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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年間曲阜孔氏宗族內部“十二府”與大宗嫡系及清王朝的關系

2022-06-27 02:42:30
地域文化研究 2022年3期

杜 靖

本文主要利用孔府檔案館和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的檔案、《清實錄》、時人的其他著述、孔氏后人的回憶錄和田野調查資料等分析孔氏宗族在特定歷史情境下的運作與實踐。所參照的理論是自己構擬的“實踐論宗族觀”。①杜靖:《從社會組織到禮制實踐:漢人宗族研究的新轉向》,《青海民族研究》2018年第1期;杜靖:《在國家與親屬間游移:一個華北漢人村落宗族的歷史敘事與文化實踐》,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37-70頁;杜靖:《回到人的人類學》,《中國社會科學學報》,2021年3月10日,第5版。希望從方法論上闡述孔氏宗族案例對于理解傳統(tǒng)中國的學術價值與意義,闡發(fā)其在國際世系學脈絡中的價值。需要說明,此前已有一些學者利用部分材料梳理或澄清過某些方面的事實。比如,黃立振參考孔檔來專門梳理“《孔氏家儀》案”②黃立振:《〈孔氏家儀〉禁毀及作者罹難經(jīng)過考》,見孔子文化大全編輯部《孔氏祖庭廣記·孔氏祭儀·家儀問答》,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1989年,第643-664頁。,陳熹撰寫了《孔繼汾、孔廣森父子行年靠》以弄清個人生命史③陳熹:《孔繼汾、孔廣森父子行年考》,《淄博師專學報》2011年第4期。。筆者的研究生余梁從法律史角度分析了這起案子,同時訂正了黃立振研究中的“張冠李戴”問題。①余梁:《〈孔氏家儀〉案始末》,青島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第1-42頁。應該說,這些研究做出了一些基礎性工作,但均只停留在《孔氏家儀》與國家禮儀沖突角度論述問題②這個禮儀沖突的視角也是筆者給總結出來的,他們并沒有這方面明確的理論或方法論意識。,看不到更深層的親屬制度尤其是宗族制度及姻親制度在背后的支撐作用,還有其中隱藏的滿漢族群關系等因素,從而使各自的研究懸浮在表面上,未能洞察其中玄機。同時,他們只滿足于弄清歷史的真相,止步于理論或方法論上的思考。從世系學或宗族研究的角度重新審理“十二府”的系列案子,當然也是從人類學出發(fā)。希望在深入探查真相的同時,能通過這個案例來思考漢人宗族研究的方法論設計問題,包括目前學術界對漢與非漢研究兩相分離局面的反思。

一、乾隆年間孔氏宗族內部的世系關系以及內部事務分工

宋代以前,孔氏族譜只停留于“冊寫”程度。“冊寫”,又名“寫冊”,即譜冊,實際上不是完備的族譜,僅僅是后世合譜前的一冊冊譜稿。宋元豐八年(1085),孔子四十六代孫孔宗翰始創(chuàng)族譜。③孔宗翰:《孔子世家譜舊序》,見孔德成《孔子世家譜》(一),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90年,第19頁。明弘治二年(1489)首次重修,并定下了日后修譜的一些規(guī)矩。比如,六十年一大修,三十年一小修,大修以甲子為期,小修以甲午為期。進入清代,順治十年(1653)末及甲子第三修,康熙二十三年(1684)、乾隆十年(1745)兩甲子分別進行第四次、第五次重修。之后,由于各種原因,打破了二修時定下的“六十年一大修、三十年一小修”的規(guī)矩,直至1928年秋重新啟動,到1937年付梓刻印。此次為第六次重修,由孔子七十六代孫孔令儀的夫人陶氏和孔子七十七代孫孔德成主持。④孔德成:《孔子世家譜序》,見孔德成《孔子世家譜》(一),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90年,第11-16頁,第16-19頁,第21-23頁,第24-25頁,第25-27頁。

從前邊四次重修所收錄范圍看,孔氏宗族是一個以曲阜為中心的地域世系群聯(lián)盟,即所謂“魯籍”的“六十戶”,流寓在外的其他支系未收。“六十戶”大約可以相當于弗里德曼的上位世系群(High lineage)概念⑤Maurice Freedman,Chinese lineage and Society: Fukien and Kwangtung,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Monographs on Social Anthropology,No.33,london: Athlone,1966,pp.20-22.,而非錢杭先生所云“聯(lián)宗”概念⑥錢杭:《血緣與地緣之間:中國歷史上的聯(lián)宗與聯(lián)宗組織》,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1-33頁。。具體而言,包括大宗戶、臨沂戶、孟村戶、道溝戶、滕陽戶、舊縣戶、終吉戶、蔡莊戶、戴莊戶、栗園戶、時莊戶、泗北戶、店北戶、西郭戶、仙源戶、泉南戶、齊王戶、盛果戶、苗孔戶、文獻戶、沂北戶、黌門戶、石村戶、魯賢戶、沂陽戶、孔村戶、玉堂戶、小莊戶、宮端戶、華店戶、古城戶、岡山戶、魯城戶、孔屯戶、西城戶、舊城戶、呂官戶、林前戶、防西戶、林門戶、官莊戶、大薛戶、廣文戶、小薛戶、陶樂戶、北公戶、紙坊戶、黃莊戶、防上戶、高莊戶、南宮戶、星村戶、古柳戶、吳孫戶、東村戶、磨莊戶、張曲戶、息阪戶、西林戶、林西戶。

等到民國修譜時,實際上已經(jīng)將其范圍擴展至全國,又收錄了11派和102支。具體包括:南宗派(湖北江夏)、江西新建支、四川閬中支、浙江溫嶺支、清平孔莊支、河南太康支、江蘇(吳縣與范縣)支、定陶支、廣西灌陽支、成武孔樓支、平陰孔集支、壽光昌濰支、牟平支、福建閩縣支、安徽(舒城與合肥)支、衢州派、壽光濰縣支、肥城孔莊支、冠縣(菏澤浮山)支、冠縣(河北棗強與恩縣)支、河北晉縣支、河南考城支、江蘇武進支、長青孔莊支、德平(城南孔莊)支、河南濬縣支、德平(城西孔莊)支、江蘇鎮(zhèn)江支、河南武安支、桓臺支、河南濟源支、安徽桐城支、河北(南宮、冀縣)支、平陽派、鄒縣派、寧陵派、獻縣派、丹陽派、嶺南派、湖南桂東支、臨江派、瀏陽派、魯山派、山西趙城縣支、濱縣孔家莊支、甘肅民勤縣支、河北蠡縣支、德縣南劉莊支、河北清豐縣支、河北青縣支、吉林依蘭縣支、河北定縣支、河北肅寧縣支、青海疊源(孔家莊)支、青海(疊源克圖)、甘肅永登縣支、陜西吳堡縣支、曹縣孔油坊支、范縣湯家莊支、膠縣大溝莊支、河北邢臺縣支、新泰縣(萬家莊)支、察哈爾(赤城縣)支、河北滄縣支、河北武清縣支、四川理會縣支、奉天開通縣支、黑龍江(肇州縣)支、河北良鄉(xiāng)縣支、臨沂縣(富義莊)支、甘肅天水縣支、陜西安康縣支、江蘇靖江縣支、江蘇銅山縣支、福建閩侯縣支、江蘇上海縣支、云南安寧縣支、云南景東縣支、廣西平南縣支、安徽亳縣支、江蘇東臺縣支、貴州關嶺縣支、江蘇沛縣支、江蘇川沙縣支、廣西北流縣支、四川渠縣支、河南周家口支、河南嵩縣支、廣西陸川縣支、廣西鄉(xiāng)都縣支、廣西養(yǎng)利縣支、江蘇銅山縣支、河南信陽縣支、河南伊陽縣支、貴州清鎮(zhèn)縣支、貴州黔西南縣支、貴州興義縣支、云南莪山縣支、廣西貴縣支、江蘇奉賢縣支、云南彌渡縣支、河南新鄭縣支、河南睢陽縣支、江蘇江都縣支、云南豐祿縣支、河南鄢陵縣支、江蘇海門縣支、云南華坪縣支、江西贛縣支、浙江嘉屬縣支、貴州貴陽縣支、湖南衡陽縣支、貴州安南縣支(以上根據(jù)民國年間到孔府領譜順序排列)。①佚名:《各支派領譜部數(shù)》,見孔德成《孔子世家譜》(一),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90年,第54-57頁。民國年間的這次突破,實際上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姓氏聯(lián)盟,不再具有Lineage的含義了,大約可用“clan”這個概念來標識。至于各地孔氏人群心理感受上是什么,那是另一回事。這里只是從已有定義出發(fā)的歸類。

孔氏宗族分北宗和南宗。上述的“六十戶”實際是“北宗”。當年宋金戰(zhàn)爭期間,孔端友隨康王趙構南渡,遷至浙江衢州,即所謂“南宗”。而留守的孔洙一派,自元代至元年間承襲罔替,謂之“北宗”。②孔德成:《孔子世家譜序》,見孔德成《孔子世家譜》(一),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90年,第11-16頁,第16-19頁。北宗至五十三代起又分為二十派。③孔慶堃:《宗派總論》,見孔德成《孔子世家譜》(一),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90年,第60頁。孔慶堃:《中興組至分二十派圖》,見孔德成《孔子世家譜》(一),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90年,第60-61頁之間插圖。本文所涉及的世系群以及重要宗族成員范圍,實際上是關于大宗戶下的第一派。④孔慶堃:《二十派分六十戶圖一》,見孔德成《孔子世家譜》(一),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90年,第60-61頁之間插圖。具體見圖一:

圖一 孔氏大宗世系圖(61—72代)

圖一根據(jù)《孔子世家譜》第一卷有關世系表繪制而成,始于孔子61代孫孔宏緒,止于72代孫孔憲培。為了簡明扼要,63代孔貞寧和孔貞坤的后裔沒有繪制在里面。本案例涉及的主要人物有孔傳鐸、孔繼汾、孔繼涑、孔廣森、孔憲培和孔繼戌等。為了方便下文的討論,有必要交代一下他們的分居情況。

關于個人在世系群里的傳承問題,西方人類學家里弗斯(W.H.R.Rivers)曾提到兩種情形:一種是關于財產(chǎn)的傳遞(succession)或繼承(inheritance),一種是關于職分的傳遞或繼承。所謂職分的傳遞與繼承是指公職或地位的傳承。①[英]W.H.R里弗斯著,胡貽谷譯:《社會的組織》,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1940)年,第75-80頁。在孔府,是按照嫡長系統(tǒng)進行的。宋仁和二年(1055)孔子嫡長孫始獲衍圣公爵位,后被歷代王朝沿襲而冊封,直至1935年結束。

據(jù)孔德懋回憶,孔府是衍圣公居住和辦公的地方。每一任長子繼承爵位后居住在孔府里,他的弟弟們搬出且住到外面的十二府里去。十二府類似清王朝的親王府,但其數(shù)目并不是十二個府第,即只有九個,因為當初只修建了九座府第,分別是大、二、三、四、五、七、八、十、十二。

另外,當初分居時外面沒有房子,只好在孔府內部蓋了一個一貫堂,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居住單元,讓其中一子居住。除了房屋院落外,每一房還配給了幾十畝田地。②孔德懋:《孔府內宅軼事》,臺北:千華圖書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9年,第18頁。如此說來,加上孔府,大宗孔氏后裔子孫的居住空間共計十一處。③按照家族里的排行,本應該建設十二座的,可為什么只建了十座?估計是孔九郎、孔十郎、孔十一郎(按:作者根據(jù)古代家族排行的習慣命名而臨時擬的稱謂)三人中有兩人夭折了,故在最初修造房屋院落時只蓋了十一座。一貫堂,本可以標明為九府、十府或十一府中的任何一個名稱的,但礙于建在孔府內部,不便以數(shù)字名稱標出,遂造成了這種情況。按照人類學的理解,這叫十一個親屬居住單位。

六十八代衍圣公孔傳鐸的長子孔繼濩在二十三歲(1719)即去世,當時孔傳鐸還健在,后來孔傳鐸患有重病,于雍正九年(1731)讓爵位給孔繼濩的長子,也就是孔傳鐸的長孫孔廣棨。根據(jù)上面所講的遷居制度,年邁的孔傳鐸帶著他續(xù)娶的夫人徐氏以及徐氏所生的兩個兒子孔繼汾和孔繼涑④孔繼涑,生于雍正五年(1727),字體寶,號信夫,優(yōu)貢生,乾隆戊子年(1768,即乾隆三十三年)科舉人,內閣中書。著有《玉虹樓石刻百一貼》。無子,以胞兄孔繼汾第七子孔廣廉為嗣子(參見孔德成《孔子世家譜》(一),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90年,第113頁;姚鼐:《孔信夫墓志銘》,《惜抱軒全集》,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1991年,第145頁)。一生精研書法,搜集摹刻法帖584塊,名曰“玉虹樓”,現(xiàn)存曲阜孔廟東廡。搬到了十二府居住。當時,孔廣棨僅十二歲,孔繼汾六歲(生于雍正三年五月)。鑒于這種情況,孔傳鐸只好把孔府的大小事務帶到了十二府中由自己處理,孔廣棨每日要到十二府中來向其祖父孔傳鐸請安,當然有時也會問及一些事務。⑤孔德懋:《孔府內宅軼事》,臺北:千華圖書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9年,第33-34頁。雍正十三年(1735),孔傳鐸離世,享年62歲⑥孔德成:《孔子世家譜》(一),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90年,第107頁。,去世時孔繼汾11歲。⑦孔繼涑:《戶部主事孔繼汾墓志銘》,見李恒法、解華英《濟寧歷代墓志銘》,濟南:齊魯書社,2011年,第290-293頁。等到孔傳鐸謝世,這個權力落到徐氏手里,至少部分如此。

不幸的是,孔廣棨于乾隆八年(1743)英年去世,享年僅31歲,爵位只好由其兒子孔昭煥繼承。而孔昭煥年幼,孔府內外一切事務遂仍由十二府處理,每日孔昭煥向其兩位叔祖(斯時孔繼汾25歲,孔繼涑24 歲)以及曾祖母徐氏請安問好,以致形成慣例。漸漸十二府里積聚了不少錢財,許多珍寶乃孔府中所無。久而久之,自然外界也就傳揚說孔氏家族和孔府大權掌握在十二府手中。乾隆四十八年(1783)①孔廣森:《駢儷文·為邑人公祭七十一代衍圣公文》,《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7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95頁。,孔昭煥去世(享年48 歲②孔德成:《孔子世家譜》(一),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90年,第127頁。),由兒子孔憲培繼承了爵位(孔繼汾時年58歲,虛歲59)。憲培娶的是乾隆的女兒。③孔德懋:《孔府內宅軼事》,臺北:千華圖書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9年,第33-34頁。

需要說明一點,關于孔憲培夫人是否是乾隆女兒的問題,并不見于正史記載,也不見于《清實錄》、“皇帝起居注”等文獻敘述,甚至于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孔府檔案館中也無法覓得。因此,關于其身份問題,學術界歷來爭論不休。④余志群:《否“乾隆公主嫁孔府”著》,《齊魯學刊》1985年第5期;駱承烈:《也談“乾隆公主嫁孔府”說》,《齊魯學刊》1986年第2 期;杜家驥:《乾隆之女嫁孔府及相關問題之考辨》,《歷史檔案》1992年第3期;孔勇:《“夫人”何以成“公主”?“乾隆公主嫁孔府”說及相關問題新辯》,《清史研究》2017年第4期;陳冬冬:《乾隆年間〈孔氏家儀〉的文字獄案》,《歷史檔案》2015年第4 期;孔勇:《乾隆朝〈孔氏家儀〉禁毀案新探——基于禮儀沖突與官紳矛盾雙重視角的研究》,《文史》2017年第4期。這些爭論大多對憲培夫人為乾隆女一說持否定態(tài)度,但否定的根據(jù)并不充分,其實是另一種武斷。學者們大多以正史和檔案中沒有記載為由而加以否定,但從來就沒認真思考過:這樣違背祖宗遺訓暨國家根本制度,且危及國家穩(wěn)定的重大滿漢通婚事件能否被記錄下來?就像族譜一樣,那些反應家族宗族矛盾的事件是不能寫進去的,否則,就違背了“敦宗睦族”“敬宗收族”的譜學大綱或原理。正史、“實錄”、“皇帝起居注”等也是一類文體,任何文體都有書寫要求與規(guī)范,不是隨便什么都可以記錄進去。歷史上有些重要機密,皇帝往往通過手諭方式傳達,一旦傳達完成,命令、指示性文件便立刻銷毀,不留痕跡。還有一些機密只能以口諭的方式傳達,也很難給后世留下任何資料。所以,我們不能按照一般史學的考證辦法來對待它,默受以正史和檔案為根據(jù)的考證辦法實際上是傳統(tǒng)史學“文獻之外不足征”的思維定式發(fā)揮了作用。但我們必須意識到:這只是一種材料取舍的價值偏向,即一個學科內部人為地、集體性地設定哪種是可靠的,哪種是不可靠的,由此忽略了人類社會的信息也會被真實地保存在口述史等材料中的可能。鑒于上述考慮,本文卻從另一方面認定這一口傳為真,因為這是孔家人的集體記憶。具體見下文。

據(jù)說,這位公主為孝圣賢皇后⑤當時孝賢皇后,疑孔德懋記憶有誤。所生,乾隆十分鐘愛。但她一下生臉上便帶塊黑痣,相士說主災,破解的唯一辦法是將公主嫁給比王公大臣更顯貴的人家。唯有曲阜孔家相配,因為“只有衍圣公可以在皇宮的御道上與皇帝并行,皇帝到曲阜后,也要向衍圣公的祖先——孔子——行三跪九叩大禮”,孔族非其他王公貴族可比。乾隆第一次來孔府時就表示“定將女兒下嫁孔府”。⑥孔德懋:《孔府內宅軼事》,臺北:千華圖書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9年,第25頁。

相術之主災—禳災說只是一個遁詞。在本文看來,這是為了乾隆將女兒嫁給孔家從而實現(xiàn)滿漢聯(lián)姻提供一個下臺階的說法。相術的傳說排除了滿人、蒙古人等在內的人群娶到乾隆這位女兒的可能性,只有作為漢人表率的孔家才能通過聯(lián)姻給皇家。禳災相術一說,實際上為了堵住滿蒙等王公貴族的口舌,防止他們以民族優(yōu)越觀——滿漢不能混血——來阻止此項婚姻的實現(xiàn)。

漢人一直是中國歷代王朝的主體民族,若管控這樣一個人口規(guī)模龐大且文化發(fā)達的民族僅僅依靠非漢人群的政治經(jīng)驗、智慧和文化積累是不夠的。所以,八旗入關以后在政治制度上沿襲了明制,同時采取了一系列漢化政策①Ping-Ti Ho,"The Significance of the Ch'ing Period in Chinese History",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1967,Vol.26,No.2,pp.189-195; Ho Ping-ti,"In Defense of Sinicization: A Rebuttal of Evelyn Rawski's 'Reenvisioning the Qing'",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1998,Vol.57,No.1,pp.123-155.,甚至包括滿漢全席這樣的習俗融合策略,通過皇家與漢人代表的孔家聯(lián)姻實現(xiàn)民族融合是再好不過的渠道了。可是,在制度層面上,清朝祖宗定下的不能與漢人通婚的規(guī)矩并沒有解除,為了避開這一障礙,乾隆只好把女兒寄養(yǎng)在漢臣于敏中家中,然后以于家閨女的身份嫁給七十二代衍圣公孔憲培。孔府的后人也稱之為“于夫人”。②孔德懋:《孔府內宅軼事》,臺北:千華圖書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9年,第25頁。

上述的分析是否意味著造成了一種邏輯上的不能周納,甚至互相矛盾?一方面乾隆渴望滿漢融合,并自己做出表率;另一方面又怕為外人所知,引起輿論紛紛,甚至大臣在朝廷上死諫,乃至將生命置之度外地譴責皇帝?從常情常理來揆度,乾隆帝糾結于此,也是很真實的。所以,他為了達成心愿只能以“義女”的形式來處理。任何事情,不可能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最近的人也會知道內幕,但即便他們知道了也不會影響大局,因為他們忠誠可靠,不會輕易散播消息。在皇帝維權至上的時代,泄露國家機密,輕者丟失官職,流放外地,重者丟掉性命,甚至被誅滅九族。這樣的政治治理術也會使許多人保守秘密。

乾隆也很喜歡孔憲培。孔憲培本來叫孔憲允,1771年清高宗幸魯賜改名憲培。次年,即乾隆三十七年(1772)二月公主嫁入孔家,嫁妝極為豐厚,非尋常王公貴族大臣家可比。據(jù)說,從京城到曲阜運輸嫁妝,百官每日不停,竟花費了三個月。單服裝首飾一項就有上千箱,另外還有人參、靈芝、珊瑚樹、牙雕福祿、翠玉盆景等各類名貴東西。此外,陪嫁中還有大量土地,包括七屯、八廠、十二個莊子。這些田莊、屯集上的所有收入都歸公主所有,用作日常打發(fā)仆人的零用錢。當時,還帶來隨身太監(jiān)服侍。為了迎接公主,孔府也大興土木,修建了占地五十畝的后花園——鐵山園,從全國各地搜集來大量奇石、名木、珍花、異草栽在園子里,同時修建了那個時代的暖花房,使孔府一年四季都可看花。③孔德懋:《孔府內宅軼事》,臺北:千華圖書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9年,第25頁。孔憲培遵循魯俗親迎的習俗,前往帝都迎娶公主。乾隆召見,賞賜貂皮六張、大緞四端、箋五卷、硯臺一方、毛筆四盒、朱兩匣做見面禮。皇太后召見憲培,賜碧玉如意一件、貂皮四張、朝珠一盤、大小荷包三對、玻璃瓶碗各一對。公主臨行時,皇太后又召見,賞賜上方珍饌碧玉如意一件,另有壽字衣大緞荷包、翠花妝具、手帕脂粉等物什。④孔德懋:《孔府內宅軼事》,臺北:千華圖書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9年,第26頁。

歷史上,有10多位皇帝來過孔府,但其中次數(shù)最多的當屬乾隆,共來過9次。當然,有時候是為了專門來祭孔,有時是巡幸江南路過。但這里邊不排斥來看望女兒的可能。當然,大部分情況下是幾種原因的結合,或者去江南視察時順道來訪。

除了乾隆外,皇后、皇太后都來孔府看望過公主。孔昭煥率領兒子孔憲培,以及孔、孟、顏、曾等諸圣賢后裔的奉祠生,還有公主、孔昭煥夫人程氏、孔昭煥母親何太夫人等女眷,一同赴德州的北界即官道上整個山東省的北界進行迎接。⑤孔德懋:《孔府內宅軼事》,臺北:千華圖書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9年,第26頁。

在中國本土人類學家的描述中,婆婆在一個家庭中是比較威嚴或受人尊重的,很多情況下媳婦害怕婆婆。比如,費孝通談到20世紀30年代江村的情況,那里的媳婦極其恭順和小心翼翼。①費孝通:《江村經(jīng)濟——中國農(nóng)民的生活》,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56-59頁。而在山東臺頭,楊懋春則表述為“婆婆是中國家庭中最受人尊敬的女性”。②楊懋春著,張雄、沈煒、秦美珠譯:《一個中國村莊——山東臺頭》,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2頁、第105頁。外國社會學家朗(Olga Lang)也闡述了類似的看法:“在她的新家里,她的首要的角色不是妻子,而是兒媳。丈夫在有公公管理的家庭內只是個次要角色。妻子必須愉悅丈夫的父母。”③Olga Lang,Chinese Family and Society,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46,p.47.但是,乾隆的女兒婚后并沒有表現(xiàn)得像中國鄉(xiāng)村的這些婦女或是一個理想類型的孝賢媳婦,而是自恃“毓德高門”,不大尊重婆婆程夫人。程夫人有一次當著乾隆面說公主不孝順,希望乾隆仿效《打金枝》里的故事,像唐代宗教訓女兒一樣管管公主。結果,被乾隆給擋回去了。乾隆對程夫人說:“她的脾氣一向如此,這不必說,我知道。”有乾隆在背后撐腰,自此婆媳關系更加糟糕。公主婚后,過生日時,乾隆還派遣官員前來賀壽、賞賜。孝圣賢皇后去世,孔昭煥、孔憲培及公主都進京送梓棺。④孔德懋:《孔府內宅軼事》,臺北:千華圖書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9年,第26-27頁。公主死后,道光皇帝派官員前來致祭,并給她修建了一座“鸞音褒德”的木質牌坊。公主的牌位沒放在孔氏的家廟“報本堂”里,而是單獨為她修建了“慕恩堂”。孔氏子孫像生前那樣對她:一,配備了跟生前一樣數(shù)目的仆從差婦“伺候”;二,一日三餐定時開飯,起居洗漱種種生活瑣事一點不免。⑤孔德懋:《孔府內宅軼事》,臺北:千華圖書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9年,第28-29頁。孔德懋說:“從孔府與朝廷關系更為密切來看,公主在孔府的地位也是高于任何人的。”⑥孔德懋:《孔府內宅軼事》,臺北:千華圖書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9年,第27頁。

公主的地位在孔府高于一切,在她看來,即便每天走過場到十二府請安問好也是自降嫡長系統(tǒng)及衍圣公府的地位,更何況孔繼汾、孔繼涑兄弟倆數(shù)十年來把控孔府事務呢?我們不排除,公主利用乾隆駕臨孔府的機會向乾隆說了關于孔繼汾、孔繼涑的壞話。乾隆由此嫌棄孔繼汾在家不安本分,“愛管閑事”,導致了后來十二府的一系列悲劇。從另一個角度講,孔繼汾、孔繼涑兄弟倆也是不識趣,即不應該長期總攬孔府大權,應該及時歸還給衍圣公。⑦孔德懋:《孔府內宅軼事》,臺北:千華圖書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9年,第33-34頁。

關于十二府把持孔府事務問題,也可見之于孔檔。如,在5146號檔案即“衍圣公聽任孔繼汾等主持祖庇廟戶干礙地方”一案中,時任山東巡撫白鐘山的奏折里稱:“……在孔昭煥年輕寡識,不諳大體,任聽伊叔祖孔繼涑、告假主事孔繼汾指使把持,與地方官互為抵牾。”孔繼涑撰寫的孔繼汾的墓志銘里也提到此事。⑧(清)孔繼涑所撰:《戶部主事孔繼汾墓志銘》,載于李恒法、解英華編著《濟寧歷代墓志銘》,濟南:齊魯書社,2011年,第290-293頁。

另外,乾隆的上諭中也有語:

“……且稱孔昭煥少年怯懦,皆伊叔祖孔繼涑、孔繼汾主持慫恿等語。其憑借家世,把持生事,殊不安分自愛。”⑨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451-455頁。

基于以上的信息,本文主張,應將十二府的命運放置在王朝國家與孔族的關系框架內來理解。這是曲阜孔氏宗族與中國其他姓氏宗族的一個顯著不同。

二、宗族與家國的利益沖突

在中國這樣一個家國社會里,人們往往隸屬在不同組織或社會架構之下。其中,宗族和國家是兩個最重要的維度。宗族是根據(jù)真實的或虛擬的血緣世系來搭建的,所有的成員皆可以追溯至一個共同的父系頂點(共同祖先)①Hu Hsien Chin,The Common Decent Group in China and its Functions,New York: The Viking Fund,Inc,1948,P.9; M.Freedman,Lineage Organization in Southern China,London: Athlone,1958,pp.41-42.,或旁系的兄弟關系②杜靖:《中國的旁系宗族——以江蘇沛縣南北閔堤口為例》,《山西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人們把自己掛靠在這一架構上,可以是基于某種現(xiàn)實的功能需求③Maurice Freedman,Lineage Organization in Southern China,London: Athlone,1958;Chinese Lineage and Society:Fukien and Kwangtung,New York: Humaniies Press,1966.,也可能是基于文化模式意義上的系譜理念④陳其南:《房與傳統(tǒng)中國家族制度》,《漢學研究》1985年第3卷第1期;陳其南:《家族與社會:臺灣和中國社會研究的基礎理念》,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0年,第129-213頁;陳其南:《漢人宗族制度的研究——傅立曼宗族理論的批判》,《考古人類學刊》1991年第47期;陳其南:《漢人宗族形態(tài)的人類學研究》,陳其南:《傳統(tǒng)制度與社會意識的結構——歷史與人類學的探索》,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36-166頁。,還可能是為了追求某種歸屬感⑤錢杭、謝維揚:《傳統(tǒng)與轉型:江西泰和農(nóng)村宗族形態(tài)》,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5年;錢杭:《中國宗族史研究入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67-194頁;杜靖:《四維歸屬感:重釋當代漢人宗族建設——兼與錢杭先生討論》,《探索與爭鳴》2015年第4期。,這完全取決于各地實踐者的態(tài)度。當“血緣”世系群體的利益和國家的利益相沖突時,擺在人們面前的困境是:哪個更具優(yōu)先性?即,是優(yōu)先對得起祖先和父系親屬群體?還是心里首先想到的是忠君(在傳統(tǒng)時代)?

1755年,乾隆帝派大軍西征準噶爾。經(jīng)格登山一役殲滅了準噶爾部軍隊主力。1755年夏天,綽羅斯·達瓦齊被俘,乾隆帝大悅,決定重幸闕里祭告。1756年,乾隆駕幸闕里。⑥“錄存乾隆二十一年駕幸闕里有關檔冊”(孔檔編號:5124),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628-630頁。為了迎接乾隆祭孔,地方官員便于1755年的下半年開始著手準備,包括委派民間差役修繕道路、采買祭祀隊伍之一切物資所需等事項。

話起另端。清朝鼎盛時期,孔府有上百萬畝土地。這些土地有的是皇帝賜給的祭拜孔子的祀田,有的是衍圣公個人的“湯沐地”⑦私人性質田地,如普通地主一樣,可以變賣,而皇家賜給的祭田是不允許買賣的。。除此以外,孔氏宗族還有其他的土地,這些土地得到了地方政府額外照顧,可以少交甚至不交皇糧。比如,當時一個曲阜縣就有免糧地數(shù)百頃、輕糧地四千多頃。孔家大規(guī)模的土地由數(shù)十萬戶佃戶耕種,分布在山東、江蘇、安徽、河南、河北五個省的幾十個縣境內。國家在賞賜土地的同時,也賞賜佃戶。賞賜的佃戶叫“欽撥佃戶”。當然,也有自己主動租種者,被稱為“寄生佃戶”。另外,皇帝還欽撥“廟戶”,即灑掃林廟的人家。這些佃戶和廟戶統(tǒng)稱為“戶人”,屬于孔府的“戶籍”,不編入地方保甲系統(tǒng)。他們由此減免了對朝廷的徭役,但負擔著孔府派給的各種勞役。⑧孔德懋:《孔府內宅軼事》,臺北:千華圖書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9年,第5-6頁。像孔府所在地曲阜縣和附近縣域,大部分百姓都屬于孔府系統(tǒng)下的“戶人”,而民戶較少。單純靠民戶難以完成準備工作,難免出現(xiàn)“額外差役”現(xiàn)象。這由此引發(fā)了孔府、孔氏宗族與地方官府之間的矛盾。

乾隆二十一年(1756)正月初二,衍圣公孔昭煥向皇上呈了一份奏折。這份奏折的主要精神是“廟戶不應當差”,但為了迎接乾隆帝東巡,解決地方政府勞動力資源不足等問題,孔昭煥又建議將部分廟戶調整為民籍:

至圣廟戶在廟納丁供差,一切本身徭役俱蒙恩優(yōu)免之人,歷來遇地方官額外派辦派買事件,難以隨心呼應,每事調劑,殊屬非易。請將現(xiàn)存戶丁酌留五十戶。其余戶丁改歸民籍,交地方官編審,與民籍議題當差。①“衍圣公聽任孔繼汾等主持祖庇廟戶干礙地方”(孔檔編號:5146),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451-455頁;《清實錄》第15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58頁。

對于孔昭煥主動減少廟戶人丁的舉動,乾隆帝頗感詫異,并飭令山東巡撫予以調查:

我朝輕徭薄賦,凡屬編氓本無公旬徭役,地方偶有興作,亦皆動帑予置,初非額外派差,不知其所奏派辦派買者何事。或東省尚有此陋習,則概當嚴行禁止,不獨廟戶為然。著該署撫白鐘山查明據(jù)實具奏。②“衍圣公聽任孔繼汾等主持祖庇廟戶干礙地方”(孔檔編號:5146),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451-455頁。

《戶部主事孔繼汾墓志銘》亦云:“上異其必有以也,敕署撫白公鐘山奏。”③(清)孔繼汾:《闕里文獻考》,《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1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73頁、第512-515頁;孔繼涑:《戶部主事孔繼汾墓志銘》,見李恒法、解華英《濟寧歷代墓志銘》,濟南:齊魯書社,2011年,第290-293頁。

歷朝為尊崇孔廟祀典,向來規(guī)定廟戶佃戶歸孔府管轄,載諸會典。孔府一向也巴不得皇帝多欽撥一些廟戶。主動讓出廟戶意味著自我削弱和分散孔府的勢力,損害自家的利益,的確是一件很反常的事情,引起乾隆的關注自在情理之中。康熙年間,圣廟灑掃廟戶史存仁將兒子私寫民籍,暗賣入旗,導致灑掃乏人,世襲衍圣公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十二月初八日奏明皇上,希望皇帝恩準移文咨查,歸還廟戶。④“廟戶私改民籍投充旗下”(孔檔編號:3881),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521-522頁。雍正十三年(1735),兗州、曲阜、巨野、曹縣等地將許多隸屬于孔府的屯廟戶編入保甲,乾隆元年(1736)世襲衍圣公以“載諸會典”和“一戶兩隸其籍”造成管理上的困境為由,用信札知會山東按察司,希望該司“查照施行”,不得把孔廟佃廟戶編入地方保甲系統(tǒng)。⑤“孔廟佃廟戶不入各州縣冊內”(孔檔編號:4073),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529-530頁。

白鐘山調查后向乾隆皇帝匯報,大致內容是:山東嚴格按照國家的規(guī)定來辦理,早已將科派陋習革除凈盡。為了恭逢皇帝展謁孔林,山東大小臣工趨蹌踴躍,就連白叟黃童也鼓舞歡欣。舉凡道路平治、橋梁修造,無不遵旨依照民間時價而發(fā)帑購辦物料。雇覓人工,也無絲毫擾民累民之處。

曲阜乃彈丸小邑,廟佃裔戶及樂舞禮生占據(jù)了人口的大半,而民戶僅有三分之一,所有營尖宿頓,需用糧食豆草,俱經(jīng)照例咨部動帑預備。曲阜地處偏僻,不通商賈,不得不在本境內零星采買。可是,廟佃裔戶人等類多附托,概不應承,導致地方官呼應不靈,頗為掣肘。

為了保證籌備工作的順利進展,還專門安排司、道咨明衍圣公,其本人也親自寄信札給衍圣公,囑咐他們做好籌備工作,但仍置若罔聞。①“衍圣公聽任孔繼汾等主持祖庇廟戶干礙地方”(孔檔編號:5146),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451-455頁。乾隆皇帝閱后震怒,以為孔昭煥“折內情節(jié),名為裁減廟戶,撥歸民籍,實則謂廟戶不免派累,歸咎有司。”②《清實錄》第15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58頁。

這里的“類多附托”是中國社會里特權制度造成的一個特有現(xiàn)象。某人因為自己的功勛、官職或依托祖上的蔭蔽等原因而獲得優(yōu)免賦役待遇,結果使得許多本不該在照顧之列的親屬人群乃至同姓群體歸附到某身上來,以此躲避王朝的稅收勞役。這是中國宗族格外發(fā)達的原因之一。孔府的佃戶、廟戶之“附托”現(xiàn)象當是如此。具體來說,從親屬制度論,附托的原則是按照直系與旁系原則不斷由近及遠擴展的結果。當然,有些附托是出于聯(lián)宗的機制,并無實際的血緣根據(jù)。③錢杭:《血緣與地緣之間:中國歷史上的聯(lián)宗與聯(lián)宗組織》,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第20-25頁。曲阜及附近地域社會里民戶減少或比例偏低的原因當在于此。具體到當年情形,之所以有民眾依附廟戶,還與他們想囤積居奇、抬高糧價的心理活動有關。白鐘山奏折里說:“有糧之家,依托廟戶,影射居奇,及飭該縣退還價賈糧石。”④《清實錄》第15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70頁。聽說官府要大量購買糧食,民間為了獲利,暫時存糧不賣,這種現(xiàn)象是常見的。大約官府逼迫得近,他們想暫時依附在廟戶中來躲避官方勒逼是有可能的。

迎接皇帝幸臨籌備工作進展不順利,在白鐘山看來是由孔族里三個關鍵人物造成的:

……孔昭煥年輕寡識,不諳大體,任聽伊叔祖孔繼涑告假、主事孔繼汾指使把持,與地方官互為抵牾。臣不特往來查看道工時刻,留心稽查,并令司、道、廳明察暗訪,該知縣孔傳松并無營私為己之事。若另有派辦擾累,臣即早為糾參,并無派累之事。⑤“衍圣公聽任孔繼汾等主持祖庇廟戶干礙地方”(孔檔編號:5146),見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451-455頁。

這段文字告訴我們,當時孔府與地方縣衙之間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矛盾。

在孔昭煥奏的“廟戶不應當差”的折子里出現(xiàn)了“皇莊”字樣,乾隆帝認為,曲阜遠離京城,怎么會出現(xiàn)“皇莊”?從道理上說不通,因為皇家壓根沒在曲阜設立皇莊。乾隆帝懷疑是因歷代賜田導致了建立莊園,應改成“官莊”。如果是官莊的話,此時早已停征差役,“安有地方官吏令百姓當差之事”?若是此次東巡而派令修路,按規(guī)矩,修路動用的都是“官項雇夫”,即花錢雇傭人當差。如此,何來孔昭煥折子里說的派遣廟戶當差?究竟是何項差事?“朕實未明”。不過,乾隆話鋒一轉卻說:“然令地方官舍本處之人不雇派,而令派他處之人,必無事理。況既給價,則非強派。”顯然,在乾隆帝看來,如果給錢,即使雇傭廟戶干活,也不能算作官府胡亂派遣差役。乾隆接著說:“朕展謁先師,衍圣公即躬身卻掃尚屬當然。督令廟戶除道清塵以供奔走之役,更理所應。豈宜轉庇廟戶,并給價雇派亦不肯為,更為愚昧直至。”乾隆帝的意思是說:我來瞻拜的是你衍圣公的祖先,你和自己管理下的廟戶清除道路、打掃衛(wèi)生,難道不應該嗎?何況我們也不是白支使廟戶。于理于情都說不通。所以,乾隆皇帝說孔昭煥“愚昧之至”。乾隆皇帝認為,孔昭煥之所以有此糊涂認識和阻撓地方官雇差與大學士陳世琯有關聯(lián):“此不過依大學士陳世琯外姻之勢,干預地方公事。”說明:當時陳世琯任禮部尚書,孔昭煥呈上的奏折大都發(fā)往禮部合議,歸屬陳世琯管理,然后由陳世琯往上遞奏,所以,乾隆帝推測二人之間“互相倚庇”。這件奏折惹怒了乾隆皇帝,其對孔昭煥威脅道:“伊系年少之人,理宜安分自守,方可保其安富尊貴之樂。若干預一毫公事,不特陳世琯不能保其大學士之任,即衍圣公家,豈無弟男子侄可堪承襲者?便是無福承受之人。爾等可繕寫諭旨,發(fā)出,陳世琯亦并寄字與伊知之。”①“衍圣公聽任孔繼汾等主持祖庇廟戶干礙地方”(孔檔編號:5146),見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451-455頁。

孔昭煥奏折里還涉及“免差碑碣”的問題。②“衍圣公聽任孔繼汾等主持祖庇廟戶干礙地方”(孔檔編號:5146),見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451-455頁;駱承烈等:《曲阜孔府檔案史料選編》,濟南:齊魯書社,1988年,第527-528頁。大章于乾隆二十年(1755)九月二十二日到鄒縣(北鄰曲阜)任縣令。孔氏族人孔傳士等于十月初十日抬著一塊優(yōu)免差役碑刻到縣衙內呈驗,要求新任縣令確認他們可以借此免掉此次祭孔活動中的有關差役。大章以山東巡撫下發(fā)的文案為據(jù),不準私自勒石,應聽官建立。遂叫他們抬至一旁,侯詳定再立。但是在抬的時候,該碑墜落在地,由于石地堅硬,導致碑刻碎裂。衍圣公孔昭煥立刻向皇上呈報奏折,說鄒縣“知縣大章私毀孔孟遵例免差碑碣”。皇帝批示山東巡撫白鐘山查明真相,速奏調查結果。白鐘山接到諭旨后傳訊大章有無毀壞碑碣情事。白鐘山的結論是:

臣查孔傳士等所進刊碑文,既非奉飭建立,未準部行文,不過詳內語句私行刊碑。該縣阻其豎立,亦無違例不合之處,與私毀舊日立定之碑文不同。衍圣公孔昭煥遽稱私毀碑碣,顯系歸咎有司,自難逃圣明之洞鑒。③“衍圣公聽任孔繼汾等主持祖庇廟戶干礙地方”(孔檔編號:5146),見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451-455頁;駱承烈等:《曲阜孔府檔案史料選編》,濟南:齊魯書社,1988年,第528頁。

此說法顯然與孔昭煥說法不一。也與孔繼涑所做《戶部主事孔繼汾墓志銘》里的說法不一致:“明年春正月,宗子以戶人□有林廟之役,地方有司不能依成例優(yōu)□雜差,乃奏請捐佃戶人之伴給官役。”④(清)孔繼汾:《闕里文獻考》,《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1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73頁、第512-515頁;(清)孔繼涑:《戶部主事孔繼汾墓志銘》,李恒法、解華英:《濟寧歷代墓志銘》,濟南:齊魯書社,2011年,第290-293頁。但乾隆皇帝采取了白鐘山的意見。顯然,他更加信賴自己的行政系統(tǒng),或者是維護了自己行政系統(tǒng)的權威性。他斷定,孔昭煥袒庇“戶人”,不能安分自愛。定性鄒縣一事是“倚借樂舞廟戶名色概不承應”,屬于“依附托名”,安坐而享其利。在皇帝眼里,衍圣公這一角色不過是一大鄉(xiāng)宦耳。既如此,衍圣公既未成為地方社會里士民表率,又遇事而掣肘。由此對孔昭煥做出了“交部嚴加議處”的決定:“朕前念其為先圣后裔,降旨姑免其交議。今觀白鐘山查覆情節(jié),孔昭煥既袒護陳奏于前,仍復巧詞緣飾于后,朕雖欲曲為寬宥而不能矣。孔昭煥著交部嚴加議處,以為居鄉(xiāng)多事者戒。”⑤“衍圣公聽任孔繼汾等主持祖庇廟戶干礙地方”(孔檔編號:5146),見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451-455頁。最后禮部議處的結果分別是:

……衍圣公孔昭煥,身系圣裔世為鄉(xiāng)宦,尤宜守法奉公,約束戶人,免承先訓以為士林表率。今乃不知安分,坦庇廟戶,武斷滋事,以致地方官辦事掣肘。又私立免差碑碣,抬至縣署,墜于地上跌損,聲言知縣私毀碑碣,歸咎有司。徇私緣飭,巧詞陳奏,均屬不合。應將衍圣公照故為巧詐徇私誤公革職例,請旨革去公爵。①“衍圣公聽任孔繼汾等主持祖庇廟戶干礙地方”(孔檔編號:5146),見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451-455頁。

可以看出,衍圣公犯的是“徇私誤公”罪。

孔繼汾,字體儀,號止堂,生于雍正三年(1725)五月己亥,乾隆二年(1737),以監(jiān)生身份隨宗子應召賠禮,蒙恩準貢入監(jiān)讀書,乾隆十二年(1747)中舉。乾隆十三年(1748),充任講書官。先祭一日,皇帝視廟拈香,和宗子一同為皇帝導駕,蒙恩以內闕中書用。同年秋日,誥敕撰文中書舍人。乾隆十五年(1750)夏天,辦理軍機處行走,每巡車輒扈從。乾隆十七年(1752),軍機大臣舉勤職,授戶部額外主事,是年夏日補廣西司。初,孔繼汾被皇帝欽授以主事。乾隆十九年(1754),扈從盛京至熱河。劉統(tǒng)勛以大司寇奉命繕軍需于肅州(今甘肅酒泉),孔繼汾隨劉做幕府。準噶爾部平定后軍需無職缺,孔繼汾奏敘紀錄,于1755年夏天回京供職。秋至熱河行在,得知皇帝將告武功于闕里,孔繼汾私下想可以借此東巡機會而被恩。因而,請假先歸,修葺林廟,冀効前驅。孔繼汾于當年十月回歸故里。②(清)孔繼涑:《戶部主事孔繼汾墓志銘》,載于李恒法、解英華編著《濟寧歷代墓志銘》,濟南:齊魯書社,2011年,第290-293頁。未曾想,這竟然成為孔繼汾一生及其所在十二府系統(tǒng)的命運的轉折點。禮部認定這系列事件的主謀主事者是孔繼汾,對他的處分是:

查戶部主事孔繼汾,身為官職,仍不安分自愛,假公濟私,主持生事。甚屬不合。查定例“京官回籍在地方生事,包攬營私等情發(fā)掘,將本官革職”等語,應將告假主事孔繼汾照例革職。③(清)孔繼涑:《戶部主事孔繼汾墓志銘》,載于李恒法、解英華編著《濟寧歷代墓志銘》,濟南:齊魯書社,2011年,第290-293頁。

《戶部主事孔繼汾墓志銘》中說:“明年春正月,宗子以戶人□有林廟之役,地方有司不能依成例優(yōu)□雜差,乃奏請捐佃戶人之伴給官役。上異其必有以也,勑署撫白公鐘山奏。故白公奏事由袒疵戶人,昭煥年幼,繼汾兄弟實左右之。部□革職,□吏部奏,請捐復報,可得復官。”④(清)孔繼汾:《闕里文獻考》,《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1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73頁、第512-515頁;孔繼涑:《戶部主事孔繼汾墓志銘》,見李恒法、解華英《濟寧歷代墓志銘》,濟南:齊魯書社,2011年,第290-293頁。這則信息昭示著又對孔繼汾網(wǎng)開一面。自此,孔繼汾免官居鄉(xiāng)。對孔繼汾弟弟的處理意見是:

至貢生孔繼涑身列成均,不知安分,干預公事,亦屬不合。查定例“恩撥歲生遇有過犯揭參革退”等語,應次孔繼涑照例革去貢生。⑤(清)孔繼涑:《戶部主事孔繼汾墓志銘》,載于李恒法、解英華編著《濟寧歷代墓志銘》,濟南:齊魯書社,2011年,第290-293頁。

我們看到,孔氏宗族這三名領袖人物,均按照《大清律例》相關條例進行了議處。

歸結起來,這個案例實際只涉及兩方,一方是國家或王朝的行政系統(tǒng),一方是孔府和孔氏宗族。按道理,孔氏宗族的衍圣公府也屬于朝廷政治體系的一塊不可分割的內容,何況為了祭孔,也不應該將其分為兩部分。他們的目標應該是一致的,應該積極配合,而不是產(chǎn)生嫌隙,互相抵牾。但在實踐中,卻各自遵從了自己的行事原則。就孔族而言,體現(xiàn)了宗族制度護佑族眾的功能。宗族制度之設的理想在于敦宗睦族,但落到實處往往可能體現(xiàn)在生計利益的關懷和保護上。至于地方政府可能憑借其威權,一開始推動籌備工作時并沒有給孔府打招呼或主動進行協(xié)商,這樣,在孔府或孔氏宗族領袖的眼里,地方官員并沒有給他們足夠的面子或尊重。鄒縣知縣大章初來乍到,很可能不了解地方社會運作的某些邏輯,也沒有在到任伊始主動到孔府拜會,這種不把孔族放在眼里的舉動也會讓孔族難堪。就專制等級政府一方來說,中國歷史上的權力機構一向都是憑借自己的威權做事,習慣于發(fā)號施令,大多情況下不會顧及民間社會的感受,更不可能平等地坐下來與民間協(xié)商去共同做好一件事情。在一般情況下,地方政府都不會遇到足夠的民間團體力量的制衡或阻力,但在曲阜這樣的地域社會卻有衍圣公這樣的大鄉(xiāng)宦和孔氏宗族這種巨族。總之,我們覺得孔氏宗族與地方官府之間的矛盾是宗族原則與政府威權習慣之間的不相協(xié)調造成的。但可惜的是,作為王朝權力的最高代表——皇帝——在最終的裁決上還是偏袒和維護了政府系統(tǒng)的權威與形象,對宗族顯現(xiàn)了不夠寬容甚至打壓的治理面相。

三、房支間的爭奪

在魯南地域社會中,包括曲阜一帶,在喪葬習俗上有兩個講究:一是活著的子孫后代總是要把死去的父母及其以上祖先埋葬在有利于自己的地方①杜靖:《九族與鄉(xiāng)土——一個漢人世界里的噴泉社會》,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1年,第148-157頁。,甚至許多人生前就已經(jīng)拜托陰陽先生給自己尋找好了墓地;二是推崇夫妻合葬、祔葬制度,如果子孫后代不能讓他們父母、祖父母等死后歸葬在一起或一處會心里不安。前者是中國廣大漢人地區(qū)普遍流行的一種觀念和習俗制度,作為一種民眾信仰,學術界圍繞著為什么要把祖先骨骸埋葬在有利于子孫后代的地方爭論不休②楊懋春著,張雄、沈煒、秦美珠譯:《一個中國村莊——山東臺頭》,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8 頁;Francis Hsu L.K.,Clan,Caste and Culb,New York: Van Nostrand,1963,Pp.45-46;Francis Hsu L.K.,Under the Ancestors'Shadow: Kinship,Personality and Social Mobility in Village China,New York: Doubleday,1967(1948),p.213,pp.244-245;Maurice Freedman,Chinese Lineage and Society: Fukien and Kwangtung,New York: Humanities Press Inc.,1966,p.126,pp.143-154; Maurice Freedman," Ancestor Worship: Two Facts of the Chinese Case",in Maurice Freedman,ed.,Social Organization: Essays Presented to Raymond Firth,London: Frank Cass and Company Limitied,1967,pp.85-104;Arthur P.Wolf," Gods,Ghosts and Ancestors",in Arthur Wolf,ed.,Religion and Ritual in Chinese Society,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4,pp.131-182;Emily M.Ahern,The Cult of the Dead in a Chinese Village,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3,p.92,pp.149-162,pp.199-203;Li Yih-yuan,"Chniese Geomancy and Ancestor Worship: A Further Discussion ",in William Newell,ed.,Ancestors,The Huang: Mouton Publishers,1976,pp.329-338;[日]瀨川昌久著,錢杭譯:《族譜:華南漢族的宗族·風水·移居》,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第179-180頁。,各路學者們所設定的理由在此魯南社會中都能得到驗證。說到后者,當一個男子有多個配偶的情況下,常常圍繞著哪個女性配偶更有資格跟男性埋葬在一起而發(fā)生爭論。③杜靖:《九族與鄉(xiāng)土——一個漢人世界里的噴泉社會》,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1年,第148-157頁。原則是第一配偶、正妻才有資格合葬或祔葬,繼室或妾則無,但現(xiàn)實里往往會發(fā)生爭搶,最后是誰生養(yǎng)的兒女有社會地位和實力,誰最后能獲得合葬祔葬資格。魯南地域社會中合葬的情形是:當夫妻一方先行離世,則在埋葬的同時也給其合葬對象砌好墳壙。不是“死則同穴”,而是兩穴并排(夫妻各住一間),中間有道路可以通過(其實,也就是在兩個墓室或墓穴之間修一條短小的磚砌通道)。然而,在外觀上,最后卻是一個墳頭。為什么必須給未死的配偶先行準備好墓穴?因為他們講究“不能二次動土”,否則不吉。正是在這種習俗氛圍中,孔繼汾和孔繼涑兄弟倆提前為其生母徐氏在啟圣林里準備好了墳壙,結果卻給自己帶來了麻煩。

啟圣林,又稱“啟圣王林”,即曲阜城東三十里(一說“二十里”)南的梁公林,是孔子父親叔梁紇和母親顏徵的合葬墓所在地(孔子伯兄孟皮墓也依偎在父母塋旁)。該墓地南倚防山,北臨泗水,孔府與民間均認為富有地氣,歷來被視作孔族的“發(fā)脈之地”。

康熙十年(1671),六十七代世襲衍生公孔毓圻重修啟圣林。《重修啟圣林碑記》云:

曲阜之東二十里許,我啟圣祖、啟圣顏母合葬墓在焉。墓左側數(shù)武許我圣祖伯兄皮墓在焉。墓之周回環(huán)峙東、南者,防山也;迂達林西者,泗水也。墓之陽,嵐氣翠蔚,對橫且如筆床然者,岸峰也。相侍墓前,有廟座祭亭。①2020年8月19日,筆者前往曲阜梁公林考察,抄自享殿東山墻下碑刻。

這里的筆床,當?shù)匕傩宅F(xiàn)在叫“筆架山”。即看上去,像擺放毛筆的筆架。可見,啟圣林周圍的風脈是保障子孫后代出文人的一種資源或資本。盡管最初孔子埋葬自己的父母于此地時沒有這類考慮,因為堪輿術起源于漢代,但在后世子孫眼里,則用地理環(huán)境很好地解釋了為什么出了孔子這樣的偉大哲學家。當然,也包括傳承儒學的子孫后代。“筆床”或“筆架山”一說,也很好地解釋了代代出“文宣公”問題。

今日實地考察發(fā)現(xiàn),其地理格局大抵與孔毓圻的認識差不多。只不過,當?shù)匕傩辗Q防山為兩部分:正南者為防山,居東者為郭山。防山自東往西,橫亙在梁公林南三至五六里處,分兩層;郭山主峰在東南,與梁公林相去七八里,且與防山外層相銜接,然后自南而北,橫亙在梁公林東面。泗水發(fā)源于蒙山西麓,自東貫西,橫亙于梁公林北面,然后復折向西南,依然環(huán)繞著梁公林。防山—郭山的“一折一橫”和泗水河的“一折一橫”恰構成一個“口”字。若細致一些則發(fā)現(xiàn),梁公林的地理形勝比這還要回環(huán)周密。梁公林北面不遠處,泗水河以南,還有一道石梁河,當?shù)匕傩蘸喎Q“石河”,其源于泗水縣泉林鎮(zhèn)。防山之陰和郭山西麓之水通過深澗從南往東、再往北匯入石河。緊挨梁公林是梁公林村,梁公林村正南、防山之內層是一道東西向低矮丘陵。梁公林村就是在這道丘陵的北坡上依坡向下而建,人家、房屋鱗次櫛比,直至梁公林之外圍墻。這就是山巒回環(huán),水復重重。又,梁公林村東鄰為東陶洛村,西鄰為西陶洛村,得兩村護衛(wèi)。詢問以上三村百姓墓地葬法,皆云“頭枕防山腳蹬水”。可見,借防山—郭山、泗水—石河之風脈者,不惟孔家一族,當?shù)孛耖g亦如此。

這樣的地理格局自然不允破壞。孔檔編號為4921 的一則文件就記載了發(fā)生于光緒二年(1876)“嚴禁在防山啟圣林附近擅開石塘”的事情;且稟族人孔廣柱、孔昭寅等為違禁開塘有礙圣脈懇恩詳辦事:

切曲阜城東防山一座,龍脈一道,為圣祖發(fā)祥之地,所以歷有封禁,不準開塘。

近有佃戶劉甲坊仗恃符號,擅開石塘,斬絕圣脈。業(yè)蒙宗子飭三品執(zhí)事官孔慶鏜勘驗詳稟,移會縣主,未蒙封禁。誠恐石塘一開,效尤者眾,族等叨在圣裔,為此公稟仁明宗子大人恩準詳辦實行。②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上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155頁。

為了保護孔子父母的墳塋,當然也是尊崇啟圣王夫婦,后世子孫便修了一道紅墻將其圈在里面。這道紅墻被稱為內紅墻。而族人又在整個林地外圍建了一道紅墻以保護整個宗族墓地。外圍這道紅墻被稱為外紅墻。這樣,整個啟圣林在空間上便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內紅墻以內的空間,一部分是內紅墻與外紅墻之間的地帶,整個空間現(xiàn)保存有數(shù)百株古柏。

孔傳鐸死于雍正十三年(1735),他與原配王氏、繼配李氏皆埋葬于圣林(即今日埋葬著孔子的孔林,此地在曲阜城北)紅墻外之東北隅。孔繼汾和孔繼涑弟兄倆的母親乃孔傳鐸第三繼室。當初孔傳鐸健在之日,徐氏還很健壯,便以“異日身故,恐久封之墳不可開動”為由,想在曲阜城東南的啟圣王林內另外卜地。實際上是孔繼汾和孔繼涑弟兄倆想把其母親埋葬到更有風脈的地方。顯然,這樣就違背了上述兩種習俗之一種,即不能與丈夫孔傳鐸合葬或祔葬。但孔傳鐸考慮到四十三代文宣公(即中興祖孔仁玉)之繼配李氏曾存在不合葬祔葬之先例,便口頭應允了徐氏的請求。乾隆十年(1745),孔繼汾、孔繼涑延請地理先生進行堪輿,定穴于啟圣王林內的內紅墻之外①很可能孔繼汾和孔繼涑早就相中了地方,只是委托一位風水師來查勘而已。但檔案里并無記載,這里只做這個推想。,并砌造磚壙,二十二年復易以石,并內置衣發(fā)齒甲。徐氏死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七月十八日。第一個七期②魯南有“五七”一說,即五個七天(35天),五七奠期已過,靈魂即可離開陽間。未過,諄諄議葬于所修虛墳之內。結果,引起了孔氏族人紛紛議論并反對(“族眾嗔有煩言”)。因為“啟圣王林內紅墻之外地甚窄狹,圣脈所關,從古未有營葬者”。為了堵住眾人之嘴,孔繼汾和孔繼涑兄弟倆便聲稱有孔傳鐸的遺囑。③(清)和珅等:《題為遵義候補主事孔繼汾捐納內閣中書孔繼述違例營造虛墳降調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案編號:02-01-03-07614-013。于是,便勒令假寫遺囑,要求衍圣公孔憲培鈐蓋印信。當時孔憲培未敢答應,更不敢擅與印信。原因具體有五:第一,祖林(指啟圣林)乃奉敕建立,且有令在先;第二,孔氏族眾只能埋葬于圣林(即孔林)內紅墻之外,擇地而葬;第三,圣林內自祖上以來六十余代,除了四十三代文宣公繼配外,歷代衍圣公均與配偶實行合葬制度,亦即“從無不與衍圣公合葬者”;第四,圣林紅墻外的孔傳鐸墓地周圍還有空地,完全沒有必要跑到曲阜城東南幾十里外另擇空間埋葬徐氏。孔憲培有心答應,則懼違例之罪;有心不從之,則忤尊長之心,致使進退維谷。由此觸怒了孔繼汾和孔繼涑弟兄兩個,孔憲培只好具文稟告于山東巡撫明興,希冀官府給予調停。④(清)和珅等:《題為遵義候補主事孔繼汾捐納內閣中書孔繼述違例營造虛墳降調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案編號:02-01-03-07614-013。當即,明興檄令兗州府知府張鳳鳴和同知張方理確加履勘。同時,二人也將孔繼汾和孔繼涑兄弟倆進行了鞫問。

調查結果如下(明興將一結果稟報給了皇帝):

該府等隨親詣圣林查看,得歷代衍圣公俱合葬內紅墻之外,惟文宣之墓在東偏,李氏之墓在西偏。又同詣陶洛村現(xiàn)在議葬之處,勘得啟圣王林旁東偏相隅一步許即圣兄孟皮墓。徐氏虛壙在內紅墻外居中,翁仲拜堂祭桌俱備。此外并無墳冢。該府等復邀同孔繼汾等反復勸論,彼此各執(zhí)己見,不能以口舌理處,理合繪圖稟復等因。

并據(jù)候補主事孔繼汾差屬以母志不遂陳情,請哀顧。具呈前來查閱,呈內與該府所詢情節(jié)無異。臣伏查圣門傳世,源遠流長,百代奉為禮宗,幾屬子孫自當恪遵祖制歷來衍圣公既俱合葬內紅墻外,孔繼汾等于伊母病故后,自應遵辦,即以伊父久封之墳不可開動,伊父墳旁隙地甚多,亦應仍于附近擇地,庶幾合宜。至啟圣王林為至圣發(fā)祥之地,風水攸關,自古既從無附葬之人,自不得于數(shù)千載后,以一婦人創(chuàng)始,至礙風水。孔憲培不肯依從,事屬近理,孔繼汾雖因父母遺命造穴,亦已多年,孔憲培父子俱未經(jīng)阻止,但既屬違例,自應改正,乃始終固執(zhí),殊屬不合。臣謹據(jù)實奏,間并抄錄原呈繪圖恭呈御覽,伏候睿裁訓示。

謹奏。①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宮中朱批奏折》,全宗號02,類別號01,項目號3,案宗號7614,文件號13,2016年春查檔。

虛墳位置也可證之于孔繼涑撰寫的《戶部主事孔繼汾墓志銘》:“先是太夫人念先公葬久,百歲后不得令子孫□墳合葬,愛防陰山水,命治壽藏于啟圣墓東偏。余允依我太夫人,亦卜兆于林外東南□□□。”②李恒法、解華英編著:《濟寧歷代墓志銘》,濟南:齊魯書社,2011年,第291頁。徐氏虛壙的這一位置,其實根據(jù)曲阜一帶習俗是一種“大不敬”,因為其接近孔子父母和兄長孟皮的位置,屬于僭越。在民間看來,子孫后代不能與祖先“平起平坐”(晚輩應該處下位)。顯然,這樣埋葬違背人們遵守的親屬秩序原則。

在后來的一份奏折里明確表達了處理意見:

啟圣王林為至圣發(fā)祥之地,春秋官為致祀。徐氏以一婦人,且系衍圣公孔傳鐸第三繼室,豈容于墓側營葬?不特于風水有礙,且揆之典制,亦斷無此理。孔憲培于伊繼高祖母營造虛墳時雖未經(jīng)阻止,今既呈明更正尚屬可原。孔憲培著免其議處。至孔繼汾、孔繼涑,身為圣裔,且曾登仕版,自應恪遵祖制,照例將伊母安葬。乃于徐氏營造虛壙,既不能稟阻于前,仍復固執(zhí)于后,殊屬非是。孔繼汾、孔繼涑俱著交部嚴加議處,其虛墳著即鏟平。③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宮中朱批奏折》,全宗號04,類別號01,項目號1,案宗號400,文件號22,2016年秋查檔;《清實錄》(第2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80-281頁。

針對此事,乾隆皇帝于四十九年(1784)九月初七做出了批示,即降旨將孔繼汾等交部嚴加議處,鏟平徐氏虛墳。④(清)明興:《奏為遵旨辦理孔繼汾欲違例附葬親母情形并該員自請罰銀五萬兩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案編號04-01-01-0400-037。九月初十,皇帝的批示抄出,送達吏部。由協(xié)辦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和珅、吏部侍郎劉墉、軍機大臣董誥為主,由吏部右侍郎宗室玉鼎柱、吏部右侍郎彭元瑞、考功清吏司掌印郎中秀林、郎中劉紹錦、員外郎誠存、員外郎覺羅百善、員外郎王瑱、員外郎馮培、員外郎金汝珪、員外郎程維岳、主事覺羅七十八主事富忠阿等人參與,共同處理此案。⑤(清)和珅等:《題為遵義候補主事孔繼汾捐納內閣中書孔繼述違例營造虛墳降調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案編號:02-01-03-07614-013。結果不僅是鏟平了徐氏的虛墳,還罰了孔繼汾一大筆銀錢:

九月十五日折差回承準協(xié)辦大學士、尚書和珅字寄,乾隆四十九年九月初七日奉上諭:“據(jù)明興奏:孔繼汾等欲于祖林墓側議葬伊母徐氏,啟圣林從無附葬之人,自不得于數(shù)千載后以一婦人創(chuàng)始,致礙風水,等語。所辦尚是,已降旨將孔繼汾等交部嚴加議處,虛墳著即鏟平矣。夫孔繼汾曾為軍機司員,朕所素知,設使伊小心謹慎,早已用為道府。皆因其越分多事,是以未經(jīng)擢用。且伊為其母徐氏鐘愛,所有從前衍圣公私蓄,徐氏全行給予,朕深悉此事。若孔繼汾獨擁厚貲,在籍安分自享,原可置之不論。今乃于啟圣林墓側營造虛墳,內置衣發(fā)齒甲,欲將伊母違例附葬,經(jīng)孔憲培呈明,仍復始終固執(zhí),殊出情理之外,僅予議處,不足蔽辜。著明興即傳喚孔繼汾至署,令其自行議罰銀三四萬兩,解交河南漫工克用,以示懲儆。將此傳諭知之,欽此。”

遵旨寄信,前東臣接奉諭旨。一面飛飭兗州府知府張鳳鳴,親至曲阜,督同該縣,將孔繼汾等所造虛墳內衣發(fā)齒甲俱行遷出,所有虛墳即刻鏟平。一面委令濟南府同知繆磾吉前往曲阜,將孔繼汾傳至署中宣示。

諭旨因責莫何以違例妄行,并告以圣恩寬厚,令其自行議罰。孔繼汾伏地叩頭感激涕零,據(jù)稱:“繼汾世受國恩,從前在軍機司員上行走,不能安分,致蹈愆尤茲,復誤執(zhí)父母遺命,欲于啟圣林違例附葬親母,實屬糊涂錯謬,蒙圣主不即治重罪,僅令議罰,誠格外殊恩。繼汾情愿認交銀四萬兩,解赴豫工充用,稍贖前愆。”等語。臣復加開示,天恩浩蕩,自當勉竭貲力,庶幾仰報高深于萬一。又據(jù)孔繼汾稟稱,情愿變產(chǎn)再湊銀一萬兩,共銀五萬兩,于年內分次解交河南藩庫備用,懇祈轉奏等情。臣謹據(jù)情代奏,伏乞皇上睿鑒。謹奏。

乾隆四十九年九月二十二日。①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宮中朱批奏折》,全宗號04,類別號01,項目號1,案卷號400,文件號37,2016年秋查檔。

這份奏折是山東巡撫明興給皇帝的回奏,具體匯報了案件執(zhí)行情況。從這份檔案文件中可以看出,乾隆皇帝對孔繼汾固執(zhí)己見頗為生氣,故做出了罰款的決定:“殊出情理之外,僅予議處,不足蔽辜。著明興即傳喚孔繼汾至署,令其自行議罰銀三四萬兩,解交河南漫工克用,以示懲儆。”但如果仔細推敲,便發(fā)現(xiàn)其中蘊含著更深層的原因。

首先,從“且伊為其母徐氏鐘愛,所有從前衍圣公私蓄,徐氏全行給予,朕深悉此事。若孔繼汾獨擁厚貲,在籍安分自享,原可置之不論”一句來看,乾隆皇帝仍對孔繼汾獨吞衍圣公孔傳鐸的私產(chǎn)一事不滿意。乾隆之不滿完全可以看作是其下嫁到孔府的女兒的不滿。從道理來講,從前衍圣公的個人財產(chǎn)應該歸屬后邊的衍圣公所有。這既符合傳統(tǒng)的嫡長繼承制慣習,也符合里弗斯所提出的財產(chǎn)傳遞和職分傳遞的原則。至少應該部分地分有,而不該獨享。顯然,這個案件爆發(fā)之前,乾隆皇帝是知道孔繼汾“獨擁厚資”一事的,并且也接受了這一事實。但孔繼汾頑固殯葬其母于啟圣林一事著實惹惱了皇帝,借機進行罰沒。

其次,乾隆帝將對孔繼汾的罰款用作了清王朝的財政支出,交給了河南巡撫畢沅用于修理河道工作,即所謂“預工銀”。②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宮中朱批奏折》,全宗號04,類別號01,項目號12,案卷號215,文件號56,2016年秋查檔。孔繼汾先是籌措了一萬兩銀子,自行解到,繼之變賣了田產(chǎn)。③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全宗號4-1-35,案號748,文件號29,2016年秋查檔。

孔繼汾、孔繼涑葬母案起于孔氏宗族內部的林脈地氣之爭。啟圣林埋葬著孔子父母,因而,啟圣林里的風脈地氣資源屬于孔氏大宗及整個孔氏宗族。孔繼汾、孔繼涑葬母違背夫妻合葬制度,另為其母占卜穴地,目的在于尋得更好的局位以利于自己一室的未來發(fā)展。這一行為被大宗嫡系和孔氏族眾視為是對自身及宗族集體生存與發(fā)展資源的壟斷和占有。徐氏最初的虛墳坐落在啟圣林“龍脈”上,這自然被視為對嫡系和集體資源的截留,同時也是對其他族眾所應得資源的沒收或侵占,這勢必引起宗族內部的紛爭和訴訟。

一邊是在孔氏宗族內部握有實權的孔繼汾和孔繼涑兄弟,一邊是處于孔氏宗族內部等級地位最高的衍圣公,由于特定的歷史原因,后者失落至少部分旁落了具體管理孔族內部事務的大權。因而,林脈地氣之爭實際上是宗族內部控制權的爭奪。一方“恃長凌幼”,另一方擁有朝廷配給的爵位,雙方的矛盾只能交由官方進行調停和處理,由此給了朝廷“魚肉”的機會。

四、皇權禮儀與宗族敘事

乾隆壬午年(即乾隆二十七年,1762)秋天,孔氏大宗宗子(孔昭煥)納雁于鉛山程氏,將親迎,程氏來請曰:“闕里禮宗,今將舉嘉禮,其議節(jié)愿有聞焉,謹率以行事。”遂后,宗子與孔繼汾商量,打算“具舊儀以對時”。①(清)孔繼汾:《孔氏家儀(十四卷)》(清乾隆刻本,北京圖書館藏),見四庫禁毀書叢刊編纂委員會《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31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537頁。恰巧當時館課于曲阜的錢塘(今杭州)舉人江衡在座,便建議孔繼汾將孔家包括婚禮在內的吉兇諸禮集成一典,得而備觀:

(江衡)曰:“善乎茲請禮,有之敬慎重,正婚禮也。抑某亦有請。魯,秉禮之國也,而子又先圣之裔也。微特婚禮而已,凡吉兇諸禮當集有成典,可得備觀乎?”汾爰舉前所云云者以告。江君曰:“噫!子過矣!夫本無可紀而強著之,是作也。本有而弗述焉,是廢先型也。作之事,可以謝不敏。若夫述則固先夫子之遺訓也,奚諉焉?亟宜就子所知者,輯之錄之,俾吾儕誦法于闕里者咸有所資,而退考其業(yè)則幸甚!”汾曰:“唯唯。”乃退而述《孔氏家儀》。②(清)孔繼汾:《孔氏家儀(十四卷)》(清乾隆刻本,北京圖書館藏),見四庫禁毀書叢刊編纂委員會《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31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537頁。

從這段對話中可以看出,當江衡提出叫孔繼汾撰寫一部家儀書時,孔繼汾遵循祖宗“述而不作”精神婉言謝絕。結合前文看,是因為前有司馬光的《書儀》、朱子的《家禮》諸書,孔繼汾才予以推辭。但江衡認為,輯錄“先夫子之遺訓”不算“作”,遂說服了孔繼汾。

除了這一具體的事由外,孔繼汾撰寫此書還有另外的兩個起意。其中,第一個目的是拯救禮儀流行的時弊問題。他在《孔氏家儀》第十四卷中感嘆:“守禮之家知宗朱子經(jīng)五百余年,群儒多以己意聯(lián)輯補綴,世人復以鄉(xiāng)俗沿襲之事棼然雜出乎其間。雖號遵家禮,其所行者已非復朱子之舊矣。況唐宋故事,實有不可通于今日者變而加厲,又何怪其然也邪?即如吾鄉(xiāng)素稱守《朱子家禮》者也,素以古禮參用《朱子家禮》者也,又素以鄉(xiāng)俗相沿之陋習附會《朱子家禮》者也。”③(清)孔繼汾:《孔氏家儀(十四卷)》(清乾隆刻本,北京圖書館藏),見四庫禁毀書叢刊編纂委員會《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31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535-539頁。

這一意見也得到了江衡“序”的證明:“……自漢至我朝,諸儒輩出,則有家戒、家訓、家儀、家范諸書,皆修明先師之教者也。而《朱子家禮》尤為圭臬,遙鄉(xiāng)僻壤,悉寶是書,然為村學究所改竄,往往貽誤后人。闕里孔止堂憂之,檢尋家牘,核諸禮經(jīng),驗所已行不悖先師之教者,條舉而件系之,名曰《孔氏家儀》。”④(清)孔繼汾:《孔氏家儀(十四卷)·家儀問答(四卷)》(清乾隆刻本,北京圖書館藏),見四庫禁毀書叢刊編纂委員會《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31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31-282頁。

其第二個目的是讓家族內部子孫后代有所依歸:“欲及今猶有可以考見先型者,編為一書,俾子孫知所法守。”①(清)孔繼汾:《孔氏家儀(十四卷)》(清乾隆刻本,北京圖書館藏),見四庫禁毀書叢刊編纂委員會《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31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536頁。

《孔氏家儀》一書完成于乾隆三十年(1765),然而這部書最終卻使得孔繼汾家破人亡。關于此案的研究,目前的主要結論是該書與朝廷的禮儀規(guī)定暨《大清會典》有沖突,造成了孔繼汾、孔廣森父子的悲劇命運。②黃立振:《〈孔氏家儀〉禁毀及作者罹難經(jīng)過考》,見孔子文化大全編輯部《孔氏祖庭廣記·孔氏祭儀·家儀問答》,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1989年,第643-664頁;余梁:《〈孔氏家儀〉案始末》,青島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第1-42頁。這固然有其道理,然深入挖掘發(fā)現(xiàn):這一文字獄案的關鍵原因是親屬關系造成的,宗族內部不同房支假借姻親與朝廷之手(尤其是清代文字獄的時代氛圍)報復的結果。

乾隆四十九年(1784)十一月十一日,孔氏族人暨曲阜原任四品執(zhí)事官③《孔府內宅軼事》作“五品執(zhí)事官”,見孔德懋著《孔府內宅軼事》,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1頁。孔繼戌舉報了此書。給孔繼汾(孔繼汾時年59歲,虛歲60)羅列的罪狀主要有兩條:

1.擅自增減《大清會典》服制;

2.書中“今之顯悖于古者”“于區(qū)區(qū)復古之苦心”等字樣內藏了對大清禮制的不滿。

具體內容如下:

革職捐復主事孔繼汾,著《孔氏家儀》一部,內有增減服制,并有“其今之顯悖于古者”“于區(qū)區(qū)復古之苦心”等句,違背之處,卑職閱之心寒,伏查我朝會典,禮儀制度,昭然大備,中外臣民,莫不遵行,職父孔傳炣,曾任江寧藩司,卑職參系四品官,世受主恩,至優(yōu)至渥,捐軀難報,不敢不據(jù)實稟明,對《孔氏家儀》一書,不敢匿藏,將原書呈上。④黃立振:《〈孔氏家儀〉禁毀及作者罹難經(jīng)過考》,見孔子文化大全編輯部《孔氏祖庭廣記·孔氏祭儀·家儀問答》,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1989年,第643-664頁(具體見第646頁)。

在后來的案件審理過程中,又追加了一條,即書序中“迨后王德薄,不能以身教”一句被理解為指責清代的皇帝薄德,沒有資格言傳身教于天下。⑤“大學士公阿等遵旨會審孔繼汾”,孔檔編號:3631(又見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463-465頁。

從前文61代至72 代孔府大宗世系圖中可以看出,此案涉及的人員孔繼戌與孔繼汾上溯8 代而共一祖(孔宏緒)。案發(fā)之際,他并不在曲阜居住,而是居住附近縣域汶上。

《孔子世家譜》可證,孔繼戌父親名叫孔傳炣,據(jù)族譜記載:

“傳炣,字曜南,丙辰科舉人,己未科進士,授直隸宣化府懷安縣知縣,升順天府大興縣知縣,選江寧督糧同知署淮安府知府,升江蘇督糧同知署淮安府知府,升江蘇督糧巡道,升江蘇按察使署蘇州布政使,升福建布政使,著有《南巡紀恩四律》,居汶上。子三,繼戌、繼申、繼元。”⑥孔德成:《孔子世家譜》(一),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90年,第109頁。

而在孔繼戌條記載:

“居汶上。子五,廣冠、廣如、廣全、廣額、廣厚。”⑦孔德成:《孔子世家譜》(一),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90年,第116頁。

作為一個遠離曲阜的地域世系群成員,能夠擔任孔氏宗族四品執(zhí)事官,很可能與其父孔傳炣的政治資本有關系。

那么,孔繼戌告發(fā)孔繼汾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據(jù)孔繼汾言,昔年孔氏宗族太常博士懸缺,繼戌想圖得此缺,前衍圣公不允,結果咨補了孔繼汾之子廣冊,因此而誣陷。①(清)明興:《奏為革職捐復主事孔繼汾著〈孔氏家儀〉妄生議論指摘令典請革職嚴審等事》(乾隆五十年三月初二日奏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全宗號04,類別號01,項目號38,案卷號0052,文件號019,2016年秋查檔;“山東巡撫查辦孔繼汾一案請旨奏折”(孔檔編號3631),見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455-459頁。從當時十二府掌握了孔府事務大權情形來看,孔繼汾很可能利用了自己的職權和房支力量安排了其子孔廣冊在家族內的職務。而在孔繼戌看來,孔繼汾是“假公濟私”,有失公平。所以,應該把孔繼戌的告狀視作一次報復行為,是宗族內部因為爭奪社會職位而引發(fā)的分裂事件。

孔繼戌的父親孔傳炣與山東布政使馮晉祚曾在蘇州供事過,當時河水泛濫,馮晉祚在魯西南地區(qū)從事河道治理工作。從乾隆五十年(1785)三月初二日山東巡撫明興給皇帝的奏折來看,孔繼戌先是把情況匯報給了馮晉祚,后來山東巡撫前往督查河工,馮晉祚遂向他稟明了情況。②(清)明興:《奏為革職捐復主事孔繼汾著〈孔氏家儀〉妄生議論指摘令典請革職嚴審等事》(乾隆五十年三月初二日奏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全宗號04,類別號01,項目號38,案卷號0052,文件號019,2016年秋查檔。明興聽到下屬匯報后意識到案件的嚴重性,遂一壁飭令兩司(布政使和按察使)再行逐細磨勘,一壁飛飭曲阜縣查取板片(印刷版),并傳喚孔繼汾赴省會濟南“訊取確供”。在濟南,明興同山東布政使馮晉祚、按察使陳守禮、濟南知府邵庾曾、沂州知府高天鳳一同詳細核對了孔繼汾帶來的《孔氏家儀》和孔繼戌原呈現(xiàn)的《孔氏家儀》,同時對孔繼汾嚴行訊究。核對后發(fā)現(xiàn),這是兩個不同版本,與孔繼戌所呈原版本相比,孔繼汾此次帶來的版本有多處“挖改”,審訊者認為這是為了逃避罪責而臨時修改的。審訊時孔繼汾除了交代寫作緣起外,還作了如下說明與辯解:1.《孔氏家儀》一書,不過是記載家庭儀節(jié)俗間通行之事,本不關系朝廷典制;2.惟服制一項必應遵照律令,而律文以簡該繁,原有待人推原比照之處,俗人不盡通曉,往往疑而不能決,故此書于嫡孫條內申明不善于讀律者恐失律意之語,間有竊取欽定儀禮義疏之處,因義疏系欽頒之書,故敢與律參用;3.書成后,每自己見文理未協(xié)之處,即行更正,故近年印刷之本與舊本略有不同,其鐫改先后年月不能記憶;4.自己序言中“今之顯悖于古者”一句,說的是家庭現(xiàn)今行事有顯悖于古昔祖風之處,凡書內古今都是指今俗古俗,并非指斥今制,有干違背;5.后來自思此句,就是下文“惟時俗之萬萬不可從者”,文意反復,所以就作了修改,并非因為知道孔繼戌告我而臨時挖改的。③(清)明興:《奏為革職捐復主事孔繼汾著〈孔氏家儀〉妄生議論指摘令典請革職嚴審等事》(乾隆五十年三月初二日奏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全宗號04,類別號01,項目號38,案卷號0052,文件號019,2016年秋查檔。

審訊過程中,明興等認為,會典、律令賅備,當永遠遵行,《孔氏家儀》一書詞氣字句狂謬處甚多,明顯是妄生議論,指斥功令狂悖已極,孔繼汾實屬狡辯。為此孔繼汾再度辯解:“繼汾世受國恩,身登仕版,何敢萌狂悖之心?當初做這書時,并不是無端要議論服制,因家庭之間遇有喪事就要穿服,不得不考校一番,俱系于律內推求,并非于律外添設。”④(清)明興:《奏為革職捐復主事孔繼汾著〈孔氏家儀〉妄生議論指摘令典請革職嚴審等事》(乾隆五十年三月初二日奏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全宗號04,類別號01,項目號38,案卷號0052,文件號019,2016年秋查檔。審訊者聞聽詞語,旋將事先簽出的各條逐一指訊。孔繼汾則進一步辯稱:服制四條內“從繼母嫁”一條“原是遵的律圖”,“本生庶母一條”原有例可比照,“乳母及嫁女無夫與子”兩條亦原本欽定義疏,不過要發(fā)明律意,并不敢議律妄作求詳。明興的結論是,《孔氏家儀》一書“呈其臆見,妄生議論,指摘令典,迨經(jīng)傳訊,猶復強詞支飾,殊屬狂妄”。最后,他請旨將孔繼汾革職,并送交刑部嚴審治罪。①(清)明興:《奏為革職捐復主事孔繼汾著〈孔氏家儀〉妄生議論指摘令典請革職嚴審等事》(乾隆五十年三月初二日奏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全宗號04,類別號01,項目號38,案卷號0052,文件號019,2016年秋查檔。

對于其他涉案的孔氏宗族成員,明興等也作了相應處理。他們認為,孔繼戌收藏《孔氏家儀》一書已有多年,既然知道該書有所違礙,為什么不早行舉報?他們懷疑孔繼戌有“挾嫌”,亦應解到刑部進行質詢。《孔氏家儀》一書刻成多年,衍圣公孔憲培繼承爵位后為什么不及時進行查辦?由于明興要將此案件移交刑部,便建議皇帝叫孔憲培“自行陳奏”。②(清)明興:《奏為革職捐復主事孔繼汾著〈孔氏家儀〉妄生議論指摘令典請革職嚴審等事》(乾隆五十年三月初二日奏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全宗號04,類別號01,項目號38,案卷號0052,文件號019,2016年秋查檔。

為了有利于刑部審理此案,明興又責令馮晉祚親往曲阜以獲取更多證據(jù)及信息(明興當時在曹州、濟寧督辦水利工程,無法分身)。這位布政使到達曲阜后便會同衍圣公孔憲培嚴行搜查,將孔氏宗族內部所保存的《孔氏家儀》一書俱行收繳。盡管該書作序之人江衡已經(jīng)去世,明興仍寫信給浙江巡撫,希望給予協(xié)助確查。在向上移交案件時,明興還將孔繼戌和孔繼汾各自所呈之書(均粘貼了黃簽)以及審訊孔繼汾的“全供”移交給了刑部。其中,也包括另外繕寫的所移交文件的清單。③(清)明興:《奏為革職捐復主事孔繼汾著〈孔氏家儀〉妄生議論指摘令典請革職嚴審等事》(乾隆五十年三月初二日奏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全宗號04,類別號01,項目號38,案卷號0052,文件號019,2016年秋查檔。

乾隆五十年(1785)三月十三日,襲封衍圣公孔憲培向乾隆皇帝上了一張謝罪折:

臣世沐主恩,至優(yōu)極渥,淪肌浹髓,未効涓埃,理宜率族奉法恪守功令,以期少答我皇上教養(yǎng)生成于萬一。詎有捐復主事孔繼汾于乾隆二十七年著刊《孔氏家儀》一書,臣未能及早查辦,全經(jīng)原任四品執(zhí)事官孔繼戌首呈山東布政使衙門,準山東撫臣咨會到。臣伏查乾隆二十一年奉旨著孔繼汾孔繼涑分居之后繼汾兄弟凡事仍復狂妄自專。臣父,前衍生公臣孔昭煥在日,既不能過問。及臣致以虛墳一事上瀆宸段,荷蒙天恩寬免議處,乃于孔繼汾刊著書籍,更漫無覺察,實有負于我皇上高厚栽培之鴻恩。臣罪萬無可逭。仰懇天恩特將臣嚴加治罪,以示臣不能鈐束族人者戒。臣不勝惶懼激切之至,謹具奏折聞,伏乞皇上睿鑒。

謹奏。④(清)孔憲培:《奏為孔繼汾刊著書籍漫無覺察自請嚴加治罪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全宗號04,類別號01,項目號38,案卷號0052,文件號020,2016年秋查檔。

在這份奏折里,孔憲培顯現(xiàn)了兩種身份。一種是君臣關系中的臣子,一種是孔氏宗族的家長。作為前一種身份,他因為失察而有負罪感;作為后一種身份,不能管束族人,深感有負皇恩,因為國家設立衍圣公的目的就在于管理孔氏及諸圣裔宗族⑤杜靖:《帝國關懷下的閔氏大宗建構》,見肖唐鏢主編《當代中國農(nóng)村宗族與鄉(xiāng)村治理——跨學科的研究與對話》,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69-90頁。。奏折中說,他對刊著《孔氏家儀》一書“漫無覺察”,顯然這是一種遁詞。《孔氏家儀》一書全因其父續(xù)娶而起,且刊印后流布宗族,豈能無知?明眼人一看,即可戳穿。但皇帝并未點破這一點,想必乾隆帝也是深明其意。奏折中有兩處說法非常醒目:其一說,分居后孔繼汾兄弟狂妄自專;其二說,即便其父生前也不能過問孔繼汾兄弟專權事。這表面上看是為自己“漫無覺察”開罪,實際無異于火上澆油,想進一步加深乾隆皇帝對孔繼汾兄弟的厭惡之情,乃至天顏震怒,最終懲辦孔繼汾。因為此前,即乾隆二十一年(1756)的“孔府廟戶—鄒縣免差碑案”和上文的葬母案,孔繼汾、孔繼涑兄弟受到了嚴厲處分。①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451-455頁;慶桂等:《清實錄·高宗純皇帝實錄(七)》,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58-359頁。孔憲培在此短短奏折中舊事重提,實是打擊和削弱十二府勢力的一個妙思與策略。

乾隆五十年三月初十,皇上批閱了明興的奏折:

……孔繼汾曾任司員,在軍機處行走。其人小有才干,若能安分供職,自必早加擢用,以其居鄉(xiāng)多事革職。本非安分之人,故棄而弗用耳。彼應安分改過,乃著《家儀》一書,則因其平日抑郁不得志,借以沽名紓忿,其心更不可問。若使仕宦通顯,必不以著述為能。此等進退無據(jù)之徒,最可鄙恨。其書中動以遵圣為辭,則伊從前于啟圣林內為伊母預造生壙,上年欲將伊母附葬一節(jié),為遵圣乎?其居心行事,豈不顯然相背孔繼汾著?革職拿交刑部,交大學士九卿會同該部嚴審定擬。②(清)明興:《奏為查明孔繼汾除孔氏家儀外并無著有不法書籍及遵旨起解孔繼戌孔繼汾赴部審辦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檔案編號:04-01-38-0052-022,2016年秋查檔。

從奏折里能夠看出,乾隆皇帝給孔繼汾的定性主要三點:1.不是一個安分之人,且進退失據(jù);2.被棄用后居家抑郁不得志,著《孔氏家儀》一書乃“沽名紓忿”之作;3.言行不一,即表面講禮儀,但實際行為違背禮儀。孔繼汾先在軍機處行走,后來因為為族眾爭取免差而被革職,再后來又捐了一個戶部主事的官稱(無實際職權),這一次竟連這一捐復戶部主事也保不住了。但在圣諭批復里乾隆皇帝則對孔氏其他族人網(wǎng)開一面:“至孔繼汾身系圣裔,即其書果有狂妄,亦止應最及其身。其子弟族眾均毋庸連及,以示朕尊崇先圣、加恩后裔之至意。”隨后明興移知衍圣公曉示其子弟并族眾。③(清)明興:《奏為查明孔繼汾除孔氏家儀外并無著有不法書籍及遵旨起解孔繼戌孔繼汾赴部審辦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檔案編號:04-01-38-0052-022,2016年秋查檔。

乾隆皇帝的這份諭旨被抄出,一份送交刑部,一份送到山東巡撫明興手里。乾隆皇帝命令明興:一方面迅速委員將孔繼汾、孔繼戌押解到刑部;一方面委員會同衍圣公進一步嚴行搜查,看孔繼汾有無其他不法書籍,從速據(jù)實報告給刑部。明興接到圣旨后,立馬派遣馮晉祚馳赴曲阜,會同孔憲培將孔繼汾家里所藏書籍板片再次進行了嚴密搜查。搜查結果,共獲得孔繼汾所著的《闕里文獻考》一部、《闕里儀注附劻儀糾謬集》三卷、《喪祭儀祭》一本、《樂舞全譜》一本、《孔氏家儀》兩本。同時,他們還傳喚了孔繼汾的胞弟孔繼涑、親子孔廣林、親侄孔廣彬等,隔離審查,以防串供。十二府的這些人均稱,平時并無發(fā)現(xiàn)孔繼汾其他刊印的書籍以及未刻的單稿。同時他們交代,孔繼汾不能寫詩,因而沒有詩稿。為了防止遺漏,馮晉祚還反復開導,曉以利害,見眾人態(tài)度堅定不移,知再無其他證據(jù)可搜尋,遂進一步擴大宗族成員調查范圍。于是,他們傳喚了孔氏族長孔貞梓、族中舉人孔廣棻、廣栻等人,逐一詢問。這些人均稱,平日里耳聞目見之孔繼汾所著書也不過以上五種,情愿具結。他們表示,如有隱諱,情甘認罪。這次搜查活動,共獲得八部《孔氏家儀》,其中族里交出了六部,在孔繼汾家搜查到兩部。由于《闕里文獻考》是一部曾經(jīng)御覽過的書籍,此次不在審查與呈報之列。他們重點審查了《闕里儀注附劻儀糾謬集》《喪祭儀祭》和《樂舞全譜》三種,因為擔心亦有“妄抒議論會典之處”。但審核結果,并沒有發(fā)現(xiàn)悖論字句。除了押解孔繼汾和孔繼戌外,最后上交刑部的也就《孔氏家儀》(包括板片)、《闕里儀注附劻儀糾謬集》、《喪祭儀祭》、《樂舞全譜》四種書籍。明興于乾隆五十年(1785)三月二十一日將以上情況寫在奏折里,向皇上匯報了經(jīng)辦案件情況。①(清)明興:《奏為查明孔繼汾除孔氏家儀外并無著有不法書籍及遵旨起解孔繼戌孔繼汾赴部審辦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檔案編號:04-01-38-0052-022,2016年秋查檔。

在孔檔里,有一份題名為“傳令合族限期繳孔繼汾所著書籍”的告示。這份文件很好地反映了當時宗族組織如何配合國家的搜查活動。具體錄下:

本年三月初十日,山東撫部院明檄委山東藩司馮親詣曲阜,會同本爵府嚴行收繳《孔氏家儀》,并此外有無著作別書。等因。除同藩司前往赴孔繼汾家收查外,合行嚴飭收繳。

為此,牌仰該族長遵昭牌內事理,訊即傳諭,無論近房、遠房、各生、族倘有存貯《家儀》一書,并此外有繼汾所著別書,立即呈繳。如敢隱諱匿藏及瞻徇觀望者,一經(jīng)查出,從重究擬。

事關奏頒案件,隨收隨繳,定限十日內,悉行收繳齊全,毋得遺漏。飛速火速,須于牌者。

右牌仰四氏學、族長準此。

乾隆五十年三月十一日

圣公府行。②衍圣公府:《傳令合族限期呈繳孔繼汾所著書籍》(孔檔編號:3631),見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458-459頁。

遵照皇帝的旨意,大學士公阿(即阿桂)、九卿會同刑部審理了案件。像山東巡撫明興初審一樣,也是對《孔氏家儀》一書中簽出的各條“逐一指駁”,除了“后王德薄不能以身教”一條外,其他內容也大致等同于山東巡撫衙門所訊問的問題,只是在問答上略有出入而已。這可以看出清代司法審理的某些模式性的東西。不過,走到這一部,孔繼汾的態(tài)度和心境已大不同于從前(見下表畫線部分)。為了更全面而真實地了解不同層次的互動,現(xiàn)擇要制表如下③(清)公阿等:《大學士公阿等遵旨會審孔繼汾》(孔檔編號:3631),見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458-459頁。:

公阿等審訊的條目或問題“今之顯悖于古”、“世俗之萬萬不可以從”(見《孔氏家儀》卷十四“自序”)孔繼汾的辯答“今字”我實指今俗而言,并不敢指斥今制。因此書說喪儀的最多,我見家中遇有此事議節(jié)多與禮相悖,如,卷五內所說,古禮必掩形,今俗衾不覆首,古禮束帛依魂,今俗魂帛結成人形。又如卷六所說,古禮大祥棄杖,今俗葬后三日即棄杖等事,都是時序顯悖于古不可從的。但我不說顯悖于禮,竟說顯悖于古,并用復古等事字樣,就是我糊涂不通,該得重罪了。又書中所說,律本簡略遂成漏文,及指出增減會典內圖次字樣各節(jié),我因□典降服報服間有無明文的,如妻為夫之庶母一條,服制未詳,是以于書內增入,其

“后王德薄不能以身教”孔繼戌與孔繼汾呈出本不一樣,“明系聞知孔繼戌要呈首,是以將違背字樣挖改”實律文內既有正服則降服報服自可類推,并非簡略漏文,我又補入,實系我無知妄作。還有何辯呢。“后王德薄”是指晉唐時而言,下文讒說到朱子作家禮一節(jié)。又說到我家沐盛朝之化,尚循古法等句,只求將原本閱看就是恩典。至應以明令參酌,系專指殤服而言,原是汪琬喪服雜說內的話,我抄襲舊文并不檢點,這就是我的罪了。我書內挖該處,都是隨時看出措辭未妥帖陸續(xù)刪改的,孔繼戌呈出的就是我的原本,但求查對其中多系字句未妥之處,若知道孔繼戌要將書呈首,方讒挖改,書內簽出各條,我何不全行改去呢?求詳情。總之,我一家世受國恩,至優(yōu)極渥,繼汾具有人心,何敢稍萌悖逆之念?只因為我曾經(jīng)出仕,緣事革職,在籍閑居,無可見長,妄意著一部書,希圖宗族中說我是有學問的人,可以邀取名譽。我又糊涂不通,不知檢點,以致措辭種種舛謬。今蒙指駁詰訊,追悔無及,只求將我從重治罪就是恩典。

相比起在山東巡撫衙門的“狡辯”來說,孔繼汾在這次最高審判中態(tài)度服軟且愿意服罪,盡管在辯護中他努力想維護自己的個人權益。為什么心態(tài)上有這種轉變,至今未能找到有關檔案或文字予以說明。有待來日深入挖掘與考察。

按照《大清律例》,凡增減制書而未施行者,判絞監(jiān)候。但公阿等考慮到孔繼汾“尚非有心違背與增減制書者,較屬有間”,最后裁決“照增減制書律”,“量減一等”,“流刑”:

今孔繼汾身系圣裔,曾登仁版,世受國恩,自宜明理安分。前以居鄉(xiāng)金融,蒙皇上不加嚴遣,僅予擯棄,孔繼汾尤宜悔愧改過,乃復因不能出仕,抑郁無聊,妄著《家儀》一書,異邀名譽。誠如圣諭,此等進退無據(jù)之徒,最可鄙恨。且會典為奉行定制,典則昭然。孔繼汾率以己意,援引舛謬,雖只為伊家所行儀節(jié)起見,尚非有心違背與增減制書者,較屬有間,但竟照增減制書律,量減一等,擬流不足以示懲儆。

孔繼汾應從重發(fā)往伊犁充當苦差,以為在籍人員無知妄作者戒。

除家儀板片現(xiàn)經(jīng)山東巡撫查起外,所有此項書籍亦應一并查繳銷毀。①(清)公阿等:《大學士公阿等遵旨會審孔繼汾》(孔檔編號:3631),見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458-459頁。

在這次會審中,孔繼戌交代,他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九月間,在曲阜“聞得孔繼汾著有《孔氏家儀》一書,語句多有違礙”,他不敢隱諱,隨將原書呈出,“實系出自己意”,“并無別項情節(jié)”。先前孔繼汾在濟南被審問時說孔繼戌因未獲得孔族太常博士一職而“挾嫌”報復。公阿等請孔繼汾提供證據(jù)。可是,孔繼汾不能指出挾嫌實據(jù),最后公阿等判決“孔繼戌所告得實”,不予議罪。由于孔憲培業(yè)經(jīng)自行具折向皇上請罪,乾隆念起身為圣裔,給予了寬免,所以,此次亦不在議罪范圍之內。②(清)公阿等:《大學士公阿等遵旨會審孔繼汾》(孔檔編號:3631),見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下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458-459頁。

審理完案件,公阿于乾隆五十年(1785)四月初十遞上奏折,向皇帝匯報了審理過程及司法判決意見。乾隆帝在奏折上批復了“依議”二字。

未到伊犁,在甘肅途中孔繼汾就接到罪行得到贖免的通知而返回內地。①陳熹:《孔繼汾、孔廣森父子行年考》,《淄博師專學報》2011年第4期。據(jù)說,當時孔繼汾的次子孔廣森②孔廣森,字眾仲,號顨軒,又號撝約,乾隆辛卯恩科進士,官翰林院檢討,學究漢儒,與兄廣林齊名,著有《公羊通義》八卷、《大戴禮補注》七卷、《詩聲類》十二卷、《禮學厄言》六卷、《經(jīng)學厄言》六卷、《少廣正負術》六卷、《駢儷文》三卷、《儀鄭唐詩稿》一卷。見孔德成《孔子世家譜》(一),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90年,第120頁。在家閑居(他于乾隆四十二年辭官歸故里),他多方求情,籌集贖金,才將其父于去新疆服刑的途中赦免回來。③孟祥明、孟繼新著:《孔繼汾墓地》,《濟寧晚報》,2014年5月10日,第8版。

那么,具體情形如何呢?時人有三份文獻記載了一些信息,我們可以從中了解大概。

安徽歙縣人凌廷堪,乾隆五十四年(1790)應江南鄉(xiāng)試中舉,次年中進士,一生究心于經(jīng)史。他在《孔檢討誄序》里說:

……,君父止堂公以著書為族人所訟,將西戍塞外,君納贖鍰入都。百繭赴闕,仰冀主慈;萬里荷戈,愿以身代。……未幾止堂公獲宥,長途迢遞,送客遄征;短轂蕭條,親御歸去。④(清)凌廷堪:《校禮堂文集》(卷三十六),《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8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52頁。

若非父子關系,孰能由此感情與行為?

浙江錢塘人梁同書,協(xié)辦大學士梁詩正之子,乾隆十二年(1747)中舉人,十七年特賜進士,官侍講,精書法。他在《谷園孔君家傳》說:

戶部君(止堂)性亢直,居鄉(xiāng)往往不諧于眾,會徐太夫人喪事及所著《孔氏家儀》兩捍文網(wǎng),多齮龁之者,禍幾不測。荷圣主矜全,罰輸金,交河堤,使者再論戍邊,恩許納鍰以贖。君(谷園)同憂其患,出己貲助戶部君前后萬七千金。⑤(清)梁同書:《頻羅庵遺集》,《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4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08頁。

這段話清楚地告訴我們,孔繼涑在兩件事情中為其胞兄孔繼汾提供資金一萬七千兩銀子。《呂氏春秋·精通》曰:“故父母之于子也,子之于父母也,一體而兩分,同氣而異息。”漢代蘇武《詩四首》之一云:“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南朝梁周興嗣《千字文》云:“孔懷兄弟,同氣連枝。”孔繼涑的幫助很好地體現(xiàn)了“同氣連枝”精神。

在《〈駢儷文〉后序》中,朱文翰透露了孔廣森變賣家產(chǎn)、田產(chǎn)等信息:

龍蛇紀歲,賢人并嗟。有王母之喪,負孝孫之慟。家屯既構,外侮孔棘。蕭條繐帷,方在堂室;平反讞牘,迄經(jīng)時序。……故乃溯江淮,走河洛。奉版輿者百舍,質田券者十雙。雨濡衣蓋,暴日旋干。夢接衾床,見星又作。羸體善病,清神易傷。況復日不再中,貫窮九變。火焚莫戢,山有玉而先;霜肅非時,草拔心而亦死。⑥(清)孔廣森:《駢儷文》,《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7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98頁。

孔繼汾獲釋后歸來,不喜歡居住在家鄉(xiāng),乃南游錢塘。后來疾病發(fā)作,竟卒于友人梁同書宅,時間是乾隆丙午年(1786)秋八月初六丙午日。孔繼涑和孔廣森前往迎娶靈柩,冬十月二十四日甲子靈柩歸曲阜,子廣林承遺命改卜葬地。己酉(1789)年夏四月二十二日戊申日申時葬華店(即今曲阜市西梨華店)新塋。①(清)孔繼涑:《戶部主事孔繼汾墓志銘》,見李恒法、解華英《濟寧歷代墓志銘》,濟南:齊魯書社,2011年,第290-293頁。

朱文翰說:“乾隆丙午冬,(孔廣森)外大父喪,歸自杭,將卜厥竁。十有一月,舅氏顨軒先生卒,春秋三十有五。”②(清)孔廣森:《駢儷文》,《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7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98頁。而清末民初學者支偉成在《清代樸學大師列傳·孔廣森》中亦說:“旋遭家難,以父所著書為族人訐訟,將西戍塞外,扶病走江淮、河洛間,稱貸四方,納贖鍰,父因之獲宥。未幾,居大母暨父憂,竟坐哀毀卒,年僅三十有五。”③支北成:《清代樸學大師列傳·孔廣森》,見《清代傳記叢刊》第12冊,臺北:明文書局,1984年,第223頁。真可謂英年早逝,家敗人亡,令人唏噓不止。

繼汾死后五年,即乾隆五十六年(1791)十二月,其弟孔繼涑亦亡,享年64歲。

五、結論與討論

作為一個世系群體,曲阜孔氏宗族的實踐與運作表現(xiàn)出了自己的特色:1.在面對王朝國家或政府的時候,如果王朝或政府侵害宗族的利益,宗族集團會捍衛(wèi)和保護自己集體的利益,體現(xiàn)出敦宗睦族的精神。此時,宗族成員首先忠誠于父系親屬群體而非國家。2.在沒有外部壓力的情形下,宗族內部房支之間表現(xiàn)為分裂性:它們?yōu)榱松尜Y源、社會職位、社會名望等進行競爭。這樣的競爭往往導致宗族的分化,最后招致外部力量介入。3.大宗百世不遷,小宗五世則遷。班固《白虎通》卷八“宗族”云:“大宗能率小宗;小宗能率群弟,通于有無,所以紀理族人者也”。這套宗族制度設計體現(xiàn)的也是一種依附學說,即讓諸小宗依附在大宗世系上而維持整個宗族體系的運轉。錢杭先生說:“……確實有極個別的漢人宗族內部讓然保存有大宗、小宗制度,比如山東曲阜孔氏宗族就是如此。”④錢杭:《整個宗族史研究入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12-113頁。但就曲阜孔族的歷史實踐而言,并沒有時時刻刻遵守這樣的理想宗族運作模式。當某一房通過讀書而考取帝國的功名,并在王朝的官僚體系里擔任較高職位,尤其能接近皇帝,再加上學術上取得了相當高的成就而知名于全國時,便可能構成一個與大宗相競爭的世系單位。尤其,當特定的機緣來臨,這樣的房支把控了孔府孔族內部事務時,理想的“依附”模式便消失了。不過,在王朝力量尤其皇帝的幫助下鏟掉了旁系的優(yōu)勢性,最終又使得這一宗族恢復到理想運作模式上來。因而,我們應該采取動態(tài)的、附有彈性的態(tài)度來理解“大宗—小宗”的實踐形態(tài)。

以往的歷史學者曾默許自己從禮儀沖突視角看待孔繼汾、孔繼涑為代表的“十二府”命運,認為他們觸犯了清王朝的禮制規(guī)定而遭厄運。筆者贊成這一角度并明確提煉如下。

躲避差役的案子,實際起因于舉辦禮儀活動中職責分擔的沖突。雖然清廷和孔族的最終目的是一致的,但在分擔儀式籌備的勞務和物資采辦工作方面,孔氏宗族遵從“利益最大化原則”,采取了盡量讓地方官府承擔而自己少負擔的態(tài)度,由此引起了地方縣衙不滿。東省巡撫衙門向著自己底層的縣衙政府和官員說話,并上報奏折。這讓皇帝看到了孔氏優(yōu)先忠誠于宗族而不是王朝的心態(tài),由此龍顏大怒。

在葬母案中,孔繼汾、孔繼涑的行為僭越禮制和當?shù)孛袼字贫取5谝唬`反了合葬與祔葬的禮制與風俗;第二,作為晚輩即子孫后代的徐氏在祖先墳塋上方風脈來源處安葬,犯了“以下犯上”“以卑凌尊”的儒學信條和禮制。由此,引起乾隆皇帝大怒,處以數(shù)萬兩罰銀。

《孔氏家儀》案反映的是禮儀觀念沖突。清王朝以禮儀治天下,康熙、雍正、乾隆都很重視修纂會典工作(以后的嘉慶和光緒二帝也很重視)。在已有官方會典制度的情況下,孔繼汾私修了《孔氏家儀》,這在王朝行政系統(tǒng)及皇帝看來,此乃對皇權的“違背”。尤其作為漢人代表和表率的孔家,在強調滿漢融合的氛圍中,單獨弄出一套禮儀,顯然在深層次上觸及到了大政大局問題,對此皇帝絕不會容忍。

但是,除了躲避差役案外,其他兩案若不是因“十二府”與宗族成員存在利益競爭和沖突,并被來自內部的告發(fā),很可能不會暴露。

“十二府”首先與大宗嫡系發(fā)生了多重矛盾。除此以外,“十二府”還與汶上一支發(fā)生了利益沖突。因爭奪孔氏宗族太常博士一職,失敗者銜恨告發(fā)了“十二府”的成員孔繼汾。所以,在王朝禮儀和地方宗族關系中自始至終都籠罩著宗族內部不同房支的關系和矛盾。可以說,禮儀沖突在表面,宗族內部房支關系與矛盾伏在底層。宗族內部不同房支假借王朝力量來擺平宗族內部問題。禮儀沖突掩蓋下的不只是宗族內部的矛盾,可能還有姻親關系及清王朝的滿漢族群關系。這在前文中已有分析,在此不再贅言。

就目前中國人類學、民族學以及部分歷史學的學術實踐來說,學者們把漢人社會與中國邊地少數(shù)民族分成兩個研究領域,并各自形成一定的學術圈子。孔氏宗族這一案例表明,既離不開漢人內部的宗族制度分析,也離不開國家與地方關系,更離不開姻親關系,乃至滿漢關系暨族群視角的分析(這一層分析過于薄弱,有待來日專門撰文分析)。這是本項研究在方法論上的最大收獲與心得。

(感謝青島大學法學院唐偉華教授和筆者的碩士研究生余梁提供部分文史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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