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慶
(南京市江寧區遺產保護中心,江蘇 南京 211100)
南唐二陵位于南京市江寧區祖堂山南麓,包括南唐李昪及皇后的欽陵和李璟及皇后鐘氏的順陵,是五代十國時期規模最大的帝王陵墓。1950年10月由南京博物院組織搶救性發掘,共出土文物600余件。南唐二陵五代文物的出土,為研究五代十國時期的帝王喪葬制度、雕塑、書法、繪畫藝術提供了諸多重要的實物資料。1989年修繕烈祖李昪欽陵中室排水溝時,再次意外地發現一枚陰刻有人物、船只和“千秋”“萬歲”等字樣的出巡垂釣畫像磚,成為南唐二陵出土的五代時期又一重要文物。此枚出巡垂釣畫像磚以特有的實物藝術形式再現了南唐山水畫的特點和水準,反映了南唐時期特有的生活氣息和廟堂意識,具有較高的文化和藝術價值。
烈祖李昪欽陵出土的此枚出巡垂釣畫像磚(圖1)長42.5厘米,寬20厘米,高8厘米,陰刻紋繪制乘舟出巡江面以及漁舟垂釣情形。畫面右半部作一大船風帆高懸、破浪前進,桅桿頂端掛一長幡,兩側有云紋,船上人物衣冠整齊,舟尾刻有“千秋”二字,舟右下方刻有“千秋萬歲”四字。大船前方近旁有兩漁船靜靜停泊于水面,船上各有一漁人緩緩垂釣。漁人神態幽閑寧靜、恬淡自如,各自所釣一魚正從江水中拖拽而出。四周江面遼闊浩渺,水氣彌漫,晴光浮蕩。整體畫面無論在構圖還是立意上,完全可以作為一幅成熟的山水畫來看待,是南京附近特有的江南山川景物和日常生活的寫照,使人感受到南唐董源、巨然等大家山水畫的畫面內容和藝術特色,給人以“一片江南”的視覺印象。正如米芾《畫史》評價董源繪畫所說,“溪橋漁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此枚出巡垂釣畫像磚雖然繪制物象比較簡括,但基本具備了山水畫的組成條件和表現內容,反映出此時期確立的山水畫的描繪對象、表現手法以及審美內涵,都有著后來山水畫的精神氣息、審美意象和風格范疇。后世山水畫家、美術史論家、鑒賞家對于“江南山水”一再垂青,對其繪畫內容一再仿寫、繼承,將其視作中國山水畫的正統、正脈。中國山水畫特有的繪畫樣式和審美風格特征于茲亦可見一斑,后世山水畫的表現內容和風格特征都深受影響。從描繪內容看,此枚出巡垂釣畫像磚具有較高藝術價值和文化價值。

圖1 出巡垂釣畫像磚(左),出巡垂釣畫像磚拓片(右)
畫像磚作為繪畫與雕刻等藝術形式相結合的綜合體,其獨具魅力的藝術樣式在我國傳統文化中的歷史地位不容忽視。作為一種特定歷史時期的藝術實物遺存,烈祖李昪欽陵出土的此枚出巡垂釣畫像磚是五代南唐時期介乎宮廷繪畫和民間繪畫樣式之間的藝術產物,具體真實地反映出這一時期特有的文化藝術特色,為五代時期繪畫藝術研究提供了新的實物例證和補充。同時,此枚出巡垂釣畫像磚也是我國目前出土的五代畫像磚的典型代表,其特有的藝術價值和繪畫創作水準,為我們認識五代時期畫像磚的藝術特點和藝術水平提供了新的參照。
從此枚出巡垂釣畫像磚的制作工藝來看,其材質全為泥質,磚面樸素自然,不事雕琢。在技法上,以陰線刻三船及其他物象。陰刻手法雕刻出的線條具有質樸古拙的特點,刻劃的作品畫面黑白分明,概括洗練,流暢優美,恰到好處地刻畫并表達了對象的具體特點和神韻氣質。畫面中船、魚、人物的形象寥寥幾筆,但動態意境躍然紙上。其中戴斗笠漁夫的魚竿被試圖掙脫的大魚拉成彎弓,光頭漁夫的小船被魚拖得似乎向前直跑。漁夫垂釣的姿態、魚咬鉤的動作和人物面部表情的變化都被刻畫得生動逼真、細膩傳神。畫像磚上的字體筆劃亦清晰有力,給人以端正秀麗、優美典雅之感。整個畫像磚的畫面以生澀古拙的寫意手法表現出樸素稚拙、細致精微的美感特色。
受磚形制的影響和限制,畫像磚中很多紋飾在構圖上采取平置的組合方式,多以對稱、均衡或分段并列的方式出現,不是很注重縱深空間的表現。但此枚畫像磚的創作者則掙脫了這些限制,根據自己的表達需要自由地組織畫面空間關系,在構圖上表現出極為強烈的創造性和自由度。在造型上則采用稚拙的寫意手法,不求形似,注重追求捕捉人物的微妙情態和瞬間情緒,其造型渾然天成,又具有極其微妙的傳神效果,形神兼備,充分彰顯了傳統中國畫形神兼備、以形傳神的特點。畫像磚上的人物、船只等雖然沒有用精確的比例、繁密的線條,但形象刻畫了漁夫垂釣的傳神狀態、帆船揚帆前行的狀態、漁舟幽閑停泊的情形。畫像磚以簡潔、笨拙、生澀、精致的造型塑造審美意象,給人一種真率、稚拙、微妙、真切的美感體驗,無名藝術家精湛的造型表現能力令人深深折服。
烈祖李昪欽陵出土的此枚出巡垂釣畫像磚應是宮廷建造陵寢時的定制之作,畫像磚的創作和制作也應該是在陵墓所在地牛首山附近進行。牛首山附近地區作為南唐皇家夏季避暑的首選之地和南唐皇家陵墓的選址之地,周圍山川環抱,牛首山、祖堂山、象山、獅子山等環繞其中,江水如帶向遠方飄去,成為一幅天然畫圖。這一地區優美秀麗的山川景物和自然地貌、熟悉的生活情形無疑為此位無名畫家提供了繪畫創作的靈感、主題和素材。此件作品既是無名畫家的應景之作,也是一件富有個性情感的山水畫作品。此枚出巡垂釣畫像磚截取牛首山所在地區山川景物一角進行描繪,以舟櫓、垂釣場景為主題和主要創作對象,顯然已經具備了山水畫創作最為重要的繪畫元素。董源的《瀟湘圖》《夏山圖》、巨然的《秋山問道圖》《山居圖》、趙干的《江干雪霽圖》等南唐著名畫家遺存下來的山水畫作品中所呈現出來的熟悉的江南景物、繪畫氛圍、精神氣息和審美意境,在這件作品中也同樣存在,亦能被我們所直接感受。可以說,南京地區特有的山川形勢、地貌特點、特定的審美傾向和社會生活為江南山水畫的崛起提供了自然支持。南唐二陵出土此枚出巡垂釣畫像磚為理解以董源、巨然為代表的南方山水繪畫何以迅速崛起提供了又一新的佐證。
畫像磚所包含的藝術特征是由當時特定的社會內涵與審美意識所決定的,是人們對于死后生活世界的一種希望與寄托,其磚面所表現出來的圖像內容,不僅具有單純的裝飾效果,而且蘊含社會風俗內容及獨特的東方文化內涵。解讀、闡釋其圖像內涵,可以豐富我們對南唐歷史、文化、藝術的認知和體驗。
從出土位置看,此枚出巡垂釣畫像磚出土于李昪欽陵中室地面排水系統中(圖2)。欽陵中室為磚砌仿木構建筑,室內的倚柱、斗拱、立枋等建筑構件上均繪制纏枝牡丹等彩色紋樣,呈現出富麗豪華的氣派。此枚畫像磚真率、稚拙的造型特征似乎與整體氣勢不符,但其出現于后室地理圖的前方顯然具有特定的意義。欽陵后室頂部繪有以日月星辰為主的彩色天象圖(圖3),地面從棺床底下起,向東西兩側刻出兩道曲折的寬5—7厘米、深3厘米的槽,象征著多條分支河流,蜿蜒向前流去,與室頂的天象圖上下交相輝映(圖4、圖5),模擬出天地宇宙的空間境象。這種上具天文、下具地理的陵墓裝飾,起源于自秦始皇陵以來的帝王陵寢傳統,也是對《詩經》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最好詮釋。

圖2 出巡垂釣畫像磚位置圖(欽陵中室)

圖3 欽陵后室頂部彩色天象圖

圖4 欽陵后室河流圖(東面局部)

圖5 欽陵后室河流圖(西面局部)
天像圖自漢代起就成為墓室壁畫中很重要的一個表現題材,因為人們相信天是世間萬物的主宰,通過對日月星辰的描繪,表達出人們對天和神靈的崇拜。此畫像磚隱秘埋設于天象圖、地理圖中,同時出現墓主人形象的特定內容,具有隨同墓主人向天國邁進的含義,更具有巡視天下、千里巡江、皇帝出巡的含義。因此此枚畫像磚總體上體現了皇帝巡視天下、搜訪遺賢以象征政治清明、國家大治的含義。
魂魄觀念自古就有,古人認為魂魄為二,即魂與魄。魂者,人去世后要歸于天;魄者,為生氣之源泉,人去世后要歸于地。《越絕書》亦有招魂入魄之說,認為只有善保魄體,才能引魂升天,魄體對于靈魂再生具有重要意義。因此,古代的埋葬制度與習俗具有雙重目的:幫助魂氣順利地升入冥界,好好伺候地下宮室里的形魄以繼續維持人間生活。
為保障魂氣順利升入冥界,我國自古以來在墓葬中就有旌幡、銘旌之類的招魂幡的繪制,其上往往繪有墓主人的生前肖像以表現他們生活、出游的情形。招魂幡用于招魂、安魂,引領墓主人升天,繼續在陰間過著繁華的生活。
魂魄升天、進入陰間所御乘之物或為神獸,或為魚龍,或為舟船,御乘之物是墓主人靈魂在陰間作為憑借和前行的交通工具。如先秦、秦漢時期出土的《人物御龍圖》《人物龍鳳圖》等相關圖像中所出現的舟形物、龍鳳等,都具有引魂升天的作用,神物、舟船可以引導墓主人的靈魂赴昆侖、歸于天。
此枚出巡垂釣畫像磚所作魂幡高揚的船舶行走于碧波淼淼之中,顯然亦有魂靈乘舟升天、奔赴黃泉的境象含義。尤其是在陵墓內繪有日月星辰、黃河長江、乘舟巡行等圖像,清晰地呈現出這一象征性含義。墓主人乘風破浪,克服水的阻隔,在如此壯闊、宏大的宇宙空間中行舟,生動地表現了其求仙的迫切心理。道家學說認為水是溝通天地的媒介,水面上的船能在天空漂浮,水在墓主升仙的過程中完成了功能的接替。在這里船或水已經成為生命形態轉換的重要工具。這種墓主人乘舟升天、引領靈魂奔赴黃泉的象征性圖像,是我國引魂升天思想觀念的又一具體表現。
此枚出巡垂釣畫像磚上刻有“千秋”“千秋萬歲”字樣和出巡圖像,它們所疊加、濃縮成的簡易文字和圖像,顯然不是畫面上的題跋,而是我國墓葬制度中具有特定文本內容的一種表現形式。
“千秋萬歲”字面意思是歲月長久,常用來祝福人們長壽,這個詞在秦漢之際被廣泛應用,特別是在漢代的文字瓦當上。這說明千秋萬歲這種代表長壽的吉祥思想早已存在,在民間廣為流行。
揚帆巡行船舶上刻有“千秋”“千秋萬歲”字樣的銘旌、旗幟在空中飄揚,當為陪葬之物“千秋”“萬歲”(人面鳥人、人面獸身)形象的簡略文字模擬,是陪侍、引導、護佑皇帝魂魄的神物存在。這也反映出生命崇拜、追求長壽的思想觀念,是秦漢以來羽化登仙、神仙思想觀念在五代墓葬中的又一具體反映,顯然具有特定的文化象征涵義。當然,“千秋”“萬歲”的形象從漢代開始就已經廣泛出現在墓葬壁畫、畫像石、畫像磚、墓志、石棺中,六朝、隋唐、五代亦一直流行不衰。“千秋”“萬歲”形象“兼人面鳥身”“獸面鳥身”,即“千秋”為人頭鳥身、“萬歲”為獸頭鳥身,這一形象的演化定型當然也經歷了一個歷史過程。“千秋”“萬歲”究為何物,目前尚沒有統一的定論,但作為神獸、祥瑞之物為人們所認可則是可以肯定的,其可追溯到先秦時期。人首鳥身的神靈形象在《山海經》中就已屢被提及:“自煇諸之山至于蔓渠之山,凡九山,一千六百八十里,其神皆人面而鳥身……自景山至琴鼓之山,凡二十三山,二千八百九十里。其神皆鳥身而人面。”“句芒”“禺強”“瞿如”“颙”“鳧徯”“竦斯”等神獸均為人首鳥身,是主司某一方面的神靈。“千秋”“萬歲”形象當是由圖騰時代神話以及道教神仙思想觀念綜合而成的神靈形象,并為其賦予了祥瑞、長壽、祈愿的思想觀念。此枚出巡垂釣畫像磚中出現的“千秋”“萬歲”字樣顯然是這一傳統思想觀念的延續和反映,表達了一種長壽崇拜的象征意義。出現在南唐帝陵中的“千秋”“萬歲”字樣,既具有希望墓主地下美好生活永遠延續之寓意,也表達了墓主早日升仙的愿望。
舟船、漁夫形象在我國詩詞以及繪畫中具有非常豐富的文化象征意義,詩詞繪畫中出現的舟船、漁夫形象與隱逸文化、政治理想價值觀念有著非常密切的關聯,具有特定的文化象征涵義。在我國古人思想觀念里,舟船、漁夫形象往往象征被遠貶的臣子和隱逸的高士。這些形象存在于人們的記憶深處,在詩詞、繪畫中被充分表現出來。“西周姜尚垂釣渭水”“范蠡功成身退”“東漢嚴子陵歸隱富春江”等,都是千古流傳的政治道德理想的典范。在我國傳統文化中,“廟堂”和“江湖”一直是兩個對立的范疇,在隱逸文化中有著特殊的文化內涵。烈祖李昪欽陵出土此幅出巡垂釣圖像中的兩漁夫形象,很容易讓人想起姜子牙“渭水垂釣”和漢代光武帝劉秀與隱退富春江的嚴子陵的故事,表達了招納隱逸才士、賢哲輔助治理國家的政治理想。這一垂釣意象是我國特有的隱逸思想、政治道德理想在墓葬文化中的一種具體反映。
此枚出巡垂釣畫像磚并不是五代無名畫家偶然為之的寄興涂鴉之作,而有其深刻的創作背景。五代十國時期,戰爭頻仍,民不聊生,整個社會處于極度動蕩之中。南唐烈祖李昪休兵罷戰,使得社會長期穩定和平,經濟發達富庶,他禮遇文士,重視文教,吸引了韓熙載、江文蔚等不少文人聚集于此,形成了良好的文化氛圍和創作基礎。這里河流縱橫、湖泊棋布,青山如屏、碧水似鏡,這樣的自然風景使得藝術風格偏向素雅清淡。
同時,史料記載南唐時期民眾崇尚道教,烈祖李昪晚年迷信丹藥,認為通過自身的修煉可以延年益壽,長生不老。基于道教思想的影響,陵墓修筑者將反映烈祖李昪修道升仙思想的特殊內涵通過這一具象形式表現出來,隱秘地放置在陵墓中,祈愿烈祖李昪平安升天。他們希望先帝在冥間作為君王仍然繼續保持在世的尊嚴、榮光和政治理想,在巡視天下、尋求賢人治理國家的事務中完成自己的責任和使命,并給予子孫以恩蔭和保佑。
綜上所述,烈祖李昪欽陵中發現的此枚陰刻紋出巡垂釣畫像磚具有較高文化藝術價值,具體而微地反映了我國特有的廟堂意識、隱逸思想、道德理想、藝術審美觀念,為南唐山水畫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實物資料。此枚畫像磚出土于南京南郊,具有獨特的意義和價值,使我們能更加直接地從中把握、理解、認識、感受南唐的畫脈和文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