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的水底酬宴[組詩]

漫塵

那個男子就是我：在世上存活了

半個多世紀的男人，大半輩子

咀嚼詞語，此時享受片刻的酸甜

陽光灼烤我的背

彌補鈣質，指甲瘋長

如果有人這時推門進來

看見一個發光的輪廓

咂著嘴，發出類似祝福的囈語

我不反對他跪下來

他的膜拜沒有任何危害

我能交給他的會是一枚果核

絕不是炸彈，和謊言類引信

而且，陽光終會褪去

任何頌禱中潛藏的石頭

會替代話梅，硌得我們牙齒迸火

陽光從飯店灰玻璃射進來

小姨脖子上一方絲巾浮動起來

我知道，在座的都知道

這是她遮掩手術后的傷疤

還穿起鮮艷的滌綸裙

讓她顯得壯碩又輕盈

她感謝親友們的善心

在她每次快要沉底的時刻

給了一點浮力：被生活暗流沖走的

兒女們只顧抱住舢板漂流

而她抱著巨大的石頭

在生活河床拼命挪移，上浮

岸上的我們在水底坐下來

把每一道有營養的菜轉到小姨面前

她動了筷子，我們才動

我們盡量壓低重心，不浮夸

我們轉移話題，眼光避開小姨的

那條方巾：誰沒有傷疤？誰不想體面？

我們也慶幸，在陽光折射下

看到的也是生活映像

搖晃，放大或縮小，真實的存在

往往比呈現的要深，要模糊

但小姨的那條方巾特別真切

通過水光折射，繞到我們脖子上

孩子們，你們此刻是安靜的

根本沒注意

從窗外的秋光中飛進來

一片枯葉。這自然來客

不在乎是否受到邀請

翅膀掙脫光的束縛，脫繭似的

闖進這片低頭的沉寂

我原本巡視的目光被牽引

這微小生命的舞蹈

忽高忽低，飛動中有定力

棲息時又醞釀新的冒險

——就在我腳尖不遠處匍匐

我好奇：這片擁有了靈魂的枯葉

下一刻，會怎樣打破秋天

接近70平方米的童話？

我擔心：只要有一個孩子發現它

這間教室就會成為散發

硝煙味的游戲場

離開！離開！趕緊離開！

——兜起這枚枯葉蝶

我還秋天一個自生自滅

十月，已走進尾聲

草木枯黃，卻變得格外柔韌

在即將開鐮的稻田旁

我們搜集刈干的兔尾草、羽毛草

小盼草、凌風草和粉黛亂子草

來做一個無名的稻草人

我們用力團實草莖

蹲下身，捆扎你的腦袋和身體

我們心里其實有你的模樣——

張開雙臂，模仿秋天的烈士

告訴人們：“我有三種幸福

——詩歌、王位、太陽”

相對應的，我們給了你圍巾

草帽和稻穗。給你，這秋涼里的溫暖

給你，這溝渠里的淺水;給你

這幾百畝金燦燦的糧食;給你一個望遠鏡

掛在心臟的位置。我們不在的時候

請善待你自己，好生過日子！

此刻，我渴望與世上的某一事物

發生關系，像灼熱的陽光

讓樹葉卷曲，讓金屬發燙

像夏日蝴蝶找到一朵花，棲息

我知道，在這世界的某個地方

有我認識的人，此刻正活著

他（她）正在和別人交談，商量

辯駁，或是指派任務，聲音在

空氣中顫動。甚至有一個人

他（她）從抽屜里拿出圖章

在決定我命運的文件上

蓋上紅印戳，然后鎖進保險柜

直到半個世紀后，由一個陌生人

以快遞的方式交到我手里

或是掌握我生死沉浮的主宰者

讓我從另一個星球回到這個世界

所以我祝愿：認識或不認識的人

都活得好好的，“從祈禱中汲取

進取的力量！”就像此刻我啜飲美酒

讓液體以火的力量和我碰撞

我家油麻藤長勢勁狂

它沿鐵藝門廊一路向西

纏上了隔壁的桂花樹

粗壯藤條已呈絞殺之勢

剪刀，鋸子，鋁合金梯子

施展金屬暴力美學——

切割，砍斫，撕扯

沉悶的斷裂聲和 戰栗

充斥于耳。讓我變得更亢奮

我是解救者，讓桂樹舒展

讓一樹芳香獲得自由和噴薄

在僻靜角落里歡天喜地

轟轟烈烈完成花香事業

而那垂掛于高處的油麻斷藤

——黃褐色軀干

總讓人以為是草木烈士

八月桂花十月開

滿枝金蕊香云外

繁忙的人啊，請你慢下來

微合酸澀的眼

讓沉郁的肺腑盡情敞開

“這桂花香得如十個楊貴妃！”

那么稻谷、玉米、花生、大豆

還有地鐵口的烤紅薯

它們的香加起來

遠遠超過十個唐朝，十座廟宇的

佛香，十條河流環繞的芳甸

大地芬芳啊，請你慢下來

撇下公文包，合同鎖進保險柜

騎一輛單車，到城郊果園

學習家禽的踱步姿勢

和貪嘴白頭鵯分享一個柿子

或者在山坡躺下來

看秋云舒卷，聽牧馬響鼻

想一個人：尋跡芳香，打著呼哨

從某個美好的年代趕過來

大地所有的芬芳加起來

都比不上那個人，輕輕的一句：

暌違日久，拳念殷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