

3

玩戲法的一扎下營盤,便開始繞著村子敲鑼打鼓地招攬觀眾。

事實上,他們根本不用那么賣力地吆喝,整個村子里的人早就知道他們要來的消息,就差將小馬扎排好,列隊迎接他們了。于是他們閑庭信步地扯嗓子喊了一圈后,便歇了鑼鼓,等著男女老少從院子里快步走出,聚攏到臨時搭起的表演區來。

在觀眾的數量還沒有到達玩戲法的預期之前,會有一個十幾歲的男孩,不停地敲著大鼓。鼓明顯年歲長久,油漆剝落,連皮子都卷了起來。但這絲毫不影響沉郁的鼓聲,傳遍村子的每一個角落。間或,男孩也會重重地敲幾下鑼,并在最后的一敲過后,迅疾地捂住鑼聲,似乎鑼聲多一點,都是浪費。其他玩戲法的男人們,則不停地走來走去,活動著手臂和腿腳,為馬上就要到來的驚險雜技熱身。

在全村人將玩戲法的圍了個水泄不通之后,他們終于不再無休無止地拖延下去,用一聲震耳欲聾的鼓聲,讓吵嚷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開始照例是相對輕松的小魔術,比如將一沓白紙變成實打實的鈔票。這魔術盡管我們年年都看,但每次看都信以為真。我和二芹還熱烈地討論著,如果跟他們學會了這個戲法,以后豈不是像神筆馬良或者聚寶盆的故事里講的那樣,想要多少錢就能有多少錢了嗎?二芹畢竟比我精明一點,她轉念一想,質疑道:“既然他們能變錢,干嗎還吃胸口碎大石的苦頭?”這個問題的確把我難倒了,我只能猶豫著解釋說,或許,他們變錢的魔法,僅僅在玩戲法的時候才能施展吧?

但我和二芹還來不及就這個問題展開深入討論,就到了驚險刺激的胸口碎大石的節目。那個躺在紅色的墊子上,胸前被壓了一塊厚重石板的男人,立刻引來全村人的關注和同情,扛著大鐵錘的“兇手”,則不停地走來走去,盡力渲染著這一錘砸下去,可能出現的斃命結果。他不愧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很快便讓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家一邊希望大錘不要落下去,或者最好是砸偏了,在地上震出一個大坑來,一邊卻又希望男人別再啰嗦,盡快一鐵錘砸下去,來個要么命喪要么石斷的痛快結局。但那男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說啊說,一直說到有人憋不住了,罵一聲臟話,隨即兔子一樣沖出人群,跑到某棵大樹后面,將一泡尿嗖一聲發射出去,又迅疾地提著褲子跑回原位。終于,那劊子手掄起了大錘,就在砸中的瞬間,有大人將小孩子的眼睛給蒙上了,也有小孩子自己驚駭地閉上了眼睛,當然只閉上了一半,另外一只眼留出一條縫,緊張地窺視著明晃晃的電燈下,“殺人”者和“被殺”者,有怎樣驚心動魄的表情。事實上,“殺人”者并不邪惡,好像這是一樁司空見慣的表演,“被殺者”也沒有我們想象中的恐懼。甚至,在石板斷裂的瞬間,他一下子輕松地跳起來,并驕傲地繞著全場,英雄一樣抱拳走了一圈,好像,應該慰問的是我們這些觀眾,而不是躺在石板下,等待不長眼睛的鐵錘決定生死的他。50F9EAE8-BD6A-47A2-9F0A-B2AB8EE04151

接下來的表演,自然一個比一個驚險刺激。比如那銀槍刺喉,兩個男人的喉嚨頂在尖銳的銀槍上,并用氣功讓銀槍兩端盡力地朝一起靠攏的時候,所有人真怕兩個男人忽然間一起倒地斃命。那槍頭當然是真的,在表演之前,每個觀眾都會被允許觸摸一下。夏日夜晚的星星,如果看到兩個漲紅了臉、鼓著腮幫、憋著一股子氣努力折彎銀槍的男人,一定也會嚇得躲進云層里去吧?但每一次,這些表演者竟然都能化險為夷,于是我們的心就這樣一整個晚上,提上去,落下來,又提上去……

但最為驚恐的,怕是卸胳膊了。每年來表演卸胳膊的,都是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有一張和鐵成或者鋼蛋一樣稚嫩好看的臉。我和二芹都懷疑他生下來就沒有爹媽,否則,誰家會舍得自己孩子的胳膊天天被卸來卸去?或者收養他的一定是后爹后媽,只拿他當掙錢的機器,哪管他的胳膊會有怎樣撕心裂肺的疼痛。每次到卸胳膊這個殘忍的壓軸“好戲”,那玩戲法的頭目,都要先領著男孩炫耀似的繞場兩圈,讓每一個人都看清這個面容有些清秀的大男孩,這一刻是多么地健康活潑可愛,而即將面臨的又將是怎樣的一場酷刑。果然,在這樣反差巨大的情境下,有女人開始懇求頭目,不要卸孩子的胳膊了,我們不看這個節目,實在是太可憐了啊!還有孩子被敲鑼打鼓的氣氛渲染著,嚇哭了。更多的人,是懷著期待被驚嚇的熱情和好奇,觀看即將到來的演出的。玩戲法的當然拿定了看客的心理,所以根本不顧及小孩子的哭聲,像對待一個動物或者沒有生命的物體一樣,將男孩的腦袋朝下按,讓其彎下腰去。在告知村人們,他即將給男孩的兩條胳膊做360度旋轉時,有膽小的女人早已捂上了眼睛。但是,一切都是阻擋不住的,隨著“咔吧”一聲脆響,男孩的胳膊瞬間就被轉了一圈,并隨即像柔軟的面條一樣耷拉下來。那男孩竟然一聲都沒有哭,但眼尖的人,還是看到了他的眼淚。在頭目將男孩棄之一旁,又喋喋不休地訴說了一通男孩的痛苦之后,終于在人群的叫喊抗議聲中,又輕而易舉地給男孩的胳膊復了位。村里人都不懂這是脫臼,我們小孩子更是不明白,只覺得這是世間最殘忍的酷刑,每每都是這樣的恐懼和震撼,讓我們那一顆跟著玩戲法的人,走遍天涯海角賣藝的心,瞬間變得小小的,隱匿在村子的某個角落,遍尋不著。

第二天早晨,我還在噩夢中跟要卸掉我胳膊的人拼死搏斗的時候,玩戲法的頭頭已經帶著慘遭他卸胳膊的男孩,挨家挨戶地討要打賞了。那男孩一臉的漠然,好像昨晚的疼痛,從未在他的身體里留下過任何的印記,一覺醒來,他又成為一個走南闖北、心腸冷硬的人。他提著大大的麻袋,站在人家門口,不發一言,任由那個長相兇蠻的頭頭,在女人們不舍得施舍更多糧食的時候,將他一下子推到人面前,以不容違逆的語氣逼迫道:“大姐,行行好嘛,看在這孩子昨晚胳膊都被卸斷了的份上,怎么也得多給我們幾斤糧食吧。”大多數時候,女人們是會發慈悲的,看一臉漫不經心的男孩一眼,嘆口氣,拿著葫蘆瓢,扭頭去大甕里再舀上一些,而后邊將灰塵仆仆的麥子倒入大張著嘴巴的麻袋,邊歉疚地笑道:“只能這些了,多了真沒有了。”那頭頭知道哪怕他再卸一次男孩的胳膊,也換不來更多的糧食,于是變了臉色,將還彌漫著塵灰的麻袋拽住口,嘩啦一提一蹾,便甩上肩,扭頭走人。麻袋在他的身后,發出輕微的“嘩啦嘩啦”的聲響,似乎有萬千的沙子和麥子,在彼此排斥,又不得不委屈地擁擠在一起。

玩戲法的人要花上一天的時間,才能挨家挨戶地將全村的糧食收斂完。有時候,會遇到胖嬸一樣精明的女人,知道他們上門討要,早早地就扛起鋤頭下了地,借此躲開這煩人的債主。玩戲法的也沒有辦法,看一眼無情閉鎖的大門,知道這家人是鐵定不會打賞哪怕一粒麥子的,于是恨恨地探頭朝墻內看一眼,恰好跟一只狗視線相遇,狗一聲怒吼,顯示出對于主人的耿耿忠心,人也氣憤地罵一句粗魯的臟話!只有那個男孩,在烈日下疲憊地倚墻站著,一聲不吭。

他們其實也沒有收到多少的糧食,村人習慣了看免費的演出,比如鐵成他爹放的電影,就從來不會挨家挨戶地收刮什么。所以像盼著他們快點來演出一樣,全村人都盼著他們快點離開,好像那個被卸了胳膊的男孩,在村里多待一秒,便在人們心里多壓了一麻袋的糧食。那麻袋那么沉,銀槍一樣一直壓到喉嚨,快要讓人喘不過氣來了。

我特意跑到巷子口,注視玩戲法的趕著馬車,從大道上離去。那個男孩坐在一麻袋的麥子上,仰頭沖藍得耀眼的天空,輕松地吹著口哨,好像他們即將要去的,是一個開滿了花朵的夢幻之地。在那里,眾目睽睽之下,他不會再被人殘忍地卸掉胳膊,也不會有銀槍無情地刺向喉嚨。

正午的陽光重重地砸下來,落在脊背上,有微微的疼。我在越來越遠的口哨聲里,像男孩一樣,仰頭看向正午的天空。那里除了無窮無盡的深邃的藍,什么也沒有。

4

“賣煎餅的來了!”鄰村的大人小孩都這樣沿街叫喊,于是那個騎三輪車賣煎餅的男人憨厚一笑,亮開了嗓子,略帶羞澀地站在街頭喊道:買——煎——餅——嘍——

這個每天準時出現在鄰村大街小巷的男人,是我的父親。

為了陪父親去賣一次煎餅,我早早地就醒過來。夏天的早晨,有水洗過一樣的清涼,暑氣還沒有蒸騰上來,知了也尚未開始鳴叫,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除了父母和姐姐搬運煎餅到地排車上的聲音。想到父親即將帶我去鄰近的幾個村子里,像賣豆腐的、賣饅頭的一樣,走街串巷叫喊上一天,我的心里竟有隱約的興奮,仿佛即將開啟一次浪漫的旅行。

我坐在裝滿煎餅的地排車上,看著父親弓著腰,費力地蹬著自行車。自行車和地排車依靠兩根粗壯的麻繩,結實地牽引在一起。我神經緊張地蜷縮成一團,讓自己變得小小的,似乎這樣,就能減少身體的重量,讓父親稍稍輕松一些。我又恨不得跳到自行車的后車座上去,幫父親用手拽著地排車的車把。但似乎除了將煎餅賣出去,我所有的做法,都對減輕父親心理和身體上的負擔,無濟于事。于是空曠的大道上,每路過一個行人,父親便滿含著希望叫賣一聲:賣煎餅嘍!那聲音在空氣里飄蕩開去,很快便消失在夏日的暑氣中,連一點影子也沒有留下。在那個走路的人眼里,父親不過是外村來的賣煎餅的一個小販而已,買不買,完全是他的自由。甚至,他連看一眼也不必,只一心一意沿著大道走下去,而后在一個拐角處一轉身,就不見了。50F9EAE8-BD6A-47A2-9F0A-B2AB8EE04151

父親于是將叫賣的聲音喊得更高了一些,也更頻繁了一些。似乎他還在跟那個將我們視作一團空氣的男人較著勁,一定要將喊叫聲傳到他們家院子里去。可是那人究竟住在哪個角落里呢,父親并不清楚。父親跑過十里八鄉,也結識了許多人,但是作為沿街叫賣的小販,他顯然還是第一次。他沒有經驗,像一個剛剛結婚的羞澀的小媳婦,手足無措,想要獲得外人的認可,卻又怕人注意到他。因此他叫喊的時候,就高一聲低一聲地,躲躲藏藏,完全不像賣豆腐的狗剩那樣,帶著一股子天生就是小販的隨性與自然。

終于有人將父親叫住了。作為“開市”的第一份生意,自然是要便宜一些的,買煎餅的女人也透著嬌媚勁,笑嘻嘻地就掰下一半煎餅,咯吱咯吱地吃起來。父親當然不好意思說什么,已經高高的秤桿,也沒辦法再低下去,只能自認吃虧。女人帶來的麥子,全是陳年的,生了蟲子,又散發著一股子霉味。不用問也知道,她家的新麥子都封存在大甕里,等著年底賣一個好價錢。父親看著袋子里摻雜了許多“大麥”的麥子,想要皺眉,卻最終只笑著說了一句:“這麥子,成色不好啊!”鄉下的女人一結了婚,就臉皮厚起來,因此女人聽了父親暗含深意的話,臉都沒有紅一下,照例閑適地嚼著煎餅,笑嘻嘻道:明年你再來,保證粒粒飽滿。

父親沒工夫跟她計較這些問題,因為又有其他的女人,循著叫賣聲,走出了巷子,隔著十幾米遠呢,就喊:“賣煎餅的,上這邊來一下,我家也買點。”又有遙問價格的,見父親忙,我就跟著回應:“一斤麥子換七兩煎餅。”說完了我就臉紅,好像要登臺表演我最不擅長的唱歌一樣。那女人果然很仔細地看了我一眼,而后,用所有女人都會用的方法,教育她身邊饞得一直在咽唾液的小兒子:“瞧見沒,學習不好,以后你也得像她一樣,跟爹出去賣煎餅!”

啊,我真想在那一刻,化作一個煎餅,哪怕被那個女人吃進肚子里去,也好過被很多女人好奇又同情地注視。我卻無處可逃,我只能幫父親扶著麻袋,把稱好的麥子倒進去,又在塵灰飛揚中,將麻袋口緊緊地閉上,似乎,女人們故意在麥子里摻的沙子啊碎屑啊泥土啊,一旦跑出去,會失了斤兩,讓父親轉賣到糧庫里的時候,也跟著折本。不過閉住了口袋,我的臉上還是灰撲撲的,很快成了土人。我和父親兩個土人,就這樣在女人的喧嘩聲中,孩子的喊叫聲中,狗流著口水對著煎餅的狂吠聲中,不停地裝著麥子和煎餅。

我希望煎餅可以很快賣完,這樣我和父親就能輕松地騎車回家。但煎餅被賣到一半的時候,就似乎累了,慵懶地趴在車上,再不肯朝人家袋子里跑。于是父親將車推到樹蔭下,把空了的煎餅袋子鋪在地上,讓我坐在那里不要動,然后從地排車上摘下軍用水壺,去對面的一戶人家討熱水喝。

“有人嗎?”父親站在門檻外,猶豫地朝院子里喊。很快,一個矮胖的年輕媳婦從堂屋里出來,看了父親一眼,隨即扭頭回了屋。我有些緊張,又替父親難堪。倒是父親,滿懷著期待,像鄉下常會見到的要飯的一樣,倚在人家門框上,閑散地看著院子里奔跑的雞鴨和貓狗。我看到一只精瘦的雞,“嗖”一聲飛上了墻頭,更多的雞則在墻根下,漫無目的地散步,或者拉屎。還有一只肥碩的貓,沿著梧桐樹干,悄無聲息地爬上了平房。一只狗被太陽曬得有些頭暈,瞇眼瞅著父親,卻懶得叫上一聲,向主人表達它作為一只看家狗的忠誠。我在知了聲嘶力竭的鳴叫聲里,覺得父親也似乎化成了院子里的某個物件,只不過這物件是依附在黑色鐵門上的。

終于,女人提著一暖瓶水,從堂屋里走了出來。那暖瓶是鮮艷的紅色,上面畫著一支嬌羞的牡丹。我猜測女人是剛剛結婚的小媳婦,因為她的涼鞋也是紅色的。她的臉上還露著一些緊張,朝父親水壺里倒水的時候,忍不住朝門外看了一眼。大路上有男人騎著自行車緩緩而過,速度是故意放慢了的,視線中帶著意味深長的窺探。女人因此更緊張了一些,水便不小心灑出來,滴在了嶄新的涼鞋上,她“哎呀”叫了一聲,這一聲讓我和父親立刻生出愧疚與不安,好像我們欠了她不只是一壺水,而是一車的煎餅。于是父親轉身去車里拿出一個煎餅,歉疚地笑笑,遞給女人。

女人愣了一下,還是用沾著泥灰的手接過去,又飛快地看一眼正午的陽光下空蕩蕩的大道,便笑著轉身回了院子。院子里那條懶惰的狗,忽然間來了精神,討好地蹭著女人的腿,又不停地搖著臟兮兮的尾巴,并將全部的注意力投射到那塊煎餅上。女人一口咬掉大半個,又低頭看了一眼,便隨手將剩下的半個丟給了營養不良的狗。狗立刻興奮地叼住,跑到雞鴨看不見的角落里,一門心思地猛吃起來。

我和父親忽然被那條狗的吃相,弄得有些心煩,于是胡亂吃了幾口煎餅,又咕咚咕咚朝肚子里灌了半壺水,便從樹蔭下起身,推起車子,沿著連影子都看不到的大道,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

這次,我沒有坐在地排車上,而是在后面賣力地幫父親推著。日頭開始毒辣起來,整個村莊都沉寂在無邊無沿的午休里,就連知了也隱匿了嘶鳴。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在地上緩慢地移動。車輪在坑坑洼洼的大道上,吱呀吱呀地響著。也只有這枯燥單調的聲音,肯來陪伴我和父親。

我們這樣走了有多久呢,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這個小小的村莊,忽然間變得那么那么地大,大到洪荒宇宙一樣,將我們一瞬間吞沒,連悲傷,都來不及。

5

我們家院子里接待過多少來墮胎的女人呢,怕是連母親自己都數不清了。

來的人大多都沾親帶故的,或者沒有什么關系,也會絮絮叨叨地扯出一個熟識的人來。在騎車一個小時就能互相抵達的相鄰村莊里,因為有了嫁出去的女人們維系著,大家多少都能追根溯源扯上親戚關系的。當然,這樣的關系不過是為了讓母親給女人墮胎的時候,會手下留情,溫柔和緩一些;男人呢,在接下來女人墮胎的漫長時間里,也好跟父親有些話說,不至于面對面坐著,生出尷尬。

那時姐姐已經稍稍懂事,模糊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并因此充滿了好奇,跟在母親后面問東問西。這讓母親心煩,想將她蒼蠅一樣轟開;于是父親一聲壓低了嗓門的吼聲,便將她轟上了床。父母不知道我是早熟的孩子,以為我什么都不明白,便放任我像個貓狗,在院子里轉來轉去,將一切姐姐想要窺視的細節,盡情納入眼底。50F9EAE8-BD6A-47A2-9F0A-B2AB8EE04151

母親進進出出地,將手術鉗子、鑷子、剪子、酒精、棉球、衛生紙、墊子、臉盆之類的用具,以專業醫生的細致,一樣一樣搬進她和父親的臥室里。這時的母親,有鄉鎮醫院婦科大夫不容置疑的權威,和驕傲的沉默,所有人都在她的忙碌和沉默中,成為夜晚粗糙的石灰墻上,灰色模糊的背景。這背景時不時地會動一下,好像被一陣風悄無聲息吹過的露天電影幕布,或者月色籠罩下的安靜池塘,忽然間蹦出一只夢游的青蛙,于是水面便漾起細小的波紋。背景中的父親和男人,在小聲地說著什么,他們聊的話題我并不感興趣,不外乎是收成啊播種啊雨水啊施肥啊之類莊稼人的事情。若在平時,兩個男人在夏日庭院里聊天,聲音會越過墻頭,飄到另外一家庭院里去。但是那晚有些不太一樣,父親和男人的聲音,從一開始就像墻角的蟋蟀,總是擔心有人從墻角走過,于是聲音就自動降低了,有時還會完全地消失掉,許久才嘆口氣,繼續說下去,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愁些什么。茶水續得很慢,常常都已經涼了,父親和男人才想起來去喝,因為涼,也便一口喝干了。他們還會下意識地發出“吱”的一聲,好像喝了一杯勁辣的白酒,只是聲音里夾雜著一些茫然,這茫然是有方向的,它們指向亮著昏黃油燈的臥室。

臥室里母親究竟在做什么呢,我完全不知,但女人痛苦的呻吟聲卻斷續傳來。呻吟聲是壓抑住的,有些尖銳和咯人,好像石子在玻璃上劃過。我聽了覺得難受,我想父親和男人之間的談話,之所以總是被無緣無故地打斷,大約也是受了這聲音的影響。聽得出女人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克制住那聲音。在這呻吟的邊緣,還有母親從未有過的溫柔的絮語。母親在跟女人聊著什么,可是這場對話只有母親一個人在說,女人則用時強時弱的呻吟聲,勉強地回應著。

鄰居胖嬸家的狗忽然間叫了起來,叫聲詭異怪誕,又意味深長。父親忍不住起身,朝大門口望去。果然,一個男人縮著肩,閃進了胖嬸家。父親松了口氣,朝有些緊張的男人道:西邊又開牌局了,一晚上在燈下,也不怕蚊子將血吸凈了。聽到這句,我的心里忽然涼颼颼地,生出一絲懼怕。臥室里傳出一聲鈍響,好像有什么東西落在了瓷盆里。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東西掉了下來,但卻想不出來,便只有冒著風險假裝回屋睡覺,又趁父親和男人沒有注意到我,一閃身走進了堂屋。

臥室在堂屋的東側,沒有門,只隔著一個褪色的灰白簾子。簾子上印著稀疏的竹子,昏暗的燈光落在上面,便添了一絲鬼魅,好像它們不是印制在簾布上,而是鬼魂一樣飄在半空里。我大著膽子,躡手躡腳地朝那片飄蕩的竹子走去,我想那一刻,任何聲響都會讓我嚇得尖叫起來。

當我輕輕挑起簾子的一角,從只容一雙眼睛透過的縫隙里看向臥室時,我的確被血腥的一切嚇住了。風從紗窗里徐徐地吹進來,蚊帳落在四面墻壁上的影子,便不停地搖晃。母親大約被這影子晃得有些頭暈,便將桌上的燈移得更近一些。女人裸露的下體,就這樣赫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母親正將一個冰冷的細長的器械,伸進女人的身體里,不停地旋轉著,似乎在尋找著什么。那動作讓我想起冬天母親坐在灶房里,用鐵鉤子尋找著她埋在鍋底柴灰里的地瓜,地瓜卻跟母親捉著迷藏,讓她怎么也找不到,母親擔心地瓜跟柴火一起燒成了灰,便著急起來。不過掏挖女人下體的母親并不著急,她很仔細地用感覺尋找著身體里的東西,在那一刻,手邊油燈的光亮似乎也是多余的,她成了村里殺豬宰羊的李正,手法游刃有余,嫻熟淡定,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不斷有塊狀的血,從女人的身體里流出,滴進搪瓷盆子里。那聲音輕微,卻又有些尖利,仿佛石子劃過人的鼓膜。以至于女人每聽到一次,就緊張地全身抽動一下,母親也便不停地重復著一句話:“放松點,放松點。”可是母親越說這句話,女人就越是身體發抖,我想她一定是怕冷吧,她的下身什么也沒有穿。那冷隔著簾子,很奇異地傳染給了我,我聽到血一滴一滴地落在盆里,也跟著發抖起來。我想飛快地逃開,遠離那難聞的讓人驚懼的血腥氣;可是我的雙腿卻動不了,好像它們被粘稠的血結實地沾在了地上,又好像夜里做了噩夢,被鬼纏了身,無論如何都逃不出惡鬼的魔爪。明明女人疼得呻吟,我卻聽到有一個遙遠的聲音在笑,那笑聲越來越近,終于嘩一下罩住了我。在一個巴掌大的橡膠娃娃一樣的肉團,從女人的身體里啪嗒一聲跌落在搪瓷盆子里的時候,我也驚悚地“啊”一聲尖叫起來。

那叫聲驚動了所有人。先是母親罵了我一句:“死妮子,看什么看?!”而后父親一個箭步沖進堂屋里,將我的一只耳朵輕而易舉地提起來,讓我頭暈目眩地原地轉了兩圈,又揪住我的眼皮,低低地警告道:“小小年紀就不學好,看你以后還偷不偷看!”我的耳朵和眼皮立刻火燒火燎地疼。好在父親這樣的打罵,我從小就經受,也便不覺得有什么,只是讓一個外村女人聽見我被訓斥和打罵,可真是人生恥辱。等我揉著紅腫青紫的眼睛和耳朵,鉆入薄薄的毯子下睡覺的時候,姐姐的聲音悄悄地傳過來:“有什么好看的沒?”我翻個身,蒙頭不理姐姐。她惱怒起來,惡狠狠地嘲笑我:“挨頓揍,腦子也糊涂了吧?”我忽然間生了氣,用腳奮力地踹向姐姐的屁股。姐姐天生不是吃氣的人,又回踹我一腳,這一腳恰好踹在我的骨頭上,很疼;反彈回去的力也咯疼了姐姐,兩個人又驚又嚇,怕父親聽見了過來甩一巴掌,便忍著痛,豎起耳朵傾聽著門外的聲響。

一切聲音都好像消失了,連狗叫聲也沒有。又好像男人女人的到來,只是我和姐姐的一場幻覺,或者午夜的夢境。所有人都睡下了,包括蚊蟲和蚊帳上的壁虎。女人什么時候走的呢?怕有人聽到她發出的聲響,她走的時候,會不會故意丟掉了鞋子?她是被男人抱上車后座的嗎?她的臉色一定慘白極了,像人死后活人穿的白色孝布吧?還有,那個從她身體里挖出來的橡膠娃娃呢?那個娃娃緊閉著眼睛,是因為它也跟女人一樣覺得疼嗎?摔到搪瓷盆子里的那一刻,它一定很疼很疼吧?或許眼皮也跟我的一樣,是青紫的。想到明天就可以看到那個橡膠娃娃,我便迫不及待地閉上眼睛,化作一尾魚,倏然滑入夢中。

我醒來的時候,房間里靜悄悄的。想起那個橡膠娃娃,我光腳跳下床去,跑到父母臥室門口,先四下張望一番,才小心翼翼掀開簾子一角。房間里還是簡單的陳設,早晨的陽光從綠色紗窗里透進來,落在床前昨晚放搪瓷臉盆的地方。那里除了有一兩滴風干的模糊的血跡,顯示著昨晚發生的那一場隱秘,再無任何可疑的地方值得我去探究。父母的床上,依舊是疊得整整齊齊像一片鈣奶餅干一樣的黑藍色條紋毛毯。紅磚鋪成的地面上,有笤帚清掃過的細細的劃痕。屋檐下的燕子又跳到窗臺上,雀躍地叫開了。院子里傳來父母邊軋豬草邊拌嘴的聲音,新的一天,又千篇一律地開始了。50F9EAE8-BD6A-47A2-9F0A-B2AB8EE04151

6

關于半熟兒老婆的來歷,有N個版本。

一個說那是半熟兒跟著人去東北跑車做生意,那時還不是半熟兒老婆的她軟磨硬泡,說半熟兒老家那邊有自家親戚,讓半熟兒帶自己去。中途便賴上了半熟兒,讓他將自己帶回家去。當然,沒有哪個正經女人會這么干,唯一讓她自降身份的原因,皆因她是一個有男人有孩子的女人,只不過她被男人暴打,試圖逃走,恰好遇到“二了吧唧”的半熟兒,相信了他的謊言,才讓她的出逃計劃成真。還有一個版本,說是半熟兒到了東北后,勾引了人家老婆,怕那男人追殺,才不得不帶著她逃回了山東。當然,也有人說,是女人主動獻身給了半熟兒,目的不過是想過想象中的好日子,否則,就憑半熟兒這樣注定要打光棍的男人,會有這么漂亮的女人看上他?可惜,女人看走了眼,估計剛剛踏進我們村口,就悔得腸子都青了。

反正不管流傳的什么版本,毫無疑問的一點是,半熟兒將別人的老婆拐回來了。那年頭民風保守,拐別人老婆的事,像是一個炸彈,將全村人的熱情都點燃了。男女老少幾乎第一時間將半熟兒家的院子擠得水泄不通。看新娘子,是村里保持許久的傳統,但凡誰家娶了媳婦,全村人能將這個新娘子來來回回看好幾個月,直到這家墻上的大紅囍字掉了色,新娘子雪花膏也懶得抹,混入扛著鋤頭下地的女人們中間,灰頭土臉地看不出來了,大家才將興奮的視線戀戀不舍地收回。

但是很顯然,誰家的新娘子也沒有半熟兒家的更招人眼。只要她一開口,滿口珠圓玉潤的東北普通話就會惹來一群人的關注。操普通話的人,在我們村都被嘲諷為“侉子”,大約像北方人稱呼南方人為“南蠻子”一樣。盡管東北話跟收音機里播音員的普通話沒有太大的區別,但是一旦這個播音員跳到了村子里,大家還是會因他(她)的口音不同,百般挑剔他(她),笑話他(她),全然不認為普通話是學問高的人才會使用的優雅腔調。

如果一個本地的女人,天天被小孩子粘在屁股后面,跟著學她說話的腔調,見她回頭,還朝她吐舌頭,做鬼臉,笑話她是個侉子,早就有因為被孤立而想要離開的心了。小心眼一些的,甚至都有上吊自殺的想法。畢竟,每天在村子里走來走去又被人指點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半熟兒媳婦卻像東北寒冬里的松樹,傲立在白眼和嘲笑之中,巋然不動。她甚至主動走出家門,這家看看,那家逛逛,而且每次出門,都叼著煙卷。這在女人抽煙是道德敗壞的鄉下人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舉止。但半熟兒媳婦不怕,她還主動湊到男人面前,借人家煙頭上的火用。她的嘴唇紅艷艷的,顯然是抹了口紅;臉白生生的,村里女人們便說,大概半熟兒做饅頭用的面粉,每天會有半袋子敷在她的臉上;她的指甲呢,是鮮亮亮的紅,用女人們惡毒的話說,是吸了半熟兒的血染上去的;她的頭發則是燙過的大波浪,大約是從明星的腦袋上直接摳下來的吧。

所以可以想象,當半熟兒媳婦這樣高調地走在大街上的時候,誰不多看上幾眼,幾乎會讓人懷疑眼睛瞎了。男人女人們也學著她的樣子,怪腔怪調地拽著普通話,然后自己邊說邊笑,差一點笑崴了腳。半熟兒媳婦才不管這些,她風情萬種地接受著全村人的檢閱和指點,將那些關于她和半熟兒的風言風語,只用一個輕飄的煙圈就全給吹散了。

更讓村里人看不上眼的是,他們兩口子親密起來,竟然可以視別人為無物。男人們都該怕丈母娘的吧,即便不怕,尊敬也是合乎禮節的吧。偏偏,半熟兒還在東北的時候,坐在媳婦家炕上,當著一臉威嚴的丈母娘的面,就跟媳婦親上了嘴。這樣“有傷風化”的事,傳到我們村里來,男女老少都替半熟兒覺得丟臉,好像他間接地也羞辱了我們村的名譽一樣。女人們都說:半熟兒啊半熟兒,不怪別人起這樣一個外號,就不能長點腦子嗎,晚一會在被窩里折騰媳婦能死啊你?!

但是誰也沒有我更清楚,半熟兒究竟被媳婦迷到什么程度。我猜想,或許全村只有我一個人,親眼看到過半熟兒和媳婦躺在床上,深情繾綣、四目相對的畫面吧。當然,我也是無意中撞見的,如果專門闖到半熟兒臥室里偷窺,非得被他一笤帚疙瘩打出家門不可。那次是母親讓我去買饅頭,推開門,喊了好多聲都無人應答。看到堂屋的門開著,我傻乎乎就走了進去,又撩開左手邊東屋的簾子,然后,我就看到了被全村男人女人們臆想了無數次的畫面。

事實上,兩個人都穿戴非常整齊,不像半熟兒他娘說的那樣,連床都不起。他們大約剛剛吃完了飯,正躺在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上,神仙一樣面對面地吞云吐霧。只是抽煙也就罷了,他們兩個人的眼睛還穿越重重煙霧,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對方。那眼神好像要將對方看融化了,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我想,他們在對方眼里,大概都是一支清涼可口的老冰棍,在大熱的天里,明明都已經快要化掉了,還舍不得吃下去,只是溫柔地舔著,一直舔到那支冰棍在空氣里消失掉了,他們徒留一臉的憂傷。

我完全沒有大人的眼色,不懂得應該咳嗽一聲提醒他們。我就那樣傻乎乎地撩著簾子,看他們用眼睛融化著彼此,在連著說了兩遍“我要買饃饃”,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之后,就再也不發一言。他們終于抽完了一支煙,從虛幻的煙云中回過神來,看到我奇怪地站在臥室門口,這才欠起身,慵懶地回復我的問題:“今天歇著,不做饃饃了。”

我將這個秘密藏在心里,對誰也不提及。或許,即便我說了出去,半熟兒媳婦也是不怕的。她既然敢從東北逃到這里,連自己的孩子都不去想,那么,這些風言風語對她來說,也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她照例甩手掌柜一樣,對半熟兒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管,只很悠閑地吸著煙,在大街上走來走去。

半熟兒媳婦生了兒子之后,就泯然于村婦的行列,除了她從未改變過的東北話,很少有人會再刻意地將她從人群里放大出來。如果她和村里大部分女人們一樣,跟半熟兒廝守到終老,那么,所有人都會將她忘記,即便是死亡,也不會讓多少人能夠記起她年輕時逃婚到此的叛逆壯舉。可是,半熟兒媳婦終究是半熟兒媳婦,個性里的狂放大膽,歷經了十幾年,不僅沒有被世俗的生活消磨掉,反而被思鄉的情緒醞釀得愈發濃郁了。

半熟兒媳婦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計劃新的出逃的呢,沒有人能想清楚。就連半熟兒,也沒有窺出蛛絲馬跡。那一年,半熟兒的兒子15歲,村里許多人紛紛外出打工,人們因為外面的世界躁動不安,半熟兒媳婦出逃的念頭,也就在那時“啪”一下跳了出來。

一點征兆也沒有,半熟兒媳婦逃回老家的消息,就在整個村子里蔓延開來,然后便是各式各樣的傳說。有的說,半熟兒媳婦重新回到原來男人和大兒子身邊,決心腳踏實地地跟著他們生活。有的說,半熟兒的兒子千里迢迢去找她,跪在她的面前。又威脅說,如果她不跟他一起回去,他永遠都不會起來。有的說,半熟兒每天早晨,都要一個人跑到公路口,眺望媳婦一個小時。有的說,半熟兒媳婦已經發下狠話,一輩子不再回來了,哪怕兒子因此跟她斷絕關系。還有的說,半熟兒媳婦想讓兒子留在東北,不再回到半熟兒身邊……

種種流言蜚語,再一次攪動了因為打工而只剩下老弱病殘的村子。即便是千里之外打工的村里人,也通過電話得知了這些傳聞。于是人們紛紛說,看,跑來的媳婦終歸是要跑回去的,半熟兒這樣的人,怎么能夠守得住一個從來不做家務的媳婦呢?

誰也不知道半熟兒媳婦是否還能夠回來,村里人都拋棄了不能謀生的田地,走進城市里去。他們其實和半熟兒媳婦一樣,拋棄了村子,奔赴另外一種想象中熱氣騰騰的生活。

在一時的熱鬧之后,也沒有多少人再關注這個新聞。半熟兒還在蒸著他的饅頭,而他的兒子,則在留與去之間猶豫徘徊。

半熟兒媳婦就這樣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

而我,記得她耀眼的紅唇,吸煙時性感的煙圈,面粉一樣白皙的臉,美艷的指甲,神秘的黑色連衣裙,卻惟獨不記得,她叫什么名字。

編輯手記:

作家安寧的散文《有人路過村莊》,寫的是記憶中一些途經她村莊的人,從他們留下的身影與余音中,在他們那梗概式的人生中,我們看到了鄉村變遷過程中,那些已經消失的身份與職業,也看到了由個體折射出的關于群體的命運感。要飯的人,為了緩解葬禮悲傷的唱戲人,為了生計到處流浪的表演殘酷戲法的人,賣煎餅的父親,墮胎的女人,最終逃跑的半熟兒老婆,他們中的很多人我們不知道他們的來處,我們也不知道他們的去處。作家以悲憫之心回看和反思這些人的命運時,有著童年記憶中的那種美好想象,同時里面也纏繞著強烈的殘酷意味,那是生的殘酷,也是命運的殘酷。當這些記憶真正成為記憶之時,當那些因現實的裹挾帶來的殘酷與不堪都隨風而逝之時,村莊真正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許多人的生活也伴隨著村莊的變化正不斷向好。50F9EAE8-BD6A-47A2-9F0A-B2AB8EE04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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