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心理學視域下的迎春悲劇再解讀

【摘要】 我國古典名著《紅樓夢》中刻畫了許多鮮活的人物形象，但其中對賈迎春的著墨不多，迎春懦弱的性格和悲慘的命運讓人唏噓，但背后的心理原因更引人細思。結合榮格關于自性化的理論，依次分析迎春在自性化過程中的接連失敗：高度僵化的人格面具，陰影的投射——司棋以及負面阿尼姆斯力量的滋生，從而揭示出迎春行為背后的心理動機，深入挖掘其悲劇中的心理原因，從而更加全面地豐富人物內涵。

【關鍵詞】 榮格;自性化;《紅樓夢》;人格面具;陰影;阿尼姆斯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23-00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3.009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專項項目“當代心理學派神話研究反思與本土化開拓”（項目編號：20XZW030）。

在以往的《紅樓夢》人物研究中，相對于寶黛釵等主要人物研究的百家爭鳴，對于迎春的研究則相對較少。脂硯齋“謂其超”，清代學者陳其泰評論迎春是“真是大賢大孝”[1]。在榮格的理論中，其核心概念是自性化（individuation），申荷永認為自性化是“一個人最終成為他自己，成為一種整合性的，不可分割的，但又不同于他人的發展過程。”[2]只有完成自性化，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積極的人。現結合前八十回的內容，用榮格自性化的理論重新探索迎春形象，進一步揭示迎春的形象和悲劇命運。

一、人格面具

人格面具（persona）是榮格心理學中一個重要的原型意象，是人們在社會規約下呈現給世界的外貌，通過人格面具，大家與周圍的人和事物可以建立起各式各樣的關系，因此它是連接外界世界與個人內在心靈的重要橋梁。

首先人格面具具有社會性，它是一種為了滿足特殊目的社會建構。人們在建構人格面具時，總是會呼應集體的價值原則，在社會期望下打造最能適應環境的形象。迎春為了適應賈府的生活，自然會打造出自己的人格面具，“她舉止端莊，寡言少語，處處以女戒中的‘德、言、功、容約束自己，是上流社會中恪守封建禮教的嫻淑貴族少女的典范”[3]。但是她對外塑造出的人格面具卻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大家從不同人給她的評價中可以看出。比如邢夫人說她“心活面軟”，繡橘說她“臉軟怕人惱”，司棋說她“言語遲慢，耳軟心活，是不能作主的”[4]729（七十七回），興兒稱她為“二木頭”，第五十七回提到她是“有氣的死人”。這些評價的高度一致可以看出迎春在不同的情況下使用的是同一的人格面具。這意味著在人格面具這一環節，自性化的過程已經受到了重大阻礙，因為自性化的目的便是“為自性剝去人格面具虛偽的外表;另一方面，消除原始意象的消極影響。”[5]與此同時，人格面具的枷鎖越沉重，與之相對應的陰影也就更加黑暗。

二、陰影的投射——司棋

陰影（shadow）是與人格面具密切相關的原型意象，榮格用它來描述人們內心深處所隱藏的或者潛入在無意識的心靈層面。在自性化過程中重要的一步就是將人格面具與陰影相協調，如果兩者無法協調時就會在心理上出現許多問題。不僅會破壞整個人格的和諧性，還會成為自性化過程中的一大障礙。因此在個體的自性化歷程中，要正視自己的陰影。

當迎春那些不被接受的期望被個體壓抑時，不被社會規范和倫理思想所接受的部分意識就回潛入到意識的底層轉變為陰影。迎春的意識化為陰影后，便投射到她的大丫頭——司棋身上。榮格認為“二”可以理解為個體的一體兩面，其實代表著自我和陰影兩個人格的相互面向。迎春是一個空有小姐身份的“假”小姐，她處處忍氣吞聲，因此下人才敢把她的累絲金鳳拿出去當了。而司棋更像一個有著丫鬟身份的“真”小姐，在六十一回要燉雞蛋被柳嫂子擠兌以后，就敢帶著小丫頭們去大鬧廚房。由此可見司棋性格“一是個性張揚，想到做到做事不計后果;二是負氣使性，容不得別人欺負，與迎春性格恰為互補”[6]，這兩個人物的身份與功能相互交織，相互重疊，有時甚至相互替換。

在嚴苛的社會倫理規范和權力過大的父母雙親的兩重控制之下，子女在被愛的低下位置上，無法擁有權力， 這種沒有權力的無能感，使個體沒有足夠的內心能量去成長出有力量的自己。迎春的權力被迫上交，內心柔弱無力，從而表現出對權力的放棄和回避。而司棋所代表的正是對重奪權力的嘗試，這所體現正是迎春陰影的實質——對權力的渴望。這里的權力主要表現在行動自主權和情欲自主權兩方面。

首先，迎春在生活中一直處于被動消極的狀態，任由別人替自己做決定，聽從命運的安排。比如做海棠詩時，相比于其他人精心挑選，各有寓意的別號，迎春的別號就是根據她所住的“紫菱洲”而起的“菱洲”。隨后迎春在限韻時，認為最公道的做法時抓鬮，在限韻時她從書架抽出一本詩集，“隨手一揭”，又讓小丫頭“隨口說一個字來”[4]359，在韻牌匣子里“隨手拿四塊”。這三個“隨”字，傳神地表現出迎春的隨遇而安。在七十三回中，繡橘和司棋因為累絲金鳳的事情和王住兒媳婦爭論時，迎春作為她們的主子、累絲金鳳的主人和這件事的直接受害者，竟然連用三個“罷！罷！罷！”想要息事寧人，在勸阻無效后，便不再管她們，自顧自地看起了《太上感應篇》，最后還是探春出面平息了此事。反觀司棋行動力極強，不會像迎春那樣沒有反擊能力。在六十一回司棋大鬧廚房的情節中，可以通過她的動作和語言看出她性格中的潑辣果斷，“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丟出來喂狗。大家賺不成” “司棋連說帶罵，鬧了一回，方被眾人勸去”“司棋全潑了地上” [4]575。

從以上事件可以看出，迎春身上被她所壓抑的所割裂出去的是其積極主動的部分，她將這部分的內容在潛意識中投射在與自己日夜相隨的大丫鬟司棋身上。因此兩人的差別越大，越能體現出迎春意識與潛意識的割裂，司棋所代表的攻擊性和主動性是隱藏在迎春潛意識中尚未被她發覺的陰影。620CFF32-2306-41A0-82D4-7A00E54E8846

除此以外，迎春的陰影也表現出對于情欲自主權的爭奪。司棋能直面自己的情欲，首先她自己選擇愛戀的對象，并且兩人互傳喜箋，私訂終身，被發現私情時，司棋也“并無畏懼慚愧之意”[4]703。這體現了司棋想要把情欲的決定權自己把握。迎春情欲的發展與司棋密切相關，首先司棋的第一次單獨出場，是在第二十七回小紅尋找鳳姐的路上，“見司棋從山洞里出來，站著系裙子。”[4]273山洞可視為深不見底，不為人知的潛意識，系裙子則暗含著性意味。所以司棋的第一次出場，便象征著迎春情欲的萌芽。司棋的偷情事件象征著迎春情欲的進一步發展。首先時間發生在夜晚，這種情欲原型只發生在黑暗中，比如希臘神話中愛神厄洛斯只在晚上與妻子賽姬相會，這意味著情欲繼續停留在潛意識里，不能見光，不能進入意識。迎春情欲的發展在第三十八回中也有象征，“迎春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4]369，花朵是典型的陰性力量，在中國古詩詞中常用花朵比作美人，這是書中唯一一次描寫迎春與花的直接接觸。這里的茉莉花代表著迎春內心的女性力量。穿茉莉花這個動作與紡織相似，它在歷史中也是專屬于女性的工作。在希臘神話中的命運三女神，分別負責紡織、丈量和剪斷。因此紡織不僅指向女性的實際工作，也代表著女性發展和創造的力量。但是花針卻是具有男性色彩的意象，它具有陽性的象征，擁有穿梭和連接的能力。因此在迎春“花針穿茉莉花”的動作中暗含著迎春內心想要與男性力量結合的召喚，象征著她情欲覺醒。

陰影并非只有壞處，“陰影的積極作用體現在它所包含的生命力和創造性之中。當個體能夠接納陰影時，生命不再因服從于理想自我和社會道德規范的約束而平淡無趣。此時，自我不是阻止而是引導著生命力從本能中釋放和輻射出來。”[7]因此積極陰影的投射能夠相互彌補雙方的空白。迎春代表意識層級的自我，她總是去隱藏自己的欲望，分割出去自己的主動性。司棋代表著被驅趕進潛意識層級，轉變成陰影的主動性和對情欲的渴望。認識陰影，面對陰影，走進陰影，與陰影和解，這是自性化歷程中必須要經歷的環節，只有這樣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但在七十七回中，司棋被逐出賈府，意味著迎春不再有可能覺察自己的陰影，迎春的自性化歷程也到了“死期”。

三、阿尼姆斯

阿尼瑪（anima）和阿尼姆斯（animus）是榮格分析心理學中的重要概念，阿尼瑪是指男性內在的女性傾向的陰性能量原型意象。阿尼姆斯是指女性內在的男性傾向的陽性能量的原型意象。如果只認同心靈中的某一個性別，而不是將阿尼瑪和阿尼姆斯所整合，那么就會破壞自性化的過程，破壞人的整體和和諧。在生理上擁有女性生理結構的個體，在心理上也更容易發展陰性力量，但是與此同時，陽性力量就容易被壓抑進潛意識。迎春的陰性力量和陽性力量并沒有和諧生長，而是一種混亂的局面，因此在她的心靈內部急需正面阿尼姆斯的引導，這在與她有關的幾個象征物中有具體體現。

在元宵的燈謎中，迎春出的燈謎是“天運人功理不穹，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謎底是算盤，這意味著迎春的日常生活就猶如算盤一般任人撥弄，呈現出“紛紛亂”的狀態，因此她需要正面的阿尼姆斯能量，使用如刀劍一般的決斷力和執行力，將“紛紛亂”的生活狀態割斷。而生活之所以“紛紛亂”，是因為“陰陽數不同”。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陰代表女性力量，陽代表男性力量。在第三十一回中，湘云提到“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4]315這就說明迎春想要恢復正常的生活狀態，發展出完整的人格，只有將男性力量和女性力量相結合，才能煥發出生機。

除此以外，陰陽的力量也與圍棋有關。紅樓夢中有兩次提到迎春與圍棋的關系。第一次是在第七回中，周瑞家的送宮花，“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圍棋。”[4]73第二次是在第七十九回寶玉思念迎春時所做的詩句，“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4]754圍棋中有黑子和白子兩種棋子，與太極八卦中的黑白陰陽相互呼，且在圍棋中決定勝負的是黑子與白子的占地，這暗示著迎春的心靈中男性力量和女性力量猶如棋子一般相互博弈，相互糾纏。同時迎春的大丫鬟叫司棋，諧音“死棋”，暗示著如果不能將兩種力量協調，那么迎春的自性化發展，就會走入“死棋”一般的地步。因此對女性而言，想要達成自性化必須協調心靈內部的陽性力量和陰性力量，而不是一方力量壓制另一方。

以上可以看出，迎春急需正面的阿尼姆斯能量來幫助自己發展內心，完成自性化。但是迎春在獲取阿尼姆斯力量的過程中卻一步步遭遇挫折，導致了迎春心靈中的阿尼姆斯沒有正確的發展，這也成了她悲劇形象和命運的心理來源。

首先在女性的人格發展中，父親是關鍵的人物，但是迎春面臨著父親缺位，缺乏陽性力量的幫助的情況。芭芭拉·格林菲認為，阿尼姆斯在不同的發展階段，有不同的原型意象。父親作為關鍵人物，代表法律和秩序，提供保護，但是權力過大也會抑制個體的發展。在《紅樓夢》中，沒有出現迎春與父親賈赦直接接觸的情節，賈赦對于迎春是一種利益關系。賈赦為了五千兩銀子，將自己的女兒賣給了孫紹祖，在七十九回介紹孫紹祖時“年紀未滿三十，且又家資饒富”[4]754，脂硯齋在旁邊批語“此句斷不可少”。由此可以看出賈赦的貪財冷酷。除此以外，在與迎春有的意象中，茉莉花也反映出了迎春與父親的關系，茉莉花與“末利”諧音，算盤則是與金錢來往息息相關的物品。迎春“父親缺席”的生長環境，使得陽性力量的發展得不到男性的正確引導，便滋長出負面的男性力量。正是由于賈赦的為父不正，為迎春被孫紹祖虐待致死埋下了悲劇伏筆。

婚姻也是女性發展其阿尼姆斯的重要一步，婚姻代表著男性能量與女性能量的結婚，是對女性心靈中男性力量的一種召喚。但是迎春的婚姻失敗不僅使她失去自我發展的契機，還讓她賠上性命。在有關于迎春的《喜冤家》中，提到孫紹祖“一味地的驕奢淫蕩貪還構”[4]55。此外，孫紹祖與狼的意象密切相關。在各種故事里，狼總是以匱乏的狀態出現，他時時處于吃人的欲望中，通過啃食弱者來獲得能量。在迎春的判詞中“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4]52“中山狼”出自民間傳說“東郭先生與狼”，后被編入明代馬中錫《東田文集》中，可見孫紹祖代表著狼的意象。除此以外，涉及狼的意象還有兩處，一處是在第四十回，行牙牌令時，迎春所做的“桃花帶雨濃”，紅樓夢中所出的詩句，不能從單句來判斷，要結合全詩。“桃花帶雨濃”這句出自李白的《訪戴天山道士不遇》，全句為“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犬與狼的功能相同。另一處是黛玉評價迎春是“虎狼屯于階陛，尚談因果”[4]692。

狼作為一種負面的阿尼姆斯，他的不斷壯大和肆意妄為，是女性內心所允許的，“女性自我喂養了惡意的負向內在男性，容許和接受他持續地批判自己、否定自己、攻擊自己。持續被喂養惡意的內在自我，一旦投射到現實世界，很容易吸引到類似的人。例如被暴力對待的女性，有許多還是愿意留在這樣的關系里。”[8]125迎春的心靈內部暗藏著負面的阿尼姆斯，在外部有一個惡劣的丈夫與父親相呼應，他們聯手將迎春的自我發展囚禁起來。

綜上所述，迎春在成長過程中沒有正面的外在的陽性力量作為扶持引導心靈中的阿尼姆斯沒有正確的發展，這注定了迎春的自性化過程注定失敗，成了她悲劇形象和命運的心理來源。

四、結語

迎春的自性化過程中，人格面具、陰影、阿尼姆斯等重要環節都遭遇了失敗，心靈力量的不足是導致了迎春悲慘結局的重要因素，榮格關于自性化的理論也為我們探索分析人物內心世界提供了一條途徑。我們在“嘆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的同時，也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紅樓夢》的悲劇內核，更加重視個人在發展過程中的心靈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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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趙小靜，女，山西臨汾人，閩南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620CFF32-2306-41A0-82D4-7A00E54E88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