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人間失格》中的大庭葉藏形象

鄧潔茹

內(nèi)容摘要：太宰治創(chuàng)作《人間失格》期間正是存在主義風靡世界之時，因此他或多或少受到存在主義的影響。主人公大庭葉藏分裂的個性和行動昭示著他陷入自欺和他者的存在主義困境，以及后期他開始掙脫他者束縛、追求美好理想的行為滲透著存在主義關(guān)注自身、自由選擇、承擔責任的哲學思想。而當美好理想破滅后，他表現(xiàn)出的墮落與反抗也與存在主義所提倡的向死而生之路不謀而合。本文從存在主義視角解讀大庭葉藏的形象，希望能夠豐富并完善《人間失格》的創(chuàng)作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太宰治 《人間失格》 大庭葉藏形象 日本文學

日本文學家太宰治（だざい おさむ，1909——1948）被譽為“昭和時代不滅的金字塔”，他在短暫的一生中寫出無數(shù)膾炙人口的作品。特別是他向人類求愛與告別的自傳體小說《人間失格》奠定了他在日本文學不朽的地位，至今仍受到很多讀者的喜愛。太宰治創(chuàng)作晚期，正是西方的文化思潮向日本蔓延的時期，存在主義思想也深刻影響著當時的日本社會，太宰治的創(chuàng)作或多或少受到其影響。存在主義是注重如何生存的哲學，而《人間失格》作為太宰治人生的告別之作，它也是一部反映生存問題的小說，其存在主義思想主要是通過主人公大庭葉藏的人物形象反映出來。大庭葉藏的一生就是在從他者的困境中脫離出來，克服自欺，關(guān)注自我，進行自由選擇與承擔責任中顯示其超越性;從向死而生中反映生存的意義和價值。

本文對《人間失格》的主人公大庭葉藏的形象進行分析，從大庭葉藏的生存困境和他的存在之路方面出發(fā)，探討大庭葉藏是如何顯現(xiàn)存在主義思想的意義和價值。

一.他者的世界：大庭葉藏的生存困境

太宰治的自傳體小說《人間失格》在開篇就借用三張照片的形式從側(cè)面描繪了一個孤獨、詭異、陰郁、凄涼、頹廢、丑陋、虛偽，宛如“死人之相”的人物——大庭葉藏。

盡管大庭葉藏出生于大地主貴族家庭，然而作為家里的第六子，他得不到家人的重視和關(guān)愛。他甘于沉淪，只有在煙酒、女人和毒品中才能得到一絲撫慰。大庭葉藏的一生是懦弱的，他敏感、孱弱、怯懦、優(yōu)柔寡斷、不信任他人。當處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他總是表現(xiàn)出惶恐不安甚至是恐懼。為了掩蓋這種恐懼，他選擇用搞笑的方式來迎合他人。在這些反常的行為體現(xiàn)出大庭葉藏作為他者的特征。

（一）母愛缺失與父權(quán)重壓下的自我異化

現(xiàn)代心理學研究表明：童年是人的一生中重要的發(fā)展階段，童年經(jīng)驗是一個人心理發(fā)展不可逾越的開端，人的一生都要受童年‘基本選擇’的影響。母親是兒童成長過程中的關(guān)鍵人物，然而太宰治在《人間失格》中卻故意隱去母親這一角色的蹤跡。小說中沒有任何關(guān)于母親外貌、語言的描寫，唯一一次提到“母親”這個字眼是父親向母親講述葉藏偷偷摸摸在他本子上寫“獅子”的事情，母親的存在僅通過父親的行為微薄地顯現(xiàn)出來。

父親對葉藏來說是森嚴的戒律，威嚴的象征。父親是家中的掌權(quán)人，是封建大地主的代表。譬如家族聚餐總是充滿呆板、嚴肅的氣息;葉藏迎合父親買禮物、遵從父親想要他去從政的愿望。父親帶給葉藏的是窒息般的壓迫，他作為一個絕對權(quán)威者操控著葉藏的人生。

母愛的缺失和父權(quán)的壓迫使得大庭葉藏沒有同一般孩子那樣享受來自父母的關(guān)愛，他的異化由此開始。異化通常是指存在的客體、自我和他人一個分裂的狀態(tài)。薩特認為：“在異化狀態(tài)下，人將失去人是世界構(gòu)成的‘本質(zhì)’的感受，也將失去人負有確保一個結(jié)構(gòu)化的現(xiàn)實這樣一種使命的感受。”在這種缺失母愛與父權(quán)重壓的境況下，葉藏失去了關(guān)于“本質(zhì)”的感受，他拒絕接受世間對他的善意，狹隘地認為人類世界只會讓他產(chǎn)生不安和恐懼。

（二）意識上的自我與行為上的他者

大庭葉藏作為大地主貴族家庭的一份子，殷實的家境和貴族身份帶給他一種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他具有極強的自我意識，以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世人皆濁我獨請”的姿態(tài)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批判世人。

他以自己的心理去揣度他人的想法并加以評判，從而來鞏固自己是清醒者的立場。但他沒有意識到他的所作所為與世人無異，他行動體現(xiàn)出存在主義中“他者”的特征。比如父親在問他要什么禮物時，他答不出來;從不反抗家人的責備;用搞笑的手段盡職盡責在他人眼里塑造一個美好的形象;用煙酒麻痹神經(jīng)，放縱自己;放棄思考將錢財悉數(shù)交與他看不起的堀木。這種與內(nèi)心相悖的行為與他所厭惡的人類行為無異，他既沒有遵從本心生存，也沒有感覺到絲毫愧疚。葉藏這種表里不一的行為表明他是一個意識上的自我，行為上的他者。

存在主義者將事物分為主體和客體，“自我”是一個主體的概念，而“他者”是與主體相對的客體概念，它們彼此對立，相互沖突。如果說主體就是擁有自己的思想并且將之付諸實踐的話，那么他者即將別人的思想當成自己的思想，依賴于別人的判斷，最終做出人云亦云的行動的人。在母愛缺失、父權(quán)重壓以及“生活”的“注視”下大庭葉藏成為了一個“為他的客體”，他原先所具有的無限可能性在他人的注視下逐步被凝固和異化，最后他將自己完全交付于“某個人”（父親或者堀木），使自己完全生活在自欺中，他成為一個無力守護自由存在的“他者”。

二.主體的建構(gòu)：大庭葉藏的存在之路

從父母對大庭葉藏自我的異化和他自身意識行為上的分裂，能感受到他所面對的生存困境。但在大庭葉藏充滿絕望與沉淪的一生中，他也不斷尋求著生存真正的意義，內(nèi)心也渴望達到理想的世界，他通過自己的意識和行為，勇敢的做出選擇并且積極承擔責任。

（一）關(guān)注自我

大庭葉藏平常都是通過搞笑、迎合別人的方式生存，很少在行為上表現(xiàn)出自己的獨斷意志，他一直選擇生活在自欺當中做一個他者，直到堀木的壓迫讓葉藏感到窒息后，他才開始真正關(guān)注自我。

“世人都是可怕而虛偽的。”葉藏害怕來自世人的傷害和報復，覺得世人應該是嚴厲而又可怕的東西，但是卻一直沒有弄明白世人到底是什么。葉藏從比目魚家逃走之后，堀木成為他的善后人之一。他經(jīng)常在葉藏面前擺架子，教訓和壓迫葉藏，這讓本來自尊心非常強的葉藏十分惱怒，這份憤怒成為他認清世人、尋找自我的導火索。

堀木告誡葉藏，如果他再過這么放蕩的生活，那么世人會給葉藏下達恐怖的審判，但是事實上這只是堀木自己想給葉藏下達判決，他將自己放在代表世人的高位，用世人代替自己斥責葉藏的不是。這時候葉藏才發(fā)覺世人就是個人。不是世人想要葬送他，而是堀木想要葬送他。自葉藏認清世人就是個人之后，他對世人的恐懼被消解，他不再以他者的行為盲從社會，多少能夠依照自己的意志行動。

大庭葉藏的轉(zhuǎn)變體現(xiàn)出存在主義關(guān)注自我的特點。薩特認為：“存在先于本質(zhì)，就是首先要有人，人碰上自己，在世界上涌現(xiàn)出來——然后才給自己下定義，就是人。”人只有不斷關(guān)注自身，才能擁有真正意義上的自由生活，找到自身存在的路徑和意義。葉藏不再以迎合別人的面孔示人，而是開始自己決斷想要的生活方式。他開始愈加沉淪、頹廢、墮落。雖然葉藏選擇的是一種向下的價值觀，但他確實是依照自己的本心生存，從他者的枷鎖中掙扎出來展現(xiàn)出自己的本真的想法。

（二）自由和選擇

自由作為存在主義另一個核心觀點，也是在對人的存在意義加以追問。存在主義者認為人的自由就是選擇和行動的自由。人的自由是絕對的，沒有條件的，同時也是具體的。只有在進行不斷的自主選擇才能夠達到人生的自由。

大庭葉藏的人生軌跡體現(xiàn)出從自欺到自由選擇的過程。在未關(guān)注自身之前，葉藏作為行動上的他者從不自由選擇，甚至是希望別人能夠幫他選擇。他將主動權(quán)交與他人，自己退讓到被動的地位。然而當葉藏遭受堀木的壓迫時，他內(nèi)心強烈的自我意識與這種壓迫相互對抗，兩者的矛盾反而刺激了他追求真正自由。曾經(jīng)被葉藏瞧不起的人，現(xiàn)在卻對他咄咄相逼，憤怒的情緒催生出反叛心理，這種逆反情緒其實就是葉藏自由的萌芽。在這之后大庭葉藏不再按善良的模子示人，而是展示他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他沉醉在煙酒和放蕩之中，雖然被人所不恥，但這是按照他自己的意志做出的自由選擇。

薩特認為選擇自由極為重要，選擇是選擇的自由，而不是不選擇的自由。人在遇到事情時，必須要做出選擇，選擇是不可逃避的。不管是他用沉淪的價值觀追求自由;還是之后離開靜子，悄悄掩上門還給他們母女一個平靜的生活;還是與祝子結(jié)為夫妻都是他自由選擇的結(jié)果。在薩特眼里，人是具有可能性的，通過選擇和行動，人可以超越自己自身，來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在選擇的過程中，人是完全自由的，沒有誰能夠束縛，也沒有誰能夠阻止。大庭葉藏自由的去追求擁有他夢寐以求的信賴之心的祝子，自由地追求美好的理想生活。

（三）逃離責任與回歸

太宰治曾大膽宣告：“我是無賴派。我反抗束縛。我嘲笑自以為趕上了潮流而志得意滿的家伙。”在《人間失格》中他同樣將這種反抗思想賦予大庭葉藏，讓葉藏成為一個叛逆者。但最開始葉藏只是空有思想，沒有行動。他作為一個自尊與自卑交織的他者，害怕選擇和承擔責任。不管是參加左翼運動還是鐮倉殉情，大庭葉藏始終抱著一種游戲人生的態(tài)度，他像是一個處在叛逆期的孩子，至始至終都沒有承擔責任的意識。當他對世間的批判與否定的熱情被現(xiàn)實無情打敗之后，他自然而然開始抱怨，甚至感覺自己被世間針對，把錯誤都歸結(jié)于他人。

責任是人注定要扛起的一面大旗。人既然具有自由的特點，那么他必須承擔自由選擇后的責任。這個責任是對世界和對他的雙重責任，這種責任讓人難以承受，卻又無法逃避。葉藏在選擇沉淪了一段時間之后，借住一家小酒吧中，期間認識了酒吧對面香煙鋪的女兒——祝子。在與祝子的相處中，葉藏發(fā)現(xiàn)祝子純真無邪、全身心信賴他人，祝子就是一道將他從沉淪中拯救出來的光芒。

大庭葉藏與祝子結(jié)婚后，他承擔起一個丈夫應該承擔的責任。他們租了一間小屋子，開始一起生活。葉藏不再喝酒，他積極工作，擁有了一份固定的職業(yè)。在婚后的一段時間里他們比較幸福美滿，這也讓葉藏覺得自己不必再以悲慘的生活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這時候的葉藏所感到的滿足和幸福是他自由選擇與承擔責任的結(jié)果。薩特認為責任是我之所以為我，我的世界之所以為世界存在的必然代價。責任并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上帝賦予的而是我們自由選擇的邏輯結(jié)果。正是因為他被祝子信任他人的品質(zhì)所打動，主動承擔從沉淪的境遇掙脫出來的責任，承擔成為丈夫的責任。他從逃避責任到回歸責任恰恰體現(xiàn)了對自己生存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

三.向死而生：大庭葉藏的“向死”與“重生”

《人間失格》作為太宰治的自傳體小說體現(xiàn)著他這種獨特的毀滅與死亡意識。主人公大庭葉藏有兩次直接自殺的經(jīng)歷并且進行多次酗酒、藥物麻痹等隱性自殺，這兩次看似頹廢消極的自殺經(jīng)歷，其實隱藏著他“向死”和“重生”的存在主義訴求與反抗，體現(xiàn)了他經(jīng)歷了自殺式的毀滅最終達到重生的過程。

（一）死亡與自我探尋

大庭葉藏第一次自殺是一個自我探尋的過程。妓女恒子對人世間的營生感到困頓不堪，同時葉藏也恐懼人世，而且他缺少錢財并且地下運動和學業(yè)的壓力也讓他喘不過氣，于是他打算與恒子一同赴死。這一次自殺經(jīng)歷讓葉藏徹底擺脫有錢人的公子哥的身份，他從心底里接納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恒子，同時將他從生活的壓迫中解放出來，直面自己的人生。死亡的體驗使大庭葉藏沖破了貴族精神的牢籠。雖然大庭葉藏想融入世人當中，然而他高傲的自主意識卻不容許這么做，導致了前文提到的自主意識與行動上的分裂表現(xiàn)。但他在死亡中卻真切感受到了自己所要成為的存在，即意識與行動統(tǒng)一的自我。

存在主義的不同代表人物，對于“死亡”有不同的看法，但是他們都一致認為：生活在現(xiàn)實的世界和個人，由于受到非真正的存在和他們的周圍環(huán)境的限制，他們的生命是有限和暫時的，人生的歸宿就是“死亡”。海德格爾指出，“死亡”是對現(xiàn)實的否定，也是對“非真正存在”的否定，是走向“真正的存在”的道路。當大庭葉藏站在巖石上，他從被生活扭曲的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在剎那間他把母愛的缺失、父權(quán)的壓迫以及生活所帶來的窒息感拋到九霄云外，變成“真正的存在”的個人，純粹的“此在”。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唯有把死亡帶進我們自己里，我才可能真正存在。我不再是蕓蕓眾生當中不屬于自己而屬于社會的“某一”，我得以自由的做我自己。死亡促使大庭葉藏解放自身，它使葉藏不必為攪亂他的日常生活的瑣碎事物煩心，敞開大門讓葉藏做出向存在真正必要的投擲。

（二）死亡與重生

大庭葉藏的毀滅是由心靈到身體的過程，他的重生亦是建立在自我意識的毀滅之中。他的死亡與重生集中反映在第二次自殺中。由于妻子祝子被侵犯，葉藏所追求的、精心維護的信賴之心破滅了。葉藏所期望的烏托邦崩壞之后，他所面對的是精神上的死亡，他以酗酒，毒品來麻痹自己，于他而言死亡不再是懼怕，反而是重生的象征。

第二次自殺和沉淪反映出大庭葉藏的自我毀滅的反抗精神。這時的他不再是毫無目的的沉淪，他的沉淪和頹廢始終保持著清醒的自我，他自愿以這種毀滅自身的方式向虛偽的社會抗議，這種向下的價值觀傳遞出一種不委身于虛偽的力量。這種把死亡與生存意志結(jié)合起來的思想與海德格爾把死亡和生存放在同一層次上的考量相似。他認為本真的生存方式就是全神貫注于死亡，只有領(lǐng)悟到了死亡的意義最終才能領(lǐng)悟生存的意義和價值。大庭葉藏直面死亡的墮落實際上是對現(xiàn)實的反擊，對既有的道德、倫理、秩序表示絕望與反抗。在美好理想破滅之后他從死亡中為自己開辟了另一種可能性。海德格爾認為把向死亡存在標識為一種可能性的存在，也就是向著此在本身之一種別具一格的可能性存在。葉藏從墮落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真實，這種自由反抗的姿態(tài)、破壞一切的信念就是大庭葉藏創(chuàng)造出的新的可能性。這就是大庭葉藏的死亡與重生，是唯有直面死亡，才能創(chuàng)造生存的意義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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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