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魂（連載之七）

彭仲夏（湖南 懷化）

一輛絳紅色的大客車，沿著蜿蜒曲折的沅水河，翻越雄偉挺拔的武陵山，向著洞庭湖畔美麗古城常德疾馳。

袁隆平坐在顛簸的車上，雙眉緊鎖，面帶愁容，頭靠椅背，陷入沉思。雄性不育株的發現，已經六年了。攻克水稻雜交難關的思路，其路線圖袁隆平已經勾畫得十分清晰，他也在一點一點地按照這個思路推進。但都沒有達到預期目標。自己用已發現的三種栽培稻的雄性不育株及其后代，先后與近千個常規水稻品種，進行了三千多個雜交組合試驗，可始終沒能培育出一個百分之百的不育率。云南元江四個月的辛勤勞動，結果不育率反而由百分之七十下降到百分之六十多，離三系配套還相當遙遠。

六年了，自己唯一能拿得出來的成果，就是那篇《水稻的雄性不孕性》論文。六年是多少個日夜呢？這六年，是風風雨雨的六年，是坎坎坷坷的六年，是鍥而不舍的六年，也是人類進行水稻革命的六年。難度之大、壓力之大、條件之差，時間之長，超過了居里夫婦對放射鐳的艱苦探索。

如果不育率不能達到百分之百，不育系就不能算成功，這是水稻雜交研究中必須達到的一個硬指標、鐵門檻。怎樣才能打破目前的徘徊局面呢？此路不通，出路又在哪里？袁隆平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袁隆平心里比誰都著急。國家正在處在艱難時期，中蘇交惡到了白熱化的程度，蘇修伙同蒙古在我國邊境線上陳兵百萬，還部署了導彈部隊，揚言要對中國實行核打擊。毛澤東主席向黨政軍民發出了緊急動員令：“加強戰備，要準備打仗”“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糧食提升到了維系民族存亡、國家安危的戰略地位。

袁隆平的苦惱，比當初找不到不育株，比砸了盆缽、拔了秧苗時有過之而無不及。水稻雜交的試驗向何處去？他感到迷茫，更使他不安的是：這樣一個處于停滯不前狀態的科研項目，將要作為科研成果在這次大會展出。

為了配合大會的召開，會前籌辦了一個專題展覽。在黔陽地區的展室里，介紹水稻雄性不育試驗項目的內容，被安排在展板的頭版頭條，刊頭是一幅大紅的毛澤東“最高指示”：農業是國民經濟的基礎，糧食是基礎的基礎！刊頭的右側，一則短文，標題就一個“糧”字。展板旁邊擺放著水稻雄性不育的禾苗，作為實物展示。開會的頭一天，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走進展室，袁隆平一眼就認出是省革委代主任華國鋒。華國鋒走過來親切地和袁隆平握手，然后一邊仔細觀看介紹雜交水稻研究的文章，一邊詢問袁隆平還有什么困難。袁隆平心里不免有些忐忑，盡管自己對雜交水稻的前景充滿了信心，但此時對他的質疑一直不絕于耳，他如實地回答華國鋒。華國鋒一直面帶充滿親和力的微笑，又十分仔細地觀察那還處于試驗階段的禾苗標本，那傾聽和凝視的專注神態給袁隆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二天會議正式開始，代表們紛紛進入會場。袁隆平趕緊走進會場，在最后一排找了個不顯眼的位子坐下。主席臺上坐著省地市有關領導。華國鋒走到主席臺前，對著麥克風喊道：“袁隆平同志——，請到主席臺上來！”

全場的人都在張望，袁隆平右手撐著腮幫子正在沉思。黔陽地區科委領導曾春暉走到袁隆平身邊，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喊道：“袁老師，華主任請你到主席臺就座。你看，華主任站在那里向你招手哩！”

華國鋒還在不停地向他招手。袁隆平慌慌張張走上主席臺。華國鋒一把拉過他坐在自己的身邊。會場上頓時一片嗡嗡聲，大家在交頭接耳，不知道他是何許人，看那又瘦又黑的樣子好像一個農民，當知道他的身份后，更驚愕不已：不過就是一個“臭老九”，竟然與一省的最高領導在主席臺上并肩而坐，可真是破天荒了！這也是袁隆平破天荒的頭一次。他上講臺講課，收放自如，第一次在這樣的盛會上坐主席臺，感到渾身不自在。

這次大會規模空前，全省各地市的糧油、棉麻、茶煙、蔬果等各方面的代表都來了，共兩千多人。代表中來了兩個農業學大寨的先進典型，一個是邵陽地區邵東縣野雞坪大隊，一個是湘西自治州龍山縣洛塔公社。

野雞坪大隊是一個只有兩個生產隊、四十七戶、一百七十三人、六十二個男女勞動力的小大隊。地處石灰巖山地，石山林立，人均耕地不到三分，解放前是個干死蛤蟆、餓死老鼠的地方，解放后也長期是個吃飯靠統銷、生活靠救濟的窮山窩。野雞坪人被逼上了絕境。黨支部以大寨人為榜樣，帶領全大隊男女老少，發揚愚公移山的革命精神，與天斗，與地斗，搬石山，壘石壩，鑿石洞，砌石坎，修水渠，造新田。鑿穿了一座石山，搬掉了三座石山，打平了五座石山，在千年亂石山上造出了八十余畝良田，野雞坪人終于擺脫了饑餓，實現了糧食自給自足。大隊書記周南生苦笑道：“我們這都是些蠢辦法、蠻辦法。我們野雞坪人是被逼上了絕路。如果說，別人生產出來的糧食是一粒谷子一滴汗的話，我們是一粒谷子一滴血啊！付出的代價太大了，這不能算好經驗，只能說是血的教訓！”

洛塔公社全境溝壑縱橫，天坑遍地，海拔一千四百多米，人多地少，十年九旱，惡劣的自然條件造成群眾常年靠天吃飯的困境。解放前就流行“有女莫嫁洛塔坡，洛塔坡上洋芋多。三顆洋芋一粒米，還罵媳婦米著多。”他們以“寧愿苦干，不愿苦煞”的戰天斗地精神，開梯田、下天坑、堵陰河、鑿隧洞，引出地下水，灌溉豐收田，將窮山坳變成了米糧倉，創造了名揚全國的洛塔精神，涌現了一批戰天斗地的活愚公和不讓須眉的鐵姑娘。

袁隆平在發言中仍是實話實說，講了在研究和試驗中存在的技術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難度，一再鞠躬表示自己愧對了國家和人民的期望，但他相信，只要堅持下去，最終能揭開雜交水稻的奧秘，造福人類。華國鋒聽了他的發言，對雜交水稻在艱難探索中所取得的階段性成果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代表省革委明確表態：對雜交水稻的研究，從省里到各有關地市和部門都要大力支持。

華國鋒似乎意猶未盡，會后，專門到住房里同袁隆平交談。這是兩個老實人的交談，華國鋒老老實實地說：“我們提倡的是學習大寨、野雞坪、洛塔的艱苦奮斗的精神。農業的根本出路是要靠科技進步。對于科學技術我是個外行，但知道農業生產要發展，就得依靠農業科技的進步，而農業科技的進步離開農民和土地，那就是緣木求魚。作為一個地方的領導人，支持和幫助科研項目是我的天職。你從事雜交水稻科研的事，周恩來總理幾次過問研究的進程，希望你們排除萬難，早出成果。”

民以食為天，讓老百姓吃飽肚子，對于農業科技人員，也是義不容辭的天職。這就是他們共同的天職啊！如果沒有這樣高度一致的意識和擔當，袁隆平的命運、雜交水稻的命運，在當時真是兇吉未卜。

袁隆平聽了很興奮，仿佛在一片陰霾中見到了光明，感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力量，同時，感到肩上的責任更重了。從省里一把手的囑托到國務院總理的關注，他肩負著國家的使命啊！“華主任，您放心，我們一定堅持不懈干下去，不獲全勝，決不休兵！”

在交談中，袁隆平的坦誠、質樸，科學思維和視野，以及宏觀意識和淡定氣質，給華國鋒留下深刻的印象。華國鋒激動地站起來，握著袁隆平的手，面帶微笑說：“我建議，雜交水稻的試驗，要拿到群眾中去搞。”

一語驚醒夢中人。華國鋒提出了一個多么深刻、多么關鍵的問題啊！袁隆平連連點頭：“好，好！我們有了方向！”是啊，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頓時，兩眼迷茫的袁隆平茅塞頓開。七天的會議，使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十天以后，他離開常德，汽車行李架上的網兜里，珍藏著大會發給他們科研小組的獎狀，對一個尚在探索中的科研項目、一個還有爭議的科研人員，這是莫大的鼓勵。此刻，他滿面春風，嘴角掛著微笑，眼神里閃爍著充滿信心的光芒。

參加常德會議回來不久，鄧則突然帶著兩歲多的五二和才三個多月的嫩伢崽五三看他來了。袁隆平接到他們母子，感到既高興又意外，搶過五三親了兩口，然后問：“則，為啥子不來個信叫我來接你們？”

鄧則說：“我休了五十六天產假后，勉勉強強對付混日子，昨天局革委會通知我去雙溪五七干校學習，我就帶兩個小孩來看看你，然后送五二到外婆那里去。”

眾所周知，五七干校名曰學習，實際上是去勞動鍛煉，改造思想。袁隆平說：“聽說你們黔陽縣五七干校，是在雙溪大馬一個荒坡上，你們要去燒磚瓦蓋起住房，才在那里開荒種田，很艱苦。五三怎么辦？”

鄧則望著丈夫清瘦的面容，無可奈何說：“五三還沒斷奶，肯定我要帶他去干校，白天勞動我將他背在背上，晚上要給他換幾次尿片。”

袁隆平說：“你白天背著人勞動，晚上又睡不好，你怎么吃得消！”

鄧則說：“放心啰，工作累不死人。我就是心掛三頭，日子難熬，哪天我們一家五口能住在一起，討米都愿意！”

碰到煩心的事，袁隆平就拿煙解愁，他一根接著一根抽煙，嗆得鄧則直咳嗽。鄧則知道丈夫遇到了難題，關心地說：“隆平，你照照鏡子吧，你黑得真像個煤炭佬了。臉黑牙齒也黑，煙，你就別抽了，逗逗孩子玩吧！”

“爸爸，抱我，抱我嘛！”五二拉拽著袁隆平的衣襟撒起嬌來。他與家人聚少離多，很少有時間親孩子，很少過問家務事，為此他深感內疚。他親了親孩子的臉蛋。五二雙手抱著袁隆平的脖頸：“爸爸，我要騎馬篤篤。”

“好！”袁隆平雙手撐地，高高興興地讓兒子騎在自己的背上，來回在滿是塵土的地下爬行。“真好玩，真好玩！”五二咧著小嘴笑。鄧則也覺得有趣，但旋即對五二說：“爸爸有事，莫纏了好嗎？”

鄧則帶著孩子到屋外玩去了。袁隆平拍拍身上的灰塵，又坐到桌子旁苦苦思索。他找出幾年來的試驗資料，從觀察記錄到試驗報告，一頁一頁翻看，像過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在腦海里呈現，想從中理出一個頭緒來。各種各樣的疑問、設想，提出來，點了點頭肯定，又搖了搖頭否定。難道是試驗材料出了問題？他腦子里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個大疑問。

他聯想到遺傳學上關于雜交材料親緣關系的遠近對雜交后代影響的有關理論，覺得問題可能就出在試驗材料上。以前的幾組試驗情況，一一浮現在他的腦海。他又想到國外通過南非高粱和北非高粱的遠緣雜交獲得成功的范例，忽然眼睛一亮，頓時恍然大悟，興奮地大喊道：“鄧則，鄧則！”

“你怎么啦？”鄧則不知出了什么事，趕緊跑了進來。

他滿臉欣喜：“則，我總算明白了，幾年來我收集的大量常規品種，與不育材料進行了上千次雜交，始終沒有育成一個滿意的品種。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看來可能是它們的親緣關系太近，都是長江流域和華南一帶的早熟品種，還是近親結婚，雜種優勢不明顯。”

他又趕忙去把兩個助手找了來。他用旱煙絲卷著喇叭筒，不緊不慢地說：“華奇、必湖，我問你們一個問題：我們折騰了這么多年，為什么一直沒有育成理想的不育系？”

尹華奇和李必湖雖然也一直被這個問題所困惑，但沒有理出頭緒，只是搖頭，不敢妄言。他吸了一口既苦又辣的葉子煙，然后肯定說：“我看問題就出在試驗材料上。我們現在用的材料親緣都很近，必須拉開距離。我們要廣辟途徑，多渠道去尋找雄性不育材料，不能吊死在一棵樹上！必須跳出栽培稻的小圈子，另辟蹊徑，拓寬種質資源。‘公禾’的啟示表明：再拉開點距離，用親緣關系較遠的野生稻進行雜交，可能會有所突破。我們人類不也是這樣嗎？近親結婚，后代素質就低下，什么癡呆、聾啞、夭折等病癥，大多發生在近親結婚的家庭里。”

尹華奇和李必湖聽了眼前一亮，仿佛暗室里豁然打開了一扇天窗。他們幾乎同聲問道：“老師，到哪里去找野生稻？”

他若有所思說：“黃河流域、長江流域肯定是找不到了，只能到邊緣省份，而最理想的是海南的天涯海角。”

“異想天開”是用來譏諷那些好高騖遠辦事不切合實際的人的，然而在科學的王國，既要嚴于一絲不茍，又要敢于異想天開。

第二天，鄧則牽著五二，用背簍背著五三，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袁隆平望著鄧則母子三人遠去的身影，直到掩隱在楊梅樹叢中，才毅然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

半個月以后，省革委決定將雜交水稻研究列為全省協作項目，并成立雜交水稻研究領導小組，由省科委、省農科院、湖南農業大學、黔陽地區農業學校 （原安江農校）、湖南師范學院生物系、賀家山原種場等單位組成協作組，在更廣泛的范圍內開展科學試驗，從組織領導、人力物力上給予有力的保證。雜交水稻研究果然像華國鋒說的那樣走向群眾了。

湖南省雜交水稻研究項目和科研協作組設在省農科院。省里還決定袁隆平在技術上負責這項工作，并把他的編制從黔陽地區農校轉到省農科院水稻研究所。袁隆平得到通知后，師生三人肩背一床被子，上面橫放了一床草席，手里提著一個裝滿生活用品的白鐵皮桶子，從靖縣乘汽車前往省農科院。

一九七○年八月，一直被毛澤東看重的華國鋒，經毛澤東親自提名調至中央工作，但還兼任湖南省革委會代主任和湖南省委第一書記。而此時，毛澤東在歷經四年“文革”后，思想開始出現微妙轉折。受了幾年煎熬的地方領導干部，逐漸從五七干校解放出來，被安排到適當的工作崗位。

第四章? 蒼天不負有心人

一

陳洪新身穿老式布扣襯衣，站在長沙馬坡嶺省農科院水稻研究所的試驗田頭，遠遠望見一個人彎腰曲背在水田里勞作，走近一看，這人瘦長身材，曬得黝黑黝黑的，戴一頂舊草帽。他探問道：“同志，你是不是袁隆平？”

那人半晌才抬起頭來：“我是袁隆平，你是誰？”

陳洪新又仔細打量，站在水田里的分明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啊！

“我是陳洪新，你上來歇歇，咱們聊聊。”

陳洪新一九一九年生于河北省唐縣石門村，青年時投身革命，十九歲就入了黨，當過中心小學校長，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擔任過縣大隊政委、縣委書記。湖南和平解放后，他隨部隊南下。一九五七年，任郴州地委書記、軍分區政委，曾受到毛主席接見。毛主席一聽他那像河北梆子般的嗓音，就笑著說：“你是河北唐縣人吧？那里的河北梆子可是慷慨激昂啊！”“文化大革命”初期，他被當成“劉少奇、陶鑄在郴州地區的代理人”，受到殘酷批斗;后又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勞動改造，歷經磨難，被重新啟用后，降級調任湖南省農科院副院長，分管科研工作。

袁隆平驚訝地盯著農村干部模樣的陳洪新，一邊撥開茂密的禾苗，小心翼翼地走上田頭，把沾著黑泥巴的手在褲子上擦了擦，陳洪新一把抓過他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在長滿青草的田埂上，他們席地而坐，開始了一次坦誠的交談。

陳洪新笑呵呵地說：“我是郴州地委解放出來的‘走資派’陳洪新，才調到農科院。聽說了你的情況，特地來看望你，問問你還有什么要求，看我能否助你一臂之力。”

袁隆平坦言想去海南尋找野生稻，只有找到野生稻，才能取得突破性的進展。而黃河流域、長江流域肯定是找不到了，只能到邊緣省份，而最理想的地方就是海南的天涯海角。

陳洪新告訴他過兩天院里要召開一次雜交水稻研究座談會，傳達常德會議的精神。雜交水稻科研協作小組要加強科研力量，報名愿意加入雜交水稻研究行列的，有省農業廳賀家山原種場技術員周坤爐、湖南農學院教師羅孝和，還有桂東縣農科所的技術員郭名奇。

時令八月，袁隆平師生收割完試驗田的稻子就直奔海南，每人身背被褥蚊帳包，被包上橫著一床涼席，手提鋁皮提桶，提桶里裝著日常生活用品。袁隆平背著一個裝著稻種的黑色人造革挎包，他們從長沙乘火車直達廣州，出站后直奔汽車站買到海安的車票。袁隆平與李必湖坐在大廳的地板上，守護行李。尹華奇去售票窗口排隊買票。輪到尹華奇買票了，售票員說去海安的只有三天后的票了。

三人只好提著行李去車站旅館住下來等待，旅館旁邊正停著一輛“海安運輸公司”的敞篷貨車，貨車上裝了半車化肥，司機在駕駛室正吃著西瓜。

袁隆平走到駕駛室旁，上前遞一支煙，說他們要去海安，沒買到車票，請司機行個方便，搭他們去海安，到時買條煙給司機表示酬謝 。

司機揚手要他們上車。天將黑時到達海安，袁隆平三人趕往海安輪船碼頭售票處，售票窗口上貼著告示：臺風來臨，輪船停航，三天后復航。

他們為了省錢，不住一塊五毛錢一間的客房，只住兩毛錢一晚的澡堂。熬過三天后，趕到海安碼頭售票處，買了三張底艙票，他們登上了“紅衛六號”輪船。順著舷梯下到底艙，底艙里一溜大通鋪，擁擠不堪。輪船駛入大海后，風浪很大，輪船顛簸劇烈，師生三人暈船嘔吐，如同大病一場。輪船到碼頭停靠后，仨人隨著人群下了輪船，匆匆忙忙上了公交車。袁隆平突然發現裝著稻種的提包不見了，急忙喊司機停車。袁隆平緊皺雙眉埋怨自己怎么忘了拿提包，尹華奇急得差點要哭了。

師生三人跑回碼頭，輪船己不知去向。于是他們趕忙去派出所報案，所長做好筆錄問：“你們住哪里，怎么和你們聯系？”

尹華奇指著“海霞旅館”說，我們才下船，就住到這個旅社去。

他們住進客棧后，直到下午三點，民警提著個黑色人造革提包找到他們，原來提包是被小偷偷去了。小偷以為提包里裝著什么值錢的東西，豈料是幾斤不值錢的毛谷子，便將提包丟進了垃圾桶里。民警幾經周折把提包找了回來。袁隆平接過提包，給民警深深鞠了一躬。民警祝他們早日研究成功。他送民警到客棧門口時，順便問了問去崖縣怎么走。

民警說道：“有東線、中線、西線三條路。東線西線都好走，但路程太遠，票價太高。中線最近，票價低一半，但要翻越五指山。本地老百姓坐車不能報銷，都是走中線。”

為了省幾塊錢，袁隆平決定走中線，走中線就不經過東坡書院了，只有等播種完了，專程去朝拜東坡書院，感受一下蘇東坡的才氣和骨氣。

袁隆平的祖父在海南文昌縣做過縣令，老人家常給他講述蘇東坡流放海南的故事。古時的海南島，相去京城幾千里，是封建王朝貶謫忠臣之處。蘇軾因堅持己見，累遭貶黜。宋神宗駕崩，宋哲宗繼位，蘇軾被召還朝，不久又被外放杭州。

袁隆平師生到海南崖縣來了。人們把崖縣看作天之涯、海之角，與新疆伊犁同屬最遙遠的流放之地。歷史上有五十多名朝廷命官被流放到海南，唐代楊炎被貶到崖州，寫過這樣一首詩：

一去一萬里， 千之千不還。

崖州何處在？ 生度鬼門關。

師生三人下了車，頂著熾熱的太陽，沿著漫長而蜿蜒的黃土路前往南紅農場。前面終于出現一道刺竹和鳳尾竹組成的籬笆墻，農場依稀可見。

三人走進籬笆墻，一位裹著花頭巾、上衣緊窄而鮮艷、褲腿又寬又大的黎族姑娘，背靠椰子樹在唱歌。她看見來了三個陌生人，便不唱了。袁隆平笑著問姑娘是不是農場的職工。姑娘說她叫劉秀美，是農場的職工，隨即爽快地帶他們去見場長。

袁隆平將介紹信遞給場長，場長雙手握著他的手連聲說：“歡迎歡迎！”

在農場食堂里，炊事員把飯菜端上桌，一大碗野菜、三大碗木薯片和番薯片。袁隆平師生餓極了，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飯，場長帶領他們走進會議室，里面有四張沒有油漆的辦公桌和兩張長條靠背椅。場長歉疚地說道：“今晚就暫時住這里，蚊帳席子你們都帶的有，我再給你們搞點稻草來墊在下面。如果你們將我們農場作為試驗基地，最好你們自己開伙，再建一座干打壘房子。”

住下來后，袁隆平第一件事是請場長安排試驗田。場長說：“我要馮克珊安排好了，明天一早就帶你們去看看。”

尹華奇打著手電跑了出去，問劉秀美要來了一支蠟燭。隨著屋里的燭光亮起，外面的草蚊子也紛紛涌進來，片刻間三人就被蚊蟲咬得渾身上下都是紅疙瘩。

第二天早上，太陽從浩瀚的大海里冉冉升起的時候，場長帶著袁隆平、李必湖、尹華奇來到試驗田邊。場長說：“這是場里最好的一丘田，有兩畝多。”

馮克珊扛著一塊試驗田木牌跟在后面。馮克珊是一九六三年農專畢業后分配來南紅良種繁育場擔任農業技術員的，此后在袁隆平科研組跟班學習，也可說是袁隆平的學生和助手。

袁隆平蹲下去，伸手抓起一坨黑乎乎的泥巴，扒開看看，又放到鼻子下聞了聞，說道：“泥質非常好！”隨即接過馮克珊手上用紅磁漆寫著“試驗田”三個大字的木牌，走到田坎中間，把木牌插在田里，又使了使勁，插牢實一點。大家看著木牌，像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鼓掌。

沒想到在此天涯海角，竟然擁有了自己的試驗田，袁隆平想抓緊時間盡快播種。吃了早飯后，馮克珊扛著一張犁，牽了一頭大水牛，同袁隆平師生來到試驗田邊。

袁隆平師生住的是一棟簡易平房，住房周圍除了椰子樹、荔枝樹、棕櫚樹，更多的是木麻黃樹，這種樹長得高大粗壯，郁郁蔥蔥，既擋風又遮雨。那些在田野里辛勤勞作的人們，每當酷暑難當或心神疲憊的時候，總喜歡來到陰涼的木麻黃樹下聊聊天，養養神。

過了幾天，周坤爐來了。袁隆平緊緊握著新伙伴的手。周坤爐個子不高，濃眉大眼，前進式的平頭。關于周坤爐的情況，袁隆平從李必湖那里早有所聞。周坤爐畢業于常德農校，分配到賀家山良種場當秘書。這本是有職有權的好差使，可他堅持要和李必湖一道搞雜交水稻研究。省里成立雜交水稻研究協作組，賀家山良種場是協作組成員之一，于是派周坤爐來海南跟班學習。

袁隆平開玩笑說：“周坤爐，你怎么叫這么個名字？”

憨厚的周坤爐靦腆地說：“算命先生講，金木水火土，我缺火。我爹便請人取了這么個名。”

袁隆平笑道：“海南島本來熱死人，你這火爐一來，那就熱上加熱了。”

李必湖和尹華奇聽了哈哈大笑。袁隆平講話隨隨便便，是一個豁達開朗、不拘小節的人。任何人和他接近，便有一種值得信任的感覺。

過了秋分，湖南的氣候開始轉涼，可崖縣的陽光還是那么熾熱刺眼（崖縣即后來的三亞），自然風光優美，境內的鹿回頭嶺、白鶴嶺、大曾嶺、豪霸嶺和金雞嶺自南向北環列;三亞河、大坡水及臨川水則自北向南繞過市區，西流入海。西面是開闊的三亞港和銀色的沙灘。銀沙碧海映襯著綠水青山，高高的椰樹、棕樹和橡膠樹、檳榔樹比比皆是，構成了一幅迷人的椰島風光。這確實是一個天然的大溫室，是“四時楊柳四時花”的好地方。

南紅農場給湖南來的客人提供了住房，提供了土地，提供了生活上的各種方便。袁隆平將稻種播下去之后，便帶著李必湖、尹華奇、周坤爐去了“天涯海角”。那美妙動人的“鹿回頭”、那勝似蓬萊仙境的“落筆洞”、風光迷人的“大東灣”，那一泓碧水、千頃清浪、細白海沙令遠道而來的湖南人大飽眼福、驚嘆不已。袁隆平酷愛游泳，一見寬闊無邊蔚藍色的大海，心就醉了，衣服一脫，“撲通”投入了大海的懷抱。頭上是燦爛的陽光，全身沐浴著碧綠的海水，一切疲勞困乏和煩惱憂愁統統化為烏有。尹華奇爭強好勝，也跟著下了大海;周坤爐是個秤砣，想游不敢游;李必湖呢，實在有點難為情，因為里面穿的是一條打了補巴的短褲。

游覽回來，已是傍晚時光。只見農場空坪里擺著一臺手扶拖拉機，機手在打盹，拖斗里坐著一位高瘦的漢子在看書。袁隆平走近一看，喊道：“你不是‘餓大哥’嗎，啥時跑到這里來了？”

餓大哥是郭名奇的外號。郭名奇是安江農校畢業的，聽袁隆平喊他，這才睜開惺忪的睡眼，從駕駛臺跳下來，激動地和袁隆平握手：“袁老師，我在這里等你半天了。我還給你送來了一個人！”

“袁老兄呀！您好，幾年不見了啊！”坐在拖斗里看書的高瘦漢子連忙爬下來和袁隆平握手。

他叫羅孝和，“文革”前夕，袁隆平到湖南農學院請教育種專家時，認識了羅孝和。羅孝和肚子里有貨，因不善言談，說話有點結巴，不適于教書，被調派保管儀器。他是學育種專業搞玉米雜交的，這次報名來海南加盟研究雜交水稻。

大家都還沒吃飯，肚子餓了。李必湖主動燒火煮飯。袁隆平招呼李必湖今晚可得多煮點飯。袁隆平指著郭名奇說：“他一個頂倆！你們不知道，在安江農校讀書時，有次和別人打賭，他一次吃完一斤半米的飯、一斤半肥肉。外號專家扁腦殼便給他取了個外號叫‘餓大哥’。”

大家聽了哈哈大笑。郭名奇紅著臉說：“袁老師，你盡出我的洋相。”

袁隆平說：“這不算丑事，吃得才做得嘛！人是鐵，飯是鋼。當年你給食堂劈柴蔸蔸，誰也劈不贏你哩。”

尹華奇和李必湖正在灶屋里忙乎著，劉秀美提了個椰筐進來：“同記（志），你們湖南客人最喜歡哧（吃）辣椒，我給你們送一點來了。”

尹華奇說：“你們海南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樣不好，辣子沒有辣味。”

劉秀美爭辯道：“你講錯了。你講的那是燈籠辣椒，我們海南還有這種米碎辣椒，又叫原子辣椒，最辣了！”

尹華奇不以為然：“我們湖南寶慶的朝天辣椒世上無比，么子米碎辣椒原子辣椒？你拿給我看看。”

劉秀美遞過椰筐，尹華奇接過一看，辣子很短很小，彤紅發亮，怪不得叫米碎辣椒、原子辣椒哩。尹華奇順手抓了一個丟進嘴里，嚼了一口，辣得眼淚鼻涕一齊流。李必湖正需辣子炒菜，對劉秀美的熱情報以感激的微笑：“謝謝啦，我們湖南什么都好，就是小伙子不會找對象！”

劉秀美不好意思，轉身跑了。

尹華奇到外面溜了一圈，搞來了老鼠肉爆炒了一碟，飯熟菜香，沒有桌子，大家圍成一圈就地蹲下，吃得津津有味。

吃了飯，休息了一會。袁隆平召集大家開了一個見面會。沒有板凳，大家挨著坐在床沿上，袁隆平神色莊重道：“伙計們，我們來到了天涯海角，前面再也無路可走了。我們要在這里背水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