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雕傳統主題的語境創新
——以東陽木雕《富貴長青》為例

陸挺豐 東陽市豐和工藝品有限公司

作為中國四大木雕流派之一的東陽木雕，在創作上一直講求『文必有意，意必吉祥』，通過畫面來傳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各類母題，既起到一定的教化作用，又符合民間心理對吉祥幸福美好生活的祈求。在長期的探索實踐中，東陽木雕打造了一套既獨具個性又能傳情達意的圖式符號，成為東陽木雕藝人代代相傳、必須掌握、具有通識意義的藝術語言，建構了一套帶有鮮明民族氣質的語境。

一、木雕傳統語境形成及其意義

這種通識語境的產生，一方面是木雕藝人在創作中結合市場需求，不斷創新優化的結晶；另一方面它也有助于在傳統生產模式下形成『菜單』，方便客戶選擇，免去了木雕設計構圖環節，節省了人力成本。比較典型的是獅子圖案牛腿，其既可作為猛獸驅邪避禍，鎮宅護院，又可取其諧音『師』『世』，通過對獅子數量、性別、年齡的靈活組合，呈現多種吉祥寓意。如大獅和小獅搭配，寓意『太獅少獅』，官運亨通；又如九只獅子雕于一體，寓意『九世同居』，祈求家族繁衍壯大，合家團聚，同堂和睦。最常見的獅子主題牛腿，多為公母成對，母獅抱幼獅，公獅踩繡球。諸如種種，不一而足，因此在東陽傳統民居中，經常可以看到主題圖案大同小異的木雕建筑構件，即使是大字不識的老年人，也能望『文』生義，且能準確地把這些木雕圖案與其對應的寓意準確地傳遞給他人，完成傳統文化的傳播。

無可否認，這些約定俗成的語境，對應著東陽木雕特定的主題，在傳統農耕時代，它們是營造特定空間文化氛圍的必備要素，無法脫離主題而獨存。因此，某種意義上來說，語境等于環境。通過木雕語境，可以窺見空間主人的精神追求、價值取向、氣質內涵甚至是財富多寡。一般而言，一座建筑內部木雕語境越豐富越細膩，主人的財富必定豐饒，品位定然不俗。如果多個語境搭配和諧、互為聯系，則主人審美必定高雅，精神世界必定富足。甚至，從木雕語境的風格，可以看出主人的性格是文質彬彬還是勇猛尚武。像東陽六石街道俗稱『千柱落地』的大宅院德潤堂，其后面一進院子的木雕多為女性主題，就是為了紀念宅院建造者是位賣整座起家的老婆婆。湖溪鎮羅青村四和堂廂房門窗上，雕刻『十美圖』，借用10位美女表達對『十全十美』的向往，同時教育家中女孩子精習才藝，琴棋書畫俱會，德容言功兼備。巍山史家莊葉氏花廳，主人長年走南闖北經銷火腿，因此廳堂牛腿多雕刻山水圖案，把長途跋涉的苦樂融入其中。舉凡種種，不一而足。

“千柱落地”—德潤堂

二、木雕傳統語境創新及其途徑

時過境遷。伴隨著時代發展與需求迭代，東陽木雕的語境總在不斷變化。這既是工匠創新驅動的成果，又是人類不愿因循守舊的本能倒逼，自然也有政治和社會制度變革的因素。比如，封建社會時期，雖然朝廷屢下禁令，但龍紋在民間木雕中依然盛行。新中國成立前后，這種傳統紋樣幾乎集體銷聲匿跡，人們轉而戀上民間常見的小動物如公雞、兔子，而寓意長壽的仙鶴、富貴的孔雀等依然大行其道，這就是應合時代語境的主動篩選。

大雕語境的創新，并非無跡可尋，而是有著多元化路徑，在東陽木雕創作中手法尤其豐富。

一是拓展。就是針對傳統寓意，將原本固有的用于表現語境的要素加以開拓豐富。比如代表『富貴』的語境，常用木雕紋樣為牡丹。經過創造性轉化，可以用桂花取代牡丹，因為『桂』不僅與『貴』同音，而且桂花有『蟾宮折桂』的含義。此外，可以從當代新興花卉的花語中尋找寓意的寓意。比如朱頂紅，因其明艷的大紅色花朵，被賦予紅紅火火和富貴的寓意。又如鴻運當頭，也寓意吉祥富貴和大吉大利。古代由于種植技術限制，花卉種類有限，如果從當代花卉中選擇花型美觀、寓意美好的種類，就能拓展傳統語境的圖式，給人全新感覺，同時更符合新時代空間裝飾的風格氣質。

二是遷移。遷移是從中國傳統畫作中物色意境優美的畫面，將對應主題的部分內容移植到作品中，借古人之規矩開今人之生面，也可以說是借古人之言喻今日之情。比如『高山流水』在東陽木雕現代居室裝飾中，常作為中堂木雕主題。傳統木雕語境常直接采用伯牙于船中彈奏古琴，子期采樵歸來佇而聽之的典故，表現『知音』的主題。這種傳統語境，其實指向的是高山流水背后的隱喻。現代居室裝飾，中堂要有高山、流水的畫面，是因為山為『靠山』，水為『財水』以增加好運。但是傳統木雕中扁舟的形象會給人動蕩不安之感，子期手執斧頭、身穿蓑衣的形象又過于寒酸。因此，當代東陽木雕多借鑒傳統名畫，從《溪山行旅圖》等充滿文人意趣的畫作中，擷取整體構圖和特色要素，重新組合，形成新的語境，賦予空間古典高雅的人文氣息。

三是替代。所謂替代，就是取古人經典佳作完全取代今人自主創作，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東陽木雕的散點透視法，常用『移花接木』手法，將不同時空的風景、花卉融于一體。這種創作手法在傳統建筑上營造的語境比較自然，但在現代建筑空間里難免給人『失真』之感。而且傳統木雕體量偏小，牛腿已然是大件，容納的畫面元素有限，著重突顯主體，背景經常缺失，因此觀感真實。現代東陽木雕體量變大，面積從十幾平方米到上百平方米，需要大量畫面元素填充，比如將北方的長城、南方的花卉融于一圖，語境上的政治意義超過審美意義。此時可行的做法是在不違反知識產權法規的前提下，直接取經典名畫，根據東陽木雕創作原則，對原作適當修改，從而免去今人創作的可能造成的弊端，留下經典之作。比如要表松鶴延年的傳統主題時，可以選用清代畫家郎世寧的《松鶴圖》或者《仙鶴圖》；要表現福祿主題，可以取沈銓《百鹿圖》、艾啟蒙《百鹿圖》、丁云鵬《百鹿圖卷》等。這種『古為今用』之法，讓傳統名畫詮釋特定吉祥母題，其實也是一種創新。

上述之基本方法，對于東陽木雕平面浮雕創作而言，只要運用得當，都能產生很好的效果。

三、自主創作作品語境創新實例

山水木雕《富貴長青》是一件具有古典情境的現代作品，其作為壁掛被安裝于現代別墅的客廳中堂，采取了平面多層疊雕技法。這件作品的主題很傳統，但其受歡迎程度可謂長盛不衰。從語義上分析，它融合了富貴榮華、基業長青之寓意，是經商辦企等實業家庭最喜歡的題材。

但是，對于這一高度同質化的主題，該如何從木雕語境上實現創新？筆者采取了拓展、遷移的手法，讓畫面別開生面。

富貴榮華，最典型的紋樣語言是牡丹。因此前景中，左右兩大叢牡丹占據了大面積空間，飽滿的花朵、肥厚的葉片，給人生機勃勃之感。細看之下，幾乎每一朵牡丹都呈怒放姿勢，顯得華麗非凡，富貴大氣。花叢左邊，一簇翠竹亭亭玉立，是取其長青之意，『竹虛心而凌云』，還寓意家運節節高，如此方能『長青』。牡丹花的右側，一株五角楓枝干虬曲，茂密的楓葉形成弧形冠蓋，與下方的花竹形成呼應之勢，也消弭了方形外框的生硬之感。五角楓象征堅毅，同時指代美好純潔的愛情，暗指唯有夫妻感情堅毅純潔，齊心協力，方能讓家運富貴長青。所有這些『花語』都是運用了拓展手法。此外，經仔細觀察，可以發現楓樹、牡丹、翠竹其實還指代家中老、中、青三代齊全。老一輩打下基業，『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中年夫妻正處于蒸蒸日上的創業最佳階段，因此其好運如牡丹盛放；青少年還處于成長階段，因此竹子造型挺直纖細。三代同堂，富貴榮華，基業長青，三種植物的組合絕非『亂搭』，而是飽含深意。

中景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域，兩艘小船從畫面右側的崖壁下緩緩駛出。前面小船上，艄公撐竿，船娘忙活；后面小船上，不見舟子，唯有一人負手而立，靜觀這『欸乃一聲山水綠』的春江美景。遠景層巒疊嶂，石徑通往山腰亭閣，密林中浮屠隱現，山泉自林中淌出后隨山勢匯成瀑布，飛流直下，溪聲穿石融入大江，高山流水的意境不言自明。如此山水，正是遷移了多幅宋代山水畫的精華而成。近山的斧劈皴、遠山的披麻皴，讓山體在雄偉中見溫潤，精準地把握住了春山的特點。山巒的起伏連綿，水面的空闊回轉，人物的從容態勢，以及山石和樹木的掩映交錯，極具自然意趣，把江南的柔軟與北方的硬朗融于一體，不同于尋常山水畫作的雄闊，自有一種『猛虎嗅薔薇』的溫柔精進，更適宜居家環境。

中景和遠景的寫意表達充滿古典意味，前景的寫實主義又張揚現代審美。可以說，《富貴長青》的語境，在這里獲得了創新性的突破。坐在這樣的木雕作品前，主人可以『臥游青嶂』，得山水之趣，賞花木之美，從恬淡的畫面里汲取生活的勇氣。

應該看到，在追求個性化成為主流的當下，拓展和遷移更適用東陽木雕語境創新，它給了木雕從業者更廣闊的創作空間，也有助于保持木雕工匠群體生生不息的創新能力，更值得提倡。

附

現任陸挺豐木雕藝術創作室主任。

師從亞太地區手工藝大師、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陸光正。

1989年進入東陽木雕總廠開始學藝生涯，1998年畢業于中國美術學院，2007年創立陸挺豐木雕藝術創作室，2010年清華大學首屆工藝美術大師高級研修班結業，2017年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美術理論研究與書畫創作高級研修班結業。

1998年起，跟隨參與師父陸光正大師設計的杭州雷鋒塔《白蛇傳的故事》、山東威海劉公島望海樓《武則天出巡》、北京人民大會堂《錦銹西湖》、杭州樓外樓《蘇東坡的故事》、海南三亞凱賓斯基大酒店的木雕裝飾雕刻，G20峰會杭州主會場《華廈二十景》、2017年中國國家博物館陸光正從藝60年《絲路華章》作品展—《中國夢》大型落地屏風作品雕刻工作；無錫靈山梵宮木雕裝修等大型木雕作品的制作，受益匪淺。

2015年赴土耳其參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木文化協會主辦世界木材日活動藝術交流，任中國創作組組長兼總設計師，創作的大型木雕作品《飛向彼岸》被土耳其埃斯基謝希爾市博物館收藏。作品《歡歌》、《春江牧歌》、《好日子》、《春天放歌》、《喜臨門》等作品被中國木雕博物館收藏。

先后發表論文《東陽木雕的淺降山水畫》、《現代裝飾畫技法在東陽木雕中的借鑒與應用》。2002年創作出獨具一格的木雕作品，把國畫山水的淺降色法應用于其中，使木雕作品更富有層次和裝飾意韻，豐富了東陽木雕的表現形式。

《春江牧歌》、《好日子》、《厚德載物》等40余件木雕作品在中國工藝美術大展、大賽中屢獲獎項，其中金獎作品20多項。

從藝將近30年，孜孜不倦于木雕傳統雕刻技藝與藝術理論設計的探索，具備了扎實的傳統雕刻技藝以及較全面的藝術理論涵養，為自己對東陽木雕的繼承和創新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